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稀疏的銀發(fā),連睫毛也被歲月染得雪白。溫和充滿書卷氣息的面孔,清瘦“嬌小”的身體,不疾不徐、溫軟的南方普通話。這就是儒雅的行吟詩人余光中。
余光中稱自己“這一生很不幸”,前半生遭遇了兩個戰(zhàn)爭,這個痛苦是個人的也是整個民族的,是小我的也是大我的,由不得你做主,不得不經(jīng)歷。國家不幸詩家幸!因為戰(zhàn)爭離開故鄉(xiāng),余光中寫出了膾炙人口的《鄉(xiāng)愁》。
從此,他被冠以“鄉(xiāng)愁詩人”或“望鄉(xiāng)的牧神”的稱號,文學史家則稱他為“懷國與鄉(xiāng)愁”的代表。這些年來,《鄉(xiāng)愁》幾乎成為余光中的名片,在海峽兩岸大受歡迎的程度著實讓他感到驚訝。他說:“對我個人而言,鄉(xiāng)愁是一種家國情懷。家是個人的放大,國又是家的放大?!?/p>
游子以詩的方式回鄉(xiāng)
“人往往是在離開了自己生活的土地之后,反而對故鄉(xiāng)有更深刻的認識,”余光中說,“在臺灣,我們還分大陸和臺灣,可到了美國就不管了,都是一個中國?!狈踩A人所在之處,思念祖國的情愫總是共通的。一開始他只是思念臺灣,思念家中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進而思念生他的南京、育他的四川,思念古詩詞里吟詠的山岳江河……隨著日子流逝愈多,懷鄉(xiāng)之情便日重。1972年,他在臺北廈門街的舊居內(nèi),一揮而就,一首《鄉(xiāng)愁》日后傳遍有中國人的地方。
福建省泉州市曾推出過交響詩劇《鄉(xiāng)愁》。該劇以余光中的生活經(jīng)歷為原型,描述了上世紀中葉發(fā)生在中華民族的家園阻隔、骨肉離散的悲情故事。以主人公“詩人”的人生四個階段,“小時候”、“長大后”、“后來啊”、“而現(xiàn)在”為構架,提煉四個觸動觀眾心靈的意象——“郵票”、“船票”、“墳墓”和“海峽”。
余光中觀看完演出后,主動登上舞臺發(fā)表自己的觀后感。演講中,余光中與所有觀眾分享了他創(chuàng)作詩歌《鄉(xiāng)愁》的生活背景。他解釋,詩中出現(xiàn)的“郵票”,說的是抗戰(zhàn)期間,他在四川重慶的鄉(xiāng)下讀中學,而家在離學校10多里外的祠堂里。由于只能一兩周回一次家,所以時常與母親往來信件。經(jīng)過戰(zhàn)爭,余光中來到臺灣,并在臺灣與夫人相識結婚。在詩中“郵票”和“船票”是與親人交流和見面的媒介,而“墳墓”則使親人陰陽相隔?!坝勺约旱囊皇自娮餮由斐梢怀鼋豁懺妱?,交響詩劇里還多處引用他的詩歌、散文穿插其間,說明編劇很用心,全體演出者很稱職。”
一首《鄉(xiāng)愁》感動了很多讀者,余光中也因此被稱為“鄉(xiāng)愁詩人”。談起“鄉(xiāng)愁”,也談到“靈感”,余光中說,“我當年離開中國大陸時,是21歲的青年。如果我當時十二三歲,恐怕寫不出《鄉(xiāng)愁》。這種經(jīng)驗龍應臺沒有,不管她怎么聰明,她絕對寫不出《鄉(xiāng)愁》?!?/p>
“我離開大陸后到臺灣,在美國好幾年,又在香港十年。我一直揚言《鄉(xiāng)愁》是20分鐘寫出來,有人說你才思這么敏捷,我說倒也不是,其實這種感覺已經(jīng)擺在心里20多年,忽然有一天,碰巧句子就出來了,這就是所謂的靈感。20分鐘的靈感,是20多年的情感被壓抑之后,發(fā)酵出來的?!?/p>
