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杏花零落了,春色已是五分。午后,孔夫子坐在中庭講壇邊,很有些倦意,但又不想也不敢睡,昨天看見子張午睡,上午剛借題發(fā)揮,慨嘆其“朽木不可雕也”。如今,哪怕是倚著幾兒打個盹,都會被學生暗地恥笑。
前兩天,整理《詩·大雅》,《皇矣》中分明寫著:“自大伯王季/唯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分明說泰伯讓出繼承部族首領(lǐng)的權(quán)利,而得到安排,被封在岐山以西的地方。這與“魯史”中泰伯、仲雍奔吳的說法,很有些不同。在周都洛邑時,孔子雖曾閱石室,啟金匱,抽裂帛,檢殘竹,但對這個材料仍未完全弄明白。
打起精神來和子游聊聊,子游,就是言子,來自吳國,家鄉(xiāng)的事不會不明白。
子游侃侃而談,于是《論語》中有了“《泰伯》第八”這一章。下午的課程內(nèi)容也有了,主題就是說泰伯。先由子游介紹泰伯事跡,然后課堂討論,結(jié)末由孔子總結(jié)。興許是大家對同學的發(fā)言不重視,或者在竹簡上書寫,跟不上趟,只留下老師總結(jié)中的幾句:
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泰伯把長子權(quán)——君位繼承權(quán)讓出來,前后三次,無怨無悔,為的是讓小老弟季歷登上君王寶座。這種連君王的名位都能舍棄的崇高道德,弄得老百姓真不知該如何稱贊他。但是對跑到幾千里外的荊蠻去建立吳國的偉績,并沒有提及。
得到如此崇高評價的,在《論語》中屈指可數(shù),也許是夫子對“禮崩樂壞,大小相逾”,世風日下,道德滑坡的末世發(fā)出的感慨,未免有點情緒化。不過泰伯的“道德模范”就這樣當定了。
泰伯是怎樣從黃土高坡奔向千里外江南水鄉(xiāng)澤國的,又是怎樣馴化了土著百越人,當上句吳之王的?
從宋代起,學者們就不斷提出疑問,當代的學術(shù)論著中重復、充實、深化或者顛覆前人的論斷,好些學子靠考證這個謎題戴上了碩士、博士帽。
問題留給歷史學家、考古學們?nèi)幷摪伞_€是來探究一下所謂泰伯“至德”的問題吧。
倘若泰伯是淡泊名利的人,可以像孤竹國二子那樣去遁跡山林,可以像許由那樣用溪水洗干凈自己的耳朵——被塵世話語污染了的,何必奔向那塊神秘的、危險莫測的江南土地,或者到岐山以西,或者什么別的地方就國?
希伯來人也有類似的故事,以掃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讓了“長子權(quán)”。“長子權(quán)”,不過是宗子地位、幾十匹牛羊,一方不大的土地,父親的臨終祝福,哪里抵得上千里周原、后來的成周八百年的江山?而以掃追殺那攘奪長子權(quán)的雅各,直到生命終結(jié)。
上郡城里,胡亥矯詔賜死了扶蘇;玄武門下,李世民殺了長兄建成;斧聲燭影,趙匡義接替了老哥。東方與西方幾乎是一樣的,有誰會在權(quán)杖前止步,而不想抓?。?/p>
泰伯讓位、出走或就國,避免了一場骨肉相殘的廝殺。廢誰立誰,還不是聽憑部族首領(lǐng)的心意。
朱熹夫子雖沒有去聽課,但是讀出了孔老夫子的話外之意?!疤豕逃恤迳讨荆┎粡?,太王遂欲傳位季歷以及昌(就是后來的周文王和周武王)?!碧┎懒诉@個驚天秘密,在兩難選擇——效忠于商,還是盡孝于父的面前,走向第三條路——逃向荊蠻。朱夫子在注釋的最后,亮出了論據(jù):“泰伯不從,事見《春秋》傳?!?/p>
吳地的泰伯廟,一座又一座,興建——傾圮——修復。《儒林外史》中杜少卿在南京興修的泰伯祠已蹤跡全無,蘇州閶門內(nèi)的泰伯廟也淪為菜場。
伍子胥像
而今,蘇州泰伯廟復建完工,城市的GDP多了零點零幾個百分點,青少年多了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居民們也多了消閑的地方。
是對吳國開國君王的追懷,還是對祖德清芬的頌贊?
