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春
山東平正大律師事務所,山東 濟南 250000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指在刑事訴訟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被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并自愿接受所認之罪在實體法上帶來的刑罰后果,進而獲得適用簡化程序和相對較輕懲罰的一系列規(guī)范組成的制度體系。[1]
如何理解“認罪認罰”?首先,刑事訴訟是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等主體共同參與,由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等環(huán)節(jié)構成的活動。因此,對“認罪認罰”的理解,應當適用于所有訴訟主體和訴訟環(huán)節(jié)。其次,“認罪認罰”伴隨著每個訴訟環(huán)節(jié)的推進不斷進行的,每一訴訟環(huán)節(jié)都有可能確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不同的是,偵查、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的認定僅僅是階段性的初步認定,而審判環(huán)節(jié)的認定則是能夠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認定。
“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自己的犯罪事實能自愿如實供述,并承認自己的行為是犯罪。這一概念有三層含義:一從情感上講,能自愿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二從態(tài)度上講,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三從認識上承認自己的行為是犯罪。部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但認為自己的行為只違法不犯罪,或既不違法也不犯罪,經辦案人員解釋和法制教育后,承認自己的行為是犯罪,這也是“認罪”。經解釋和法制教育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仍堅持認為自己的行為不是犯罪,則不屬于“認罪”?!罢J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認罪的基礎上,自愿接受“認罪”帶來的刑罰后果。這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首先犯罪嫌疑人在認罪的基礎上自愿接受“認罪”帶來的刑罰后果,然后檢察機關根據(jù)案件事實、情節(jié)以及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態(tài)度,起訴時向法院提出對犯罪嫌疑人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最終法院根據(jù)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作出判決,被告人服判不上訴。[2]“從寬”主要指審判環(huán)節(jié)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基礎上對其予以從輕或減輕處罰?!皬膶挕辈皇菬o限度地從寬,更不是任何案件只要被告人認罪認罰就可以從寬。是否從寬和從寬幅度要綜合被告人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及其認罪的具體情況確定。
司法機關認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的基礎上,產生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因此,該制度應當適用于任何性質的刑事案件,且存在于整個刑事訴訟過程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以下特點:
(一)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愿意認罪,愿意接受所認之罪帶來的刑罰后果,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不僅要求其供述全部犯罪事實,還要求其在情感上確實悔悟,以表明其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降低。認罰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愿意接受其所認之罪帶來的刑罰后果?!对圏c辦法》規(guī)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尚未完全喪失辯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的;(二)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辯護人對未成年人認罪認罰有異議的;(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行為不構成犯罪的;(四)其他不宜適用的情形。[3]
(二)法庭審理的重點是對被告人如何量刑,控辯雙方由對抗變?yōu)閰f(xié)商。被告人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因此法庭審理的重點不再是犯罪事實認定、證據(jù)采信,而是對被告人如何量刑,具體為量刑情節(jié)的認定、從寬處罰的標準以及從寬幅度大小等。審理過程中,控辯雙方對犯罪事實以及相關證據(jù)沒有異議,并認可對被告人予以從輕處罰,因此更多地表現(xiàn)為協(xié)商而不是對抗。
(三)審判組織、審判程序以及法律文書制作相對簡化?!对圏c辦法》規(guī)定,對于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的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當事人對適用法律沒有爭議,被告人認罪認罰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的,可以適用速裁程序,由審判員獨任審判,送達期限不受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限制,不進行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當庭宣判,但在判決宣告前應當聽取被告人的最后陳述。[4]同樣在文書制作上只要對核心事實、證據(jù)予以說明,明確判決結果即可。
(四)對被告人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既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緩解了實踐中案多人少的矛盾,也提高了訴訟效率。同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意味著其有悔罪的表現(xiàn),表明其人身危險性降低,再次犯罪的可能性降低,對其依法從寬處理,有利于社會矛盾的緩解。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的優(yōu)勢非常明顯,但尚有不完善之處,存在諸多問題。
(一)從總體上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缺乏相關配套制度支持,且與我國職權主義刑事訴訟模式相沖突。首先,與美國辯訴交易制度比較來看,美國實行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有著完善的辯護制度、證據(jù)開示制度、沉默權制度等,為辯訴交易制度提供支持和保障。而在我國,隨著司法改革進一步深化,有的制度正在建立和完善,如強制辯護制度、證據(jù)開示制度等,而有的尚未建立,如沉默權制度,這種情形顯然無法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提供有力的支持。其次,我國實行職權主義刑事訴訟模式,與美國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有著本質區(qū)別。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地位相對弱勢,與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進行“量刑協(xié)商”的可能性很小。從試點情況看,65%案件由檢察機關啟動,30%由偵查機關、5%由審判機關建議適用,極少數(shù)是由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5]再次,從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發(fā)布《關于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的辦法》這一司法解釋來看,我國刑事案件律師的辯護率較低,還存在部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律師為其辯護的情形。
