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賽邇
從那片虛空之海中奮力游上來了什么東西,浮出水面,來到了這片持續(xù)發(fā)光的孤島上。
這是一家標準的便利店。
店面周正,長度14米,進深6米,沿貨架縱向裝有18支照明燈管,營造出敞亮、安全且友好的營業(yè)氣氛。
它開在某個老居民小區(qū)側門,公共照明不太好,加之周圍是米粉店和炒貨店,一過十點全都黑燈瞎火。只有它散發(fā)出的友好光芒,全天24小時通明不滅。
韓熹已經在這家店工作了23天。
23個大夜班,從晚十一點到早上七點??土飨∩?,偶爾來店的顧客都帶著一種夢游般的疏離神色。開始,韓熹會立刻站直身體,做出迎客的熱情模樣,可他們看也不看他一眼,久而久之,人也乏了,便只是自顧自翻看攤在柜臺上的雜志。
23個長夜就這樣慢慢流逝,周而復始,帶著夢游神情的寥寥顧客從夜色中浮現(xiàn),又一閃而沒。他先是失去了時間感,然后是重心感——似乎他已從人間煙火中緩緩漂起,向其投以遙遠的凝視。
這就是韓熹突然決定養(yǎng)狗的原因。
有點不甘心,自己仿佛只生活在他人的夢中。
送養(yǎng)啟示是在小區(qū)大門口的公告欄看到的,簡單手寫,淹沒在一堆買賣和放租廣告之間——韓熹就租住在這個老居民小區(qū)。房子屬于誰他并不清楚,貼廣告的是個二房東,極不老實地賺了他至少兩百的租金差價,好在他不介意。
“這只狗是流浪動物,已經做好絕育?!彼宛B(yǎng)人是個年紀比他稍大些的女生——不過可能是一身黑灰色白領打扮的原因,白皙的面上滿是冷淡,“送養(yǎng)按國際慣例,”她嘩啦拿出幾頁看上去極正式的合同,“這些信息必填:姓名,地址,手機號碼……”
他在那只混種狗的兩耳間歡快搓揉的手頓住了,“呃,我沒有手機?!?/p>
女生抬起頭,滿臉疑惑?!澳銢]有手機?”她一字一頓重復道。
“還沒來得及辦新號。”他耐心地解釋,“我就住在你樓下呀,隨時可以來敲門回訪?!?/p>
混種狗猛搖棕白兩色的尾巴,催促他的手不要停。
“這只狗叫什么?。俊?/p>
“……狗?!?/p>
汪,它的眼睛在說,難道你不想愛我嗎?
“那等你辦好新號再來吧。”女生警覺地把紙筆放下,將興奮不已的狗攏回自己膝邊。
被請出屋門的韓熹好奇地嘟囔:“你自己怎么不繼續(xù)養(yǎng)著它呢?”
“我的情況不太適合養(yǎng)狗?!?/p>
“什么情況?”
“這就屬于個人隱私了?!彼淠鼗卮?。
屋門關上了。
韓熹站在冷颼颼的走廊想:啊,之前偷的就是她家的WiFi呢。
不知道前任房客們都是怎么回事,這間租屋居然沒裝寬帶。二房東收完錢便撒手不管,韓熹又不敢聯(lián)系真正的房主,怕被趕出去,或者更糟的,被要求用自己的身份重簽合同。
他偶爾偷用樓上的WiFi,拿剛買的二手筆記本搜索網(wǎng)頁,或者收發(fā)加密過的郵件。他不登陸任何社交軟件,借同事的賬號和店面地址來網(wǎng)購。
媽媽教過他,謹慎第一。
初初十月的天氣,他總是小心地裹著帽子和口罩,穿著比自己身材大上兩號的鼓囊囊的夾克,拉鏈拉到嚴嚴實實,往返租屋和便利店之間短短的通勤路。
慢性鼻炎,還有灰螨過敏,他對交班的同事解釋道,這小區(qū)門口的工地啊成天黃塵漫天的,我嬌貴的公主身子受不了呀。
養(yǎng)狗失敗,韓熹只能繼續(xù)用觀察人類來打發(fā)時間。深夜的人類多是安靜的,即便醒著,靈魂的某一部分亦沉睡了過去。他們有同樣的近乎羞澀的神色,努力盯住手機屏幕,面無表情,好當旁人并不存在。
深夜的人類,會將便利店店員當作擺在收款臺上的另一臺機器,自顧自交談,或是爭吵。
第25個大夜班,韓熹懶洋洋地旁觀了一場夫妻吵架,內容大概是煤氣欠費是誰的責任之類。其時凌晨剛過,男子的聲音、動作越來越大,他猛揮了一下胳膊,差點撞上排在后面結賬的女生。
女生的面孔在店內刺目的光照下近乎蒼白,眉頭蹙起。
熱烏龍茶,不加糖。韓熹把找零遞給她時,不由自主露出一個抱歉的微笑。
“狗取好名字了嗎?”
