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縣長照相以及聯(lián)防費
一切沒有自己臆想的好,一切也沒有自己擔驚受怕時想象的壞。相館開起來了,并沒有白花花大把大把鈔票滾滾而來,也沒有付不起租金,以至潦倒。
我每天早上九點鐘把相館的門打開,等待顧客。
最先來的顧客是縣長。司機開著一輛小車載著他風馳電掣般地到來。小車到我門口嘎地停下,夾著公文包的秘書打開車門,伸出手擋了擋車門沿,縣長躬著腰就從車里走了出來。縣長看上去三十來歲,上穿白襯衫,下穿筆挺黑西褲,小分頭,書生模樣,面色和藹,毫無派頭。秘書指揮他照鏡子,他就照鏡子;秘書指揮他坐下,他就坐下;秘書說挺胸收腹,他就挺了挺胸脯;秘書說笑一笑,縣長就瞇瞇笑起來。像個乖乖仔。讓我覺得有趣極了。我抬起相機咔嚓一聲就為他照了相。秘書對我說要30張一寸要30張二寸。那可是好幾十元的錢,我心里又樂又擔心。樂的是頭一把生意不錯,居然來了縣長,更不錯的是還送了好一筆生意;擔心的是他會不會不給錢,拍拍屁股走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也只好準備吃這啞巴虧。生意人最怕的就是和人紛爭,寧肯自己吃一點虧也要息事寧人。和氣生財嘛。相照完了,果然只聽見秘書對縣長說,走吧走吧。縣長站起來,還保持著笑瞇瞇的神態(tài),對我說了聲:謝謝師傅,辛苦了。就大步邁出了門口。這是一筆蝕本買賣!我搖了搖頭,準備嘆息一聲。只見秘書安頓縣長坐進車里了,轉頭來到了我面前,問:好多錢?一邊伸手欲掏腰包。我大喜,連忙報出了價。以當時一般人的消費能力,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消費,我想秘書會不會聽我報出了價后,大大地不高興,覺得我收得太貴了,生出別樣的枝節(jié)和麻煩。我可不想管那么多了,該收幾多就收幾多。秘書卻沒有任何言語為難,把一把鈔票掏出來,數了數,交給我,說你看對不對。我數著錢,說對對。他笑了笑說麻煩師傅了。就走了。我手上捏著錢,長喘了一口氣。既而笑瞇瞇地把錢又數了兩遍。
下午來了兩個戴紅袖章的男青年。叼著煙卷,昂著頭。他們走進我的門面,東看看西看看,然后向天吐一口煙霧,問,就你一個人?我答是。交聯(lián)防費。其中一個說著,把夾在手里的煙卷叼回嘴里,用雙手打開一個本本。我說,交聯(lián)防費呵?嗯。那你跟我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就頭沒腦果真跟著我開步走了。我?guī)麄児丈蠘翘?,直接進了二樓局長辦公室,說,喏,你找里面那個人要吧。轉身走了。在身后我聽見辦公室主任高聲大罵,娘希匹,聯(lián)防費收到老子頭上來了!我忍住了沒放聲大笑。不久我看到這兩個紅袖章一臉煞白灰溜溜地下了樓,我有點擔心他們會來找我麻煩,那也無可奈何了,我作弄了人家夠嗆,讓人家回頭來出出氣,也是該的。沒曾想他們急急如喪家之犬,一溜煙就跑走了。從此再也沒見著他們面。
1994年:彩擴機
