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雁
魏璐詩與我相識于1996年。魏璐詩時年88。
那年5月10日傍晚,全國對外友協(xié)禮堂洋溢著熱烈的氣氛,向韓素音頒發(fā)“人民友好使者”稱號的儀式即將在這里舉行。
有一位上年紀的外國女士坐在我前面,她身穿桔黃色外衣,滿頭銀絲燙成波浪形,嘴唇抹成鮮紅色,映襯出白皙、光滑的皮膚。她的身體有些發(fā)福,手里拄著一根拐杖。
我叫了一聲“老奶奶”,她轉(zhuǎn)過臉來開始同我用流利的中文交談。我問她:“您叫什么名字?”她接過我手中筆記本,認真地寫下“魏璐詩”三個漢字,又寫下Ruth F. Weiss,還留下寓所電話。她用一雙湛藍的眼睛真誠地望著我:“我住北京友誼賓館,你可以打電話給我?!?/p>
第一次來到上海
早在1940年,魏璐詩與韓素音就是好朋友。她們在四川成都一個傳教士家里,參加每周一次“圣經(jīng)研究”討論會。其實,討論的都是當時禁談的題目,比如農(nóng)村經(jīng)濟、法西斯主義的意義,或延安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等等。
《韓素音自傳》有一段描述:“還有魏璐詩,一個勇氣十足的人。她是奧地利人,嫁給一個比她年輕的中國人,生了兩個兒子。幾年后,不是她,而是她丈夫去了美國,盡管兩人中,他一直表現(xiàn)得更‘進步一些。魏璐詩留了下來。……她在中國,并一直留在中國。她說,她的兩個孩子是中國人,因此一定要留在中國。開始時,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沒有人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苦難。她總是笑瞇瞇的,具有一種很特殊的幽默感。我在北京又見到她。她臉上沒有一絲皺紋,非常平滑,就像25年前在成都、在她丈夫身邊,生活愉快、充滿生氣時那樣。她請我吃飯。”
“音樂之鄉(xiāng)”維也納,是魏璐詩的故鄉(xiāng)。她在文章中回憶:“每年10月1日,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歡天喜地慶祝她的生日的時候,我的思緒禁不住來到了10月的第二天,那是我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日子。1933年10月2日,我第一次來到中國上海。”
“離開故鄉(xiāng)維也納,我從威尼斯乘船直奔上海。出發(fā)前,我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勸慰送行的家人,讓他們不必擔心,我此行只是作為《維也納報》的自由專欄作家,到上海進行為期半年的修學(xué)旅行。一年前,我畢業(yè)于維也納大學(xué)的語言系,頒發(fā)博士學(xué)位的儀式又臭又長,負責此事的哲學(xué)系主任抱怨道:你們拿個博士學(xué)位,就像工廠里生產(chǎn)香腸一樣繁瑣!”
魏璐詩來中國修學(xué)的想法由來已久。在維也納,有不少機會與這個遙遠的國度發(fā)生某種聯(lián)系。比如,奧地利作曲家馬勒(Gustav Mahler)的一首交響曲,就是在中國唐代詩人李白與王維詩歌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而成;奧地利作家克萊班德的話劇《粉筆圈》,描寫發(fā)生在中國的一次庭審情節(jié),演出使觀眾們對中國產(chǎn)生無限遐想。
1929年,魏璐詩在大學(xué)第三個年頭開始學(xué)習(xí)中文。在維也納,她遇到不少中國政府派來的留學(xué)生或辦事人員。與他們接觸中,她隱約感到,在中國會有一席生存之地。因為希特勒稱霸中歐,像她這樣出身猶太家庭的女孩,將會沒有落腳之處。就這樣,她抱著美好愿望,只身來到中國。
如同許多人一樣,最初計劃往往不能如愿。魏璐詩所寫的反映中國社會、經(jīng)濟與政治的文章,遭到日本駐上??傤I(lǐng)事的反對,為《維也納報》撰寫自由專欄文章的工作無法繼續(xù)下去了。她只好另謀生計,在上海猶太人學(xué)校,實際上是一個慈善機構(gòu),找到了一份工作。
見證舊中國苦難
在上海期間,魏璐詩結(jié)識了一位傳奇式人物,新西蘭人路易·艾黎,中國“工合”運動的發(fā)起人。
她回憶說:“1933年秋天,路易·艾黎給予了我特別的幫助,他帶我參觀工人居住的貧民窟和簡陋的車間。工人工資低得可憐,做工的大多是童工,他們吃住在機器旁或閣樓儲物間里。由于連年不斷的洪水、干旱與饑荒,加上蔣介石政府的無情壓迫,大批人從農(nóng)村涌入城市。包工頭們趁機發(fā)大財,甜言蜜語地誘惑這些人來城市,之后突然翻臉,推翻最初的承諾。勞動人民成為統(tǒng)治階級與外國投資者們壓榨的對象?!?/p>
