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蘭
一
他“哼哧哼哧”地扛著一箱未加工的金屬進來,穩(wěn)穩(wěn)地又迫不及待地放下,用右手手背一抹臉上的汗,“噌”地從汗涔涔的身上抽掉了那件多余的T恤,露出那稍顯黑色而強壯的上身。
來不及喝一口水,他又馬不停蹄地扛著一箱加工好的貨物快步奔了出去,一一把箱子裝上車。仿佛在外面多待一會兒都難以忍受,他風風火火地沖進來,坐在破爛的空調正下方,一邊抄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猛喝幾口,一邊用剛才脫下來的T恤擦汗,擦完臉又擦前胸和后背。
我就坐在他身旁,雙手配合緊密,飛快地用質地良好的白紙,貼合著金屬的邊角一絲不茍地進行包裝。我看了他一眼,他額頭上的劉海還掛著汗滴,因為炎熱而脹紅的臉鼓鼓的。眼睛小而長,在眼角處愈發(fā)狹窄,像用毛筆書寫的“一”的收筆。兩瓣兒厚唇中間的嘴巴,因為急促的呼吸微微張著。
那一年,我初中畢業(yè),不到16歲,他比我大幾個月。
因為同齡的關系,我們一開始聊得挺投機,有說有笑,在包裝女工們瑣碎的東家長李家短里,在車間主任和她們的黃色笑話里聊天,給單調的暑期工生活增添了一絲絲色彩。但很快,廠里的阿姨們就拿他和我開玩笑。沒有辯駁的必要,我笑了笑便沉默著。而他顯得尤為尷尬,不久后就不再和我攀談,連歇息時都不再坐我旁邊吹空調,就那么干站著,和其他人聊會兒天,又出去忙活。即使走在上班的路上,好幾次我都迎面遇上他躲閃的目光以及繃著的臉龐,剛要打個招呼,他便迅速地躲開,留給我一個急匆匆的背影?;蛟S是青春期心理,他的敏感和執(zhí)拗讓人不可接近。
他也姓羅,是湖南人,小學畢業(yè)后就出來打工。他的哥哥在車間另一旁,比他大兩歲,做的卻是類似于小主管的活兒,斯斯文文,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穩(wěn)重與嚴肅,幾乎從來不和老鄉(xiāng)之外的人說話。他有些怕他哥,即使在廠里,有時候他用家鄉(xiāng)話嘟囔幾句抱怨一些什么,他哥哥都會很嚴厲地制止他,他便不再說話。
哥倆一起上下班,兩人在一起也不怎說話,常常黑著臉的哥哥管著他。哥哥加班,他便在廠里等,有時候加到晚上十二點,兩人一起開心地去吃夜宵,完了去網(wǎng)吧,打游戲,給精神生活的唯一存在——手機下載歌曲,一晃到次日凌晨四點,早上七點半又準時出現(xiàn)在廠里。
包裝工里除了我,都是中年女人,其中有一個是他們的姑姑。她說,兄弟倆早已沒有了爸爸媽媽。說這話的時候,他也在一旁,一言不發(fā),不看任何人。
二
那是一家電鍍廠,很小,所有員工加起來不到30人,在東莞虎門。
梁鴻全國各地跑,采訪梁莊散落在各個城市的農民工,在《出梁莊記》里,在青島一家電鍍廠打工的光亮叔對她說,“你都看見了,村口那工廠名叫‘金屬表面加工廠,其實就是電鍍廠。只要是電鍍廠,都有毒。啥企業(yè)?就是一個小的首飾加工廠。通風設備、制污設備沒有一樣過關的。”
你知道啥叫氰化物?劇毒,一個小火柴頭那樣大小,就能叫人死。俺們就天天跟這些氰化物打交道。我給你講一下干活工序。先是要用氰化銅,上第一遍銅;然后,過硫酸銅,上光、上面,鍍得面平,亮得能照見人影;最后,定色,全部要用金屬,銀色用銀,金色用金。如果加工銀,用一般銀的話,要加入氰化納;還有如果加厚銀,要加氰化鉀,要能測出來厚度,出來比較白,有厚度,好看?!?/p>
另一個經(jīng)常和我聊天的男孩,在電鍍廠干的就是這個活兒。
工廠很小,工序也很簡單:卸貨,上架,電鍍,烘干,下架,包裝,裝貨。卸貨裝貨等搬運工作由前面提到的那個男孩完成,上架,是指把那些沒有經(jīng)過加工的裸色金屬制品一個個掛到一種鐵架子上。架子呈樹狀,有很多枝丫,稍不留神就會被鐵絲刮破胳膊,這項工作和下架都是包裝工和一對老夫妻完成,他們在工廠打了一輩子工。