昭關(guān)內(nèi)外,群山連綿。山上已經(jīng)看不到喬木嘉樹,楠木、紫檀早已被砍伐去建造章華宮,陰沉木、梓樹也都用去打造王公和后妃的棺槨。不過這里倒也不是童山濯濯,遍地榛莽,間或還有一兩棵野棗樹,高處還殘留著沒有被貪食孩子摘去的棗子。
兩座対峙的山峰,一條狹隘的通道,地勢險要,楚國在這里設(shè)置了關(guān)口。伍子胥在山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已經(jīng)有六七天,但總找不到得以出關(guān)路數(shù),就靠著這些殘存的棗子和山泉水度日。
探頭探腦,張望過。關(guān)門上張掛榜文,畫影圖形,分明是自己昔日俊武的身形,現(xiàn)在頭發(fā)白了,胡子拉茬,瘦脫了形,根本不像同一個人。但是上面下達死命令,要嚴加防守,何況還有那個誘人的賞格:黃金千鎰,糧食五萬石,只要獻上伍子胥的首級。自己一張口,就是郢都口音,哪能混過去?
楚平王竟這樣殘暴、這樣膽怯、卑鄙,處決國家的宗室、重臣,像捻死螞蟻一樣。自己的父親伍奢、哥哥伍尚,懸首郢都通衢大道口,還要追殺自己,伍子胥默默地想。
眼淚早已流盡了,胸腔里有的只是復仇的念頭。
從春徂秋,奔逃了好幾個月。伍子胥由邊城逃往宋國,再偕同太子建去投奔鄭國。太子卷入了一個陰謀事件被殺,他原來的計劃——倚仗太子的名望,借助外來力量,伺機殺回楚國——落了空,只能重新思考新的報仇方略。
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溱水與洧河之濱,青春男女手持蘭花、蘼蕪相互調(diào)笑的情景,引發(fā)遐想:九百里云蒸的云夢澤,水邊祭神的盛大場面,湘君、湘夫人,羅襪輕塵,凌波而來;大司命、少司命,旋風開路,暴雨浥塵,駕著烏云出場;幽怨的山鬼,唱著凄楚幽怨的歌,“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庇X得眼前見到的這些,未免太小家子氣。
中原的大國也好,中等國家也好,消盡了上升時期的銳氣,不敢與東方的霸主楚國爭鋒,更不會為一個逃亡者去報仇,輕開戰(zhàn)釁。西方的秦國又太遠,鞭長莫及。
唯一可以投靠的是新興的吳國。吳楚世仇,殺來殺去,幾十年了。
從陳國的宛丘折回了楚國,走了“之”字。
穿行,度關(guān),像黑澤明的《羅生門》一樣,有種種版本:一夜白了少年頭,在友人幫助下混過了關(guān);用自己的智慧,嚇倒了關(guān)吏,說是他吞沒了自己的珍寶,被放了出去。司馬遷先生避而不談;現(xiàn)代詩人馮至說是作為閑漢被抓去到關(guān)外遠山上伐木逃了出來。也許是某個城卒,同情伍家的不幸,冒著生死干系,把他偷偷地放了出來,我想。
好在結(jié)果重于過程,伍子胥得救就好了。
昭關(guān)之外,沒有太多的路,大江隔絕了去路。所有的記載,《史記》、《越絕書》、《吳越春秋》幾乎完全一致,說是一位漁父——無名隱者幫他渡過了長江。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
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太陽就要下山,還不趕快渡江,催促自己渡江,還是催促自己復仇,伍子胥聽著、想著就跳上了船。
在吳國經(jīng)營了多年,策劃一系列活劇?,F(xiàn)代版的“蘇州史”,記下了伍子胥強吳、興吳的種種業(yè)績,可是忽視了他隱秘的心理動機。他駕馭著吳國這輛戰(zhàn)車,奔馳在江漢平原。作為最早的“盜墓者”,掘出殺害父兄的仇人——楚平王,鞭尸三百。
歸來了,再看看云夢澤,看看東君、東皇太一,看看湘君、湘夫人,還有大司命和少司命。問一下,命運到底把握在誰手里?
伍子胥顯示出人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