余光中強調(diào),“我雖然花了20分鐘就寫好,可是這個感情在我心中已經(jīng)醞釀了20年。這個樹的根很深,長出葉子來好像很快,但其實這個根已經(jīng)有20年了?!彼@樣解釋:“也不是很突然,1972年,我第三次去美國之后回臺灣。那個時候‘文革還沒有結束,我在臺灣覺得是絕望的,我這生會不會回到大陸渺茫得很。另外一方面呢,因為我聽鮑勃·迪倫的歌,他有個疊句說,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answer is in the wind(我的朋友,答案飄零在風中,答案飄在茫茫的風中),所以我覺得很渺茫,我能不能回大陸,我能不能回故鄉(xiāng)。所以是在這種壓力之下寫的《鄉(xiāng)愁》。”
余光中說,這首詩是“蠻寫實的”:小時候上寄宿學校,要與媽媽通信;婚后赴美讀書,坐輪船返臺;后來母親去世,永失母愛。詩的前三句思念的都是女性,到最后一句我想到了大陸這個“大母親”,于是意境和思路便豁然開朗,就有了“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一句。
余光中在大陸為眾人所知,最早是因為詩人流沙河的推介。流沙河當年是《星星》詩刊的編輯。那是全民讀詩的時代,《詩刊》、《星星》的月發(fā)行量都在20萬份以上。
某一天,流沙河收到香港學者劉濟昆的來信。劉濟昆說,臺灣詩好,有一個余光中尤其好。流沙河從劉濟昆寄來的詩集中讀到了余光中,深感震動。1982年,《星星》連續(xù)12個月,分別介紹了“臺灣詩人十二家“。3月號介紹余光中的文字并附詩刊出后,流沙河給余光中寫信表示敬意。
余光中回了信。流沙河記得,信中的鋼筆字很方正,嚴肅堅定,一絲不茍。其中一段,流沙河最為認同?!拔覀兊纳鐣尘安煌?,讀者也互異,可是彼此對詩的熱忱與對詩藝的追求,應該一致。無論中國怎么變,中文怎么變,李杜的價值萬古長存,而后之詩人見賢思齊、創(chuàng)造中國新詩的努力,也是值得彼此鼓舞的。”
余光中還在信上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xiāng)下聽到的那只?!毙派系墓蕠?,觸動了流沙河。流沙河寫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鄉(xiāng)愁是一種故土情結,是一種人文情懷,是一種社會情緣,是一種精神情韻。而在長期的社會遷延與情感沉積中,鄉(xiāng)愁更是漸漸成為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元素與精神基因,成為民族情感的依憑與精神家園的歸附。余光中說:“如果鄉(xiāng)愁只有純粹的距離而沒有滄桑,那么這種鄉(xiāng)愁是單薄的?!?/p>
“淺淺的海峽,國之大殤,鄉(xiāng)之深愁!'余光中充滿深情的話語,令海內(nèi)外多少華夏兒女感慨唏噓。一次演講時,一位學生曾向余光中問道:“在您的《鄉(xiāng)愁》中,只寫了小時候、長大后、后來、現(xiàn)在四個時間段,卻沒有寫將來,如果請您續(xù)寫,那么您將怎樣寫呢?”余光中笑答道:“將來啊,鄉(xiāng)愁是一座長長的橋,我來這頭,你去那頭。”
“其實,鄉(xiāng)愁永遠是一條不歸路”。余光中說,近年來,他經(jīng)常來往海峽兩岸,意識到不能再寫往日的“鄉(xiāng)愁”了?!澳睦镞€愁呢?全新的環(huán)境和全新的生活感受讓我更愿意進行詩歌的紀實創(chuàng)作,于是,我將鄉(xiāng)愁拐一個彎,創(chuàng)作出了一系列既源自于鄉(xiāng)愁,又明顯不同于昔日鄉(xiāng)愁的詩歌作品?!?/p>
“茱萸的孩子”的流離歲月
詩人對文字的熱愛與生俱來。1928年農(nóng)歷九月初九,余光中在這個充滿詩意的日子出生在南京。這一年是龍年,這一天是重陽。余光中因此相信,他不僅是龍子龍孫,而且更是“茱萸的孩子”。