女生認出了他?!斑€沒。不打算用名字叫它,那樣就不好狠下心分開了?!?/p>
“那,找到主人了嗎?”
她搖頭。
“好好考慮下我!” 他熱切地說。
女生沒回話。韓熹下意識地注意到,她身上那件黑色機車夾克是PU質的,與真皮相比,紋理有過于微妙的光滑感。
媽媽從小教他怎樣分辨這些東西,就像教他怎樣分辨人群中可疑的衣著、目光和身體姿態(tài),一再重復,直到將其變作了本能。她認為人的品行是和真誠與否直接掛鉤的?!眉儇浀娜硕加刑摌s之虞,而虛榮是謊言、偷盜和暴行的源頭,她說。
不可以和用假貨的女孩子往來,她說。
……也許,人家只是不想傷害動物的環(huán)保主義者呢?呵。
女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些——是個敏銳又警醒的女孩子,韓熹想。店內音樂剛好播到周杰倫的《可愛女人》,韓熹移開視線的同時,扯開話題:“話說這首歌啊,我當初一直以為唱的是‘我的矮女人,我就想,?。渴裁匆馑??這個歌手好神經病哦!”
她低頭抿了一口熱茶,嘴角微微彎起來。
在她準備離開時,韓熹在應門鈴的搖蕩聲中再度叫住了她,“你家的WiFi密碼好像有點簡單哦……”他撓撓頭,“換一下比較好?!?/p>
樓上的WiFi密碼換了。
不止是密碼,WiFi名稱也改成了“知道了”。韓熹一笑,合上筆記本。
便利店的工作每周只輪休一天,他的生物鐘已經完全顛倒,休息日也只是窩在家看筆記本里存儲的影視劇來打發(fā)時間。此前他從沒來過這個小城市,在這里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不曾去過任何公共場所,靠店里的臨期打折食品和壓在枕套里的一疊現(xiàn)金生活。endprint
他真的很需要一只狗。
走在半夜三點四十分的樓梯間,他松了一口氣,啊,自己終于出現(xiàn)了幻覺呢。沉在暗夜里太久,頭腦正常的世界當然會拋棄他,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幻覺中的小動物濕漉漉的喘息聲越來越近,直到他開始懷疑這并不是幻覺。
“唉,是你啊……”一個女聲不好意思地說。
韓熹回頭,熟悉的一人一狗正站在他上方。棕白相間的混種狗伸著舌,快把尾巴搖成了龍卷風,要不是狗繩的制約,恐怕早從背后把他大頭朝下?lián)涞沽恕?/p>
“遛狗?。俊彼麤]話找話。
“是啊?!笨諝饬舫鲩L長一段尷尬的空白,狗滴溜溜的棕色眼睛滿懷期待的望著他們。女生加上一句,“這狗它有點傻,想出門的時候就非出門不可?!?/p>
“挺不安全的,我陪你一塊兒吧?!?他努力點頭,仿佛這半夜的相遇無比尋常。她常常加班到很晚回家,來店里買一杯不加糖的熱茶,或者關東煮,或者可由店家加熱的速食湯?!患涌燎蟮脑挘麄円菜愕蒙习雮€熟人。
“你出門干什么去呢?”
“哦,我是一個愛崗敬業(yè)的連環(huán)殺手?!币娝樕粚Γ伴_玩笑啦,我出去打電話?!?/p>
夜色空空蕩蕩。韓熹把衛(wèi)衣上的帽子戴起來,嚴實地掩住頭面。他們并肩沿小區(qū)內部走了一圈,像兩個迷路的夢游者,氣氛頗為尷尬。
回到樓下,他和她客氣道了別,走進唯一尚能運作的公共電話亭。身后,狗呼哧呼哧喘著氣,爪尖輕蹭地面?!八阅闶钦娴臎]有手機啊?!彼筋^低聲喊。
他擺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還沒辦新號嘛。”他熟練地撒起謊。
女生似乎在思考什么,“你每天都上大夜班?你在便利店是正式工嗎?”
