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狼故鄉(xiāng)行

信封

去李家塆的路，好像解剖圖中入眼盤結的小腸，由低凹處盤旋而上。

去李家塆的山，好像山與山之間鳥兒打不開翅膀，由于很少走過這樣的崎嶇偏遠的山路，所以個人感覺好像就是要去一個摘星星的地方——其實李家塆是屬于高山地區(qū)的低海拔地帶，坐落在半山腰的。

去李家塆的季節(jié)，滿樹梨花散發(fā)著蜜香。

我們的心一路歌唱，由于路途遙遠，有人也不時下車去尋找“唱歌”的地方，車子緩慢行駛在去芝苞鄉(xiāng)青山村李家塆窄窄的水泥路上。

我們一邊聽著文朋詩友們經(jīng)典搞笑的段子，雙雙對對的眼睛也不放過隨行的風景，平時坐車要睡覺的人這時根本就沒有睡意。有人說我們是不是進了快活林？路邊的麻柳樹粗壯的枝丫上長滿了新芽，不知名的嫩紅葉子悄無聲息地夾雜其間。這時的陽光，是昨夜春雷炸開后的明媚，嫩嫩地撒落在曼妙的山村曠野，撒落在被麻梨樹枝丫橫斜過來半遮掩的公路上。我們打開左右車窗及頭頂?shù)娜疤齑埃还茏尨笞匀坏娘L兒與我們親吻。鳥兒像在給我們帶隊，像在與我們并肩追著陽光前行，又像是迎接我們的到來。劃過頭頂?shù)泥编兵B鳴聲，把我們的眼球扯向了那一抹天空之藍，藍的深邃，藍的讓人心動——我最喜歡藍了。這時，思想的遼闊與山雀一并飛舞，而目光則因樹蔭下斑駁的光影而有些迷亂；像那些新綠，鮮活而泛著油光，這些都讓我也生動起來。不知不覺，我們就到了目的地。

一

李家塆，是紅狼的故鄉(xiāng)。

那天上午，由紅狼帶隊去李家塆，當我們的汽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以后，終于到了一片比較開闊的山村田野。想必前面不遠就是李家塆了。

此時我們已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左邊坎上是所學校，向右拐是李家塆。紅狼說，他就是在這里上的小學，只是那個時候的學校沒有這么漂亮。過去完全是土墻房子，現(xiàn)在這幾幢磚房，是重慶籍知青趙蕓蕓夫婦捐建的，他說，趙蕓蕓是他的老師，曾經(jīng)在這里教了多年書。于是，駱駝說：“那我們?nèi)タ纯??！?/p>

本來就寬闊的操場再加之坐落在這大山之腰就更顯突兀與寬大。學校的廚房，衛(wèi)生間，辦公室，還有那五六間教室都各自布置在適當?shù)奈恢茫t磚墻面在周圍那些抽著新綠的枝椏和那些開得正歡的梨花的掩映下，春風和煦正抒寫著我們的心情。最扯人眼球的要數(shù)那教室門口掛著的鐵鐘，上面居然沒有斑斑銹跡，但也不見被敲擊摩擦后的光亮。斜斜的光影投射在教室門口，顯得有些古色。

隨著好奇心的加劇，我們跨進那半開的教室門。教室的前后都沒有課桌，地面低凹處長著一些青苔，教室的墻壁上和其他學校一樣，同樣掛著作息時間表和一些相關的字畫。水泥黑板上有老師留下的粉筆字跡。教室中間，那坐在課桌旁的姑娘是當?shù)匾晃欢鄽q的代課老師，粉紅色的毛衣外套搭配著往外翻著領子的白色襯衫，那微微的一個抬頭和那張笑臉跳入眼眶，帶著幾絲羞澀，也有些驚慌失措。她的旁邊坐著一位穿淡黃色衣服，留一頭齊肩發(fā)的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衣服有些臟。我們的到來并沒有使小女孩的目光轉(zhuǎn)過來望一眼，而是把頭埋得更低，當你不注意她時，她會偷偷望一眼我們，目光里滿是驚詫，或者是膽怯，然后一直盯著手上的鉛筆。駱駝故意親切地與她靠近，或者找一些孩子喜歡的話題問她，她只是默默地時而給一個不屑的表情，繼續(xù)盯著手上的筆，卻一直不寫字。從女老師嘴里才得知她在學校不說話，在家里卻會說話。

由于時間的關系，我們沒有待多久就離開了那所小學校，然后，向紅狼的老屋而去。直到現(xiàn)在，那間教室，那只有一名學生及一位老師的小學校，還有那件粉紅，淡黃色的衣裳，全都成了我們心頭的疑慮。

