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甜
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蘇格拉底理解到政治事務的有限,哲學的求知正是對這種有限的超越,理論由此為政治提供更高的合法性。但哲學必須依賴城邦政治的土壤,哲學首先是政治哲學。
——題記
《王制》開篇,蘇格拉底和格勞孔在看完游行后,被玻勒馬科斯和阿德曼托斯等人以“傍晚還會有一場獻給女神的馬背上的火把比賽”、“一場徹夜的節(jié)慶”、“那里我們會和很多年輕人在一起,還會聊天”這幾個富有時間和場景意味的理由而留下。以蘇格拉底為首的一眾人就這樣在夜色降臨時分,聚集在玻勒馬科斯的家里展開談話。這場構(gòu)建了一座言辭中的城邦的談話持續(xù)了整個夜晚,其中夜深時分的艱難、激進和極端,對應著政治的困難、變幻和復雜,使得它不是面向大眾、可實現(xiàn)的美好的城邦,而是在哲學與政治之間不可跨越的緊張之下,面向少數(shù)人,用以關(guān)照現(xiàn)實的城邦。以這樣一種方式揭示哲學與政治的基本面相,不正如“挑燈”摸索于漆黑肅穆的茫茫黑幕嗎?
同樣自夜晚開場的《云》,只見斯瑞西阿得斯悲戚愁苦地躺在床上自語:“宙斯?。∫故沁@樣長,永遠不會天亮嗎?”還沒有去“思想所”學習詭辯術(shù)的他,被兒子揮霍欠下的債務所累,覺得其余一切都不順意,擺脫不了債務,只得苦悶地積怨黑夜迎不來天亮。斯瑞西阿得斯苦想了一夜,終于得出自認為絕妙的辦法,但首先要把兒子叫醒。諷刺的是,這一漫長的夜最終迎來天明了嗎?他在那一刻喚醒了熟睡的兒子,他的兒子經(jīng)過學習后真的被“喚醒”了嗎?當斯瑞西阿得斯被兒子追得到處打,當他爬上“思想所”的屋頂點燃火焰,當他叫孩子去追打蘇格拉底,這夜晚,非但沒亮,反而更深了……
天色仍晚,剛要破曉,克力同就已經(jīng)來到蘇格拉底旁邊好一會兒了。可以想見,剛一聽到信使們傳言船今天就會回來,克力同是懷著怎樣一番感受,踏著夜色孤身趕來。他是要告知蘇格拉底這則嚴酷的消息,并想要蘇格拉底盡快做出決定,助他逃跑。克力同雖然來得急切,卻沒有慌忙叫醒蘇格拉底,他驚訝于大禍臨頭卻仍睡得香甜的蘇格拉底,故意沒叫醒他。這里包含著克力同對蘇格拉底一生生活方式的理解,暫不管理解的程度如何,在此刻監(jiān)獄里只有他們兩人的私密場景中,作為親密的朋友,他們短暫交談后才進入正題。這夜晚可濃重可輕薄,對克力同來說,不只今晚,應當是自蘇格拉底被審判后日子就是難熬的,如果消息屬實,蘇格拉底死亡的時間就會越來越近。但對蘇格拉底呢?他仍舊像之前的每一個夜晚那樣安睡,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漆黑的夜色正如城邦,哲學在其間暗自穿行。
云本就是白色的,《云》中四次提到白色,不過這一白色沒有用來描繪云神,而是哲人和向哲人學習的斐狄庇得斯。前三次都是斐狄庇得斯眼中哲人的模樣。起初,斐狄庇得斯以“下流東西”、“那些面孔蒼白、光著腳丫兒的無賴漢”來形容“像蘇格拉底和開瑞豐一流人”,這是他對思想所中哲人的最初印象。對比于父親的認識——“他們是深沉的思想家,是高貴的人”,可以看出斐狄庇得斯是無知和狂傲的,更重要的是,他根本瞧不上哲學,也就無從了解哲學,而且他是因為父親想要賴賬而“被迫”去學習的,這就為學成后變成的模樣以及父子之間的沖突埋下了伏筆。接著,斯瑞西阿得斯勸兒子前去入學,但斐狄庇得斯害怕自己變成白面書生,沒臉去見騎士們。在他眼里,“白面書生”和“騎士”是無法相提并論的,騎士勇猛善騎,而書生只會思考和言說,無法迎合他的喜好。其次,到入學之際,面對蘇格拉底向父親的保證,斐狄庇得斯自語道“”我想是一個怪可憐的蒼白的人吧!”第四次則是出自斯瑞西阿得斯之口,見到學成歸來的兒子,他激動地說一看到他這蒼白的顏色就很喜歡,這一刻的斯瑞西阿得斯,正抱著能靠兒子的詭辯而賴掉欠債而滿意呢。由此,蒼白成了《云》中哲人標志性的顏色。