在1994年,我多么羨慕一臺彩擴機。我曾對遠在安徽馬鞍山市的影友張芳寫信說,我的理想就是擁有一臺井岡山812型彩擴機。對此張芳沒有回信說什么,可能她認為我的理想太低級了太不夠檔次了。井岡山812型彩擴機是上海產的,完全國有化制造的一種彩擴機,與外國產的原裝進口彩擴機,像什么富士呀、諾日士呀、柯尼卡呀等等品牌,那個差距大得不能同日而語。但當時我就只有這么一點小理想,覺得一輩子能擁有這樣一臺彩擴機,人生就知足了。在攝影彩擴服務業(yè)內,彩擴機在那個時代被譽為“點鈔機”。這倒是有點形象,相片一張一張一片一片從彩擴機的出片口出來,就像點鈔機吐出的一張一張的鈔票,不僅外表上類似,實際上也相似,它吐出的確實也等同于一張一張鈔票啊,所以擁有一臺彩擴機,在1994年就真的等于有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啊??墒且慌_最低檔次的國產彩擴機的價格也在十萬元以上,如果是進口彩擴機那動輒就是好幾十萬上百萬了。這樣的天文數字,我那時想我永遠也無法企及,高攀不上。我那會兒經?;孟肴绻覔碛羞@樣一臺彩擴機。
父親知道了我的夢想,說我們無錢買一臺新的彩擴機,我們可以買一臺二手彩擴機呀。這樣的想法讓我興奮,我說,可以嗎?父親和我就去柳州尋訪。二手的彩擴機倒是有,倒是不難找,可是售價基本也在五六萬,我們也買不起。父親看見我極其失望的模樣,又說,二手的我們也買不起,可以買一臺壞的呀,修好了,照樣能用??梢詥幔课矣謫?,充滿了懷疑。父親很有信心回答,可以。他說他看了一下井岡山彩擴機的圖紙,應該他自己能修。我們又去了柳州,這次就把人家使壞了淘汰下來當廢鐵丟在倉庫里的一臺井岡山811型彩擴機,差不多以廢鐵的價格買回來了。把彩擴機運回家里,我沒有興奮,只有擔心:父親能行嗎?他只是一名眼科醫(yī)生,可不是電氣工程師啊。
可是父親看來是有某種天賦的,比如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就能自己動手組裝收音機,那時他的書桌上擺滿了電容、電阻等等這些電子元件。我還清楚地記得當這臺收音機終于組裝成功突然從它的喇叭里傳出嘹亮的歌唱聲時,我和母親是怎樣又驚奇又歡喜!
父親每天下班回來就開始琢磨擺弄彩擴機,日以繼夜。父親一貫干什么事情都是這樣,可以長時間不吃不喝不睡,通宵達旦。這樣,在某一天,他果真就把彩擴機修好了。開動起來的隆隆的機聲聲音嘹亮,再一次給我和母親無比的驚奇和歡喜!
父親說要想完全發(fā)揮這臺彩擴機的功力,我們得去找一個沒有彩擴機的空白市場。他這么說,我非常認同。我在柳州市周邊的縣份調查,終于找到了永福縣。這里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最重要的是在照相服務業(yè)里還沒有一臺彩擴機!
我在永福,租了農行的門面,起了“8號沖印部”這樣一個奇怪的店名就開業(yè)了。父親問我為什么起這樣的名字,我說沒為什么。其實還真沒為什么,在申請工商執(zhí)照的時候,腦子里突然冒出了“8號”我就順手寫下了。后來好多人問過我為什么是“8號”,好像我是很有用心的有意為之。
沖印部開業(yè)了,顧客盈門,從早到晚前來沖印照片的顧客走馬燈似的絡繹不絕,如滔滔江水。彩擴機有時不得不日夜不停連軸轉。數鈔票沒夸張到數到手軟,賺的錢可是讓人心滿意足啊。這是彩擴機最美好的時代。
1995年:病、醫(yī)生
我對醫(yī)生充滿了信任,你如果生病了,把自己交到醫(yī)生手上,你就安全了可以放心了,你的健康就有了保障,恢復健康指日可待。這種信任當然是來自我從小的環(huán)境。我從小在醫(yī)院長大,我的父母都是醫(yī)生,他們的醫(yī)術和醫(yī)德的確可以令人信賴??墒窃诰攀甏磺卸荚诟淖儯貏e是在醫(yī)療這一塊,已經改變得一切朝錢看而讓有些人不顧及醫(yī)德了。我還沒發(fā)覺,依舊抱著老觀念,對醫(yī)生具有崇高的敬仰和信賴。
