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 敏
2016年9月,我患肺癌,左右肺兩處。先手術切除右肺腫瘤,期間經(jīng)歷術后恢復和化療的痛楚,也留下了一些生命的體驗和思考,特輯錄如下。
咳嗽是人體清除呼吸道內分泌物的一種保護性呼吸反射動作,幾乎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但在胸外科病區(qū),咳嗽則是一道實實在在的特殊風景,雖空間上不會有“萬戶搗衣聲”般的壯觀,但時間和個體生命體驗上卻絕對讓你震撼。
無論何時,你只要一踏入病區(qū),就每分鐘全天候隨處可聞那從不中斷看似單調重復、細品卻各具性格特征甚至性命相搏的組合交響:啪啪啪,這是護工用她的空手掌在病人背上的拍打,幫助病人咳嗽;咳咳咳,這是病人用盡全身力氣忍著撕裂般的疼痛努力將自己的痰液從胸腔挪向喉嚨的過程。然而,由于術后的無力和肉體對疼痛的本能畏懼,這平日只需用力一咳就能沖然而躍越過虎跳峽一般的分泌物,此刻居然在每一串的咳咳咳聲中,也只能勉強將之向前推進3毫米路程,隨后又滑落2毫米或者1毫米,于是你得重新調整你的姿勢,組織起你的力氣,再次為1毫米或者2毫米的推進而聚精會神。這時候,即使有恐怖襲擊,即使有再大的災難降臨,也比不上把喉嚨口那極度的刺癢止住,把那一口物事排出。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如此,常常需要經(jīng)過好幾次甚至十幾次的努力,哪怕你咳成了一個水人,那物事最多也是只能咳出半口的。那余下的半口,對于一個近乎虛脫的人來說,只有留待下一次,這個周期最長也就是醫(yī)囑規(guī)定的兩個小時。
我是個咳嗽較多的人,因此,這樣的煎熬間隙對我來說極為難得,密時差不多五分鐘一次,疏時也就二十分鐘。那種刺癢讓你即使再痛也不得不反射著要咳起來,而那種從傷口深處因為用力而被撕扯甚至炸裂的痛又讓你的本能極力去躲避這種劇烈運動。兩種都是本能,但取向完全相反,于是,太癢了就負痛而咳,咳到痛的承受超過癢的刺激時,兩者暫時平衡,有了為下一次重復運動的休戰(zhàn)期。
肉體本能搏斗時,意志毫無疑問是挑戰(zhàn)和增大痛感的同盟軍。因為術后肺部干癟,容易感染肺炎或者肺栓塞,這很危險,解決的辦法只有一條:咳嗽,每兩小時至少一次的肺部運動,借此將自己的肺重新擴展,恢復原有的功能。于是,因為盼望,每一次撕心裂肺都成了自我救贖之道:咳出的,是舊肺清除的殘?。粩U張的,是新肺重生的機會。
慢慢地,也就有了一些緩解苦痛和加劇咳嗽力度的心得,一是咳嗽前,你必須讓人幫助你按住胸部前后,越緊越好,這可以讓你的肺感到穩(wěn)固安全,可以咳得有力一些;在沖擊“虎跳峽”時,還可以用一根手指用力抵住咽喉,讓人在近乎窒息的情況下利用瀕死掙扎本能完成最堅決有力的一躍。
就這樣,咳咳咳,每一次劇咳是舊我的告別;咳咳咳,每一次負痛是新我的期盼。它是生理的被動反射,更是精神的主動迎受。
鐵打的醫(yī)院流水的病人。一批批病人出院一批批病人復又入院,彌漫在胸外科病區(qū)的是永恒的連綿不斷的咳嗽和這咳嗽聲中個體生命的征戰(zhàn):灰暗與光亮的爭戰(zhàn)。
化療是癌癥患者經(jīng)歷最多的一個程序,它用殺敵一百自傷百萬的悲壯表達了對醫(yī)學的信任和對生命的依戀。
我總覺得“化療”這個詞有點名不副實,也許用“化燎”來替代更加貼切。因為“療”的效果一直無法量化確定,同樣的病,同樣的用藥,同樣的療程,效果卻相差何以千里?而“化”的副作用不僅確定而且患者都必須具體承擔,諸如暈眩、惡心、嘔吐、反胃、皮疹、失眠、便秘、脫發(fā)等。每個人總能夠獲得其中幾項甚至全部囊括者也不在少數(shù)。
而“化”和“燎”的關系則不僅確定且緊密相連。從那化學液體滴入靜脈的那一刻起,就隨著血液燎向全身,燒烤著每個細胞,讓人想起農(nóng)人的燒荒。對,燒荒,凡經(jīng)過處無不黑漆漆一片殘骸。
此刻,我的臉龐就記錄著這一次燒荒,不,“化燎”的結果。先是潮紅閃亮卻并不發(fā)燙,因為燎著的是內里的血液,像是地火燃燒表層卻不起波瀾;繼而紅褪黑長,黑漆漆布滿全地猶如被照射了過量的紫外線;接著隨新陳代謝取而代之的是黑白夾花,像未進化好的斑駁的奶牛,最后看似一點點恢復原狀,但黑色素沉淀沒有時間老人的參與又豈能消化?