“只是權宜之計。選擇大夜班呢,是因為錢比較多,而且這樣白天我就能隨時去面試正式工作啦。”
“那,不會睡眠不足嗎?”
“晚上偷偷睡啊,其實大夜班都沒有多少顧客?!彼褮鈬@到十成十的真情實感,“唉,在這種地段開店,老板會不會虧損倒閉?。俊?/p>
“你真的有在找工作?”
“當然啦,我可是正兒八經、毫不摻水的名校畢業(yè)生呢?!?/p>
女生一言不發(fā)地看了他半天,“我不能把狗給你?!?/p>
“啊?!”
“你的工作和生活都不穩(wěn)定,不適合收養(yǎng)寵物?!?熟悉的蹙眉,一種冷淡的耐性缺乏癥。
他只差拽住她的褲腳苦苦哀求了。“求你了,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姐姐,求你了,本人孤家寡人,舉目無親,狗狗對我真的很重要……”
對現(xiàn)狀一無所知的狗依然賤兮兮猛搖著尾巴,另一旁,女生嚴厲地望著他,“有些人在空虛無助的時候,會渴望寵物,渴望以此來奪回一些對生活的掌控感?!?/p>
韓熹頓住了。
“但這對寵物來說是不公平的。照顧不好自己的人,更加照顧不好它。小狗不是家具,孤獨對它們心理有很大負面影響?!?/p>
她拉拉狗繩,狗戀戀不舍地轉身進了樓道。
叮叮當當?shù)拟徛曔h去了,韓熹深吸一口氣,投幣,按下熟悉的電話號碼。
“……喂?”
“抱歉這么晚聯(lián)系你……”
“韓熹?!”電話對面的女聲一凜,“你在哪里?你家里人快急瘋了!你媽還來找我問過你的下落,可我根本不知道好嗎!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避重就輕:“我想知道她有沒有為難你?!?/p>
“我告訴她,我婚宴也已經訂好了,請不要再拿你們的家務事來煩我了。”對方冷冷的,怒極反笑,“韓熹,當初我痛苦無助的時候,你在哪里?當初我求你一起離開的時候,你在做什么?現(xiàn)在就請不要假裝關心了,我再也不需要了。”
韓熹沉默許久,最后說,祝你幸福。
他掛上電話,在冷風里站了一會兒,直到雙腳開始失去知覺,才抖抖腿,把脖子縮進過大的夾克里悶頭走回去。
孤獨對小狗的心理影響不好。
那,人類呢?
媽媽常對他說,粗心大意是人的本性,他們自認為萬全的計劃,往往存在著無數(shù)刺眼到可笑的漏洞。
迄今,韓熹在這個小得在地圖上毫無存在感的地級城市里,已安全地生活過28天——準確的說,是28個夜晚。他醒來時,入冬的蒼白日光正開始淡下去;當它重新亮起,韓熹已經躺在藏有現(xiàn)金的枕頭上,閉上眼睛。
他是乘坐無記錄的私家黑車來的,只帶一個簡單背包,塞著幾疊粉色的百元鈔票和生活必需品。在那個心不在焉的司機開上高速之前,偷偷把自己的手機從車窗里扔了出去。
這里的氣候和他的家并無二致,臨近十一月,北風攜著一陣陣濕冷的小雨刮來,把空氣和路人的四肢吹冷,把冬天布置妥當。
“老樣子?”韓熹對收銀臺前等候的女生問。
她神色疲倦地揮了揮手,“來杯奶綠吧,加椰果,全糖?!表n熹咦了一聲。她又說:“嗯,如果我有急事搬走了,能不能幫我給狗找個好人家?”
他一怔,“你要搬走?”
“只是‘如果,太麻煩你的話就當我沒問吧……”
“狗直接給我養(yǎng)不行嗎?”
“不行?!彼龍远ǖ卣f。
北風低聲嗚咽著,撞在便利店的玻璃墻上。濕漉漉的黑色海洋圍繞著這唯一燈火透明的建筑。
“我真的很喜歡那只狗。我只是……暫時沒法安定下來,也是個人隱私啦,很為難欸……”
“‘喜歡不是嘴上說說就行的,你必須做出犧牲,哪怕那些對對方來說分量很輕,對你卻很難?!?/p>
韓熹呵呵笑了兩聲。
——“韓熹,當初我痛苦無助的時候,你在哪里?