在8號沖印部定址的時候,我看到隔壁開著一家診所,非常高興,父親來看我工作進展發(fā)現(xiàn)了隔壁這家診所,也十分高興,有點放下心來,說以后你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看起病來,又及時又方便,很好。
這家診所的主治醫(yī)生是原縣人民醫(yī)院的一名內科主任,姓楊,大家都叫他楊主任,在當地名聲很響,口碑很好,都說他醫(yī)術高明,前來找他瞧病的病人從早到晚絡繹不絕。自然也是大發(fā)其財。
我的沖印部由早忙到晚,經常不能休息,顧不上吃飯,惡果就出來了,胃痛了。
這天不僅胃痛還全身軟綿綿的。
我去找楊主任看。楊主任問了問情況,說不要緊,吃點藥,打兩針,就好了。聽了醫(yī)囑,回來我拿著楊主任給開的藥依言服食??墒遣r不僅不見好轉,卻更嚴重了。
再去看,他讓我打吊針,打了兩天吊針,也不見起色。
這時候我該立刻就上醫(yī)院看病的,我已經有了轉診的想法,可是我沒有這么做,我很信任楊主任,我覺得他是醫(yī)生,把自己交給他,他自有主張,自會為病人作想,該轉診自會轉診的,我要無條件聽從他的安排。在我父母工作的醫(yī)院這樣的事我可瞧得多了,他們治不了的病,立即就會向上級醫(yī)院轉院。楊主任開的藥由每天幾十元,到一百元多,又到差不多兩百元了,只見藥費嘩嘩地越交越多,病情卻不僅不見好轉倒是越來越惡化??墒菞钪魅魏孟駴]有讓我轉診的任何想法,再過一天,我已經不能起床了,他就到我的床邊來給我打針。
在前一天我打了電話給父親告訴了他病情。立即住院,他說。
他走不開,讓我的伯父立馬趕來。
伯父來了,看我還躺在家里,很生氣,立即找車子把我拉到醫(yī)院。
在車上我就昏了過去,人事不省。當我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躺著,已經是第三天了。
我終于醒過來了,守著我的醫(yī)務人員以及我的伯父都松了口氣。
我的病是胃出血,因為拖了那么多天,不僅失血過多,出血部位的傷口也越來越大,已經非常危險,再來晚點就有性命之憂。
這時我的父親母親都來了。我的伯父非常氣憤,說定要找楊主任算賬!父親聽了連忙阻止,說算了,是醫(yī)生看病總有誤診的時候。這哪里是誤診,這是要人家的錢送人家的命哪!算了算了。父親堅持這么說。伯父最后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從此我對醫(yī)生幾乎要徹底失去了信任。
1996年:休養(yǎng)生息
8號沖印部僅僅開業(yè)了一年多就被迫關張了。我無比心痛無比惋惜。我本來主張沖印部暫時歇業(yè),回父母身邊休養(yǎng)休養(yǎng),待恢復了健康,再回來重整爐灶再開張的??墒歉赣H堅決不同意。你還要不要你小命了。他說。不由分說,連夜就把我的整個店搬空走人了。
我的人生頓時陷入了停頓和迷茫。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正是干事業(yè)的時候,就需要停下來什么也不能干,就需要休養(yǎng)生息了。心情無比沮喪,但也無可奈何。突然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小說來。小說中保爾也是被病痛阻礙,不得不停下他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的事業(yè),休養(yǎng)生息。他在養(yǎng)病的時候悟出了關于生命的至理名言:人最寶貴的就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覺得挺有意思,不禁放聲大笑。
