王雙興 周小琪 呂婉婷
9月11日,陪伴了中國人幾十年的評書大師單田芳在北京去世,享年84歲。
驚堂木一拍,白紙扇一抖:“咱們言歸正傳!”單田芳這一生,新作加傳統(tǒng)評書總共說過了110部,覆蓋面達到全國530多家電臺,收聽人數(shù)將近7億。人們熟悉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p>
嘗遍甘苦,說盡情仇。斯人已逝,其作不衰。評書里的俠義江湖,雖然已再無下回分解,但上回的書道一直被數(shù)字記錄,亦被愛他之人永久記憶。
小時候不愿干這個
單田芳1934年12月生于天津。他的家庭是一個曲藝世家,他后來在自己的博客中回憶:“我外祖父、父親母親、伯父伯母、姨父姨媽,三親六故幾乎都是說書的藝人?!彼耐庾娓竿醺Ax是竹板書老藝人;母親王香桂是西河大鼓演員;父親單永魁是弦?guī)?大伯單永生和三叔單永槐分別是西河大鼓和評書演員。
在2011出版的自傳《言歸正傳:單田芳說單田芳》中,記載了他顛沛流離的前半生。童年時期,單田芳—直跟隨父母在東北的不同城市間遷移。父母是當紅藝人,輾轉(zhuǎn)不同地點說評書。小時候,單田芳就在父母演出的后臺拿個小籮筐,下去跟人收錢,喊著“捧場了!捧場了!”他當時想:“這跟要飯也沒啥區(qū)別啊,長大我可不愿干這個?!?/p>
1943年,9歲的單田芳隨父母搬到了長春。在長春的生活,是單田芳一段重要的經(jīng)歷。后來他在自己的博客中,對當時和朋友們玩耍的游戲如數(shù)家珍。
長春解放之后,單田芳家里又憑著之前攢下的積蓄搬到了沈陽,親戚老少聚在一起,家族的評書生涯也來到了頂峰。然而好景不長,1951年父母離婚,母親遠走他鄉(xiāng),留下了還未成年的單田芳和幾個妹妹。生活的重壓之下,曾經(jīng)立志不再從事評書行業(yè)的單田芳,此時也不得不有所動搖。
從小到大,單田芳都浸在評書、竹板書和西河大鼓中,他卻沒有愛上曲藝的行當?!霸谂_上指手畫腳,搖頭晃腦,讓人家品頭論足,我覺得不自在?!?/p>
單田芳想改換門庭。1953年,18歲的單田芳如愿收到了東北工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沒過多久,一場大病突然襲來,單田芳連基本生活也無法自理,只能回家休養(yǎng)。
曲藝界老前輩李慶海來探望他,看見他家四壁凋零,勸他學(xué)評書,“就算你大學(xué)畢業(yè),每個月的工資也不超過百元,與說書比起來差多了。”單田芳被勸過無數(shù)次,終于動了心。
“琢磨透了,也就愛上評書了”
1954年,單田芳開始跟李慶海學(xué)藝。白天,李慶海在臺上說《小五義>,單田芳在臺下記;晚上,李慶海給他上課,教他說評書的要領(lǐng)、表演人物的技藝。
說書是一人多角戲,生旦凈末丑,個個不同。但一套書里,只有一個人演,上一秒你是母親,下一秒變成孩子,這會兒是呆子,過一會兒又是瘋子,得各有神韻。
喜怒哀樂的分寸如何拿捏,一把扇子代表十八般兵器,怎么比畫才能傳神……單田芳對著鏡子天天練,練得有些魔怔了?!霸u書的關(guān)鍵在于非得鉆研書情和書理。琢磨透了,也就愛上評書了?!?/p>
兩年后,正月初一,單田芳在鞍山的一家茶社首次登臺,說的是家里祖?zhèn)鞯摹洞竺饔⒘摇?。雖是數(shù)九隆冬,單田芳說得渾身上下全都是汗。臺下反響熱烈,他一口氣說了兩個多小時。直到茶社的經(jīng)理走過來,敲著書桌提醒他:“單先生你跑到這兒過書癮來了,你看看都幾點鐘了?”
