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余華,是通過他發(fā)表在1987年第一期《北京文學》上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但我已記不清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哪一年了。向他求證,他說是在1988年9月,他進魯迅文學院之后。但在這之前,他與我通過信、打過電話。這我是記得的,我還記得當時他得意的聲音:“我知道,《十八歲出門遠行》發(fā)表后,朱偉就會來找我了?!笨墒窃谖矣洃浿校?987年下半年,我就和他見過面了,地點也許是在李陀家。那時我住自家莊,李陀住東大橋,距離很近,我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就過去了。
《十八歲出門遠行》只有6000字,寫“我”在一條山區(qū)公路上走了一整天,終于搭上了一輛拉了一車蘋果的汽車,但剛坐上車沒多久,車就壞了。這時,有五個人來搶車上的蘋果,我在攔他們時受了傷。很快又來了更多的搶劫者,不僅搶光了車上的蘋果,還要把車拆了。司機竟是他們的同伙,因為我看到他跳上了一輛這伙人開來拉蘋果的拖拉機,手里還拿著我的背包。天黑了,公路上只剩下遍體鱗傷的汽車和我。結尾是我躺在車里,見到父親正在整理一個紅色的背包。父親對我說:“你18歲了,該去認識外面的世界了?!比缓螅冶銡g陜地沖出了家門……
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對精妙敘述的迷戀。比如他寫“柏油馬路起伏不止,像貼在海浪上”、“我就這樣從早晨里穿過,現(xiàn)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fā)”、“汽車停在公路的低處,我看到了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
與三年前他同樣發(fā)表在《北京文學》上的《星星》相比,我能感覺到余華在這三年里經(jīng)歷了怎樣的脫胎換骨?!缎切恰肥且黄蚬鞔_、敘述直白的習作,寫一個智力超過了他實際年齡的孩子,因為迷上了小提琴,而得罪了左鄰右舍。最后,他的父母決定要將那把小提琴賣掉,他隴傷極了。余華就是因為這篇《星星》,進的海鹽縣文化館。之前,他中學畢業(yè)后,在—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當牙醫(yī)。他曾跟我說過,他最早喜歡的是川端康成,但后來卻是卡夫卡解放了他的想象力。1986年,他讀了卡夫卡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如醍醐灌頂——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繼《十八歲出門遠行》之后,余華又在《北京文學》上發(fā)表了一個不到4000字的短篇——《西北風呼嘯的中午》,寫“我”被一個陌生人奠名其妙地拉去看望了一個將死的人,其實“我”并不認識那個人。于是,作為那個人的“朋友”,“我”又認了一個悲傷的母親。和“十八歲”一樣,故事都很離奇荒誕。
可能在寫完這兩個短篇之后,他馬上就意識到短篇空間的局促,于是,他又寫了一個中篇——《四月三日事件》?!八脑氯铡逼鋵嵤莻€莫須有的事件,“他”在不安中感覺到了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這預感開始于對“他”構成了誘惑的女同學自雪的暗示與梧桐樹下那個中年男子,最后延續(xù)到了“他”最親近的同學、父母與鄰居?!八毕仁歉杏X大家都在背后議論他;然后,事情就真按著他的想象發(fā)生了,“他”感覺所有人都參與了對他的監(jiān)視。結尾,是“他”爬上了一列拉煤的火車,決心逃離那個他確定要在“四月三日”發(fā)生的“陰謀”。說實在的,我覺得他的這個中篇寫得有點累。但他告訴我這個中篇的靈感,來自于他一個兒時做過很多次的夢。他說他曾無數(shù)次夢見周圍長滿了青苔的井,不知在夢里滑到井里多少次。再有,就是在夢里殺人,沒有殺人經(jīng)過,只有因殺人帶來的驚險追捕,常常被嚇出一身冷汗。他還說他兒時走在狹窄的路上,會怕正常行駛的汽車會突然沖過來撞到他;夜晚走在弄堂里,對面過來的人影也會嚇他一跳。