在《云》中,蘇格拉底把自然哲人對自然的尋根究底,同智術(shù)師對詭辯術(shù)的夸夸其談結(jié)合于一身。自然哲人研究“天上的學問”,智術(shù)師的學說以詭辯術(shù)為主要內(nèi)容,他們的教育建立在金錢和名譽的基礎(chǔ)之上,對比于哲人追求德性、不收分文的教誨,前者自身及其教育就是了無生氣、蒼白無意的。而事實上蘇格拉底對于自然哲學一無所知,并且是智術(shù)的死敵,按照他在《申辯》中的說辭,他沒有做過阿里斯托芬加諸于其身的任何事情。
若用這一顏色來理解真實的蘇格拉底及蘇格拉底式的哲人,可以看出它正對應了哲人在城邦中的處境。在眾多色彩中,白色最為淺淡、純粹、不著渲染;也因此易被忽視,或用作“底板”被任意上色,較之于其他色彩就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對觀哲人,白色所屬的色彩世界可理解為哲人所處的城邦,他們不走到公眾中參與政治,不與現(xiàn)實政治相牽絆,而是私人性地采取哲學教育的方式教化年輕人;這一教育因人而異,具有一定的包容性,就像白色可被調(diào)染的可能性;他們追求的是純粹的智慧,而非金錢、榮譽和名聲,因此,白色在這一層面上可對觀哲人,色彩世界則是這人所處的城邦。
然而深刻高妙的阿里斯托芬何止于此,通過揭示哲人在城邦中的位置和處境,哲學與政治的沖突這一重大問題得以顯現(xiàn)。他提醒哲人,作為城邦的一員,不應漠視甚至敵視城邦的正義秩序和宗法生活,哲人應當審慎,明白自己的處境。哲人可以和公民一起處在友愛的城邦政治中,但哲學之思并不是公民之思,蘇格拉底可以幫助公民凈化他們的意見,但他不能摧毀公民對城邦神的信仰。反觀政治,蘇格拉底在法庭申辯時說道:“它(精靈的聲音)反對我參與政事,而且我認為反對得漂亮”,“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試圖參與政事,我早就死了”。因此政治是有限度的,它并不能解決人類生活中的所有問題;現(xiàn)實政治紛繁復雜,卷涉其中需要一定的政治稟賦和技能。在城邦中,哲人雖然要審慎地面對自己的處境,但哲學正是對政治限度的超越。政治不能延展到的空間,哲學在填充,比如智慧、德性、靈魂等。
“那是誰?那坐在吊框里的人是誰呀?”來思想所學習詭辯術(shù)的斯瑞西阿得斯,在聽完門徒講述蘇格拉底的四項事跡后,激動而又迫切地要做這位師父的門徒。終于,在看見一個個令他奇怪的場景后,他看到了那個最為奇異之人——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此刻正坐在吊框中,“把心思懸在空中”,“在空中行走,在逼視太陽”。窺探空中之物的蘇格拉底,讓自己也置身于空中,而不是站在大地上,自然哲人研究“天上之物”的形象躍然紙上?!按蟮亍奔闯前?,自然哲人關(guān)注遠離城邦人事的自然。這是蘇格拉底的第一次出場,即在“天上”。
“呃,蘇格拉底,什么風把你吹這兒來?這會兒你怎么離開盧凱宮的老窩,上國王門廊這兒來消磨時間?”蘇格拉底與游敘弗倫的這場對話即發(fā)生在國王門廊,“國王門廊”是什么地方?這是雅典人訴訟(包括公共訴訟和私人訴訟)的地方,與之緊密相關(guān)的是掌管宗教事務和宗教案件(尤其是不敬神和謀殺案件)的王者執(zhí)政官。蘇格拉底受到起訴,說他是“諸神的制造者,制造了新的諸神,不信原先的神”。他和游敘弗倫在國王門廊這里探討了什么是虔敬等諸神事宜,這場“論虔敬”的對話直接關(guān)系到蘇格拉底“不敬神”的罪名,他背負這一罪名的原因在于他不相信傳統(tǒng)的、習俗的敬神觀,即敬城邦神,而他常說起自己的守護神——那個神圣的精靈之事,這就會使別人懷疑他是否信仰雅典人民都應敬仰的城邦神。這是蘇格拉底從“天上”下至“地上”的首次出現(xiàn),在國王門廊。
正式審判的日子隨即到了,蘇格拉底來到法庭上,為自己、為雅典人民、更為哲學做出了申辯。從程序上講,蘇格拉底依循審判的程序,依次做了兩次辯護,最后是陳述;從內(nèi)容上講,他先揭示了案情的真相,接著針對第一波控告者(即最初的誣蔑者)做了辯護,其次針對第二波控告者(即莫勒圖斯、阿努圖斯和呂孔)做了辯護,然后是對自己一生從事哲學活動進行辯護(其實是為哲學辯護),最后是臨場告白。