我的工作除了包裝,還有烘干——把電鍍好的金屬放進烤箱里,再從里面取出。七八月份的南方,悶熱難耐,每一次打開烤箱,我都憋著一口氣,偶爾一不小心碰到了正烤得熱騰騰的金屬塊,燙得我齜牙咧嘴。因為工作的關系,我時常得到電鍍操作車間里去,從操作男工手里接過電鍍好的金屬。操作車間霧氣彌漫,操作池一塊連著一塊,那個男孩帶著手套,穿著膠鞋,拎著幾個支架的金屬在不同的池水里放進、取出,去污、上光、定色。操作池的水五顏六色,綠幽幽的,藍盈盈的,紅燦燦的,鮮艷得那么滲人。我那時候并不懂這是什么,那些工人說這些水都是有毒的。然而他們并沒有戴口罩,還在霧氣中咧著嘴對我笑,我以為他們嚇唬我。
在《出梁莊記》里,光亮叔繼續(xù)對梁鴻說,“定色,要是加厚金的話,要加入檸檬酸、檸檬酸鉀,主要是用真金,腐蝕性比較大,屬于貴金屬。你要是身上沾一點,從腳下開始爛,往上爛。尤其是最后這一道工序,全是重金屬,吸收多的話肯定是有毒的。俺們干這活,就是慢性自殺。有好幾個老鄉(xiāng)都死到這兒了。原來小柱生病時就想著打官司,肯定是廠里有問題,后來想著咱也找不來關系,就算了。”
2001年,在青島電鍍廠工作了近6年時間的小柱在上班途中突然倒地,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無濟于事?!霸卺t(yī)院時,拉的都是血湯子,最后轉成并發(fā)癥,內臟全都壞了?!薄皣姵鰜淼难加悬c發(fā)臭發(fā)腥了。”
因為氰化物中毒,小柱的生命終止在28歲,這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數(shù)字上。
三
那個給金屬電鍍的男孩,他姓陳,也是湖南人。
那年他18歲,嘴唇上的胡須正掙脫了枷鎖似地瘋長,他剪著一個寸頭,一張臉因為愛笑隨時舒展開來,臉頰處還有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他吸煙,煙齡不短,牙齒微微泛黃。一米七幾的個頭,仿佛被什么壓著,一直駝著背。
午間休息時間是一個小時,午飯由做飯師傅騎著三輪自行車給我們送來。我和他蹲在車間外吃飯,在一堆堆銹跡斑斑的廢棄金屬旁,他跟我說他6年級學會了抽煙,說他上初中如何不招老師喜歡,逃課泡網(wǎng)吧,很哥們義氣地幫“兄弟”,與隔壁學校的男生打群架。
“我當時從地上撿到一塊磚頭就跑了過去,那群傻×,打死他們!”他回憶起來,仍然義憤填膺。我問他,有受傷的嗎?他說有,血嘩嘩地流。出人命沒?他說不知道,他從那次打架之后就不再去學校了,他爺爺奶奶打他罵他都沒用。他有些自豪,毫無后悔之色。endprint
他是和一個同村的男孩一起出來的,沒有親人,他在珠三角輾轉,當保安,在酒吧里當酒保。他給我看他手機里存的幾張圖片,帶著條紋的西瓜皮在他手下變成了騰飛的龍,嬌艷的花,他說自己的手藝還行。我問他對于未來的打算,他說他要賺錢,在社會上闖出個名堂來。但究竟要闖出什么樣的名堂,他也不清楚。
而他那個胖胖的同村男孩,一次在食堂吃飯時,電視里在放一個古裝劇,出現(xiàn)一個吻戲的鏡頭,男孩陰陽怪氣地說,“這對狗男女!”所有人都肆無忌憚地笑,他頗為自得。
兩人走得近,一下班了就愛相伴著壓馬路。他說,每到一個地方打工,壓馬路都是他唯一的愛好。我問,為什么明明是散步,卻叫“壓”馬路?他說,因為是來來回回地在路上走,把馬路都壓平了。
那是虎門的一個村莊,一大片的都是這樣的重污染的工廠,天空永遠是灰色的,空氣里有股嗆人的味道,一直卡在人的喉嚨里,不是塵土,但讓人呼吸不順暢。廠區(qū)外的路全都鋪上了水泥,彎彎繞繞,拐角處盡是一個個垃圾堆,偶爾經(jīng)過,還能碰見一只睜大了眼睛瞪你的肥碩的老鼠。污水四處排放,路邊的水溝散發(fā)出陣陣惡臭,里面是青墨色的凝結的淤泥,偶爾上面流動著一股泛著白沫的不同顏色的小水流。水溝旁的柳樹低矮,且清一色焦黃,葉子在微風中發(fā)不出任何一點愉快的關于生命的聲響,土壤早已被毒水污染。他們就在這樣的地方壓馬路,吸著毒氣來來回回地壓,偶爾手里拎著一瓶啤酒,見了漂亮的姑娘就歡快地吹口哨。走累了,就回到宿舍。工廠搬了很久,老板還是沒給大家買鐵架床,一間屋子,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他們也就跨過一個個軀體,找到自己的席子,沉沉睡去。