(二)“認罰”沒有直接的法律依據(jù)。《刑法》第六十七條關于“自首和坦白”的規(guī)定,該條文中“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是“認罪”的表述?!罢J罪”一詞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司法解釋中多次使用,且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即是否“認罪”,也是對其量刑的重要因素之一。而“認罰”一詞,首次出現(xiàn)是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一文中。在此之前刑法、刑事訴訟法及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均未曾提及。而《試點辦法》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具結書。這一作法也屬首次。
(三)“從寬”的范圍及幅度規(guī)定不明確,甚至相互矛盾。第一,《刑法》第六十七條規(guī)定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具有“自首”或者“坦白”情節(jié),可以從輕、減輕或免予處罰,而非“應當”。其他從寬量刑情節(jié)也多規(guī)定為此。第二,從具體罪名來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實施修訂后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的通知》只規(guī)定了15種常見犯罪的量刑,絕大部分罪名沒有相應的量刑標準。第三,不同審判程序中,認罪情節(jié)適用從寬處罰的規(guī)定不一致,如簡易程序要求被告人認罪,但沒有規(guī)定是否從寬處罰;刑事和解案件,規(guī)定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可以提出從寬處理建議,法院對被告人從輕處罰;適用普通程序簡化審的案件,規(guī)定酌情予以從輕處罰;而《試點辦法》規(guī)定認罪認罰案件,可以依法從寬處理。
(四)不排除個案可能存在效率與公正的矛盾,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得不到保障。
(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案件,對其是否從寬,從寬幅度如何,相關規(guī)定不一致,可能導致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過大,形成新的司法腐敗。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繼懲辦與寬大相結合以及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發(fā)展而來,這一制度兼實體、程序雙重屬性。因此,完善該制度應當兼顧實體和程序,從認罪認罰案件與不認罪案件分流出發(fā),優(yōu)化配置司法資源,以提高訴訟效率。同時加強“量刑協(xié)商”,修復社會關系,促使犯罪分子回歸社會。
一方面,不同的訴訟環(huán)節(jié),均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如偵查環(huán)節(jié),偵查人員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時,應當履行告知義務,告知其若如實供述自己全部犯罪事實,依法可以予以從輕或減輕處罰。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檢察人員提訊犯罪嫌疑人時亦應履行該義務,在法庭第一次開庭審理告知被告人訴訟權利和義務時亦應告知。另一方面,出于保護被害人合法權益的需要,應當給予被害人在不同的訴訟環(huán)節(jié)中表達訴求的機會。法庭審理被告人的量刑問題時,應當允許被害人事先知悉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并允許被害人當庭對量刑建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法庭應當在充分聽取被害人意見的基礎上,最終形成判決。
提高訴訟效率,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個重要價值。片面地提高訴訟效率,可能導致審查起訴和庭審流于形式,損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司法實踐中,很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僅僅可以陳述犯罪事實,而無法分辨檢察機關的起訴是否正確,這樣不利于案件公正審理。因此,應當在提高訴訟效率的同時,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保障其在選擇程序、法律適用等方面能夠得到律師的幫助。而被害人是犯罪行為的直接受害者,是否能有效參與刑事訴訟程序、發(fā)表的意見是否能夠采納等,均影響其對法律的信任。認罪認罰案件中,如忽視了被害人的訴訟權利,可能導致其纏訴、上訪,進而影響社會穩(wěn)定。
首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應當基于自愿、真實。其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當了解其所認知罪帶來的后果。偵查環(huán)節(jié)中,犯罪嫌疑人口供的自愿性和真實性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起點,如無法保證,這一制度也就喪失了其正當性。
首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應當供述全部犯罪事實,包括過程和情節(jié),如其只供述部分犯罪事實,甚至避重就輕,僅供述次要犯罪事實,則不應視為其認罪。其次,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同訴訟環(huán)節(jié)的認罪,應當給予不同的從寬幅度。如偵查環(huán)節(jié)認罪的從寬幅度應當大于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認罪的從寬幅度,而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認罪的從寬幅度,應當大于審判環(huán)節(jié)認罪的從寬幅度。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貫穿于刑事訴訟程序全過程,偵查環(huán)節(jié)認罪的選擇,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的量刑協(xié)商以及審判環(huán)節(jié)認罪自愿性、合法性審查與庭審簡化,應當設置相應程序。公安機關可以根據(jù)犯罪嫌疑人認罪的情況提出從寬處理建議;檢察機關對公安機關的建議有權決定是否向法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法院有權根據(jù)檢察機關的建議對被告人作出是否從寬處理的判決。
應當在目前司法改革的大背景下,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合理構建認罪這一制度相應的程序。構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條刑事訴訟程序創(chuàng)新之路。推行這一制度,應當防止無辜者被迫認罪,防止偵、訴、審環(huán)節(jié)產生權權交易、權錢交易等問題,即防止司法腐敗以新的形式借助這一制度發(fā)生。同時,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被害人的訴訟權利,充分發(fā)揮律師的幫助作用,加強對刑事訴訟過程的司法監(jiān)督和社會監(jiān)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