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占及札記

□劉川

劉川 1975年生，祖籍遼寧阜新。偶以粥飯為名寫作舊體詩詞。曾出版詩集《拯救火車》《大街上》《打狗棒》《劉川詩選》《西天的云彩》等。編著有《當代詩詞三百首賞評》《近代以來五絕全讀》等?，F居沈陽，《詩潮》雜志主編。

無名拳

今天他們

為一座無名山

醞釀名字

二十幾個專家

二十幾個官員

二十幾個記者

二十幾個工作人員

二十幾個身份不明的人

這百十號人

為一座山

起名字

而這座山

毫不在乎

默默挺立

山上濃云

凝駐久久

云中站立的

我

一身便裝

凡人模樣

以一套自創(chuàng)的拳法

打散濃云

下山回家

未留名字

草間風鳴

三千里草原

空空蕩蕩

王趕著獅子

走來

走累了，騎獅子

獅子餓了

王以身飼之

三千里

茫茫草原

后人傳說

先聞吟詩

后聞獅吼

最后

唯剩草間風鳴

口占：西安小住一晚

舉頭望明月

低頭看兵俑

口占：鄰家老翁

晚上散步

隨口念佛

仿佛古寺

緩緩移動

隱者

兩座無名山

左右分立

中留一線

每年之颯颯秋風

皆自此隙來

我看見

兩座山，雖然無名

而身不動、膀不搖

挺身而立

憑任西風浩蕩

到此也必須

側身一線

方能過來

拜訪我

而我扔掉菊花

轉身、關門、不見

口占：度

放下屠刀

立地而成的佛

何時拾起屠刀

返回人間

救度眾生

口占：古墓

千年古墓

空空蕩蕩

忽有嬰兒

亢聲一啼

仙霞山

和尚與道士

一個前山

一個后谷

和諧相處，老死不相往來

后來，和尚圓寂

山上聳起

一座佛塔

白云來棲

接著，道士羽化

谷中增加

一方土壇

溪水環(huán)繞

而今，他們的徒弟

在縣政協代表席上偶爾并排

坐

如云與水

碰個面就散

老劉日記一則

友人寄茶

紅茶一袋

白茶一袋

綠茶一袋

苦蕎一袋

事務繁忙

容易遺忘

特于會議間隙

記下此事

以作備忘

友人之名

實難記起

待日后記起之時

再作補充

題目請讀者自擬

嘴上叼著

一副豬腰子

他自拍

并秀到朋友圈里

當然，他屬虎

當然，圈里屬豬的

一齊點贊

口占：二舅姥爺葬禮罷，宴賓朋

刀上有蝶

砧上有花

廚房臨時

設在杏樹下

口占：民工進城

五行缺土

我提前

在故鄉(xiāng)占了

一塊墳地

以補不足

紙人傳

三個紙人

一同出家

進的是同一間

紙糊的廟

香點著了

在他們頭頂

各燙了三排

幾個洞

他們三個

在紙佛前念紙上的經文

并期待著

日后進入火爐

能燒出

大把的舍利

絕交

割袍、斷義

某人與某人

兩不相欠

再無關系

唯是可惜了

這么好的

兩套高檔

西裝

粗人甲

那人涉水

折一朵荷

上岸來

一邊抖去兩腿惡臭的泥水

一邊吻荷

那人拈花

搖擺離去

岸上遺留

巨大的泥腳印

有荷之形狀

此詩獻給我自己

我是許多人的

親人

敵人

貴人

恩人

小人

仇人

聯絡人

證明人

介紹人

經辦人

我身上有

許許多多標簽

不過，這些都是

他們給的

我從不一一證明

我是，或者不是

我只是微微一笑

順其自然

并在他們給我佩戴這些標簽

的胸前

留出空來

好露出胸大肌

中國式好人

每次進入

朋友圈中

依次點贊

不落一人

其心如月

普照大地

不棄一村

口占：空城

偌大空城里

放著

一輛嬰兒車

車上無人

滿是月光

口占：太監(jiān)還鄉(xiāng)

騎在

一個壯漢身上

穿著錦繡朝服

吃著紫桿甘蔗

夕陽如血

大道漫長

帝國的夜色

被咀嚼成渣

口占：此刻

月掛中天

螞蟻

正爬過

菜刀的鋒刃

酒瓶

衣汗衫

敞大襟

登高樓

對瓶飲酒

喝完酒

掄起瓶子向下一砸

狗聲碎滿地

人聲碎滿地

難道這只酒瓶

裝著的是人世？

無題

一男打一女

或一女撕一男

我每次遇到

常常進入

圍觀狀態(tài)

我知道

那并不違法

只是家庭

傳統劇目

演完便散

口占：鄉(xiāng)村印象

兩個門神之間

睡一條黃狗

小鎮(zhèn)