明天,又是這樣的一天。
四
本科畢業(yè),收拾行李,看到一本盜版的《魯迅全集》,打開一看,扉頁上赫然寫著:“2007年,購于虎門路東。”
恍若隔世。
他們都怎么樣了?還在虎門嗎?早已娶妻生子了吧?他們的妻子是什么樣子?他們的孩子早上小學了吧?萍水相逢,離開的時候就知道,這輩子是不會再相見了的。沒有文化,沒有技術,沒有資金,從一線工人做起,他們翻身的機會太難。到頭來,所有人都是一個人,所有的生活都是一樣的生活,為了賺錢,為了養(yǎng)活一家,為了讓孩子能上學,他們不停地出入不同的工廠,日益衰老,到最后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只希望,他們的孩子在自己家里,能夠健康快樂成長。
但是,我從沒有想過,他們會像小柱那樣,得重病,不治而亡。近年來家鄉(xiāng)一些出外打工的中年人都得病去世了,和梁莊的人一樣,他們回到家里去世,默默地迎接死亡的到來,不怨天尤人,也不會把自己的病痛與那些輾轉過的工廠聯(lián)系起來。鄉(xiāng)里人議論起躺在病床上或泥土中的他們,都會說,命不好啊,一輩子辛辛苦苦,沒有享福的好命,但好歹給兒子蓋了新房。
十年前,我會拿那兩個男孩和班上喝著飲料穿著湖人或火箭隊的球衣高談闊論的男生對比,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生活境遇竟有如此大的區(qū)別,然而到現(xiàn)在,那么多的奢侈富足與貧窮困苦同時存在,對比早已沒有意義。中國人都信命,如果真的有命運這個東西,他們離開學校,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是否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這一去,再無別的路可走。
當高中開學,我離開的時候,我和他們之間的所謂命運,是不是已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但有時候想想,其實到頭來大家都一樣,你大學畢業(yè),也同樣在城市里茍且地活,尋找歸屬感,探尋關于尊嚴、價值、意義等虛無縹緲的話題。工作時,你和在流水線上的他們沒有任何區(qū)別,你的時間不是你的,你的思想也不是你的。掙扎了那么久,你是否依舊回歸到了十年前的那條生命軌跡?除了生存,你又能否為更多的東西活著?
一代代的農民工就這樣被填進了城市的每個角落,他們建設城市,他們開辟荒野,他們?yōu)轱w速增長的GDP貢獻了很大的力量,然而,他們和我那些親人一樣,和我的發(fā)小鄰居一樣,連敲開幸福大門的力氣都沒有,甚至健康堪憂。現(xiàn)代社會的高樓大廈下為什么埋的是他們的累累白骨?有人說他們可以再學習啊,然而,當你全年無休,每天上班十二個小時累得快散了架時,你是否還有學習的勁頭?有人說因為他們沒文化沒能力,只能出苦力干力氣活,可大家都是光著屁股到處爬的孩子的時候,誰來教育他們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誰來幫他們培養(yǎng)良好的學習習慣?誰在青春期人格塑造的關鍵時期拉他們一把?誰來帶他們開闊視野,看到除了輟學打工之外的另外一條陽關道?
前天看到一條新聞,說西安有個農民工去銀行取錢,因為下雨天,怕鞋子弄臟了剛被拖干凈的地板,于是脫了鞋進去,跪著取錢。這一幕招來網(wǎng)友的熱議,大家紛紛點贊。我在想,為什么他在這個他付出了血汗的城市,卻不敢理直氣壯地享用他該有的公共環(huán)境?他們回到自己的村莊,肯定不會怕弄臟了村里新修的水泥路,在冬天脫了鞋走回去。也沒有人回到了家,還怕弄臟自己家的地板,跪著吃飯看電視。
下雪了,傍晚出去,西北風刮得臉生疼。在路邊走著,我突然聽到一陣歌聲,一個穿著一身迷彩的中年男人,蹬著一輛三輪自行車,迎著風雪仰首挺胸地唱著歌?!跋掳嗬?!婆娘給我搟好了熱乎乎的面等著我吶!”他或許這么想著,快樂地朝家奔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