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波
(中央民族大學宗教與哲學研究院,北京 100000)
《煮泉小品》是明人田藝蘅講煮茶選水的著作,該書寫于明代嘉靖三十三年,田氏在序中論及《煮泉小品》的初衷,自謂“少患泉石膏肓之病,然遍檢書方,苦無對病之藥?!贝嘶蛑^對泉石研究品味之入迷。后述遇道人,教以清泉白石煮茶,此病漸愈,實質是指對清泉白石的愛好有了對境,從此后,以研究適茶之水為嗜好。其所著《煮泉小品》,圍繞茶而論水,卻論出了古典文化中對水的看法,其對水不同于今人科學的一般的態(tài)度,而是以陰陽、清濁、秉性、氣質、地理之差異論之,其背后是古代一以貫之的道家哲學思想。全書正文共分《源泉》、《石流》、《清寒》、《靈水》、《江水》、《井水》等十部分,前有引,后有跋。以下?lián)衿湟叻謩e論之。其《源泉》、《石流》兩節(jié)講泉水,《清寒》一節(jié)講水性,《靈水》講天降之水,《井水》、《江水》講平常之水。試分而論之。
《源泉》一節(jié)涉及泉的本質兼論及山上水,蓋泉即山上水也:“積陰之氣為水。水本曰源,源曰泉……像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省作水,源本作原,亦作厵。從泉出廠下,廠,山巖之可居者,省作原,今作源,(泉)本像水流出成川形也,知三字之義,而泉之品思過半矣。”
田氏以為水是陰氣匯聚而成,以其流動,便有微陽之氣,而原從泉出廠下,乃指明泉與山的關系,泉形類似眾水流出成川,取其繞于山間,支分眾多,細水微流,汩汩不絕之義。蓋此三字,便可知泉之品性,即山間流動之水,有陽氣聚于中。而田氏又以為泉可以稱為“蒙”,“山下出泉曰蒙,蒙,稚也,物稚則天全,水稚則味全?!比∑溆锥皇鷻C之義,道家老子有強梁者居于下,柔弱者居于上的觀念,可以與田氏的觀點相互映證。
論山間之泉,田氏則依山之不同,而定其品類差別,如“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則水之特征乃依于其所處之山,此說同于周易的云龍風虎,萬物各從其類,借此,水之不同便可以顯現(xiàn)了,今人只有自來水的概念,離田氏對水的觀念相差極遠。
《石流》一節(jié),田氏論及山、石、水的關系頗多妙論,“石,山骨也,流,水行也。山宣氣以產(chǎn)萬物,氣宣則脈長,故曰山水上,《博物志》:‘石者,金之根甲,石流精以生水’,又曰:‘水泉者,引地氣也?!鄙绞皇强茖W思維下礦物質的聚合,而是五行之金,而泉出于石就如五行之金生水,我們一般對五行的理解往往有誤,以五行為五種自然物質,實際五行是自然氣質之運化,石流精以生水,就本意而言,金為清白之相,故貞靜,貞靜故生幽暗,幽暗故生水,與其說相生,不如說是對萬物動靜、相從、傍生關系的觀察,田氏書中多用易經(jīng)的道理,以道學的觀念觀察水,其微細非一般人可比。又如,論及泉石相傍之關系,引用易經(jīng)之咸卦,“咸,感也,山無澤,則必崩,澤感而山不應,則將怒而為洪?!彼^咸即是感應之義,表示一物之顯現(xiàn)必有與其對應的相,山與澤就是相互感應的,若山無澤,則必崩,若水澤流動,而山間未有相應之泉流,即地氣沉滯,那么必然會有水患災害。
田氏亦以泉之流動方式判定品質,分其為流遠,不流,涌出,涌而忽涸者,其判定亦以道家哲學為依,試論:“流遠則味淡,需深潭停蓄,以復其味……泉不流者,食之有害,《博物志》:‘山居之民,多癭腫疾,由于飲泉之不流者……泉涌出曰濆,在在所稱珍珠泉者,皆氣盛而脈涌而,切不可食……泉有或涌而忽涸者,氣之鬼神也……不可食?!碧锸弦粤鬟h之水則力弱,而味淡,以為需深停復味,以不流之水以為僵治,故言患腫疾,腫,氣滯不動之病。以涌泉為氣盛,氣盛則不依地脈,未得取地之精華,故不可食,涌而涸者,地氣變化難測,謂之氣之鬼神,故亦不可食。田氏論水之流動亦依于道家思想,水遠則需復味,同于老子之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不流之理類似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涌泉之理類似飄風不終朝,涌而忽涸類似強行者有志的反面,蓋志長則流長,反復則無恒而不可測,故不可食。
