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羽
摘 要:鐘繇是楷書和行書的創(chuàng)造者。鐘書渾厚、質樸的氣象及其筆法勢態(tài),正是相對于后來王書的“今妍”,具備了妍質書美并存的書法藝術審美條件。王羲之是楷書和行書法則的創(chuàng)始人。王書承載了鐘書“質”美并北游改體,直接鐘書的“古質”后“絲毫不見華妍氣息”而盡顯古質書美特征,變“今妍”為“古質”, 從而成為并存妍質書美的又一位代表人物。用辨證發(fā)展的眼光看,魏晉及其后來的書法美學總的特征是妍質并存。
關鍵詞: 古質今妍;愛妍薄質;妍質并存
在中國書法藝術史上,鐘繇、王羲之以所創(chuàng)造的迥異各趣的書法藝術特色,占有突出的地位,享有崇高的榮譽。
晉末南朝以來,習慣上將鐘繇、張芝、王羲之、王獻之合稱為書法“四賢”,鐘繇、王羲之合稱“鐘王”,他倆創(chuàng)造了“古質”與“今妍”的典型藝術。
鐘繇是楷書和行書的創(chuàng)始人,被后世尊為“正書之祖”;王羲之是楷書和行書法則的創(chuàng)始人,被譽為“書圣”。
鐘繇(151—230),字元常,潁川長社(今河南許昌長葛東)人,三國時期曹魏著名書法家、政治家,官遷太傅,進封定陵侯。南朝庾肩吾將其書法列為“上品之上”,唐張懷瓘在《書斷》中則評其書法為“神品”。鐘繇對后世書法影響深遠,王羲之等后世書家都曾潛心鉆研、學習他的書法。
王羲之(303—361),字逸少,瑯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代表作《蘭亭序》被后世稱為“天下第一行書”。
王獻之(344—386),字子敬,小名官奴,祖籍山東臨沂,生于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王羲之第七子,官至中書令,在書法史上,與其父王羲之并稱為“二王”。
一千多年來,鐘王并行不廢,對中國書法藝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著極其深刻的影響。由于鐘繇的書跡流傳甚少,故了解和學習鐘書的人,都遠不能同王書相比,因此鐘書并沒有像王書那樣得到充分的發(fā)展。
南朝虞龢的《論書表》有一個統(tǒng)計:宋內(nèi)府所藏“二王”書跡多達767卷;鐘繇的字,共有697個字。至梁代,鐘繇在民間已經(jīng)一字無存,只有梁武帝內(nèi)府還保存一點,得以流傳下來。陶弘景在給梁武帝蕭衍的信中感嘆道:“世論咸云,江東無復鐘跡,常以嘆息?!盵1]
一、古質今妍
從歷史的角度看,儒家思想的社會地位及其影響隨朝代的更替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傲T黜百家,獨尊儒術”使?jié)h代社會安定,反映了國家繁榮昌盛的大一統(tǒng)氣象;漢代藝術也表現(xiàn)出沉雄厚樸的風格。隸書對法度的強化和對沉厚飛動之勢的追求則達到鼎盛。
漢魏六朝之際,審美的興盛與社會的動蕩、人生的遭際、儒佛道玄等各種觀念的影響互為因果,形成了一系列衣被后世的美學范疇,如“古質今妍”說、“形神”觀等一系列書法美學思想都與這一時期的人物品藻有著密切的關系。
梁武帝說:“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倍蛐绖t說:“潁川鐘繇,魏太尉;同郡胡昭,公車。二子俱學于德升,而胡書肥,鐘書瘦?!?/p>
南朝的王僧虔按“意”的評價標準,依據(jù)儒家思想將神采與形質細分,產(chǎn)生了肥、瘦、骨勢、媚趣、筋、肉、力等形質筆意標準。
在虞龢看來,“古肥”與“今瘦”不是兩種絕對對立的審美形態(tài),而是相對的。其相對性表現(xiàn)在時代性、時間性上。以鐘張和二王比,鐘、張古于二王,因而成為“古質”;但鐘、張又要比他們的前人“今妍”。是論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審美理想。
隨著儒學思想的浮沉、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書法的發(fā)展也呈現(xiàn)出相應的態(tài)勢。作為“意”的評價標準又產(chǎn)生了質、妍、巧、拙、拘、放、風流、工夫等神采意境標準。這與道家思想的“自然”“妙意”與“書道”觀契合,其影響比儒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1.鐘書古質