余光中3歲的時候,日軍占領了東北。次年,上海的“一·二八事變”爆發(fā)。余光中一家仿佛身臨其境般地聽到了日軍攻打上海閘北的隆隆炮聲。余光中的基礎教育是在戰(zhàn)亂時期接受的。
1937年,日軍的鐵蹄便打破了江南的寧靜。這一年,9歲的余光中跟隨母親從南京返回常州老家,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逃亡。
從常州逃往蘇皖省界,在太湖附近躲躲藏藏好幾個月,最后搭上運麥的船只抵達蘇州,再從蘇州轉到上海法租界。余光中回憶道:“向上海,記不清走過多少阡陌,越過多少公路,只記得太湖里沉過船,在蘇州發(fā)高燒,劫后和橋的街上踩滿地的瓦礫、尸體和死寂的狗都不叫的月光?!?/p>
抗戰(zhàn)時期,母子從上海繞道香港,輾轉越南到了“陪都”重慶,余光中與父親重聚。當時,國民黨黨、政、軍首腦機關全體遷往重慶。這里,自然成了日軍打擊的首選目標。日軍大肆轟炸重慶時,上千同胞受難,余光中躲在重慶郊區(qū)得以幸免。
抗戰(zhàn)勝利后,余光中回到了南京。1947年夏天,他如愿以償?shù)乜既×吮本┐髮W外文系,卻因為戰(zhàn)火的再度蔓延不得不放棄北上,就讀于金陵大學(現(xiàn)南京大學)外文系。
65年后,余光中終于得以與北大再續(xù)前緣,被聘請為“駐校詩人”。“雖然沒有幸運地就讀北大,但我與北大卻始終有一種無形的牽連。今天,我能回來,成為‘駐校詩人,反哺北大,我要努力,不要對不起我的這些前輩?!?/p>
解放軍渡過了長江,攻占了南京,余光中人生中的第二次“遷徙”又開始了。
“當時戰(zhàn)爭一直蔓延到了長江流域,我跟父母就去了廈門,當時我在廈門大學學習?!庇喙庵谢貞洝T趶B門大學的半年里,余光中由于英文水平突飛猛進,于是開始閱讀英詩。在讀詩之余,也開始寫新詩,發(fā)表的第一首詩是《沙浮投海》。一時間密集發(fā)表過許多新詩及短評,同學與父母從此也對他“刮目相看”。
“戰(zhàn)事又往南邊發(fā)展,我們就去了香港。在香港的那一年,我們一家人等于就成了難民,生活得很不好,到了1950年,全家就搬到臺灣去定居了。”幾經(jīng)輾轉到達臺灣,余光中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從此,他的心里埋下了思鄉(xiāng)的種子。鄉(xiāng)愁開始氤氳在他的記憶里、人生旅程中,飄散不去、揮之不去。
由于真正遠離了戰(zhàn)火,生活和學業(yè)也已基本安定,壓抑已久的詩興又勃興了起來。大四的那年,余光中出版了處女詩集《舟子的悲歌》。梁實秋這樣評價他:“作者是一位年輕人,但他的藝術并不年輕,他有舊詩的根底,然后得到新詩的啟發(fā),這是一條值得探索的路?!?/p>
1952年7月,余光中自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后,以第一名考取了臺灣聯(lián)勤陸??站幾g人員訓練班。培訓班結束后,1953年回到臺北,入臺灣“國防部”聯(lián)絡官室服役,任少尉編譯官。這段時間里,雖然編譯工作十分繁忙,但是余光中依然堅持創(chuàng)作。
退役后,余光中在多所大學授課,還曾多次受邀出國講學,西方藝術文明對余光中是另一種洗禮,也給中文創(chuàng)作新的滋養(yǎng)和啟發(fā)。
“浪子回頭”細品鄉(xiāng)音鄉(xiāng)情