他似乎又聽到了電話聽筒那段的沙沙聲。
“沒有難為自己的決心,還叫什么真心呢?”女生接過奶茶,憂心忡忡地笑了笑,拉開門走入那片濕冷的黑暗中去。玻璃門上沾了點點雨滴,無始無終,如無數(shù)閃耀的細砂糖。endprint
韓熹愣了會兒,拿起店門口供顧客外借的傘,拉上兜帽,低頭跑步追上去。
站在細雨里的女生驚訝不已,“不過是下小雨而已……”
他無比認真地答:“待會兒變成下刀子怎么辦?世事多變,你沒法預料的?!?/p>
女生笑了笑,接過傘打開。他們站得很近,她仰頭才能看他,唇角的微笑像某種在夢中靜靜舒展開的花瓣。他們就這樣并肩立在細砂糖般閃閃爍爍的夜色里,同一把傘下,幾乎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
“要記得來還啊,”韓熹大聲說,“這是店里的傘。老板虧錢破產的話,我就失業(yè)了?!?/p>
“還沒去找正式工作嗎?”
韓熹聳聳肩。
“你呀,不會真是逃犯什么的吧?!?/p>
“哪有那么離奇,”韓熹撇嘴,“只是離家出走,而我媽呢是個職業(yè)跟蹤狂。她疑心深重,加上技能高超,把我女朋友都騷擾成了別人家的老婆。”
“有那么夸張嗎?”
“你不信我是好人,還是不信關系親近的人也會當跟蹤狂?”
她大笑起來,白皙的脖子伸展,仰起?!拔倚?。和我情況差不多,”她舉起手里的奶茶,與虛空碰杯,“我一直到處搬家,就是為了躲跟蹤狂的前男友?!?/p>
“你前男友怎么了?”她沒說話,依然微微笑著,撩起臉側長長的劉海。
在她太陽穴上方,赫然有一道微微凹下去的陳舊傷疤。
便利店門口沒有公共監(jiān)控,但還是有一小段路,包含在小區(qū)側門處的公共監(jiān)控頭的攝像范圍內。回店里時,韓熹熟門熟路地側過臉,躲過它的窺視。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保留著屬于自己的秘密。
可能并非不信任他人,而是不信任語言吧。語言是這樣疲乏無力的發(fā)明,我們能感受到的一百,能說明白其中三十就很不錯了。
極目處一片黑暗,只有前方24小時便利店的小塊燈光,像一塊漂浮在無盡虛空中的溫暖的發(fā)光孤島。
六歲那年,韓熹曾被綁架。雖然只半天便被尋回,情形在他的體驗而言也和“兇險”二字無關,還是把全家人嚇壞了。
對方是媽媽在工作上產生過摩擦的人。
韓熹不記得六歲之前的人生是什么模樣,他只知道,媽媽從小把他緊緊籠在自己羽翼下,以鷹一般冷酷的眼神審視任何敢于靠近他的外人。
她規(guī)劃他上下學的每日行程,限定他有權交往的朋友名單,用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告訴他該上什么學校、選擇什么專業(yè),對不經允許擅自接近他的人予以毫不留情的警告——包括他心愛的女孩。
在32天前,他終于孤身逃走了。
逃得遠遠的,逃進一個由陌生的夢游者組成的漂浮孤島。
但媽媽從小灌輸給他的課程,已然成為他的本能。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觀察那些帶著茫然眼神往來于深夜的人,分析他們的表情、動作,猜測他們的情緒與動機。
比如,站在方便面貨架前的某個青年男子,從沒見過的陌生面孔,他會是剛搬來附近的居民嗎?還是剛巧路過這家店?他徘徊了那么久,是因為選擇恐懼癥?還是在拖延時間?他會是沖著自己來的嗎?會是媽媽派來的探子嗎?他們二人的身量、體能差異如何?他有從該男子手下逃脫的可能性嗎?
