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1984年生于貴州納雍縣,現(xiàn)居貴州畢節(jié)市。
一
水來自天空。割裂殷墟的青銅,史籍露出痕跡、方向。
在竹簡上,我曾探尋過水的隱私。竹簡腐爛,它仍活在形而上的空間,大風(fēng)吹不到,陽光也曬不死。
易尚水,詩養(yǎng)水,老子的衣袖里蠕動(dòng)著水,孔子由水做成,歷史在水中倒映滄桑。
一個(gè)和尚,可以用幾世,背負(fù)一粒水,爬上碩大的山頂;一頁窄小的經(jīng)文,溢出嗡嗡水聲,它漫漶著,覆蓋人間。
水來自鳳凰的喉頭,來自重疊的民間淬鑄的頌辭。
水在銹鈍的刀刃上流淌,我舔過它的悲欣;水在陡峭的炊煙里飛翔,我撫過它的嘆息。
水洗過貧戶的鍋碗,也吻過富家的硯臺(tái);水渡過窮者的孤獨(dú),也沐過達(dá)者唇齒間漏出的春風(fēng)。
在每一次哭過后,我咬啐沙粒,站在旋渦里,任水吞噬緊縮的肌膚,慰藉昨日的路途。
屆時(shí),水來自我的骨縫。那所有疼痛的一切,至此,便有了歷史意義。
二
第一粒水,黑色。凝固之后,鑲嵌在人類干涸的眼眶。
善水,當(dāng)黑如詭異的烏鴉,黑如野獸的咆哮,黑如伸手不見五指,我摸到大河深處,一塊塊粗糙的頭顱。悸動(dòng),低語。
第一粒水,或呈古典之風(fēng),似月色。我聽到白色的呼聲——
水堆砌成白色的墻壁。人們把影子刻在上面,也把荒草般的思想刻在上面,將從墻壁上走下光,它們晃蕩著,照亮塵埃。
第一粒水啊,在太乙里布滿血絲。風(fēng)沙卷襲,孵出金鳥。
金色的翅膀與田野,形成兩塊平行面,中間流動(dòng)人間悲喜。
烈火中,水跳了一支舞;血管里,水唱了一首歌。地上有二十四座山,便有二十四條道路;天上有十二個(gè)水口,便有十二種相生的顏色。
——十二種生命的真諦,十二種遠(yuǎn)方。
五千年沉浮,只是水的一秒;蒼茫大地,只是水的一次意念。
水折射虛空與真實(shí),它以透明的陷阱,引誘萬物的魂靈。
三
風(fēng)水言,水酸,無地。地師把酸水裝進(jìn)瓷葫蘆,揮舞手指,在空中畫出宿命的地圖,一條河流便有了故鄉(xiāng)。
一個(gè)流浪的人,在沒落中折紙船,便有了泅渡的欲望。
草的味道,也是水的味道,淡淡的香,稠稠的澀。澀水湯湯,流過我的唇齒,我的呼喚被晾干后,像堿一樣耀眼地白。我那些流逝的時(shí)光,也耀眼地白——
每一顆鵝卵石上,寫著一個(gè)人的名字。這些名字,有著澀澀的體溫。
年少,水咸。我曾膜拜過死海,躺在它的上面,像一截漂木。
死海之咸,可追溯到《舊約》,那時(shí),人類的信仰由水做成。中國的青海湖,也是咸的,它是高原的眼睛,凝望天空太久。
夕光中,一只老牦羊,拖著它,在高原上,艱難行走。牦羊叫一聲,青海湖就瘦一圈。
其實(shí),更多的水是苦的,它們?cè)诖蠛@铮蒌P跡斑斑的鋼鐵。包容了捕魚者,無邊的苦命。海盜把一生種在海上,王國把盛宴埋在海底。
誰說坐在輪椅上聽海的人,他真正聽到了海的安慰,并原諒了枯萎的輪轍?
