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網(wǎng)兜

黃朝紅

“沒剎車了！怎么辦？”

滿載香蕉、重達49噸的六軸拖掛式貨車拒絕服從司機張建朝的操控。雖然司機連踩數(shù)次剎車，但車不但沒停，反而越?jīng)_越快，速度表從40公里/小時迅速指向80公里/小時，貨車駕駛室里的兩個人驚恐萬分。眼見車窗外突然閃過一塊寫有“前方2公里第三條自救匝道”的指示牌，握著方向盤的張建朝決定全力自救。

剎車失靈的大貨車瘋狂地沖進57米長的匝道，迎頭撞向匝道盡頭那堵單薄的擋墻。墻的另一面，就是哀牢山脈無數(shù)險峻陡坡、懸崖中的一處，隨時準備吞下這輛失控貨車……

所幸，懸崖與擋墻之間，還有一道網(wǎng)。

生還

“非常感謝云南交警想出了網(wǎng)兜這個辦法，它救了我岳父的命。”

當司機張建朝和副司機付曉新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景象令人驚駭。兩個人已經(jīng)從撞碎的前擋風玻璃處甩出車外，身下的一個網(wǎng)兜接住了他們;而貨車車頭懸吊在半空中，好像馬上就要墜落下來。

幾乎被嚇暈了的兩人迅速反應過來，伸手試圖去解開捆扎住兜底的工程繩。但他們的手一直在發(fā)抖，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正當他們顫抖著繼續(xù)嘗試時，上面?zhèn)鱽砹寺曇粢灰唤痪瘉砹恕?/p>

聞訊趕來的，是玉溪高速交警大隊大風埡口中隊中隊長胡錦文和隊員們。他們迅速將兩名受傷的司機轉移到公路上，從元江縣趕來的120急救車將二人送往元江縣人民醫(yī)院。

這是2018年7月26日上午，地點是元磨高速公路玉溪一普洱分界處大風埡口往元江方向10公里處的一個下坡路段。因為匝道盡頭那個長9米、寬6米，用工程尼龍繩編織的巨型網(wǎng)兜，被卷入這起貨車失控事故中的兩名河北籍司機奇跡般地生還。在元江縣人民醫(yī)院住了4天后，他們的家人趕來，護送他們轉院回石家莊。

8月中旬，在河北老家療養(yǎng)的張建朝身體依然虛弱，難以說話，只得靠女婿代為介紹傷情。張建朝的女婿說，岳父身體多處受傷，頸椎第2節(jié)到7節(jié)，第7和第8肋骨受傷，右小腿骨折，剛剛做完手術。“他的精神受了很大刺激，睡不安穩(wěn)，說夢話，對于那天在坡道上遭遇的危險更是不愿多提。他跑過陜西、山西、山東、河北、河南的盤山道，以前沒跑過云南的山路，這次在云南差點丟了性命。非常感謝云南交警想出了網(wǎng)兜這個辦法，它救了我岳父的命。”

經(jīng)過眾多新聞媒體的報道，那個救了兩位司機性命的巨型網(wǎng)兜一時爆紅網(wǎng)絡，被稱為“網(wǎng)紅網(wǎng)兜”。但是，人們不知道，這個網(wǎng)兜早在2015年3月就已安裝，3年時間里，這個“網(wǎng)紅網(wǎng)兜”直接、間接地把5名司機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人們也不知道，最先提出在這里裝設網(wǎng)兜的幾位玉溪交警曾經(jīng)被人譏笑、奚落：“你們這個網(wǎng)兜，能兜住大貨車車頭？”

“我們只是想把人兜住?！蹦菚r，面對疑問，交警們的解釋帶著些微尷尬。

事故

“我們?nèi)齻€人靠那點微弱的電筒光，又找到兩具尸體。那是我第一次出警啊……”

胡錦文，怒江州蘭坪縣人。他在蘭坪出生、長大，警校畢業(yè)后，于2005年2月進入元江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工作。彼時，元磨高速剛剛開通3個月，長達27公里的大風埡口長下坡已經(jīng)多次發(fā)生交通事故。進入警隊不久，他便來到這個27公里的長下坡路段值守，直到今天。從一名普通民警到中隊長，14年時間里，他從未離開過大風埡口。

對于交警來說，處理交通事故是工作的日常。但這種日常摻雜的都是人間悲劇，看多了，硬漢也會唏噓不已。這個27公里的長下坡路段因為事故頻發(fā)，僅直接致死的就有100多人，被稱為“死亡之坡”。直到今天，胡錦文仍然記得第一次出警大風埡口的情形一一

“時間是2005年明的一天晚上，大概9點多。中隊接到報警，說有一輛貨車翻到懸崖底下去了。我們?nèi)齻€民警開車迅速趕到出事的地方，也就是我們后來請昆東管理處建自救匝道的地方。我那個時候剛畢業(yè)，人很瘦，身手矯健，打著地攤上賣的那種手電筒，拉著樹枝和藤蔓，往南溪河河邊下去。出事的貨車裝的是西瓜，撞爛的西瓜和黑泥巴沾得我一身都是。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可以站人的地方，同事突然問我：‘你腳下有塊白色的東西，是什么？我扒開篷布和紙箱一看，是一具尸體！那個場面，嚇得我靈魂出竅?！?/p>