有時,他渴望把這些想法從自己腦子里拔除,像拔除一叢將他與他人隔離開來的刺人荊棘。
今天那個女生下班的時間比平常更晚了些。她一進便利店,臉色就變了。
挑了半天方便面的男子直起身,從容地向她走去。這一幕是如此平常到無趣,除了女生幾乎把包掉在地上才翻出手機的驚慌模樣。
“你不要過來,我已經報警了!”韓熹從未見過她這樣恐懼。他立刻從收銀臺后繞出來,不動聲色地把那男子攔在離她一米開外。
“哈哈,這位先生啊……”
男子略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禮貌地說:“我覺得你可能誤會了什么?” 他很年輕,長著一張溫和而真誠的臉,是那種典型的文弱優(yōu)等生類型,和會在別人身體留下傷疤的暴力印象扯不上任何關系。
警察很快到了,女生立刻沖到了走進店門的兩個警察身后。韓熹下意識地扭過臉,站回收銀臺內的角落,埋下頭,壓抑著把兜帽拉上的沖動。
男子無奈地看了看她,仿佛看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他走向第一個進門的有些胖胖的警察,低聲說了些什么,不住道歉。
“情侶吵架就不需要鬧到報警了吧?”胖警察笑瞇瞇的搖頭,往同伴做著“沒事了”的手勢,開始往門外走。
韓熹頸后的汗毛都本能地立了起來。
在他身后,男子臉上誠懇無害的微笑消失了。他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女孩僵硬的面孔,逐漸撇下去的嘴角扭曲微張,露出牙齒——像一只即將撲上去撕碎獵物的野獸。
——你要注意他們松懈時的表情,媽媽堅定的聲音在韓熹耳邊頑固響起。
裝假的人總是容易表現(xiàn)過火。
而他們裝不了太久,一旦覺得危險離去,就會露出真實面目。
“他們不是情侶!”韓熹急沖沖地跑出收銀臺,把女生冰冷的身體攏進懷里,一時口不擇言,“她是我的女朋友!”
警察詫異地停住了腳步。
“這是怎么回事?”胖警察的語氣沉了下去。
“這就是我說的‘感情糾紛,”男子的回答行云流水,聲音里的苦悶可信度極高,“沒想到她會在外約炮,給我戴綠帽子。我本來……是想給她保留一點隱私的。”
“看你是個挺正經的女孩,居然這么亂來。”另一個警察大搖其頭。
見他們要走,韓熹慌神大喊起來,“他撒謊!我和我女朋友都同居好幾年了!我們都從沒見過那個男的!他是精神病,人販子!”
“那你說,她叫什么名字?”男子冷冰冰地說。
韓熹愣住了。
“不……我確實不認識她,但是這個男的……真的是壞人,他把這個女生打得,臉上都留傷疤了……”
“年輕人,你再亂講話就算妨礙公務,我們要抓的就是你了?!迸志炜焓ツ托牧?。韓熹僵硬地站在18支燈管的通力照明下,汗流浹背,無所遁形。endprint
“我沒撒謊。”
他說出了媽媽的名字和系統(tǒng)內職務。胖警察和同伴交換了個眼色,他們猶疑不定地掏出手機,走到店堂角落低聲交談。
打過幾個電話,他們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女生驚疑不定的眼神在他們幾個人之間來回。韓熹不敢看她,被千辛萬苦拋在身后的那些成長過程中逼得他喘不過氣的東西,重新攫住了他,拖拽著他的四肢百骸,往冰冷的黑色海洋深處下沉。
他從沒這樣厭惡過自己。
沒想到,媽媽其實已離他不遠——他的這場盛大的出逃本就到了強弩之末。不到二十分鐘,一言不發(fā)的媽媽就昂首踏進了這家24小時便利店,踏進了他塵世浮島的幻覺。
“原來你躲在這里?!彼⑽㈩M首,對他的竭盡全力表示敷衍的肯定,“我只發(fā)現(xiàn)了你的大體藏身處,還沒落實到具體地點。不過,其實也花不了一天就能確定了。”
韓熹沉沉地哼了一聲,“要跟蹤我,對你來說是極為簡單吧?反正可以利用職務之便……”
“你一定要把話說得那么難聽嗎?”她厲聲說。他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低下頭去,望著他們腳尖之間的地面,深深呼吸,語氣中滿是失望,“你失蹤的情況和時長,都遠遠夠正式立案了。”
他沉默不語。
“那,我的計劃是在哪里出了問題?”
他已經很小心,沒有留下任何公共交通購票記錄,丟棄了手機,只使用現(xiàn)金,沒有辦理過手機、網(wǎng)絡、租賃等任何需要出示證件的業(yè)務。
“你確實躲開了所有監(jiān)控,但我們通過影像對比發(fā)現(xiàn)了你的上車地點,就很容易確定是哪輛車了。而且H市是一個很小的地級市,排查非本地人口并不難?!?/p>
精心策劃的離家出走,竟存在這樣稀疏的漏洞,他甚至能看出媽媽臉上的職業(yè)性的小小失望。
“這次騷動又是怎么回事,還報了警,又因為什么女孩子嗎?”
