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迪亞：從ISIS性奴到諾貝爾獎得主

鄭宇鈞

2018年10月8日，北京時間23時，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娜迪亞在美國華盛頓的國家新聞俱樂部召開發(fā)布會，這是她獲獎之后首次亮相，“正義并不意味著殺光ISIS，而是讓他們在法庭上受審，承認罪行?！彼脦鞝柕抡Z說。

作為英文翻譯，未婚夫陪著她來到各國媒體前。這時，她已經(jīng)平靜許多，她家人對挪威《晚郵報》表示，得知獲獎當(dāng)天，她曾不知所措，“只是哭”，以至于無法說話。

三天前，25歲的娜迪亞成為伊拉克歷史上第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目前已在德國定居三年。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被ISIS（伊斯蘭國）殺害了?！痹讷@獎聲明中，娜迪亞說。天人永隔，是她的心結(jié)，她總共被ISIS奪走44名家人，雅茲迪族也一度被逼入種族滅絕的絕境，“至今還有1300名婦女和兒童被囚禁”。

獲獎后，她的推特粉絲突破10萬，她需要關(guān)注，但她更清楚，“只有同情不會改變世界”。

這個獎項照出了她所代表的苦難者的困境。如今，一個本來漸漸淡出公眾視線的群體，再次為人關(guān)注，雅茲迪族戰(zhàn)爭性暴力受害者，是她們的共同標(biāo)簽。

“他們把我們當(dāng)成動物”

灼熱的風(fēng)吹過尼尼微平原，雅茲迪人已在此生息數(shù)千年。他們屬于庫爾德族，說庫爾德語。然而，伊拉克庫爾德族多數(shù)信奉遜尼派伊斯蘭教，雅茲迪人則自有一套信仰。

娜迪亞和22歲的同胞巴夏爾所在的Kocho村，位于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蘇爾以西的辛賈爾地區(qū)。娜迪亞曾憧憬當(dāng)一名歷史老師，或開一家美容院，但在2014年仲夏，席卷她家鄉(xiāng)的ISIS，摧毀了她的世界、家庭和夢想。

ISIS一開始攻下摩蘇爾時，前伊拉克國會議員Ameena Saeed Hasan認為，她的35萬族胞會是安全的，“ISIS為什么會去辛賈爾？既沒有石油也沒其他資源。”

她錯了。ISIS看中的是女人，性也是一種戰(zhàn)爭工具。

2014年8月3日凌晨2時，辛賈爾淪陷，兩輛裝滿ISIS武裝分子的白色豐田皮卡車不期而至，包圍了Kocho村，他們聲稱，不會傷害村民。

2014年8月3日這一天，成了許多村莊生死的分水嶺。很多雅茲迪人往山區(qū)逃，但位于辛賈爾最南部的Kocho村離山區(qū)很遠，他們無處可逃。

2014年8月3日到15日期間，武裝分子只是包圍Kocho村，并沒有闖入家中。娜迪亞的家人們也曾有過幻想，相信自己會像基督徒一樣被對待，此前，ISIS允許基督徒和什葉派穆斯林帶家當(dāng)細軟離開。

被圍困的日子里，她從電視上看到，ISIS在屠殺其他村的雅茲迪族人，而即使成功逃出的族人，也在山區(qū)死于饑餓和干渴?！癐SIS不將雅茲迪族人視為人，他們把我們當(dāng)成動物”，隨后那些不堪回首的遭遇讓娜迪亞逐漸明白。

她想盡辦法求生，聯(lián)絡(luò)不同機構(gòu)，一遍遍撥號求援，但電話的另一端，一次次傳回的是不確定或推諉。希望化為泡影。

2017 年6 月1 日，娜迪亞在一處靠近辛賈爾的據(jù)點迎接自己部族的武裝。

2014年8月15日，一大隊手持AK-47的黑衣人命令所有Kocho村民在學(xué)校集合，女性被單獨隔離。

這是巴夏爾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父親和兩個兄弟，10分鐘后，巴夏爾聽到了密集的槍響。而娜迪亞目睹了這血腥一刻，她是大家族里最小的妹妹，她8名哥哥中，有6人被子彈擊中后腦勺。

這一天，在Kocho村，312名男子列成整齊長隊被屠殺，這些年輕農(nóng)夫的血，浸透了他們世代耕耘的土地。

作為戰(zhàn)利品，娜迪亞和巴夏爾被挾持，登上前往摩蘇爾的巴士。

在土路上顛簸前行中，ISIS武裝分子開始對她們動手動腳、親吻乃至于性侵，窗外日光明亮，車內(nèi)黑暗翻滾。

如同灌滿機油的精密機器，ISIS的奴隸體系此時開始高速運轉(zhuǎn)。

超過1300名受害者，或坐或蜷縮在大理石地板上，一座昔日的婚禮場所淪為ISIS性奴批發(fā)地。三名武裝分子持登記簿逐一統(tǒng)計，姓名、年紀、家鄉(xiāng)、婚否、是否有孩子，甚至被逼問上一次月經(jīng)，以排除她們懷孕的可能性——按照伊斯蘭教法，如果奴隸懷孕，不能與她性交。