“后來，我們?nèi)齻€人靠那點微弱的電筒光，翻遍了破碎的紙箱，直到第二天凌晨的四五點鐘，又找到兩具尸體。那是我第一次出警啊，遇上這么慘烈的車禍。之后幾個月一想起來，心里都在打抖。”

大風埡口長下坡的車禍發(fā)生得越來越頻繁，有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大貨車出事。事故見多了，胡錦文甚至總結出一套規(guī)律：“2005年前后，掛云F牌照的貨車從西雙版納拉鐵礦石上來，運去峨山、玉溪、昆明的鋼鐵廠。貨車下午五六點鐘從景洪出發(fā)，300公里路程，到大風埡口的時間差不多是晚上11點。當時貨車幾乎都嚴重超載，每天有五六百輛拉礦石的車通過大風埡口，每天晚上都有大貨車失控。”

2007年3月的一次，胡錦文曾連續(xù)32個小時沒有合眼，一連處理了4起大貨車交通事故。“每處理完一起車禍，道路放行后，我們還沒回到坡上的臨時駐地，又接到出事的報警。那一次，接到的4個傷員全部都是重傷以上。為了趕緊送他們?nèi)メt(yī)院，我們叫120急救車從對向車道來接，我們抬著傷員翻過路中間的隔離墩，急救車接到傷員，送去17公里以外的墨江縣醫(yī)院搶救。”

大風埡口路段事故頻發(fā)，引起交警部門的高度關注。當年，玉溪市交警支隊專門成立了玉溪高速公路交巡警支隊，負責管理玉元高速、元磨高速玉溪段153公里長的道路。

2010年，玉溪高速交警向云南公投昆東管理處申請，新建了2條自救匝道。事故雖然減少，但沒能杜絕，傷亡數(shù)字還在上升。到了2012年，在這個長下坡路段發(fā)生事故導致直接死亡（不含重傷以及被送往醫(yī)院后死亡）的駕駛員已經(jīng)超過了100.人。據(jù)交警統(tǒng)計，這一起起慘烈的交通事故中傷亡的云南籍駕駛員不多，九成以上都是駕車拉運西瓜、香蕉、膠包、茶葉的外省駕駛員。大風埡口“死亡之坡”的惡名在全國貨車駕駛員中傳開，公安部、云南省政府把這個路段列為“掛名督辦”，嚴控交通事故。

救命

“是不是可以在這個擋墻前方再掛一個網(wǎng)兜，接住掉出來的駕駛員呢？”

值守在27公里長下坡的胡錦文，每天都在為減少“死亡之坡”死亡人數(shù)而殫精竭慮。交警們?yōu)榇讼脒^不少辦法，早在2006年，交警就在大風埡口坡頭設了值勤點，要求外省大貨車必須停車登記，民警和協(xié)管員講解前方路況，要求司機到前方的兩個加水點加滿水，并給每輛車發(fā)一個紅色的“?！弊郑迟N在擋風玻璃上。算了算，截至今年8月，玉溪交警在12年里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160萬張“?！弊?。胡錦文還記得一件事：2015年他去哈爾濱出差，發(fā)現(xiàn)一輛掛當?shù)嘏普盏拇筘涇嚿腺N著那個熟悉的“?！弊?，他興奮地找到駕駛員詢問：“你去過云南嗎？這個‘福字就是我們發(fā)的啊。”

2015年，玉溪高速交警大隊大隊長許文平、副大隊長翟建輝到大風埡口中隊調(diào)研。在“死亡之坡”值守時間最長的民警鐘建偉、胡錦文也在場。

胡錦文根據(jù)自己處理過的多起事故分析：“這條自救匝道只有57米，頂端下方是落差160多米的懸崖。如果它有80米就好了，但是跟云南公投（現(xiàn)己更名為云南交投）昆東管理處協(xié)商多次，確實無法再延伸匝道了。根據(jù)事后的分析，很多失控大貨車沖進匝道后撞上擋墻，擋風玻璃都會碎裂，導致駕駛員從前擋處甩出來，掉下懸崖而遇難。我們是不是可以在這個擋墻前方再掛一個網(wǎng)兜，接住掉出來的駕駛員呢？”

此言一出，大家—下子興奮起來。覺得以網(wǎng)兜的強度肯定沒法兜住車頭，但兜住甩出來的人是可行的。當時，坡下8公里處正在蓋大風埡口中隊的辦公樓，許文平把施工單位的老板喊來，要求他用最好的鋼材和工程繩索做一個網(wǎng)兜，結結實實地固定在匝道盡頭的擋墻下面。