演出結(jié)束后,他用賺來的4塊2毛5分錢給家里人買了一斤豬肉、十個雞蛋,還剩下三塊來錢。
日復(fù)一日,單田芳越說越有勁兒,終于成了“板凳頭兒大王”,掙的錢遠遠超過了其他演員,“不覺得這行當?shù)唾v了”
單田芳把這段經(jīng)歷稱為“新生”。
1970年,單田芳被下放到鞍山市臺安縣農(nóng)村勞動。天還沒亮,隊里就吹口哨集合下地,鏟地、送糞、割草、積肥,黑透了才收工,“累得上不了炕?!?/p>
勞累枯燥的時日里,背評書是他唯一的樂趣?!度龂贰端疂G》《聊齋志異》,說過的書一套都不放過,365天,來來回回背了無數(shù)遍。
每天在地里的十幾個小時,單田芳手里干農(nóng)活,腦子里卻在想:“我說的第一部書是什么?怎么說的?如果有一天我能重登舞臺,說書不能走老路子,還要改進,學(xué)會留白?!?/p>
“凡有井水處,皆聽單田芳”
1978年,單田芳恢復(fù)名譽和公職,遷回城市,拿到了國家賠償?shù)氖旯べY一一共計八千多塊錢。那年,單田芳44歲,終于把醒木拿回了手中。
單田芳告訴自己,盼來這天不容易,抱怨不如寬容、不如感恩?!叭艘畹孟癫A?,能把臟東西擦掉?!?/p>
改革開放以后,人們開始通過電臺、電視聽評書。單田芳回憶,在茶社里說書,面對觀眾,有隨意性,隨便動彈動彈,說點車轱轆話,說完一段抽根煙,都沒關(guān)系??呻娕_不行,電臺要求簡潔明快,沒有觀眾。上電視說書更不一樣,要求更嚴格。
剛開始,單田芳適應(yīng)不了。面對麥克風,空無_人,說成什么樣也看不著觀眾反應(yīng),他想了一個辦法:錄音棚有面透明的大玻璃,能看到外面的錄音員,還有倆監(jiān)聽的,還有個主任,錄書的時候他們天天在外頭坐著,透過玻璃能看得清清楚楚。
單田芳想,不如就拿他們當觀眾,我在里邊說,看外邊他們的表情?!拔乙欢栋?,他們齜牙一樂,我心想這包袱抖響了o要是看見他們在外頭嘮嗑或是打盹,那說明這段書說得松懈,沒把他們吸引住,我得注意了。”
從藝六十余年來,單田芳共錄制了廣播和電視評書110部,共計12000余集,節(jié)目時間約6000余小時。民間流傳一個說法,“凡有井水處,皆聽單田芳”。
早在2010年就有媒體報道說,他的評書在幾百個平臺播出,全國每天有1-2億人,守在收音機和電視機前聽他說書。從1954年走上評書舞臺開始,他為觀眾帶來無數(shù)經(jīng)典作品,曾在全國500多家電臺、電視臺播出,從“30后”到“90后”,都能聽出他的聲音。
1994年元月,單田芳來到北京,當起了“六十歲的老北漂”,陸續(xù)錄制了《百年風云》《薛家將》等節(jié)目?!拔沂莾蓷l腿走路,電臺、電視一起上,—直就忙到了今天?!彼鴮γ襟w說,“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我有一技之長,很多人喜歡我,這就叫幸福。盡管累一點,但這個累里是帶著甜的?!?/p>
單田芳在2006年開通博客,2010年開通微博。盡管對這些新鮮玩意兒有障礙,他還是本著“不糊弄、不含糊、不敷衍”的宗旨“玩”了起來,有時說說某個說書時提到的兵器,有時講講歷史故事和人物關(guān)系。偶爾有人將自己的評書作品傳上微博請單田芳點評,他回復(fù):“你很親切,很大方,不拘泥,這些都很好。但是,希望你對人物再刻畫得鮮明一些。評書講的是抑揚頓挫,該橫就橫,該怒就怒,‘—人多角戲貫穿始終。”
大師何以成“大師”
多年來,單田芳始終保持著這樣的作息習慣:早上4點多起床,點上—支煙,沏一杯茶,就開始備課。今天要從哪兒講到哪兒,頭怎么開,尾怎么收。10點左右就錄完兩三段書。
下午,再開始準備第二天的書。周而復(fù)始,一萬多集的評書就是這么說出來的。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由他一個人完成的,別人根本幫不了他。單先生說:“我早就想出去旅游了,就是沒時間?!?/p>
他講評書的方式是,先確定一個題材,然后收集資料,傳統(tǒng)評書比較好辦,因為本子是流傳下來的,只要稍加整理即可。而新評書則要花些時間,比如,他在錄制《亂世梟雄張作霖》時,就花費了很多精力。
“你看表面上,說書人好像很容易,談笑風生。其實我們準備的時候是煞費苦心,說書要求有強記的能力,必須得記住,不能照本宣科,拿著書念。這種記憶力都是多年習慣,忘不了。”
單田芳先生博采眾長,勇于創(chuàng)新,探索前人不敢涉足的評書題材,形成了獨特的“單式風格”。
在眾多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里,單田芳以大眾化語言的鮮明特色贏得了觀眾的喜愛。他口中的故事婉轉(zhuǎn)驚險,又尋??捎H,閱盡人間苦樂。
他的聲音特別,評書講得精彩,在說評書的技巧上也有著自己長處,幽默風趣的同時引人入勝。