《清寒》一節(jié)論水之性狀:“清,朗也,靜也,澄水之貌;寒,寒,冽也,凍也,覆冰之貌,泉不難于清,而難于寒,其瀨峻流駛而清,巖奧陰積而寒者,亦非佳品?!贝颂帉⑶搴⑻?,言寒難于清,而清寒又有嚴格的標準,急水雖清而不佳,巖穴隱蔽之處雖幽寒亦不佳?!懊芍笤还?,井之象曰寒泉,不果則氣滯而光不澄,不寒則氣燥而性吝?!泵?、井乃易之兩卦,蒙之象曰果行,應是指果斷的行動,引于水應是指自然流行而不滯著,滯著則水性晦暗,
井之象曰寒泉,乃井之九五卦,卦辭為“井冽寒泉,食”。其上九四卦為“井甃,無咎”,意為以磚石壘筑井壁,沒有過錯,94到95是一個發(fā)展,因為只有圍住井壁,才有幽暗之相,幽暗才有之后的清涼。田氏所用是來判別井水、泉水的好壞的,泉流動故清,井幽暗故寒,非如此則不佳。
又論及冰,以冰為清寒之極,似有推崇之義,“冰,堅水也,窮谷陰氣所聚,不泄則結而為伏陰也,在地因英明者惟水,而冰則精而且冷,是故清寒之極也。謝康樂詩“鑿冰煮朝飧,《拾遺記》云:“蓬萊山冰水,飲之千歲?!贝颂幱霉糯軐W陰陽的原理,以冰為結陰寒之氣不泄的產(chǎn)物,水被稱之為在地英明者與地之相狀有關,地為陰濁之象,而水為清透之象,故為在地英明者,而冰則為水之精華,故而清寒之極。
《靈水》一節(jié)實際是講天降之水,天降之水有甘露、雪、雨水,“露者,陽氣勝而所散也?!甭?潤澤也,特為古人重視,五經(jīng)通義:“和氣津凝為露?!笨梢娐杜c陰陽和潤的狀態(tài)有關,田氏又論及露的種類,以為顏色濃者為甘露,凝如脂,美如飴,一名膏露,一名天酒?!?/p>
對于雪,田氏認為是天地之積寒也。并認為尤宜茶飲也。“處士列諸末品何邪,意者以其味之燥乎,若言太冷,則不然矣。”處士以雪煎茶為末品,是因為雪性輕燥或寒冷的緣故,但他本人則不認同。對于雨,田氏以為“雨者,陰陽之和,天地之施,水從云下,輔時生養(yǎng)者也,和風潤雨,明云甘雨。”以為雨乃天地相合的產(chǎn)物,并可以輔養(yǎng)當令之物,但又提出惡雨的說法,以“龍所行者,暴而淫者,旱而凍者,腥而墨者,及檐溜者,皆不可食”。所提出之水或出處惡,如龍行者,或失于暴虐,如淫雨,或失其處所,如旱而凍者,或氣味不凈,腥而墨者,或處所不潔,如檐溜者,這種論雨為文人之習氣。
《江水》一節(jié)論及江水的取法,以離人遠者為佳,離人遠則無雜染。又特論江海水劣的原因,以《洪范》的五行說論水:“水曰潤下,潤下曰咸?!币詾樗髟竭h,則其味越咸,“泉自谷而溪而江而海,力以漸而弱,氣以漸而薄,味以漸而咸?!逼湔f或不確,有違常識,比如海水之涌動力當然勝過溪水之緩流,而味以漸而咸,亦缺乏論證,田氏論水時有紙上談兵,不求甚解的問題。
《井水》是清潔之泉,田氏論井引風俗通、釋名等文:“井,清也,泉之清潔者也;通也,物所通用者也;法也、節(jié)也,法制居人,令節(jié)飲食,無窮竭也,其清出于陰,其通入于淆,其法節(jié)由于不得已,脈暗而味滯,故曰井水下。其所說”法也、節(jié)也“一句引自風俗通,是論井水或井田并不確定,若論井田也可以,因為法制居人,令節(jié)飲食乃指田地之大小和方位在井田制中已有安排,故而產(chǎn)量有限,是謂令節(jié)飲食,強以論井水,以為不妥,但田氏之義在后半句:“其清出于陰,其通入于淆,其法節(jié)由于不得已?!币驗閬砣ブ幉患?,所以水脈暗而氣味滯著。又論井取汲多者,汲多則氣通而活也。取老子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之意。
田氏論水,本意為茶選水,但文章有些失旨,少論水與茶的關系,而多論水的樣態(tài),多引易經(jīng)之言,并用五行之理,具有道家哲學的理路,其過失在于缺乏詳細的審辯,希望合于古理,但實際的考證少,因而顯得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