二

告別小學后，當我的心緒還沒停下來之時，一間間，一套套三合院、四合院就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撞入了我們的眼簾?？粗@些古老的民居建筑，倍生親切感。瓦房，是中國傳統(tǒng)民居建筑，在我眼里，李家塆的瓦房是我見過農(nóng)村瓦房保留得很完整的，沒有一點刻意修飾過的痕跡，只是由于一些追求都市生活的年輕人，他們在城里買房定居后，幾乎沒有時間回老屋看管。堅守老屋好像成了老人們的職責！所以，一些地方難免有些破敗，不過，大多數(shù)依然保存得完好如初。我想，這也是在這里生活的百姓值得驕傲的地方，愛傳統(tǒng)文化，愛那些遺留下來的古樸，也是愛素雅與寧靜的緣由吧！越來越多的老建筑消失了，在這里我們找到了曾經(jīng)的農(nóng)耕文化與美好，但，這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都只能在照片中追尋雪泥鴻爪了。

對歷史的了解，在我的素箋里算是一個空白，由此深表羞愧。曾在一書中看過大詩人杜甫的一首詩：“一夜疾風覆雨過，舊瓦天開怒難眠。而今天下皆富足，吾自老來無人憐?！弊屛蚁肫鹉莻€年代里的苦難與艱辛，同時也讓人想起了當時的現(xiàn)實與殘酷。作為一名知名作家的紅狼也講了他諸多的人生苦旅，漂泊的滋味只有自己明白那其中的酸甜苦辣。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路上，難免會踏過或多或少的溝溝坎坎，也正是那些深深淺淺的腳印，方才讓我們看到了這片未受污染的天空，純凈而高遠，感觸到了那份溫度！

我們見到了那些青瓦旁徐徐的炊煙，見到了那些從農(nóng)田和山野里帶回來的食物與草葉，見到了在院壩里晾曬后的干豇豆，蘿卜干，還有在這個季節(jié)里采回來的菖蒲。然后，跨上階沿，走進堂屋，一股潮濕的空氣突然襲來，抬頭一看，堂屋的正中掛著祭祖的神龕，大梁和飛檐墩子和我老屋的堂屋一樣，也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呢，門楣和抬梁上還有什么月亮、星星以及手舉刀戟的門神圖案呢！我一直在想，畫這些在上面到底有什么作用呢？又各自有著什么不同的意義呢？我還四處張望著有沒有燕子的巢穴呢！堂屋旁邊是紅狼母親住的一間正房，緊挨著的是一間大轉(zhuǎn)角。旁邊的那戶家里經(jīng)常沒人住，在雨天屋頂都漏水了，當時，幾縷陽光從屋頂漏下來，照在那些長了好些青苔的地面上，旁邊土墻縫里還冒出了好多蕨類植物！有幾種居然還開著淡紫色的小花朵，煞是好看！如果這樣的院落里多一些人居住，就會多一些歡聲笑語，再種些自己喜歡的花草，養(yǎng)一只土狗，種些莊稼，閑暇時望望天空的流云，喝一口熱茶，大家圍在一起飲一杯時光老酒，嘮嗑閑談，再加之政策又好，交通又方便，吃著綠色環(huán)保的食物，那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兒！endprint

這些事物讓人不得不把紅狼心底所有的情緒翻滾出來，不得不把我們的心素催生得枝繁葉茂起來。三合院的對面是一個四合院，我們的午餐就是在這四合院里進行。由于主人的好客，給我們做了久違的柴火飯，各種農(nóng)家菜，還有米湯，再加上他們自己釀的包谷酒，有些人兩三碗下肚還不想丟碗呢！我們是從這家主人的后門進去的，院壩周圍全是木架子青瓦房，二樓的木質(zhì)老陽臺晾曬著一些老人小孩的衣物，堂屋對面是一條通往四合院的小巷，四合院里的人們進進出出都必經(jīng)這條悠長的通道，沿著小巷對望出去，暖暖的陽光灑在下一個緊連著的院落里，只見兩位老人坐在階沿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位老人用竹耙翻曬著石板上的糧食！見到這么多的老瓦房，不禁讓人想起了眾多精準扶貧的地方，那些一座座漂亮的磚房，可這里的鄉(xiāng)民依然選擇住著木質(zhì)架構的房子。他們是不想讓古老的農(nóng)耕文化在世俗的嘖嘖聲中鏗鏘消失，不想聽車水馬龍的喧鬧聲，不想隨波逐流，只想把老屋的身影留在身邊，并不是像陶淵明那樣歸隱田園而安居農(nóng)舍，只想守著這方水土。

紅狼的母親曾叮囑他以后千萬要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別忘了故鄉(xiāng)那一大片麻柳樹的深情，那一片落葉的厚重，別忘了那口老井冬暖夏涼的溫度。是的，我對紅狼刮目相看的不是他成為一名鄉(xiāng)土作家的名片，而是從他的所有作品里嗅到了泥土原有的味道，是因為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的女兒！我也深愛著那一片生我養(yǎng)我的熱土！還從他零零碎碎的言語中最能感知到他對家鄉(xiāng)的厚愛與不舍。