“從《三國》《隋唐》《大明英烈》,一直說到紅色經(jīng)典,書里有這么多英雄,生活中真正的英雄是什么樣?這一輩子下來,我崇拜的是見義勇為拔刀相助,扶困濟危雪中送炭,別人做不到的事隋你做到了,你就是英雄?!?/p>
單老不能大碗喝酒,但他與他評書中的大俠無異。
他曾說,“評書不僅是我的職業(yè),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生嘗遍甘苦,書中說盡情仇。他把書里的故事講給千家萬戶,把英雄的模樣描繪給蕓蕓眾生,傳遞正義、勇敢、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精神抖擻、絕不怕輸?shù)臅r代精神。
2012年9月15日晚,第七屆中國曲藝牡丹獎頒獎典禮在南京舉行,78歲的單田芳與著名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常寶霆、蘇州評話代表人物金聲伯、著名曲藝理論家作家吳宗新、單弦表演藝術(shù)家馬增慧以及著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田連元一起上臺,獲頒終身成就獎。
獲獎后接受采訪時,單田芳談起評書藝術(shù)的發(fā)展:“有人擔心評書會消亡,現(xiàn)在是一種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我認為評書是有根的,它的根深深扎在老百姓的心中,只要老百姓喜歡,評書就不會消失?!?/p>
即便年過八十,他依然不肯離開評書的世界:“一輩子想來,人間的苦,大部分我?guī)缀醵际苓^,什么臟活累活我都干過?;剡^頭來,我覺得挺光榮、挺自豪,就因為我受過那么多苦,我從那里頭鍛煉過來的,我不嬌氣……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磨煉,我自己覺得已經(jīng)鍛煉得非常堅強了。我現(xiàn)在覺得我的這個勁還有,要繼續(xù)趁熱打鐵,更上一層樓,在晚年再多做點貢獻?!?/p>
評書講的是倫理道德,是故事也是人生的經(jīng)驗。幾十年來,單田芳把他的經(jīng)歷也都融入到每一段書里去了。這是一個說評書者的職業(yè)素養(yǎng),更是一名藝術(shù)家對藝術(shù)的尊重,對文化的敬畏。
9月7日,單田芳發(fā)布生前最后一條微博,向評書愛好者們介紹一個線上評書公開課。四天后,單田芳與世長辭,這條微博的評論區(qū)里燃起一片紅燭。有網(wǎng)友留言:“評書對我而言由老先生而起,自老先生而終。”
關(guān)于單田芳,這些故事你可能不知道
獨特的嘶啞噪音成了單田芳說書的標志性特點,業(yè)內(nèi)稱這噪音為“云遮月”,唱戲的周信芳也是云遮月的噪子。什么叫云遮月?云遮月就好像挺明亮的月亮叫云彩給遮上了,就是形容聲音嘶啞,不透亮,還有點聲,但不亮了。
據(jù)說曾經(jīng)有一位聽眾給單田芳寫過一封信:“您的‘單字,按繁體字(罩)其中有7個‘口字。‘田字又是5個‘口字組成,再加上您本人一張口,一個人就占了13張‘口,難怪別人說不過您。”
他很喜歡紅色,覺得紅色很時尚,而且也有很多紅色的衣服,“攝影師說我穿紅衣服最上相,我自己也特別喜歡”。
他經(jīng)常關(guān)注韓劇和港臺劇,這讓他感覺耳目一新,還特別喜歡韓國演員張東健,稱“他的文雅舉止和能說話的眼神都是演員功力深厚的體現(xiàn)”。
單田芳愛旅游,喜歡吃各地小吃,像天津狗不理、大麻花,南京夫子廟的香干、香豆等,“見了就流口水”。而最令他魂牽夢縈的則是東北的切糕、酸菜湯、大煎餅,“這些東西既實惠好吃,又有營養(yǎng)”。但他最發(fā)憷飯局,面對人情往復(fù)的推杯換盞,常感覺索然無味,每次硬著頭皮挨到曲終人散,他便趕緊一溜煙兒往家跑,“回來找補點兒粥,就點兒炸饅頭片,吃點兒老咸菜才算吃飽”。
單田芳還有一個被“逼出來的愛好——寫字。他風趣地說:“是因為總是有人想讓我留下筆跡作為紀念,為了不至于太丟人,才被迫養(yǎng)成了練字的習慣?!钡φ勛约旱淖煮w是“隨性體”?!耙话涯昙o了再拜師學(xué)字也沒必要了,還是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p>
單田芳作息很有規(guī)律,他早晨5點就起床,他說這時他的精神最好。先沏杯花茶,開始靜思一天要做的事,然后讀書、吃早點,接著就是準備些評書段子,下午則幾乎安排的都是外出活動。緊張忙碌的生活,讓他無暇思考該怎樣養(yǎng)生、保健,“順其自然不強求”也就成了他的習慣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