招牌很古

店面很新

炒面五元

小菜贈送

冷氣開放

我走進來

簡單吃吃

其實不餓

只為了隔簾看看

青山被篩成雨狀

口占：某大師肖像

講經堂上

口吐蓮花

狗肉館里

口吐碎骨

口占：活法

躲進小樓成總統

走回大眾裝白丁

杏村記事

同一村

同一季

杏花開時

村東，喪禮

白孝服上

落滿紅瓣

村西，嫁閨女

白婚紗上

抖下紅瓣

我袖手旁觀

頭頂的杏子

已漸具雛形

黃河蟻

有蟻

生于泰山

我稱之為

泰山蟻

它們在泰山之巔

向下一瞥

魯國小了

天下扁了

宇宙如同

一個罐子

但它們

還是泰山蟻

有蟻

長于黃河岸邊

我稱之為

黃河蟻

它們偶爾附于舟筏

渡過黃河

到達對岸

爬上運煤的汽車

進入京都

但它們

還是黃河蟻

吃土而生

又葬身于土

甘肅游記

當黃河，正滾滾流向

白云間

我截住

其中少少許

掬起

裝入瓶中

放在挎包里

帶回城里

天上大水湯湯

腰間小泉叮咚

登五臺山途中筆記

兩座佛塔

一座在山頂

而另一座在山腰

仿佛被派下來

接引我

口占：此刻

我看都不看

河中順流而下的玩偶

與山上聳立的佛塔

我低頭看微信里

滿滿的人

墓志銘

請在我的墓碑上

深深刻上

此人剛剛入眠

機動車

人

和畜生

一律繞行

江上一葉輕舟

同船、同艙

三個和尚

兩個尼姑

一個屠夫

一個修女

四個農民工

一個妓女

一個計生委女干部

我劃著船

船載著他們

艙外，是水

水中，是月亮

一下一下

月亮被我劃碎

又聚合

注水肉

肉鋪里

牛肉，注水了

羊肉，注水了

豬肉，注水了

好多好多肉

都注水了

還有

獨自懶坐在省政策研究所辦

公室里

喝了

半輩子茶

的老李

肉瀑

上游枯水

這處瀑布

也枯了

高高的空崖上

我想掛上去

許多塊豬肉

像一條肉瀑

像肉流淌

奔涌而來

立了起來

像一頭巨大的肥豬

因快速向下一躍

全身的肉

都張開

鱗片一樣

飛了起來

口占：凌風欲舉

山頂上

剛有詩思

我的衣襟

就一頁一頁打開了

月光曲

我家有琴

放月光下

半夜起來

久久凝視

曲子一閃一閃

在弦上跳

空城記

拎一瓶酒

走入空城

我如一塊

老臘肉

被空城

吞入嘴巴

月光正給這張巨嘴

斟入烈酒

記于阜彰線公路

車過

一蟻

以為它

死了

近看

它好好的

正銜著

一條蟲腿

再看那車

已遠如一蟻

口占：戲

拈花一朵

逗食人獅

行宮

孕婦行走

行走無止

長路漫漫

其修遠兮

子宮于小小胎兒

而言

實乃行宮

中年之夢

夢見冰塊

排列整齊

如同浮橋

在大河里緩緩漂流、移動

我從一塊跳到

另一塊

我這樣奮力跳著

不是去對岸

而是

去大海

中秋

上有藍空

罩著孤墳

不必孝子

前來祭拜

一輪明月

正點孤墳為燈

新衣

為新年買的新衣服

在大衣柜里

直挺挺地掛著

又直又挺

沒有一件

是彎曲的

它們如此筆直

真像是一個又一個

有骨氣的人

可新年這頭一天

我就要穿上它們

去給別人磕頭、鞠躬

口占：瞎子

瞎子手里

攥著紙條

上面寫著

燈具店的地址

口占：無題

往千年大城

灌滿海水

竟然漂起了無數尊木佛

和充氣娃娃

虛擬人生

此人網上

馬甲三百

水軍上千

博客每日點擊率

近萬次

此人死后

靈堂惟有一狗

黃昏之自拍

一人

一狗

一山

一夕陽

此刻

入我鏡頭

并準備

發(fā)朋友圈

我不喜歡

人牽著黃狗

山叼著夕陽

但我喜歡下面三千個贊

黃昏

一個尼姑

背著紅日

下山

一個道士

拎著木桶

上山

她與他相逢

打個照面

不發(fā)一言

而木桶里的水

映照到紅日，微微一晃

火一樣燃燒

我的心只有拳頭般大

我的心只有拳頭般大

它也的確是一只拳頭

整天在里面

砸我的胸膛

尤其憤怒之時

它會嘭、嘭、嘭，使勁地砸

它要去毆打這個世界

還是要毆打垂著兩只手

從來不反抗的我

爭鳴

我還未把書架上的

儒家

道家

墨家

法家

兵家

名家

陰陽家

縱橫家

小說家

雜家

農家

這些著作分門別類整理好

籠子里待宰的公雞

就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