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駿益
這幾天寒寒暖暖交織在一起,讓人想起納蘭容若的“冰與雪,周旋久”,而春風依舊兀自朝夕蕩起,吹綠日深。午間課隙,我把自己藏進校園一隅銀杏林投下的斑駁光影里,仿佛周遭的春景都來與我對談似的。我索性往柔柔光線里躲得更深了些,生怕這喁喁的低語被旁人聽去了。銀杏樹的雄株花球正在傳粉,小徑因此被淡淡的抹茶綠覆蓋,看到這帶有老舊氣息的綠色,無端想起小時候家里吊扇葉片上的相似色彩。這淡淡的綠色雖然老舊卻一點兒也不頹唐,仿佛熔鑄了時光慢悠悠的滋味和甜絲絲的氣息。
父親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是1958年4月6日,如此算來,離父親退休僅余三日。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看父親站在方凳上拆卸吊扇葉片。他仰著頭,駕輕就熟地完成各種操作,每一個動作都干脆利落。拆下來的吊扇葉片仔仔細細地用軟抹布蘸著洗潔精擦拭干凈,一絲灰塵也不留。小零件也涂上機油,用廢報紙妥妥帖帖地包起來,放進鐵皮餅干盒里。每到此時,我總為汗津津的酷暑終于過去而興高采烈。那時的我卻不懂得,夏去秋來,時光無情如逝水。
初一時,我寫過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父親》。語文老師讓我捧著本子到講臺上當范文讀,那時候文章里的父親40歲,應該是一個男人最偉岸最強健的時光。二十年倏然過去了,他已經(jīng)60歲,他的兒子35歲,小孫女也5歲了。彼此心照不宣地籌算,我們還有多少個共同拆卸吊扇葉片的初秋,有多少個安裝吊扇葉片的初夏。我反復讀過朱自清的《背影》、汪曾祺的《我的父親》,反復聽過那首《父親的散文詩》,這些文字、樂音與我的瑣屑記憶凝結(jié)在一起,成了短短人世光陰里一小塊琥珀。
現(xiàn)在的父親與我一般高,我倆站在一起身形像極了,因此我們有時可以互穿彼此的衣服甚至皮鞋。父親年輕時因為經(jīng)慣了雨淋日炙,皮膚黝黑不說,齒牙也很早就搖落了。他這大半世經(jīng)過了許多起落,受過了許多歷練,擔當了許多責任,凡此種種都化作疤痕或者疼痛留在了他的身上。在父親退休前三日,我想時光雖然無法逆流成河,但疤痕與疼痛應該在含飴弄孫、舐犢深情的日腳里得到安慰。
二十年前,初中男孩眼中的父親帶著英雄般的色彩與光輝,他是曾在波斯灣邊揮汗如雨的建筑工人,用鋼鐵脊梁帶著家庭走出貧困;他是曾在城市建設浪潮中風采激揚的工程師,將滴滴血汗融進了時代樂章;他也是心氣直率、不善言辭的嚴厲家長,慣于將愛深深藏在心底……二十年后的父親,已到了退休的前三日。那些浮沉起落終究都化作清清淺淺的流水,消歇了奔流的聲音,但卻與腳下的大地更接近,有著更深沉的力量。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父親變得樂天知命、謹慎自守,甚至有點猶豫彷徨起來。我想他已經(jīng)慢慢從大英雄變回了普通人,和滾滾人潮里的任何一個沒有什么不同。為此,我要特地向他致敬,替他卸下肩頭扛了半世的、沉甸甸的擔子。
寫在父親退休前的文字,到現(xiàn)在也還在躊躇是否要給他過目;寫在父親退休前的文字,不知道會不會成為父子倆的笛音夏扇和簫樂冬爐;寫在父親退休前的文字,也寫在了我自己人生的邊上。正如錢鍾書先生在《寫在人生邊上》一書自序中所說,“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末,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于是,我也恍然大悟起來。是呀,人生這本大書我們又能讀懂多少呢?能在它邊上寫上些什么,大概也算是不錯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