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前不久與楚先生聊天,提起各自的成長經(jīng)歷。說到半酣處,他忽然鄭重起來:這些年,仔細想想,還是讀書對我的影響最大。如果不是從少年時代就開始養(yǎng)成的閱讀習慣,真不敢想象自己要變成多么庸俗的一個人。
楚先生人到中年,事業(yè)小成,妻嬌子媚,算是人生贏家。
我最欣賞這位兄臺的地方,是他幾乎登上了馬斯洛理想中自我實現(xiàn)者的最高層。任何棘手的事情到他那里都不過夜——快,準,狠——經(jīng)常讓你感慨: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不是多吃幾噸鹽就能填平的。
所謂見賢思齊。我隔段時間就會大張旗鼓地把陽臺上的一堆書整理一下,分門別類,做好書簽,打算近期讀的放在外面,裝潢門面的擱到里層。
剛開始,這項工程做得甚為愜意。試想,在那一群散發(fā)著墨香的尤物跟前,指點江山,頗有些君臨天下的快感??蓛赡甑跪v下來,便讓人累覺不愛,原因是我“買書如山倒,讀書如抽絲”。
立下的宏偉志向,一次都沒實現(xiàn)過。不是淺嘗輒止地翻上幾頁作罷,就是目光像蝴蝶般四處飛舞,卻始終落不到書上。說句給自己開脫的話,大概一個終日以編書為生的女人,很難再對什么書泛起那種撲倒小情人的熱望。
但是,要說對書沒有一絲格外的情分,那也是假話。撇開我要靠它吃飯這個現(xiàn)實因素,那種進入某部喜歡作品的感覺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的。
比如,某些極瑣碎的細節(jié),拗口的人名、地名,幾句人物的對話,甚至書中寫到的花與植物的名稱,女孩裙子的顏色,房間里的擺設和氣味。這些都是讓我深深迷醉的東西。
其實,我小時候倒是頗愛讀書,癡迷到凡是寫有字的紙片都要拿起來翻翻。遺憾的是,我沒有生在耕讀傳家的小康家庭。我爸每天在算盤珠子上討口糧,我看的最多的是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賬本。
偶爾,他去外地進貨,回來的時候會帶上一兩本《故事會》和《今古傳奇》。傳奇我看不大懂,《故事會》卻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為什么鳳姐會因為喜歡讀《故事會》而遭人恥笑。
大概那些精英人士很難想象得出,書籍在中國落后鄉(xiāng)村的匱乏程度。他們并不知道,十幾年前,故事會當真是容易獲得且真心好看的東西。
我的第一本文學啟蒙讀物應該算是插圖版的《山海經(jīng)》。那本書我拿到的時候,書頁已經(jīng)殘損不堪,大概是鄰家哪位嬸嬸做完鞋面隨手丟下的。
里面很多故事都有頭無尾,讓本來就奇幻的神話故事更增添了神秘色彩。我印象較深的是精衛(wèi)填海、夸父追日和盤古開天辟地。而真正帶給我強烈震撼的,則是那個以乳為目的刑天。他戰(zhàn)斗至死的那些畫面,很多年以后,仍烙在我的記憶里。
在少女懷春的年紀里,我夢中的白馬王子,從來都不是什么蓋世英雄,而是某個神情略帶憂傷,穿著白襯衫,水洗藍牛仔的干凈男孩子。
等我長大以后,對異性的審美還是逃不脫這個圈子。一個人早年的閱讀經(jīng)歷,真的會以一種潤物無聲的狀態(tài)影響漫長的一生。
高中學習壓力很大,除了語文教科書,任何課外書都是被嚴令禁止的。有次自習課上,我偷偷看《紅與黑》,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后作為典型案例,在班會上批斗了近半個小時。從此再不敢沾染課外讀物。
壓抑的心在高三寒假來了個總爆發(fā)??吹氖恰赌滤沽值脑岫Y》。那大概是從小到大看得最快的一本書。從下午四點鐘開始,到凌晨三點,一口氣讀完的。
看到最后楚雁潮拉《梁?!纺且欢?,我在被窩里淚水漣漣,哭得不能自已。恨不得變身新月,陪在他身邊。那種被一顆子彈擊中胸膛的震顫感覺,以后多年不曾有過。
十七歲的我尚能為里面的純愛所觸動,若是現(xiàn)在讀,恐怕只能當作一本三觀都不怎么正的言情小說了吧?很多書,都像人一樣,應該在最好的時光遇到。否則,在那個年齡段錯過了也就永遠錯過了,你甚至都不會知道自己曾錯過了什么。
大學我本來是要讀語言的,結(jié)果以兩分之差被調(diào)劑到一所理工科大學的法學系。俞敏洪每次出去演講,都津津樂道的便是自己大學時代讀了一千本書。而把T大整個圖書館翻出來,也找不到一千本能讀的書。
這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我曾設想過數(shù)以千次,讀了中文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是否能比此刻走得更遠。然而,人生沒有從頭來過。
大三那年,W以一己之力,在文法學院辦了一個讀書角。當時的主要形式是拉贊助和募捐,竟然也小有規(guī)模。彼時,正是對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時候。假以借書之名,多跟他待幾分鐘,便是我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在所謂愛情的感召下,我度過了此生讀書最密集、最充裕的一段歲月。很多經(jīng)典名著都是那時候啃下來的,比如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碰的《約翰·克里斯多夫》《安娜·卡列尼娜》《基督山伯爵》《呼嘯山莊》《少年維特之煩惱》這些大部頭。
坦率地說,這些書都讀得不入心。只知道囫圇吞棗、一目十行地往下翻,仿佛數(shù)量以及看過是頭等重要的事兒。
我記得看完最后一頁《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時候,教室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校工從走廊里走過,把燈一盞盞地拉滅。我走出教室,內(nèi)心也是一片憂傷的黑暗。
后來因為跨專業(yè)考研的緣故,我又踏上了“被讀書”的道路。不過讀的都是有考試要求的篇目,并沒有什么樂趣。當作定額任務一樣,不完成就沒有糖吃。
考研成績出來以后,終于有了一段閑適的時光。我在趙走走的指導下,開始接受一些真正觸及文學本質(zhì)的東西。他一向覺得,審美比思想重要。因為思想可以作偽,而審美則絕無可能。
或許是天性愚鈍,或許是理性思維欠缺,花了四年時間,我也沒有真正搞清楚文學通天地的大美境界。我無法感知李義山“斷無消息石榴紅”的牽念,也不懂秦少游“為誰流下瀟湘去”的怨忿。
這些年,雖然讀的不太多,可也算愛書成癖。但終究因為各種原因,遺失了一些我非常珍愛的書。比如《夾邊溝記事》,這本是被M拿走的。他那時候每月到蘭州看我,離開的時候都會帶走一本書。有的送回來了,有的我再也沒見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