娜迪亞的噩夢，在一步步逼近。2015年2月，她接受VICE媒體采訪時回憶，被囚在ISIS總部多日后，她和另外60名姑娘被分到兩間房里等待交易。

在ISIS的性奴交易體系里，除了個人，還有批發(fā)商，一張張枯坐在破敗舞廳里的性奴照片，被批發(fā)商制作成廣告散發(fā)。娜迪亞回憶道，伊斯蘭法庭主持性奴銷售，ISIS武裝分子在那兒能看到成冊的性奴照片。

性奴不只被買賣，還會被當(dāng)成獎品。敘利亞ISIS于2015年6月19日在推特宣稱，《古蘭經(jīng)》背誦大賽，前三名的獎品都是女奴一名。

娜迪亞如愿被那個矮小男人帶走，而巴夏爾則被一名40歲沙特男子以100英鎊買走。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逃脫和重生

性、縱欲，成為ISIS的招聘廣告。人權(quán)律師Jacqueline Isaac說，在極度保守的穆斯林社會，隨意性交和約會都被禁止，而在ISIS，這些戒條通通被以宗教的名義規(guī)避。

拒絕強奸的娜迪亞被煙頭燙過，被槍指著頭恐嚇過。但是恥辱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我再也無法承受更多性侵和虐待?！蹦鹊蟻喕貞浀?，“主人”命令娜迪亞衣不遮體，穿上暴露的衣裝。第一次逃跑時，她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主人把她扔進滿是守衛(wèi)的房間，遭輪奸直至昏厥。“他們持續(xù)侵犯我的身體，直到我昏過去?！痹诮邮蹷BC采訪時憶起往事，她痛哭不已。

她做好了去死的準備，“我要求武裝分子殺了我，可他們只想拿我們當(dāng)性奴?！彼龘]之不去的噩夢，就是被凌辱時，還被迫跟著祈禱，背誦《古蘭經(jīng)》。

在被ISIS擄走前，這些女子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落入魔窟后，她們只剩共同的命運：泄欲工具。

娜迪亞終究從自殺的念頭中拔出來了，她要活。一天，趁“主人”不在家，她撬開門鎖，第二次逃跑，在摩蘇爾的街頭徘徊，尋找一個避難所。

“摩蘇爾200萬人，我不再相信誰會幫助我?！笨謶謾M亙在她面前，3個月的磨難，自由就在眼前。她站在一扇門前，命運全靠這次選擇，開門的那個人是否愿意幫她，或者把她移交回ISIS？

開門的是天使。一個穆斯林家庭幫她躲藏，最終她靠著假證件一路過關(guān)，到了安全區(qū)，“他們無償幫我，從沒提過錢?！?/p>

不是每個人都像娜迪亞一樣幸運。NGO德國-伊拉克聯(lián)合救援組織創(chuàng)始人Mirza Danniyi說，ISIS建立的電子數(shù)據(jù)庫，將奴隸像財產(chǎn)那樣登記。如果有人逃走的話，ISIS的檢查站、武裝分子就會全面戒備。

巴夏爾的逃亡之路，比娜迪亞更艱難，她比娜迪亞晚一年半逃出，失敗四次，仍然屢敗屢逃。

在第三次逃跑失敗后，巴夏爾被賣給了一個ISIS頭目。巴夏爾的最后一個“主人”是一名外科醫(yī)生，這時她獲得一臺手機，借此聯(lián)系上了叔叔，叔叔為她向走私犯支付了7500美元的酬勞。

奔向自由之旅從不是坦途。迎著星光，巴夏爾帶著娜迪亞的外甥女Katherine上路，趕往庫爾德控制區(qū)。凌晨4時，Katherine踏上了地雷，當(dāng)場喪命，巴夏爾也身負重傷。所幸，庫爾德士兵發(fā)現(xiàn)了喪失知覺的巴夏爾，將她送往醫(yī)院，醫(yī)生移除了她的右眼，她臉部皮膚也因爆炸融化，永遠留下了追逐自由的代價，“只要能逃離ISIS，就算失去雙眼也值得?！?/p>

獲救并不意味著擺脫厄運。ISIS宣稱，“她們不會被社區(qū)接納”。根據(jù)庫爾德族宗教教規(guī)，不容許婚前性行為，即使因奸成孕也不可以墮胎。很多被害者擔(dān)憂被未來的丈夫和家人遺棄，冒險做人流或修復(fù)處女膜手術(shù)，乃至于選擇自殺。

“我個人的生命暫停了”

2015年，當(dāng)?shù)聡渌葸€在為百萬難民爭辯不休時，巴登·符登堡邦率先同意為雅茲迪婦女提供治療和庇護，德國的21座城市為這些苦難的女人敞開胸懷。

娜迪亞和姐姐雙雙登記。

Kizilhan是這項跨國安置計劃的執(zhí)行人。10個月里，他率領(lǐng)15人團隊，走遍Dohuk附近24個難民營，光他本人，就訪談了1403名雅茲迪族受害者。Kizilhan說，三項條件決定了誰是幸運兒：曾被ISIS綁架、遭受過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在德國能有相應(yīng)的治療條件。