我的母親聽到我放聲大笑,停下了她手中的針線活,連忙走過來不放心地摸了下我的額頭。
我每天在街道上亂走,這座叫融安的小城我從來也沒有細細地打量過?,F(xiàn)在,我可有大把的閑暇時光好好地看看這座縣城了。在我幼年在融水的時候,融安是緊鄰著融水的一座縣城,我對融安基本沒有好感,覺得它十分粗俗,這個印象讓我很討厭融安。那時我不知道融安居然是我的老家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就是融安人,說到“粗俗”,我自己正是這粗俗里的一分子。那時對于“老家”“故鄉(xiāng)”之類沒有概念,現(xiàn)在有了概念了,我卻融不進去,我常常疑問:這真是我故鄉(xiāng)嗎?就像與母親失散經年的孩子無法接受自己的母親。我總結了我對融安“粗俗”的印象,第一是這里的人愛講本地一種叫“土拐話”的土話,音調難聽,很粗很俗;第二是這里不管老幼基本滿口粗話臟話,可以說凡是你聽到的話語中,沒有不夾帶臟話粗話的,這讓我極其不喜歡,難以接受。我想起我生活的融水,在那里的生活圈中,人們語言干凈,甚至文雅,帶著一點書卷氣?!孟褚簿瓦@樣了,現(xiàn)在仔細想來其實我對融安也并沒有太多太實在的可以不屑的東西能夠指責。一個人對一種事物的印象,看來很多時候都是一種沒來由的主觀印象,并且會一直受這個主觀印象影響著了,對事物的評價便往往不知不覺地會失之偏頗。這是很不公平的。
我每天走在融安的街道上東看看西看看。融安有一條古老的街道,叫騎樓街,已經有百年歷史了,我最喜歡去那里游蕩。街道是石板鋪就,凹凸里面都是歷史的陳跡,聳立的房子比較破舊了,年久失修,可是在破敗里面時時顯露著精致的建筑工藝,窗欞上的雕花,廊柱上的飾紋,都分外考究,衰敗里面透出高貴、華麗而端莊的氣息。那是我們祖先的氣息,可惜,卻沒有能承傳下來,只剩這些遺跡讓人瞻仰了,而這些遺跡說不定哪天很快也會沒有了。
我的伯父見我整天四處游蕩,看不慣我的游手好閑了,說我缺乏思想。他這樣說讓我很自慚形穢,我就想著要趕快去做一點事情了。
1997年:打工
柳城的表哥來請我出山幫他開起一家彩擴部,對彩擴他是門外漢,一竅不通,我不幫他開不起來,我就答應了。
我和他去上海索維尼彩擴公司看機器,機器的演示廳里擺滿了幾十臺彩擴機,新嶄嶄的,剛噴的油漆锃亮,聞得到香味,可以照出人影,看得人眼紅,多美好多美妙的機器呀,這些“印鈔機”很快將有一臺會是表哥的了。
表哥看著這些彩擴機,眼睛發(fā)亮,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去,用手輕輕撫摸著彩擴機,感覺一下不久就會給他帶來花花鈔票的機器的溫度和質地,他點著頭很滿意。
我們很快就交了錢訂下了機器。半個月后機器就來到了柳城,安裝調試完畢,機器正常運轉了,就等著數錢了。
80年代90年代是一個生意人賺錢的最美好的年代,不單是開一家彩擴部你開個隨便什么部什么店如果上了點規(guī)模一定會有雪花花的票子滾滾而來。多少賺錢的機會呀。對一些人來說機會喪失在不夠大膽沒有勇氣,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機會起先喪失在沒有起動資本,最后喪失在身體狀況不佳。