蘇格拉底在法庭上辯駁和講述了案件的始末、自己的哲學活動以及哲學信仰,涉及到諸多重要的問題??梢哉f,這一方小小的法庭承載了蘇格拉底哲學的重大蘊涵。僅從申辯的前半部分,即駁斥控告者的訴狀就可窺一二。最初的控告者有種說法:“有個蘇格拉底,是個智慧的人,是關(guān)心天上的事的學究,還考察地下萬物,把弱的說法變強”,在他們眼里,蘇格拉底是研究自然事物、善用修辭之人,還能把弱的說法變強。聽信了這些人的人們,就以為蘇格拉底“考察這些東西,就是不信神”,而且自小就聽信,在可能是有意的誣蔑和中傷面前無人申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想打消他們的認識是困難的,這就為雅典人民對蘇格拉底的印象以及后來的投票埋下了種子。這些誣蔑者若來控告,那么狀辭就會是“蘇格拉底行了不義,忙忙碌碌,尋求地上和天上之事,把弱的說法變強”。對比于之前的說法,在蘇格拉底設(shè)想看來,還增加了“行了不義”、“忙忙碌碌”之由。正義問題是蘇格拉底一生都關(guān)注的問題,倘若“在各個方面都審慎地一心一意踐行正義”,那么“不管是在這個地方,還是在我們所細述過的那一千年旅程當中,我們都會行事順遂”,對蘇格拉底來說,做一個正義的人是幸福的,因此他必定不會行不義。真正的訴狀(即第二波控告者的訴狀)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行了不義,因為他敗壞青年,不信城邦信的神,而是信新的精靈之事”,至此,終于道出了蘇格拉底遭到指控的原因,即他敗壞青年;不信城邦信的神,而信新的精靈之事,蘇格拉底分別誘使莫勒圖斯說出他本不關(guān)心青年、信精靈之事、神之事卻不信精靈、神的悖論來做申辯。隨著審判的進展,蘇格拉底最終還是被判了死刑,伴著那一雷霆之句“我去死,你們?nèi)ド?。我們所去做的那個事更好,誰也不知道,除非是神”,蘇格拉底接受對他的審判,至于之后對他自己、對雅典人民和城邦的結(jié)果,恐怕只有神知道。
于是來到監(jiān)獄中。在這里,他堅信神的指引,沒有選擇出逃而是靜待死亡;他論證了靈魂不死,并在太陽下山之際從容赴死,這里是蘇格拉底度過生命的最后
時光的地方?!犊肆ν肥翘K格拉底在最私密的情況下、在他與其他人已經(jīng)被監(jiān)獄大墻隔絕開來的情況下,與他的的老朋友進行的談話。這場談話圍繞當做之事,蘇格拉底在克力同勸告他逃跑后作出答復,以自己和法律代言的方式向克力同一點點論證。談話在將雅典法律擬人化的時候達到了高峰,以還是要按照神的指引作結(jié)。在蘇格拉底生命的最后一天,同他交往和受他教誨的斐多、克力同等十幾人來到監(jiān)獄圍在他身旁,蘇格拉底與他們談論了哲人與死亡、靈魂不死以及大地神話。這場論靈魂的對話,教誨眾人靈魂不死,“用靈魂本身去觀看事情本身”,“要得到所熱望的明智之思,要說自己是[熱愛智慧的]愛欲者,只有當我們終了之后才行”。最終,在眾人的見證下,蘇格拉底喚著“但愿此行成”飲藥離去。
蘇格拉底生時的旅程結(jié)束了,而地下的旅程剛剛開始。地下之旅,即靈魂的冥府之旅,這又是一番充滿奇幻的景象。以靈魂不死為前提,關(guān)于靈魂的冥府之旅,記述在柏拉圖的多部對話之中,如《王制》中的俄爾神話、《高爾基亞》中的最后審判神話、《斐多》中的大地神話等(它們并稱柏拉圖筆下三大終末論神話)。在蘇格拉底或改編或創(chuàng)作的這些關(guān)于死后的神話中,靈魂仍要在地下這個世界歷經(jīng)長遠的旅程。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死去的蘇格拉底,也將行走在這一漫長的旅程中,和其他靈魂不同的是,他的旅程將會是幸福和一帆風順的。
蘇格拉底作為哲人的一生結(jié)束了,他的靈魂之旅在地下延續(xù)。他的死,昭示著一個高貴的靈魂不滅不朽,更為哲學在城邦中正名。自此,哲人的靈魂之旅愈加攀升,哲學在城邦中的處境亦愈加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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