鐘繇的正書用之于“章程”,打破了過去須用規(guī)整隸書書寫的舊習。鐘書體式已變,然脫胎于漢隸,故還較多地遺留有漢隸的某些品“質”:其書多以橫向取勢,結體以偏平為主,間有正方形,撇、捺、勾提筆畫多近隸書形態(tài);用筆則凝重沉厚,結體稚拙古樸。王僧虔說:“古今既異,無以辨其優(yōu)劣,惟見筆力驚絕耳。”我們讀《薦季直表》《采樂帖》等書作便可知曉。
這一時期,鐘書已經(jīng)從時代性的漢隸“古質”步入了曹魏章程的“今妍”。從時間性上觀看,鐘書渾厚、質樸的氣象及其筆法勢態(tài),正是相對于后來王書的“今妍”,算是典型的“古質”了。宗白華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盵2]
鐘繇《筆法》認為:“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边@正是道家思想的“自然”觀、“妙意”觀與“書道”觀的藝術思想的反映。鐘書不事雕琢,自然天成。這一時期的造像、墓碑、摩崖更是因時因地因事而自然變化,書法亦莫不體現(xiàn)以“道”為境界和主體生命意識為旨歸的氣質。站在“自然”觀的角度來表現(xiàn)書法藝術,形成了鐘書“古質”的書法美學特征。
按照王僧虔的“意”美標準評價,也就順理成章地有了鐘書形質筆意的“古質”與王書神采意境的“今妍”以及再后來王獻之書的“媚趣”之說。
2.王書今妍
從鐘書的“古質”發(fā)展到王書“今妍”,經(jīng)歷了百余年的演變。
將王羲之行草書跡與鐘書對照,亦可見其新的筆勢。如《平安帖》《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以及《頻有哀禍帖》等法帖已完全脫盡鐘法,筆勢結體完全為縱向取勢,巧妙多變,突破了鐘繇書體。“右軍《蘭亭序》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大或小,隨手所出,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盵3]
王羲之書法的出現(xiàn),曾一度取代了鐘繇的歷史地位。這與東晉以后詩文領域一度盛行的雕章琢句、趨妍求麗的風氣頗為一致,這也是“先草而后工”的必然表現(xiàn)。虞龢《論書表》說:“夫古質而今妍,數(shù)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鐘、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且‘二王暮年皆勝于少,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眅ndprint
王書脫盡隸法,體式定型乃是自然的事。這一過程的特點則是王書將鐘書體式進一步改進并日趨規(guī)定化、妍美化,從而形成了完整的“今妍”筆法系統(tǒng)。
晉人崇尚平和自然、含蓄蘊藉。那種清談玄思、瀟散出塵的晉人風韻,與王羲之“行云流水”的書法相輔相成。妍巧之極的《蘭亭序》“如日月經(jīng)天,千秋萬世,照耀壇帖”,它是同當時的社會狀況、同藝術本身發(fā)展的狀況有關。那種“志氣和平、不激不厲”的中和美成為晉代士大夫文人獨特的審美理想,在當時頗受士大夫們的贊賞和效仿;于是風氣日上,直接影響著后來的宋、齊、梁、陳時代的書風。
二、妍質并存
從書法藝術美學的發(fā)展總趨勢來說,是由質到妍,或由妍到質。作為藝術風格來說,每個時代都有妍質并存。
王書承鐘書進一步融合而成新體。從王羲之臨鐘繇《宣示帖》書中可知其與鐘書的血脈相承:結體上的聚散關系具有鮮明而強烈的節(jié)奏對比。王書承載了鐘書的“質”美,只是字的重心高低不定而多位于中稍偏下。
王羲之書《姨母帖》,其字還以橫向取勢,但撇、捺、勾提已少見隸筆形態(tài)。其用筆沉厚含蓄,結體樸拙天真,直接鐘書之“古質”。
鐘書既為古質,為何教出的學生衛(wèi)鑠(衛(wèi)夫人)真書卻極“妍”?文獻中說鐘繇:“一日銘石之書……二日章程書”,得知鐘書本身就具備了銘石之質與章程之妍這兩種書美特征。從鐘書風格發(fā)展變化上看,鐘書妍質兼具。鐘繇因“才”施教,信手拈“妍”教于衛(wèi)鑠。袁昂贊曰:“衛(wèi)鑠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合”。