這年年底,他還在《收獲》上發(fā)表了《一九八六年》。也就是從這個中篇開始,余華好像找到了他獨有的落點:以優(yōu)雅的語言寫殘酷。
這個中篇有一個引子:“文革”中一歷史教師失蹤了,留下妻子與一個三歲的女兒,妻子后來改嫁了。歷史教師是因研究古代刑罰而被抓的,那天晚上,他其實是逃走的。小說真正的開端,是這個失蹤多年的歷史老師變成了瘋子,回到鎮(zhèn)上。瘋子代表的是“文革”那一段無法回酋的過去。瘋子回到鎮(zhèn)上,自然影響了已經(jīng)生活在新時代中女兒的歡樂,并給“她”的母親帶來了驚恐。瘋子在自己身上做著各種古代酷刑的表演,一次次賦予“她”母親噩夢。最后,“她”母親終于阪復了正常,如釋重負地說:“天亮時,我聽到他的腳步,他走遠了?!边@時,瘋子已經(jīng)死了,“她看到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生活就迅速恢復了平靜,他們?nèi)瞬婵梢砸黄鹕辖至恕=Y尾,余華又換了一個視角,寫瘋子叫著“妹妹”迎面而來,伙伴就對“她”說,這瘋子是在尋找他的妻子,并暗示“她”看前面走來的母女。于是,“她看到這母女倆與瘋子擦身而過,那神態(tài)仿佛他們之間從不相識”。
1988年,余華又在《北京文學》第一期上,發(fā)表了《現(xiàn)實一種》。我在讀到這個中篇時的第一感,是嚇了一跳:他在這篇小說里寫了一個家庭,親人之間越來越殘酷的報復,一改他上一年對抽象提煉的興趣。故事是這樣的,哥哥山崗4歲的兒子皮皮不經(jīng)意地把弟弟山峰的兒子摔死了。4歲的皮皮當然不懂得生死,他把堂弟抱出去看太陽,麻雀飛下來時,他覺得手里抱著的東西越來越重,自然就松了手。于是,山峰就讓山崗交出皮皮,做什么呢?讓他“把那攤血舔干凈”。皮皮望著那攤亮晶晶的血,竟“想起一種鮮艷的果漿”,他伸出舌頭,“一種嶄新的滋味”竟“油然而生”。山峰隨即一腳踢去,山崗就看到兒子“像塊布一樣飛了起來”。兩個孩子死后,山崗與山峰的媳婦各自選擇的報復手段是——山崗買回來一包肉骨頭,并帶回了一條小狗。他不動聲色地把肉骨頭煨爛,讓山峰自愿把自己綁到窗外那棵樹的樹蔭里,用木板固定了雙腿,將燒爛的肉骨頭涂在他的腳底,引小狗來舔。山峰奇癢難耐,就開始笑。他的笑聲就“像兩片鋁片刮出來的一樣”,“笑得連呼吸的空隙都快沒有了”。山崗卻在旁邊問他:“什么事這樣高興?”他讓自己的兄弟活活笑死,不知余華是如何能想到如此惡毒的殘酷。
山峰死后,殺人償命,山崗于是被槍斃,他被戲劇化地連擊三槍。而山峰媳婦的惡毒,是假充他的妻子,捐獻了他所有的器官。最后一節(jié)寫醫(yī)生們?nèi)绾喂戏稚綅彽氖w——剝皮,取走他所有的臟器,最后一個外科醫(yī)生要剔除肌肉與筋膜,帶走骨骼。余華寫他對著山崗的軀體說:“盡管你很結實,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們教研室時,你也會顯得弱不禁風?!眱?yōu)雅而又俏皮的文字,將冷酷寫到了淋漓盡致,這就是壞笑著的余華。
同期,余華還在《鐘山》上發(fā)表了《河邊的錯誤》——么四婆婆在河邊被人殺了,當事人有五個:三個男人,其中一個是瘋子,另兩個分別是一個女人和一個是孩子。案情本來很清楚:兇手是瘋子。但在調查的過程中,又相繼有人被殺,一件原本簡單的兇案,演變成了連環(huán)兇案。最后,刑警隊長開槍打死了瘋子,“因為法律對他無可奈何”。公安局長又為了保護刑警隊長,讓他扮演精黼人。沒想到刑警隊長卻根本不愿意當“瘋子”,將醫(yī)生提出的問題回答得條理清晰,使局長和妻子“大驚失色”。但最終,他還是在局長和妻子的苦苦勸說與醫(yī)生的反復提問下,終于在煩躁中達到了“理想”的狀態(tài),回答問題的語句開始變得含混不清,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醫(yī)學上“精神病”的標準。
這個故事荒誕至極,卻又正是余華所擅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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