我們一生似乎都在追求某種確定性,但人生又處處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常常為之惶恐或為之著迷。“化燎”的療效之不確定和副作用之確定既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醫(yī)學的局限和人的無奈,也是對個人肌體、意志、靈魂的摧殘和考驗,但即使如此,其間的意義也并非一個“忍”或“熬”字所能涵括。你被擊倒撕扯,甚至奄奄一息,但只要一息尚存,又總能夠拼接整合復蘇起來。生命的脆弱和堅強幾乎一體。你是你,你又不再是你,走過來了,你的生命某種程度上就得以“化”合,在遍體的細胞殘骸中總有一些新的東西在你的生命里生長,新生再生重生其實是一個意思。
珍惜上帝每一次的做工,即使是疾病和苦痛中,也一定有他的美意在。我想。
但這話說得是否有些輕巧,是否禁得起詰問?——這會不會只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一種自我升華和拔高?在煎熬過程中你也能夠這樣認知嗎?——我承認,在經(jīng)歷“化燎”最初的日子里,我曾經(jīng)軟弱,也曾經(jīng)想過放棄,而且思緒凌亂破碎漂浮根本不能拼湊起一個完整的想法。更何況,有人經(jīng)歷了36個療程甚至同一天化放療雙管齊下,因為全身痛楚而只能采用雙膝跪著的姿勢一分鐘一分鐘地捱過長夜從而說出了“生不如死”這樣的詞句,面對此,我是否還有勇氣說出同樣的話語?
我完全沒有把握。在沒有經(jīng)歷全部的體驗之前,任何言語都未免輕薄。但我還是想說:我也許不能,但我希望我能。
這個世界有許多不容易被常人看見的角落,里面也藏著有趣的風景,癌癥患者化療的輸液室就是這樣一個角落。
它可絕對不像你曾經(jīng)見慣了的輸液室,輸液者雖有形形色色,但都是讓外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患者和陪同家屬的區(qū)別。病人多一臉病容坐著,其精神萎靡、呼吸急促、兩頰通紅、步履蹣跚,肺部感染和感冒發(fā)燒算是其中最常見的一種;而家屬則總是匆匆忙忙奔走的身影,要辦理各種各樣的手續(xù),還要一會兒看吊瓶所剩多少以便及時通知護士換藥,一會兒給病人測脈搏倒水喝問候病情有否改善,忙得不亦樂乎,所有這些,都是站立或奔跑著完成的。
但癌癥患者化療輸液室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在這里,你除了看見正在進行中的輸液者外,等待著的患者和家屬幾乎完全沒法分辨,你幾乎找不到死神的氣息,相反卻體會到生命力的頑強。來這里的,至少得是身體和心理雙重的健康者:每個療程結束后的連續(xù)三個星期都要檢查白細胞、血小板和肝、腎功能等指標,生理指標不合格者是不能進入化療程序的,不然怎么經(jīng)得住化學藥物沉重而又連續(xù)的打擊?而每個經(jīng)歷了化療煎熬能夠重新站立在這里的患者,假如沒有強健的心理承受度又豈能應對?所以,身體不合格不健康和因為不能夠承受而選擇放棄的患者是不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的。簡言之,在尋常輸液室是一個個病得歪歪唧唧的病人去找醫(yī)生減除痛苦,而在這里,恰恰是一個個健康正常的個體去重新挑戰(zhàn)和主動迎接苦痛的到來。因此,你不僅可以看到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所煥發(fā)的勇氣和毅力,你還能發(fā)現(xiàn)獨屬于這里的美麗。
比如,由于擔心化療摧殘所引起的免疫力低下容易致使患者感染,陪同的家屬都會自動過濾選擇健康的前來,每一個認真出于個體自保的動機,卻構造成了一個群體性的效果——在這里,你很難聽見公共場合司空見慣的咳嗽聲或噴嚏聲,一切在小心翼翼和互相關照中進行,沒有告示,沒有說教,沒有保安,一切都在自律自保自覺的基礎上形成了大家彼此需要的“安全島”。這樣的“三自凈土”好像還真想不出其他地方會有第二個。
這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要比外界敞開和透明,鄰座之間交流起來,沒有避諱,也沒有心理設防,雖然是偶然坐在一起不過一兩個小時,但無論是病癥性質、病情演化、療治體會、化療反應、營養(yǎng)補充、食物烹飪,交流起來都順暢自然:高調者,滔滔不絕,但你并不會感覺其浮夸而只能體會到他(她)的熱心,感謝他(她)極力將自己的經(jīng)驗體會與大家分享;低調者,總是聚精會神地認真聽講,默默地吸取每一點有價值的為自己所用而絕不會旁騖。一樣的話語,無論是求生欲望的訴求還是超脫意愿的表達,無論是安慰或者警示,只因為死神面前人的平等和共同的處境遭遇讓彼此打破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壁壘。記得列寧同志曾經(jīng)說過憑著《國際歌》的旋律可以在全世界找到自己的同志一樣,化療輸液室的人與人也因為彼此之間有著CA這個共同的符號而能夠獲得比常人更多的共鳴和首肯。
這里每天都傳播著故事,每個述說者和聽講者每天都有著隨機的變化。那化療幾十次依然堅強地坐在你隔壁的人雖然只有面對你偶然的一次,但對一個初次化療的人來說卻也提供了多大的精神鼓舞和求生信心?那個只有17歲坐在對面的帥氣男生,讓人心痛憐憫之余是不是也有對自己生命路程回顧的珍惜和具備起碼的超脫?至于那臨走時道一聲“活下去”“早日康復”或者“加油”的鼓舞,都是刺破這寒冬和疾病黑暗的一道光束,讓人明曉世間和人性的善良、堅韌和互相之間的理解、扶助也是無處不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