三

到了紅狼的三合院，迎接我們的是一位穿水藍色對扣上衣，頭上工整地裹著絲帕的老母親，從朗朗的笑聲里不可判斷她已高齡。老人家從堂屋的木門檻跨出來，那笑容與熱情勁兒覆蓋了我當時正對瓦屋的一切猜想與書中的記憶。曾在紅狼的《懷念村姑》一書中拜讀過那一篇《老屋》，如今他的老屋，真實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結合著書中的情節(jié)，更加讓我對中國鄉(xiāng)村老屋產(chǎn)生了濃濃的懷念之情?？粗先?，我們快步上去和老人打著招呼，握住那雙時光的老繭手，溫暖了全身，不想松開。她額頭上的皺紋與那張笑容一并綻放在眼前，好像我在歲月的履歷中翻閱著詞典，用最美的字句存留。在紅狼的文字里也從中了解過，他的母親是一位民間剪紙的能手，在生活窘迫的時候，她把自己的剪紙拿到很遠的街上去賣掉，變些小錢以供他讀書呢！她母親最愛剪的就是牡丹，紅狼說她母親剪牡丹剪紙的時候，笑容和牡丹一樣燦爛，難怪老母親對牡丹情有獨鐘呢！

這家三合院瓦房旁邊有一個小花臺，花園里種著幾株牡丹。

我們?nèi)サ臅r候正是牡丹盛開的季節(jié)，當其他人都在忙不迭地四處拍照，或者旁觀紅狼母子倆親切地嘮家常的時候，我卻一個人靜靜地蹲在花叢旁邊，把那花朵珍藏在我的鏡頭里，從葉子和枝干來判斷，讓我還想起父親曾經(jīng)說過，那又叫柴牡丹，紫紅色的花朵彰顯著好幾份優(yōu)雅和富貴。我愛洛陽牡丹的雍容華貴，其實，如果有人要問我最喜歡哪里的牡丹，我會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老屋房前那一朵，那陪伴在母親歲月風雨中的那一朵啦。因為我家老屋前面也同樣有一個花臺，花臺里的牡丹一直陪我們成長，花開的聲音，和老屋柵欄邊的吠聲連同季節(jié)的拔節(jié)聲時常響在耳畔。我就且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吧！

不同的花擁有著不同的文化意蘊，也成為人們的情感寄托。無花的世界就如同沒有笑容的人生，那是非?？膳碌摹＜t狼的母親一邊和我們說著話，又是叫坐又是端茶。允許我插一句，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想念我那過世的老母親?。募t狼的嘴里得知她母親的身世與艱難，在那個年代受盡了不為人知的困苦，想方設法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好不容易把幾兄妹拉扯大。紅狼成為一名作家的理由是離不開老母親這盞指路燈的，離不開父母苦難中掙扎而過的蹉跎歲月，離不開他們點點滴滴的教誨，像那《至誠，是一種高度》里的句子，父母在孩子眼里永遠是一種高度。像這個四月里的還鄉(xiāng)，親切而又厚樸。那些鄉(xiāng)愁在紅狼的作品《母親的面子》《我的兄弟姐妹》《母親的剪紙》《父親是岸，我是舟》《天上的河》等等，真實地再現(xiàn)出來，也算是他給父母與故土的一個交代。而他的長篇鄉(xiāng)土小說《農(nóng)歷》，則是他對父母，對李家塆的父老鄉(xiāng)親，以及對整個中國農(nóng)民的一種史詩般的禮贊。

四

當我們被村民們的熱情盛宴包圍，從餐桌上下來的時候；當那一抹晚霞映照在三合院、四合院古老的墻垣的時候；當我們沿著院落間的通道離去的時候，我把所有美好的情感收藏在車窗口，托腮凝望著那一片晚霞映照下的蒼穹，寂靜下來。入耳的是那苦竹灘小河里正彈奏著高山流水的琴聲，當時算是身臨其境地感知了這天籟之音，有聲震林木，響遏行云，且婉約浪漫的空靈之感。隨行的駱駝幽默風趣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們是不是有一種美哉洋洋乎，在高山？有人把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清脆地噓了一聲，好像是在提醒大家注意，隨后便接話說：你們是不是有一種美哉湯湯乎，在流水？

那車內(nèi)一下子熱鬧起來，笑聲飛出窗外。

在溫暖的余暉中，大家飽蘸著紅狼故鄉(xiāng)行的濃墨，連同心情潑灑在遼闊的天際，點亮了星星的燈火。

——選自2017年第2期《中國鄉(xiāng)土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