余光中曾經(jīng)說過:對于鄉(xiāng)愁而言,還鄉(xiāng)是唯一的解藥。1992年,在《鄉(xiāng)愁》發(fā)表整整20年之后,他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的邀請赴北京講學,終于回到了闊別43年的大陸。“我寫了好多鄉(xiāng)愁的詩,包括那首詩叫作《鄉(xiāng)愁》。我到了大陸很多地方,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會背,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高興,更是非常感動。我沒有想到,我人還沒回去,詩先回去了?!?/p>
這一年,余光中應邀來到北京,雖然不是小時侯的故鄉(xiāng),但看到的京城胡同、故宮和梁啟超故居,還是十分親切。談到這次對北京的訪問,余光中說:“我的鄉(xiāng)愁從此由浪漫階段進入現(xiàn)實時期。我祖國大陸之行的心情相當復雜,恍若夢中,我在北京登長城、游故宮,被海峽兩岸同胞的親情所感染,寫了不少詩作,盡情紓解懷鄉(xiāng)之愁,因為原來并未到過北京,所以首次回祖國大陸,鄉(xiāng)愁并沒有一種很對應的感覺和體驗?!?/p>
余光中真正回故鄉(xiāng)是2003年。這年9月17日晚,闊別69年后回到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福建泉州的余光中在永春人民會堂的文學報告上這樣表達萬千感慨:“一個人,不離開家鄉(xiāng)不知道家的可愛,不離開國家不知道國的可貴。做了一回浪子,再回頭,才能真正明白這一切?!?/p>
余光中在家鄉(xiāng)的演講是從道歉開始的。他首先表示,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本該用鄉(xiāng)音演講,遺憾的是自己閩南話說不好。雖然如此,但他對6歲那年的故鄉(xiāng)行卻在心頭有著點點滴滴的甜蜜回憶。
雖然當年在家中待了半年,但余光中還清晰地記得永春是個鄉(xiāng)村味很濃的地方,記得故鄉(xiāng)祖屋的格局,記得沿廂房的臺階拾級而上是自己幼時時常游玩的地方,記得永春人喜歡吃宵夜而且很晚才吃、自己往往在睡下后才被叫醒進餐。講到這里,余光中用地道的閩南話講了句:“結果有一回吃緊弄破碗(意為:有一回因為貪吃,吃得太快而打壞了飯碗)?!碑斎?,最難忘的是自己當年在故鄉(xiāng)的“裝閣”活動中被打扮成“狀元郎”,被大家高高地抬著,榮耀地游了一次鄉(xiāng)。余光中說,當時自己一點也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出盡了風頭,很是得意。
“我的母親是江蘇人,到永春來教書,才遇到我父親。我常想她是怎樣從江蘇來到永春的,應該是先搭船到泉州,再換船溯著桃溪來到永春的。今天,迎著先人遺蹤,我很懷念?!庇喙庵猩钋榈鼗貞?,當年自己的母親在廈門登船,在香港停留過一段時間后前往臺灣,就在船離開碼頭時母親指著東方對自己說——風浪的那一頭就是臺灣?!霸趿系玫?,抗戰(zhàn)的長魘也不過8年就還鄉(xiāng)了,而這次流離竟然‘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發(fā)?!?/p>
這年9月18日9時30分,“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余光中兩鬢飛雪,鄉(xiāng)親們卻不至“想見不相識”,大家都知道他的詩歌,盼望這位大詩人能回鄉(xiāng)看看。于是,洋上村傾村而出,以最隆重的禮節(jié)歡迎久別的游子。面對盛況,余光中有些激動:“我比賀知章幸運,今天不用再吟誦《鄉(xiāng)愁》了!”