我在表哥這里,我對自己的定位就是友情支持,從來也不認為我是來這里打工,從來也不認為我在這里不過是一個打工仔。我每天把機器開動起來,幫他擴相。相片從機器里流水一樣嘩嘩地出來,色彩艷麗鮮亮。顧客拿著照片笑盈盈喜滋滋地愉快地交錢走人,表哥賺得票子顧客賺得心情。許多顧客都說你這里的相片擴得好,不像某某某某處的相片色彩不是色彩簡直一塌糊涂。表哥聽得樂呵呵地笑,滿臉生光。
我住在表哥的家里,像一家人,我一直把自己當作是他們的一家人。表哥有一兒子,也就是我的表侄,六七歲,我剛到來時,他對我言聽計從,很乖順,整天表叔表叔地叫著纏著我。因為表侄很聽我話,表嫂表示要我多管教他,我也就真的經常管教表侄。后來情況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有一天我管教表侄的時候,表侄不服管教,說:你憑什么管我?你不過就是我家一打工的!我愕然,一下說不出話來。才忽然醒悟,是的,在這里我不是家庭成員,我不過就一打工的,是我自作多情了。心里失落,但是讓表侄把我點醒了,我明白了。
一個人對自己的定位,有時真是很無知的,甚至是很自作多情而可笑的。比如在表哥這里,人家很客觀地把我當作一打工仔,我卻把自己定義為了是他們一家人。
1998年:寫作
人生有著某種必然,又有著很多偶然。決定人生命運的往往是一種必然的話,那么讓人生活得更多姿多彩、內心更豐富的卻是很多偶然。你偶然看到了一些東西,你偶然去干了一件事。它們向你打開了人生的另外一扇窗口,你有了人生的另外一道風景。
柳城表哥店的隔壁是縣圖書館,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到里面去借書讀書。一家縣圖書館書不算很多,卻足夠我閱讀了。我很驚喜和滿足于能有書可讀。從小那么喜歡書,每到一地必要逛當地的書店和圖書館?,F(xiàn)在,柳城縣的圖書館近在咫尺,我自然不會放過。
一天在圖書館閱覽室翻閱報紙的時候,偶然翻閱到本地的一張叫《柳城報》的報紙,又偶然看了看副刊里的文字。我覺得我也可以寫幾個字,在上面登一登。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筆套就寫起來。寫好了,拿到報社的郵箱去投遞,然后以為就等著發(fā)表了。
可是我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也不見發(fā)表。大失所望,不服氣,再寫,再投。
表哥知道了,哈哈大笑。他說報紙是讓你隨便登的。
他這么說,我覺得很對。
他又說,沒有關系你莫想。
這句話我覺得就不對了,就反駁了他。
他不再說話只乜斜著眼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坐下來,握起筆又繼續(xù)寫,寫好了,又投。
三個月,所有投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
表哥讓表嫂轉告我,縣上的報紙有他同學,不如他去給那位同學打個招呼好了。
表哥的人生哲學就是關系學人情學,他認為凡事都要走關系、靠人情,辦一件事,如果不走關系不靠人情,他會一下子不知所措,四顧茫茫,把自己失落了。
在如今的中國像表哥這樣的人到處都是,像我這樣的人大概才鳳毛麟角吧。
幾個月過去,報紙一期期如期而出,所沒出的就是我寫的文字。
我不禁失望,不禁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心里也開始疑惑:難道發(fā)表文章,真的像表哥說的要走關系要靠人情?