“這計劃是德國史上頭一回，一個州政府在國際事務(wù)上獨立于柏林中央政府決策。”Mirza Danniyi說，他負責(zé)的NGO協(xié)助州政府安置上千受害婦孺。

2015年2月，娜迪亞在難民營首次接受媒體采訪，讓雅茲迪女性遭遇的慘況得以曝光。此后，在難民營待了將近一年后，娜迪亞和姐姐獲得難民庇護資格，去德國接受治療。

“至今在遷往德國的婦女們中，無一例自殺。她們已經(jīng)得救，她們向往活得更好?！盞izilhan說，1100多名受害者被安置到德國的三個州，接受2到3年的治療后，如果她們想留在德國，便將獲得無限制的居留權(quán)。

娜迪亞選擇了為她們站出來，不惜一再自揭傷疤，指證ISIS暴行。在NGO雅茲達幫助下，2015年12月，她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現(xiàn)場證言;2016年5月，在世界人道峰會上演講;隨后獲得2016年諾貝爾和平獎提名;2016年9月，被聯(lián)合國任命為“販運人口幸存者尊嚴問題”親善大使，這是聯(lián)合國第一次為暴行幸存者授此殊榮。

這意味著，她要在公眾場合反復(fù)重溫噩夢。2016年3月9日，她在聯(lián)合國證言，“我身心俱疲，就像許多出面控訴的雅茲迪女孩一樣，為了追求正義公理，我個人的生命暫停了，我沒有專心自我康復(fù)，或設(shè)法在德國重建生活，我們的決定附帶著很大的代價。”

娜迪亞的揪心遭遇，上了世界各地的頭條，她成了雅茲迪族最著名的代言人，四海奔波，請求國際社會解救族人。目前，在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有超過30萬雅茲迪人，大部分居住在難民營，只有7萬人返回家鄉(xiāng)，“而辛賈爾還有45個萬人坑未被清理”。

“雅茲迪人等不了了”

這是一場漫長且自討苦吃的抗?fàn)帯?/p>

“可悲的是，大多數(shù)領(lǐng)導(dǎo)人表示同情并提供口頭支持，但很少采取實質(zhì)性行動。政治的限制，導(dǎo)致他們無所作為。”她在基金會官網(wǎng)上如此闡述創(chuàng)建“辛賈爾行動基金”的初衷，各國領(lǐng)導(dǎo)人缺乏意愿，讓她對向國際社會求援的挫敗感增加了。

所幸，她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在阿拉穆丁協(xié)助下，娜迪亞對當(dāng)年施暴于她的ISIS和其指揮官提出起訴。阿拉穆丁是好萊塢影星喬治·克魯尼的妻子，她是一名國際人權(quán)律師，自2016年以來，一直擔(dān)任娜迪亞和其他雅茲迪幸存者的法律顧問，為雅茲迪人權(quán)益奔走。“我2015年認識她時，她一直哭，表現(xiàn)得非常柔弱。”阿拉穆丁回憶，如今，這兩個并肩的戰(zhàn)友，正“尋求把ISIS送上國際法庭，以戰(zhàn)犯身份受審，追究他們對雅茲迪人犯下的罪行，包括危害人類罪、種族滅絕、性奴役、招募兒童兵以及其他戰(zhàn)爭罪”。

安理會于2017年9月21日一致通過第2379（2017）號決議，對“伊斯蘭國”針對雅茲迪人的種族清洗罪行進行國際調(diào)查。

第一次亮相聯(lián)合國的那個月，2015年12月，娜迪亞開通推特，這兒成了她和公眾對話最直接的平臺。她在推特展示每天的工作成果。

渡往光明彼岸之旅，暗礁密布。2017年1月，協(xié)助加拿大政府跨國安置ISIS性奴的NGO雅茲達被庫爾德當(dāng)局關(guān)閉，原因是“涉足政治活動”?！埃P(guān)閉）讓超過600名雅茲迪族女性陷入治療中斷的困境，如果沒有我們的治療專家，很多人會選擇自殺?！毖牌澾_執(zhí)行主席Murad Ismael說。

所幸，不到半個月，庫爾德當(dāng)局解除了對雅茲達的禁令，聲稱是“誤解”。

這場波折昭示著，受害者的命運并不因獲救而走向光明，地區(qū)政治、宗族陋見、利益捆綁，無一不給她們的重生路投射著陰影。

巴夏爾

娜迪亞的自傳《最后一個女孩》于2017年出版，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2018年8月19日，在那個血色八月過去4年后，娜迪亞踏上新的人生路：和阿比德訂婚。

娜迪亞的生活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雅茲迪族的未來還懸而未決，至今還有1300名婦孺被囚禁，20多萬人流離失所。

（劉佳薦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