2015年年中，網(wǎng)兜掛起來了。但這東西遭到了一些交警同行和貨車司機的嘲諷。掛了半年之后，大網(wǎng)兜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發(fā)脆，更是遭人嘲笑。胡錦文又找施工單位老板，請他更換一副新的網(wǎng)兜。

2016年3月的一天，檢驗網(wǎng)兜的時刻來臨了。一輛拉香蕉的拖掛車車頭沖破擋墻，乘客甩出來，掉在網(wǎng)兜內(nèi)，僅受了輕傷;但司機卻連同車頭一起墜下懸崖，沒能逃生。交警們遺憾之余也有欣慰：這證明了網(wǎng)兜確實能救人。

2017年5月，又是一輛拉香蕉的拖掛車失控，闖入匝道撞開擋墻，兩名司機掉入網(wǎng)兜，又掉下懸崖。由于網(wǎng)兜起了減速作用，墜崖的2人_人輕傷、—人重傷，但都被救活。

2018年3月，一輛運魚的四軸貨車失控，沖破擋墻，被網(wǎng)兜擋住，緩慢地滑下懸崖。趕到現(xiàn)場的胡錦文在半小時內(nèi)沖下長2公里的懸崖邊“之”字形道路，看到有一個人爬出車頭，躺在南溪河水中，有氣無力地望著他。胡錦文問他什么他都答不上來，似乎被嚇得丟了魂魄。后來得知，這個僥幸逃生的乘客是貨主，普洱人，當天押著拉了8噸鮮魚的貨車前往貴州，當時睡在駕駛室后方的臥鋪里。受了網(wǎng)兜的救命一“兜”，他逃過一劫，但2位沈陽籍司機不幸遇難。

這位普洱貨主當時使用的手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用，撥打時傳來的是“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提示音。一些遭遇過重大交通事故而僥幸生還的人，為了與那段往事徹底告別，會想方設法丟棄掉當時隨身的一切物品，試圖讓自己不再想起。

思考

“如果建一個可以兜住車頭的強力網(wǎng)兜，車上人存活的幾率就會大大提高?！?/p>

對于參與過“死亡之坡”無數(shù)次車禍救援的胡錦文來說，這些事故雖慘烈，但不能遺忘。

分析事故的原因能夠使更多途經(jīng)此處的人幸免，這是他和交警同事們—直為之努力的方向。

前幾天，胡錦文再度下到南溪河邊，一直往下游走了300多米，沿途，他數(shù)了—下掉落的車頭，約有七八個。它們被夏季暴漲的南溪河水沖到平緩寬闊的河床上，渾身銹跡斑斑;還有兩個拖掛車的車廂橫躺在河邊，上面已經(jīng)長滿了雜草。

胡錦文也一直記著在這里死去的人們。自2004年12月通車到今年8月，在這里發(fā)生車禍當場死亡的人員共124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外省籍的駕駛員;而今年以來，在此遇難的只有那輛運魚車上的2人。

他以年份為節(jié)點，做了一個階段性的劃分：2012年前，每年在“死亡之坡”遇難的人數(shù)都超過了17，人，最多的一年甚至達到了24人;2012年到2015年間，這里每年死亡的人數(shù)在10人以下;2015年以后降到5人以下?！拔业哪繕耸?，今年不能再發(fā)生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明年、后年，以至今后的若干年，我們都要加強防控，盡力避免發(fā)生奪命的交通事故。我知道這很難，但我們一定會盡力去做?！?/p>

那個位于下坡12公里處，帶網(wǎng)兜的57米自救匝道，本來胡錦文是希望建成80米長的。但擋墻外就是接近垂直的陡坡，與南溪河的落差達160多米，險峻的自然條件決定了它無法再延伸。8月25日，云南交投昆東管理處玉溪分處養(yǎng)護負責人曾對記者表示：“下坡12公里處的這個匝道如果延伸到80米的話，就需要在懸崖上打樁。其墩柱的高度有可能超過100米，對于自救匝道來說，這本身就很危險。一旦大貨車沖出匝道去，后果就像空難，絕對無救。”

這，也是胡錦文在匝道無法延長的情況下，想出懸掛網(wǎng)兜的原因。

因為在“死亡之坡”的長年守護，成績突出，2008年，胡錦文被評為“玉溪十佳民警”。

然而，每每想起那些沖破擋墻墜崖的車頭，那些死于非命的外省駕駛員，他總是在不斷思考，希望能解決大網(wǎng)兜的不完美一一

“我在警校的專業(yè)是治安，2015年安裝大網(wǎng)兜時，我上去‘蕩秋千試了幾次，但真不知道大網(wǎng)兜的承載力有多少。如果建一個可以兜住車頭的強力網(wǎng)兜，只要車頭不掉下去，車上人存活的幾率就會大大提高，離‘長下坡不死人的目標就會更近一點。希望物理學方面的專家能幫我們算—下，在這里，需要用多結實的材料制作網(wǎng)兜，才能兜住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