我對表嫂說就投最后一次吧,如果這最后一次投出去仍沒結果,就不寫不投了。
沒想到這最后一次投稿卻發(fā)表了。
這使我的疑惑一下烏云散盡。
失敗往往帶來消極的人生總結,往往背離了對社會的正確的認識和評價,不客觀。如果我的文章一直不能發(fā)表,因而輟筆不寫了,我將得出的結論是:這個社會處處講人情講關系,報社也不例外,你沒有人情沒有關系,你的文章就不得發(fā)表。所幸這最后一次投稿,不知是誰的眷顧,不知是誰在冥冥中對我的照拂,發(fā)表了。這使我對報社的認識端正了態(tài)度,也仍然能堅持我原先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和看法:不管是在一家報社還是在一家單位或者是在這整個社會,肯定也要人情也要關系,但并不是事事講人情講關系,一件事、一個人的成功,還是要靠要憑真才實學。
從此我的業(yè)余生活里多了一個內容:寫作,寫作使我枯燥單調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明亮的色彩。
1999年:時間就是金錢
我最先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略微有一點點詫異,或者說有一點不能接受,就算是現(xiàn)在,我也不能完全接受。時間不僅僅就是金錢,時間它所蘊含的內容,比金錢不知廣大高闊了多少,金錢在時間的內涵內蘊里甚至根本都不算什么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我也覺得這句話說得也很好,它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提出來的時候,讓沒有金錢觀念的當時的中國社會,確立了金錢觀念。只是后來證明,有點矯枉過正了。這是后話,事實已無可挽回。
這句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我伯父。
我伯父是一名小學教師,生性嚴肅,不茍言笑,他要么不說話,他一說話往往就是同我們晚輩講做人的道理??粗前褰Y的面孔,認真的神態(tài),滔滔不絕的道理,許多晚輩表面上人在恭恭敬敬規(guī)規(guī)矩矩洗耳恭聽,思想其實早已神游萬里不知所去了。偶爾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伯父還沒講完,偷笑一下繼續(xù)神游。
我的伯母當時在縣城開一家照相館,伯父空閑的時候就前來幫忙。相館忙時我也前來幫忙。就在這個幫忙的時候,伯父講出了“時間就是金錢”,他說時間就是金錢,他說要把時間放在能掙更多金錢的地方。
他居然會說時間就是金錢,要用時間掙更多的錢,讓我暗暗驚奇。
在我的印象里伯父書生氣重,應是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才對。
我的伯父以及我的父親都有相同的個性,就是某些思想能跟隨時代的步伐,常常不是周圍人所能及。時代在飛速地變化,他們的思想也跟著在飛速地變化。像我父親居然會主張我去干個體戶。他一輩子都是體制內的人,國家干部,不思量著讓我也當上國家干部,居然有脫離于體制內的思想。
伯父提出“時間就是金錢”,說凡是能用金錢買來的時間,就不要浪費時間,比如做飯,多浪費時間,不用做,去飯店點餐。
我聽了大贊,很好很好極是極是。
伯母卻疑疑惑惑,遲遲疑疑,舍不得,那多花錢哪,她咕噥著說。但她不敢執(zhí)拗,果然就去飯店點餐了。
飯菜送來,我大口地嚼著,覺得味道好極了,不是家里菜可以同日而語。
那時小縣城還沒有快餐業(yè),但是不久小城里許多人也有了要用金錢來購買時間的觀念,在用餐時為了節(jié)省時間,自己不煮而都去點餐??觳蜆I(yè)便像在別的城市那樣在小城應運而生,很快就成氣候,如今的快餐業(yè)更是做得風生水起,生龍活虎了。
2000年:家族行業(yè)
我在表哥那里打了一兩年工,然后回到融安再開起了一家相館。