“如果說當我乘坐客船經(jīng)蘇伊士運河塞得港時,對帝國主義與白種人如何剝削貧窮國家人民略知一二的話,那么,今天在上海對這些工廠的實地考察,給我上了一堂深刻的階級和階級斗爭教育課,認識到了資本主義剝削方式帶給封建社會勞動人民的苦難。”
與此同時,魏璐詩在上海猶太學(xué)校對‘慈善的所見所聞,讓她看清外國等級制度在中國的體現(xiàn)。英國人、美國人等處于頂級位置,白俄稍次,印度人更次,而悲慘的中國人則處于最底層。除此之外,他們還受到中國統(tǒng)治階級壓迫。這種情景,好比處在同一地理環(huán)境中,兩個截然不同世界。
上海猶太人學(xué)校,由阿拉伯籍英國人開辦。他們靠土地投機生意大發(fā)其財,同時還做鴉片與其他骯臟交易。他們靠掙來的不義之財,才能對白俄猶太孩子施舍“慈善”,那些孩子的父親大多是出租車司機、夜間看門的值守等,母親則大多在夜總會當舞女,或在商店里做售貨員。魏璐詩班里的孩子,經(jīng)常早晨餓著肚子來到學(xué)校。學(xué)校免費提供的午餐,或許是他們一天所能吃到的全部食物。
當了六個月的試用教員后,魏璐詩被解雇了,此舉正合她意?!耙驗?,對他們要求我在宗教儀式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虛偽,以及要求孩子們對所提供的一點教育與食物真心感恩的嘴臉,實在令我作嘔。這種經(jīng)歷,使小說中描寫的英國19世紀孤兒院情景更加可信,令人憎恨!”
也就在這時,魏璐詩認識了美國記者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她是繼埃德加·斯諾之后,第二位向世界報道“紅區(qū)”見聞的人。此時的魏璐詩已閱讀了一些有關(guān)中國的書籍,并接觸到馬克思主義。
她寫道:“當時中國處于半殖民地狀態(tài),軍閥們在其帝國主義主子的支持下,相互廝殺,爭奪勢力范圍。勞動人民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我整天看到,大街上窮苦人拉著裝載沉重貨物的獨輪車飛奔,被當作牲畜使用;骨瘦如柴的人力車夫,載著富婆闊少東跑西顛、汗流浹背;警察們非但不是保護者,反而驕橫跋扈,揮舞棍棒驅(qū)趕窮人與乞丐,他們完全不顧勞動人民應(yīng)有的基本人權(quán)。記得有一次,我指著一個睡在商店屋檐下的男孩,給一個白俄女人看時,她聳了聳肩,不屑一顧地說:那又怎么樣?不就是個中國人嘛!”
有史沫特萊這樣的朋友與老師,生活又賦予魏璐詩新的意義。她形容:“我可以成為轉(zhuǎn)動的歷史車輪上的一顆螺絲釘,做一些力所能及工作。因為,比起中國進步人士來說,外國人開展各種活動時,享有更自由的空間。比如,我可以成為傳遞各地消息的‘問詢員。這一過程中,我了解到有關(guān)長征的一些情況,見到一些胸懷國家命運、而非只求享樂的中國人?!?/p>
經(jīng)人介紹,魏璐詩結(jié)識了孫中山夫人宋慶齡,并與她保持了終生的友誼。魏璐詩還遇到作家魯迅,對他深感敬佩。魯迅將德國藝術(shù)家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的木刻作品介紹到中國,借此傳播其革命觀點。魯迅于1936年10月16日辭世。之前十幾天,魏璐詩在上海舉辦一次木刻作品展覽會上,最后一次見到他。送別魯迅日子里,魏璐詩看到,數(shù)萬人冒著風險圍著靈柩緩步前行,向這位無畏英雄致以最后敬意。
與中國并肩抗戰(zhàn)
1937年末,魏璐詩得到一份在四川成都的工作,這份新工作帶來難得機會,使她在中國可以繼續(xù)待下去。
就在魏璐詩乘坐客輪離開上海的當晚,日本侵略者開始大規(guī)模轟炸。整個城市頓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一棟棟樓房瞬間化為瓦礫。人們四處狂奔,躲避從天而降的炸彈。
此后,魏璐詩親歷八年抗戰(zhàn),其中六年在成都,兩年在重慶。在成都,她與一位中國工程師結(jié)了婚。魏璐詩得到一份教書兼做秘書的工作,這使她有更多機會接觸中國人,尤其是學(xué)生。
魏璐詩寫道:“戰(zhàn)爭讓我們都投身到各項社會服務(wù)之中,盡管國民黨當局從狹隘的觀點出發(fā),不允許我們做更多的事情。因此,我們成立戰(zhàn)時服務(wù)團,救護那些在轟炸中受傷的士兵和平民?!?/p>