回到祖祠“凌乾堂”祭奠祖先時,一跨入時余光中一改平素的隨生神態(tài),嚴肅地“懇求”尾隨的記者們“請大家要安靜,我要和祖先交流,這不是游戲的事情,你們不要拍照了”!
按照閩南傳統(tǒng)習俗,余光中伉儷敬備蔬果,點燃三炷清香,向列祖列宗三鞠躬,隨后虔誠地高聲誦讀親自擬定的祭文。余光中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深深地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拜祭儀式雖然只有十幾分鐘,75歲的余光中每一道程序都完成得一絲不茍,絕無半點敷衍。臨走時,他特意地要了兩枚供桌上帶著綠葉的蘆柑,認真地說:“這是從故鄉(xiāng)泥土上長出來的,是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我要好好保存,作為紀念?!?/p>
“鄉(xiāng)音亙古今,鄉(xiāng)愁暖人心;走遍天涯路,最是鄉(xiāng)情深?!睙o論你身在何處,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世上多少變遷、人間多少風雨,忘不掉的總是故鄉(xiāng)的身影。鄉(xiāng)愁,是游子的魂之所依,心之所托。10時許,余光中緩緩踏進百年老宅“鼎新堂”,輕輕推開了小時住過的房門。
他莊重地為父親牌位上香,飲一口家鄉(xiāng)水后,被熟悉的景致勾起回憶的余光中似乎又煥發(fā)了童心,細細撫摸起祖屋的舊門老窗和兒時愛戲耍的五磨。在這里,他手拉幼時伙伴中唯一還在世的余江海,興奮地回憶起粘知了、打麻雀、捕魚摸蝦的孩提時代快樂往事,塵封的記憶噴涌而出。
“同是游子的父親沒能實現(xiàn)返鄉(xiāng)的心愿,這一次來,自己也是代替父親來的,回到臺灣上香時,會把見聞的一切敘述給父親?!庇喙庵姓f,很可惜這次沒有帶女兒及孫兒孫女回來,他們應該回來看看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還有故鄉(xiāng)的親人?!白屗麄兡軌蛄私庾鎳?,熱愛祖國的歷史和文化。同時,可能潛意識里也有補償?shù)囊?,我青年到中年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愁,在下一代身上是不會重演了,他們隨時可以踏上祖國大陸。”
余光中赴大陸的“破冰之旅”始于1992年,緊接著請柬紛至沓來,他回鄉(xiāng)的步伐越來越緊密,幾近一年兩三趟。每到大陸,他馬不停蹄地參加演講、研討會、參觀等活動,始終處在錄像機、照相機、錄音筆的包夾之中。以詩帶路,“鄉(xiāng)愁”已酬,更作“鄉(xiāng)頌”,余光中以愛鄉(xiāng)“新聲”換去鄉(xiāng)愁的舊樂。
不煙不酒的“望鄉(xiāng)牧神”錦心繡口
余光中的母親、夫人均為常州人,因此他說:“常州是我的母鄉(xiāng),也是我的妻鄉(xiāng),那份鄉(xiāng)情也不下于父鄉(xiāng)了。”這么多年來,他和夫人交流一直都用四川話,這川腔一說,頓時來訪的大陸客人忘了自己身處臺灣。
余光中自嘲:“我沒有什么權利,我能控制的東西只有兩樣,一個是中文,一個是我的車子?!币徊寇囎?,讓喜歡旅行的他手握方向盤,天涯海角、名勝古跡召來車前。一支筆,是他對自我的省視,更是對現(xiàn)實的關注。
生活中的余光中,不煙不酒,一杯茶足矣。機械得連吃飯都上固定的餐館,點菜都是干篇一律。“我從來沒有用過電腦,我現(xiàn)在是‘手工業(yè)時代,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庇喙庵胁簧暇W(wǎng)、不用手機,他笑言自己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漏網(wǎng)之魚”,“我現(xiàn)在唯一能駕馭的現(xiàn)代機器就是汽車”。