一種職業(yè),或者一個行業(yè),一個人進入以后,往往會帶動一個家族的許多人進入。在照相行業(yè),由于父親對攝影的愛好,最后使得我們家族里許多人都來做,比如我的伯母,我的二娘、小娘,還有我的表哥、表弟,還有表妹以及我自己等等,先后都各自開了相館。在我們的小縣城形成了一定的壟斷。這是一個小小的標本,更大的標本,比如醫(yī)療行業(yè)的所謂“福建幫”“蒲田幫”,規(guī)模更大,影響更廣,他們不僅整個家族,而是整村整村、許多個村莊的人都由于一個人的入行而進入醫(yī)療行業(yè),他們人口眾多,規(guī)模遍及全國,四處開花,就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基本上所有有點規(guī)模的私立醫(yī)院都是“福建幫”在經營著。又比如復印行業(yè),在這里有著眾多的江西老鄉(xiāng)在經營,他們在本地的復印行業(yè)形成舉足輕重的影響。我認識一位做復印的江西人,問他怎么做起的,他告訴我是他們村里的一個人先在做,然后帶著他們紛紛都做起來了。
這種有趣的現(xiàn)象既令人贊賞也讓人擔憂。他們在做大做強的同時必然在一時一地形成某種形態(tài)上的壟斷。凡是被壟斷的行業(yè)一定不是一個健康發(fā)展的行業(yè),對消費者也一定不是福音。
2001年:留一手
桂花小表妹幼師畢業(yè),她覺得整天跟小孩子打交道沒意思,決定來跟我學攝影也開一家照相館。
我說好啊好啊,歡迎歡迎。
她就來了。
先學攝影的基本知識,什么光圈呀,速度呀,順光呀,逆光呀等等。又拿起相機來學習相機的結構。再進暗房學膠卷和照片的沖曬。
桂花小表妹人聰明,一教就會,一點便通,不出兩個月影室內的基本攝影都會了,照個證件相什么的,已能應付自如。
進入新世紀,小城的變化明顯加速,城鎮(zhèn)建設變化的標志就是仿佛一夜之間高樓四起。隨著不斷聳立起來的高樓,暗夜中的小城幾條主要街道,霓虹燈閃亮,變得更美麗了。
隨著小城的這種變化,我立即抓住商機,在商業(yè)街上選了一個點,每到入夜就為顧客拍攝小城夜景。從來還沒有哪家照相館夜晚出夜景的,而夜景照片顧客基本沒見過,覺得很美麗很新奇很新鮮,一時前來拍照的顧客如云,生意火爆。
桂花小表妹要求我也教她拍夜景,不知怎么我想到書上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突然起了私心,支吾了。桂花小表妹幾次提起,我都顧左右而言他。小表妹明白了,啥也不說了。不久就離開了我。
每次想起這件事我都為自己突然而起的那點小私心后悔,這是干嘛呀。
2002年:有棗沒棗打一竿
我很喜歡這句話:有棗沒棗打一竿。我們在小時候都有這樣的經歷,大人們對樹上的果都采摘了,一眼望去只看到樹枝樹葉,已看不到一顆果實,這時對樹上還有沒有果已無法判斷,但是管它呢,先打一竿再說。這一竿打下去,往往會得著意外驚喜。
我們長大了,成人了,有棗沒棗打一竿的事兒我們卻越來越少做越來越不去嘗試了。對世界的那種試探之心越來越缺少敏感越來越麻木,越來越不愿浪費精力,越來越害怕失敗,越來越固步自封。為什么人生經驗的增加積累與對事物的好奇敏感往往要成反比呢?
2002年偶然看到廣西作協(xié)發(fā)有一文,意思是自認為寫作成績突出的個人,可以以個人名義直接向廣西作協(xié)提出入會申報,而不需要像以往首先經縣然后再經市,一級一級審核上報。我看了,拿給靜子看,靜子說,那你上報呀。我十分猶豫。
不論是在2002年還是在現(xiàn)在,對于個體戶,體制性的歧視,體制內人固有的那種觀念性的對個體戶的主觀歧視和排斥,從來也沒有消除過,個體戶在主流社會的存在,在過去以及現(xiàn)在,都始終處在邊緣并且一直被主流社會有意邊緣化,個體戶的境遇特別是政治待遇雖然經過這幾十年社會變遷有所改善,卻沒有根本改變。
作為個體戶我想加入省級作協(xié)一直有兩道過不了的檻,幾乎連一道也過不了。首先是縣文聯(lián),這兩年我都試圖申報,縣文聯(lián)都以不理不睬應對,連縣一級門檻都邁不過,不要說接著還要邁過市一級門檻了。這種極端的排斥和冷漠,好在我還有一顆還算堅強的心,雖被打擊卻沒有感到被傷害。
現(xiàn)在有一個申報入省級作協(xié)的機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我竟然猶豫。這種猶豫是擔心自己不夠資格。靜子比我看得清,她說你猶豫什么呀,有棗沒棗打一竿,你又沒什么損失。
我就申報了。
幾個月后批文下來,我成了廣西作協(xié)會員。
羅海,男,廣西柳州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字見諸《散文選刊》《意林》《文化月刊》《寫作雜志》《廣西文學》《黃河文學》等百余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