“媽媽,”他打斷她,一字一頓,“確實是‘又因為女孩子,但這次你必須相信我。媽媽,我不是六歲的小孩子了,我沒法按照你的規(guī)則生活一輩子。”
他挺直腰背,努力不讓自己在那熟悉的失望和嘲弄中羞愧地撇開視線。
良久,她揚了揚手,“好了,你跟去做筆錄吧。”她轉開視線,仿佛貨架上的口香糖又是另一個亟需解開的謎題。
身在這家店敞亮、安全且友好的營業(yè)氣氛的包圍下,她忽然顯得那樣疲憊。
在24小時便利店工作的第34天,同事臨時有事,和韓熹換了下午班。
今天是萬圣節(jié),又一個流行起來的外來節(jié)日。天色暗下來不久,韓熹發(fā)現(xiàn)一個小孩兒,打扮成艾莎公主的樣子,怯生生地站在貨架中間??礃幼?,好像是和小伙伴走丟了。
怕靠近會嚇到她,他站在柜臺里遙遙喊:“嘿,要糖嗎?”
小孩兒猶豫了一會兒,重重點頭。
他笑嘻嘻自掏腰包買了糖塊,放在她手里提的小籃子里。外頭冷,他拉著小孩兒的手站在玻璃門里往外張望。很快,就有一臉驚慌的大人找了過來,千恩萬謝,掏出錢包一定要意思意思。
“不用,真不用,別看我這副尊容可不缺錢的啦?!?/p>
對方一急,把小孩兒要了一晚上的糖,一整籃子,全塞在他手里。
“請你吃糖總可以吧?”
那個女生如常來買熱茶時,韓熹正認真地埋頭在南瓜形狀的籃子里挑巧克力吃。
玻璃門上的迎客鈴搖蕩不止,她愣在門口?!拔摇疫€以為你被你那個厲害的媽抓回去了?”
“我又沒違法犯罪!”韓熹嘟囔,他掏出兜里的新手機,晃了晃,露出八顆大牙式的廣告笑容,“暫且放了我一馬,只要我肯跟家人保持聯(lián)絡。”
慢慢的,女生的表情完全放松下來。她走到收銀臺前,不知該說點什么好的樣子,“那天,真的謝謝你……”
韓熹把籃子朝她推過去,“吃糖嗎?”
女生吐了吐舌,“我容易長痘,必須控制糖分攝入?!笨吹巾n熹失望的臉,忙又伸出手去,“不過壓力大或心情好的時候,還是會破例的。”
韓熹看她細白的指尖在五光十色的糖果里翻動,拾起一塊粉色的圓鼓鼓的棉花糖。
“哦對了,我今天去面試了?!?/p>
“還以為你要在這里賣奶茶賣一輩子呢?!彼α耍劢俏⑽⒉[起來,那是一種小小少女般的表情,明朗又可愛。
“怎么會?人家可是正兒八經、毫不摻水的名校畢業(yè)生呢!找個正式工作易如反掌!”
“要不要等通過了再自吹自擂呀,小心立了flag?!?/p>
他清清嗓子,姿態(tài)謙卑地把雙手放在籃子邊,“那個,狗送出去了嗎?”
女生撕著棉花糖的包裝,搖頭,“還沒?!?/p>
他嘿嘿笑起來?!霸捳f,你今天也沒活動嗎?”
“干嘛要有活動?”
“過節(jié)啊。”
“說什么過節(jié),不都是消費主義陷阱,更忙、更累,還有更花錢?!?/p>
他笑嘻嘻地,“吶,我就快交班了,要不咱一起帶狗出去,遛遠點兒吧?”
她把棉花糖放進嘴里。那抹綿軟的粉色融化開,微微染到了她皙白的臉上?!啊悄悴幌訔壚鄣脑挕!?/p>
韓熹笑著撕開了另一顆巧克力。門外的夜色中,遠遠傳來孩子的笑聲。
似乎,從那片虛空之海中奮力游上來了什么東西,浮出水面,來到了這片持續(xù)發(fā)光的孤島上。它是某種活生生的東西呀,蓬蓬勃勃地,渴望生發(fā)起來,變成某種更大、更堅強美好的事物。
他斟酌著詞句。害怕若不小心一些,還是種子的它,就會湮滅于夜色的大洋中了。
“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該怎么叫你呀?”他輕聲細氣地問。
女生微微一笑,從柜臺上拾起一只筆,攤開手中仍散發(fā)出柔和香味的糖紙,垂目寫了起來。
用名字來叫彼此的話,就不會分開了,他想。
他找回了重力。從夢游者的孤島,向著存在陽光、溫度和香味的真實世界緩緩降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