衛(wèi)鑠取“妍”施教于侄兒王羲之,又培育出王書之“妍”。羲之云:“學衛(wèi)真書,咄咄逼人,筆勢洞精,字體遒媚”極“妍”。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羲之書《蘭亭序》“妍”極。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王羲之北游改體,轉“妍”求“質”。羲之嘆曰:“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fā)人意氣,若直取欲字,則不能先發(fā)。少學衛(wèi)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jīng)》三體書;又于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wèi)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蔽覀兛此摹兑棠柑?,“絲毫不見華妍氣息?!盵4]盡顯古質書美特征。
王羲之《論書》云:“吾書比之鐘、張,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張精熟過人,臨池池水盡墨……惟鐘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币庠诒M得“古質”之美哉。
王羲之北游改體后,其正行草書法度完備,體式定型,完成了由草到工,變“今妍”為“古質”的重大轉變。這似乎與前述虞龢認為的古質今妍,是“數(shù)之?!保瑦坼≠|是“人之情”論相悖。
其實倘辯證地看,這正是王羲之眼界開闊,不拘泥于成法,從“妍”極的《蘭亭序》而轉向取法“古質”以至并存妍質的必然之果。
三、歷史趨勢
王羲之將隸、草糅合為行書,并臻于完美,這是王書的最大貢獻。其流美多變的書風,是情與理的和諧統(tǒng)一?!巴豸酥畬⑹闱榕c技巧融合得很到位,線條語匯也較前期為豐富,成為書法史上帖學的重要源頭。這種崇尚技巧、法度的審美傾向,直接影響著唐人的‘尚法思潮?!盵5]
“二王”法書原為法含而韻顯,而唐人刻意求法,以致韻失而法得以弘揚王法,從而更加強化了王書的歷史地位?!霸谔频蹏鴷r期,人們由于習俗的改變由斜執(zhí)筆改為正執(zhí)筆,才探索出了‘永字八法‘五字執(zhí)筆法等眾多的執(zhí)筆法,揚棄了魏晉人因斜執(zhí)筆而出現(xiàn)的側鋒,主張‘筆筆中鋒,去刻意追求如‘孤蓬自振‘古釵腳‘壁坼之路‘屋漏痕等精妙的中鋒筆法”[6],從而韻失而法得。
歷代書家取法鐘王,大致有兩條途徑:直接取法鐘書、二王法帖;間接地從魏晉以后的書家法帖中遙接鐘王衣缽。
王書同鐘書一樣,其所具備的“古質”與“今妍”,順應了魏晉時代儒學解體、玄學大興的儒道文學審美時尚。僅就鐘、王書美特征就能說明這一點。單純的“今妍”會被人冷落;單純的“古質”,同樣會被人“看不見”。
“書法發(fā)展的歷史總趨向是不是日益妍媚?‘愛妍而薄質是否永遠是‘人之情也?歷史發(fā)展的情形當然比他所想的復雜得多,人們的審美心理也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并不一味‘愛妍薄質,而是越來越豐富,這是虞龢所不曾料及的?!盵7]
用辯證發(fā)展觀的眼光審視魏晉及其后來的書法走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妍質并存的總的美學特征。
注釋:
[1]王玉池編《鐘繇》,《中國古代書法家叢書》,紫禁城出版社1988年版。
[2]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3]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周遠斌點校纂注,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版。
[4]《書法研究》,1995年第1期。
[5][7]金丹:《〈集王圣教序〉散談》,《書法導報》1998年5月。
[6]《書法研究》,1992年第4期。
作者:四川省商貿(mào)學校講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