可是人類,都想從它的肌膚上,在夜晚,用小刀刮下一層一層銀色的幻想。
四
可以從水里,取出溺水者;也可以從水里,取出日月。
可以從水里取出善,也可以從水里取出無形,取出道。它清洗僧人的袈裟,也清洗屠戶刀刃上的血。
一只船,在水里修行,成了河的第三岸。我把讀過的史書,一頁一頁撕下,曬在岸上,與紙交談,試圖瓦解其與翰墨的關(guān)系。
一條魚,從水里爬出,站在碼頭,成了詩人。我們荒廢經(jīng)年,昔日的魚骨,被風(fēng)鏤空。碼頭上,人類的腳印長滿野草,我從煙袋里掏出遠(yuǎn)方,割草喂馬,把疲憊的皮囊卸在一首詩里。
水以其無為,包容我。
昔日,老子以水筑城,水利萬物不爭;孫子以水為劍,水因地制流,兵因敵制勝。昔日,我以水為衣,在誹謗與譏笑間奔跑;我也以水為鞭,在詛咒中踩著荊棘歌唱。
善水無邊,賜我無欲。
水中倒映一切,為真相。
一粒水,包容茫茫世界,更何況蒼山、野獸、傷口,更何況枷鎖、謊言,更何況災(zāi)難、星辰,更何況我焦慮的皺紋、枯竭的眼眶、腐爛的喉頭,更何況水在水中,如思想在思想里。
五
尚水,至陰,至純。生者,以水洗身;亡者,以水洗魂。
水之凈,如經(jīng)書之靜,如一枚秋葉之上秋天遼闊的空境。
以水洗胭脂,紅塵在水中漂??;以水洗狐臭,人生的詭異在敏感處滑落;以水洗衣衫,漫漫旅途無知己;以水洗茶具,多少哲思停留在唇齒間;以水洗骨,骨更加潔白。
水鍍過荒涼的村莊,巫術(shù)有了善意;水鍍過喧囂的城市,罪惡有了救贖。水在公園的長椅上靜坐,水在監(jiān)獄的鎖孔里歌唱。
以水洗水,水成了光,照射每人黑暗的心房。
我打開塵封的窗戶,抬出枯萎的蘭草,在陽臺(tái)上,整理陽光。我打一盆清水,以指為筆,蘸水,在玻璃上寫干凈的詩,寫到最后,只有透明的人間,被陽光熨平在玻璃上,沒有詩。
八
大旱之年,從大地撕開的縫隙里,掏出永不瞑目的魚,它的身子,噙著一粒水。從我的身子深處,砍下樹樁,把它的年輪,拉直為每一條干涸的溝渠。
在巖石上鑿穴,取水;在鴿哨里劃出黃金分割線,取水;在人性的衣袖間,攤出二難推理,取水。
花朵開一半,就謝了,少女們排著整齊的隊(duì)形,從祖先誕生的方向走來。陶質(zhì)的男俑,那么矮小,那么憨厚,企圖從板結(jié)的乳房里,取水,喂養(yǎng)兵器。
翻開《水經(jīng)注》喊水,抄寫《道德經(jīng)》喊水,在《資治通鑒》里喊水。水利萬物,被我們囚在染色體上。
一位山賊提著牛皮水壺,倒出山里荒涼的日子。他的幾房姨太太,有的是狐妖,有的是山神,有的是孤魂,她們都死于背水的路上。
巫師老了,就會(huì)念道:前方喊水前方順,前方朱雀送水來??仕赖娜藗?,將站起,用指甲在墻上刮下雨聲。
大地繼續(xù)發(fā)酵,直至算命的瞎子,把命運(yùn)擱在一邊,伸出干枯的手,撫摸世界萌芽的部分。
十
跪伏于黃河之心。它盛裝于陶罐,身繡獸紋,在半坡的廢墟上,打了一個(gè)深深的旋渦。
積泥沙,匯聚成浩浩馬幫;拾濤聲,演奏為湯湯悲歌。用月亮,在骨頭上刻下文字;蘸濁流,在竹簡上,畫下神秘的祭祀。
喊一聲黃河,我心顫抖。
喊兩聲黃河,墻壁倒塌,一面銅鏡懸在空中,憶美人,以夕光涂抹江山。
喊三聲黃河,人們爭相伐船,泅渡而上,勝利者剩下骨骼,河水穿過骨隙,帶出了尖銳的痛。
喊四聲黃河,黑暗中含混的低泣,沉重而永恒。
臨河,彈箜篌。水曲線升高,留下枯老的河床。水灌注在我的身子里,從指尖,以五音,重新流淌人間。
背著一捆柴從黃河邊走過的人,也背負(fù)過黃河之苦。
有一年,我夜宿壺口,枕著它的濤聲。那一夜未眠,那一夜黃河守護(hù)著我。那一夜,天地如搖籃,我如星辰。
十一
天空,以風(fēng)撫我。水在鷹的眼睛里,萌芽、蠕動(dòng)。尚水,以水為夢,在大地上尋找自己的影子。
荒漠,以死亡之美,愛我。水在寒鴉喉頭,低吟、溢出。尚水,以水為馬,打開柵欄,等待遠(yuǎn)方的召喚。
廟宇,以塵埃渡我。水在青燈里,繁衍、生息。尚水,以水為思想,拾起落葉,看不見靈魂。
現(xiàn)代科學(xué)說:人體細(xì)胞的重要成分是水,水占成人體重的百分之七十。
歷史學(xué)說:尼羅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地中海孕育了古希臘、羅馬文明,黃河與長江孕育了中華文明。
風(fēng)水學(xué)說:得水為上,藏風(fēng)次之。
有人用水,在大地上寫下誓言,春風(fēng)吹過,只見芳草叢生,不見游子枯瘦的手指;有人用水,洗滌人世間不息的塵埃,秋深后,只見寺院空曠,不見僧人飄蕩的袈裟。
有人在水中腐爛,有人在水中變成船只;有人在水中呼救,有人在水中狂歡。
當(dāng)我從歷史中走出,當(dāng)我從你們的身子里走出,水站成一面鏡子,那所歷經(jīng)的一切,在水的恩光中,被后人親切地喚作——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