“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決定申請中國國籍,因為中國一直與反納粹的國家站在一起。我感覺就像生活在‘同一世界(One World),就像美國政治家威爾基·溫德爾(他曾在戰(zhàn)時訪華)所著書名一樣。在成都,你可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如:英國斯坦?!た死锲账咕羰?、印度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愛德爾博士率領(lǐng)的印度援華醫(yī)療隊、菲律賓紅十字會、居里夫婦小女兒以及眾多記者?!?/p>
1943年,魏璐詩從成都搬到重慶。在重慶兩年間,她分別在“外交使團”辦公室、加拿大駐華使館、聯(lián)合國圖片新聞辦公室,做了三份秘書工作。同時,她協(xié)助宋慶齡重建保衛(wèi)中國同盟,并擔任中央委員會委員??箲?zhàn)勝利后,1945年11月,她踏上駛往上海的客輪,開始在上海中國福利會工作。
投身新中國建設(shè)
1943年,魏璐詩的丈夫赴美留學(xué),在馬薩諸塞州麻省理工學(xué)院攻讀博士學(xué)位。1946年3月一天,她也登上駛往美國的一艘貨輪。經(jīng)過努力,魏璐詩在聯(lián)合國得到一個秘書職位,一干就是五年。由于護照是國民黨政府簽發(fā),每兩年有一次回家探親機會。工作三年后,1949年夏,她回到中國。那時北京、上海已經(jīng)解放,但南方部分省份還未解放,想回國的人必須從香港乘船北上。魏璐詩費了好大力氣,才買到一張從香港駛往天津的英國輪船船票。此船謊稱開往仁川,以避開國民黨軍隊的轟炸。
魏璐詩來到北京,見到許多朋友,看到為召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所做的各項準備。會議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就要宣告成立了。她還得到許諾,那就是她與丈夫、還有孩子,無論什么時候想回來都可以,安排工作沒有問題。1949年9月中旬,她離開北京回到紐約,繼續(xù)為聯(lián)合國工作。
魏璐詩回憶說:“第一次來北京,給我留下一個景象始終在腦海里縈繞,那就是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用人拉的人力車已經(jīng)在街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腳踏的人力車,人不再被當作牲畜一樣對待。1949年我來北京時,有一天,婆婆帶我去看望幾位朋友,她坐在人力三輪車前面,我則坐在后座上。走著走著,車夫突然高聲唱起《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我下意識地對他噓了一聲,意思是讓他小點聲唱。因為我在1946年離開中國,那時正是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沒有老百姓敢公開提共產(chǎn)黨三個字,更不用說公開大聲唱這種歌了!當我緩過神來,才感受到北京是真正解放了。人民當家作主,車夫有權(quán)利放聲高歌?!?/p>
1951年秋,魏璐詩任職合同期滿,決定重返中國。她的丈夫不愿回國,國民黨駐美使館也沒收了她的護照。但她決心已定,終于排除重重障礙,于這年底帶著兩個幼子回到北京。此后,她一直活躍在中國對外宣傳戰(zhàn)線上。自1964年起,擔任人民畫報社德文專家,負責審定德文版全部稿件。
1955年,魏璐詩第二次取得了中國國籍,她的命運與始終中國緊密相連。“文革”期間,盡管受到不公正待遇,也沒有動搖她對中國的忠貞。每天,她擠公共汽車上班,一天也沒停止過工作,并單獨完成每期《斯特朗通訊》的德文校譯工作。
十年動亂結(jié)束,更激發(fā)了魏璐詩的工作熱情。她為海外一些報刊撰寫文章,熱情謳歌中國人民的勝利。她出國旅行時,在美國、加拿大、奧地利、聯(lián)邦德國,做了許多介紹中國的演講。
魏璐詩七十多歲時仍然關(guān)心《人民畫報》的工作,通讀每期德文版稿件。她認為,一個人在晚年還能繼續(xù)為社會、為人民做有益的事,是一種幸福。
年逾九旬時,魏璐詩已無法行走,只能臥床。然而,她依然樂觀,保持有規(guī)律的作息。每當朋友來看望,給她帶巧克力時,她都會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將巧克力迅速“消滅”。2006年3月,魏璐詩以97歲高齡辭世,被安葬在上海宋慶齡陵園,好友黃華為她題寫了墓碑。
漫長人生道路上,魏璐詩實踐了自我心愿。她曾深情地說:“我感到自己是屬于中國的”,“中國就是我的家”。這也正應(yīng)和了一句中國古詩:“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