余光中風趣幽默,他的錦心繡口是有名的。在他眼里,幽默“是汽車上的防震器,讓你的人生遇到坎坷時變得平穩(wěn)”。他把諧趣作為社交場合一件漂亮的服飾。
一次,余光中游黃山?!拔业纳眢w雖然是第一次來黃山,但我神游黃山已經(jīng)多年,從書中、從詩中、從影視里,還有攝影家的圖片展里?!笨吹近S山著名的古楹聯(lián)“豈有此理,說也不信;真正妙絕,到者方知”時,余光中幽默地說:“別說‘到者方知,我就是到了,看了,仍然不信,這一切仿佛是在夢中一樣。以前看黃山就覺得太神奇了,簡直不可思議,今天到了黃山,覺得更加不可思議了。這些松樹、石頭竟然長成如此奇妙的形狀,簡直沒有道理、沒有理由、甚至沒有借口?!庇嘞壬€風趣地說:“你看神仙的‘仙字就是一個‘人字和一個‘山字,黃山簡直就是神仙的后花園?!?/p>
退而不休的余光中,仍在高雄中山大學教課。“教課不多,雜務很多,學府和文壇都是我的討債公司。演講、訪問,做評審、寫序言?!庇喙庵羞@樣描述自己的生活。
年過耄耋,也不得不服老。余光中說,以前常熬夜工作,現(xiàn)在謹遵醫(yī)囑。夫人成了報時鳥,每晚11點準時催促,早早上床睡覺。晚年,余光中沒有考慮寫自傳,“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作品,詩和散文就是最好的自傳?!?/p>
這位學貫中西,詩歌、散文、評論、翻譯四棲的老人謙和、平實,就似鄰家大爺,沒有半點架子。每到大陸,晚上在老人下榻的賓館房間門口總是堆著一沓沓找他簽名的詩作。余光中不管多晚回來,都是先漱口凈手,然后端坐在書桌前,一絲不茍地用他多年也不曾改變的中文硬筆,一筆一畫地簽好字,然后交與有關人員送到每位求簽字的人手中。
如今,余光中頻繁往來于臺灣和大陸之間,演講、出書,以自己的行動促成海峽兩岸間的文化交流。余光中說,海峽兩岸文化交流是很自然的事情,有動態(tài)交流,你來這邊參加活動,我到那邊參加活動;也有靜態(tài)交流,就是你出版我的書,我出版你的書。說到這里,他笑稱自己也是臺商。
“臺商問你賣什么?我說賣書啊。我在大陸出版了好十幾種書,盜印本大概也有不少種。當然我不管是盜版、正版,讀者拿來,一樣簽名。打擊盜版,有人愿意幫我,我自己沒那么積極。我的規(guī)模不是很大,要是金庸就值得討一討了……”很多港臺名作家一看讀者遞過來的是盜版書,堅決不簽。余光中則是來者不拒,雖然接過的是盜版書,但他照簽不誤,不忍心讓讀者失望。當然,他不忘幽上一默:“這是我的‘私生子!”
當游子歸來,濃烈的鄉(xiāng)愁已化為云煙,對于余光中來說,不變的是他對中華民族和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有人曾問余光中是否愿意在大陸安度晚年,余光中莞然一笑說:“我還要和臺灣的一些人斗嘴呢!現(xiàn)在海峽那邊有人想搞文化上的‘去中國化,甚至有人要把我們的‘中醫(yī)改名為‘臺醫(yī),簡直太狹隘了?!庇喙庵姓f,文化作為連接的紐帶,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千年,這是任何人無法割斷的。“海峽兩岸的文化只要有交流,這個民族就不會分離!”
余光中詩曰:“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中國是我的中國?!编l(xiāng)愁,于他是家國情懷,是文脈延亙,是精神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