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

曾明偉

在公交站臺，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請問，去西山的8路車什么時(shí)候能來呢？”我上去搭話。

太婆看我一眼，見我手拿皮包，微笑著說：“快了快了，去西山人少，所以要半個(gè)小時(shí)才有一趟。我們也在等8路車。小伙子不急，再等一下，就會來了?！?/p>

“你們也去西山？”

“不。”大爺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說，“我們就看一個(gè)人，一個(gè)人?！?/p>

太婆再次含笑點(diǎn)頭：“我們的兒子，他是駕駛員?！?/p>

終于，8路車進(jìn)站了。我跳上車。大爺太婆站起身，盯著車窗滿臉喜悅。

公交緩緩駛出站臺，玻璃窗外，那兩位老人隨車窗移動(dòng)。太婆一臉驚喜，眼中噙滿淚水，但駕駛員并沒有看他們。

我很奇怪。

“老人家老了，你再忙，也該和他們招招手啊?！蔽抑钢赶旅娴睦先?，對年輕小伙子說。

那小伙子看我一眼，笑了笑說：“你搞錯(cuò)了，他們不是我爹娘，我爹娘在鄉(xiāng)下。這些日子，我也不清楚這兩位老人為什么老來看我?！?/p>

我略感詫異。

第二天，當(dāng)我再次來到站臺，又見到了那兩位老人。只是秋葉紛飛，老人愈發(fā)顯得蒼老了，太婆的眼神顯得有些呆滯。

我站在大爺身邊，他認(rèn)出了我，說：“還去西山？外地出差不易吧？”

我說：“是呀。辦完這些事，我就回去了。”

“你能幫我們一個(gè)忙嗎？”盡管大爺聲音很小，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幫什么忙，大爺嘆息了一聲說：“實(shí)在沒有辦法。自從我們兒子一年前出車禍去世后，有一次看見8路車駕駛員長得像我們兒子，老婆子就認(rèn)為他沒死，成天鬧著要來看他，所以我每天陪她到這里?！?/p>

我內(nèi)心像被什么錐了一下，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和難受。良久，心底涌動(dòng)起一種傷感和內(nèi)疚，我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太婆嘟噥了一句：“時(shí)間過了這么久，怎么還不來啊？勇勇總是遲到?！庇掠率撬麄冞^世的兒子，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又過了一會兒，太婆又嘟噥一句：“真想聽到勇勇叫我一聲媽，很久沒聽到他叫我一聲媽了。老頭子，有很久了吧……有一年了吧……時(shí)間過得真快啊！”

大爺說：“是啊，一年了！孩子工作忙，你要諒解他。”

大爺干咳兩聲，我分明看見兩粒渾濁的淚珠從他爬滿皺紋的臉上滾落。

大爺說：“那小伙子是個(gè)好人?！?/p>

我明白了大爺?shù)囊馑迹参克麄冋f：“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大爺扶扶太婆的身子，對我說：“這一年多來，老婆子想兒子，有些神志不清。不要見怪啊?！?/p>

我搖搖頭，眼中不知什么時(shí)候含滿淚水。

落葉在秋風(fēng)中肆意狂舞，清晨溫暖的陽光普照下來，給大地披上了一層斑駁的金衣。

8路車在我的翹盼中終于來了。大爺和太婆的眼中有了耀眼的光亮。我擦掉淚水?dāng)D上車。

車輛漸行漸遠(yuǎn)，我望著站臺上的老人，眼中再次蒙上淚水。

我對8路車的年輕小伙子說：“你去看看他們吧。”

年輕小伙子轉(zhuǎn)動(dòng)方向盤，問：“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p>

我大聲說：“你該去看看他們！那兩位老人，他們失去了兒子，身邊沒有一個(gè)親人?！?/p>

“一座城市，這樣的老人應(yīng)該很多啊?！?/p>

“可是，他們覺得你長得和他們兒子很像，他們把你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了。”

年輕小伙子不再吱聲，專心開著車。

我知道說服不了小伙子，帶著些許遺憾下了車。

第三天，我再次來到站臺，卻不見那兩位老人的身影，只有無盡的落葉鋪滿大地，落寞和惆悵纏繞我全身。我拼命地想，拼命地想：那兩位老人，他們的生活是否安寧，憂慮的心情是否平靜？

當(dāng)我快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時(shí)候，我再一次來到這個(gè)站臺，想看一眼街邊的金黃落葉，想尋找一些對這座城市的最后記憶。我坐在老人曾經(jīng)坐過的椅子上，大口呼吸晨風(fēng)中的新鮮空氣。我閉上眼睛，聆聽風(fēng)的聲音，聞到秋的芳香；想起老人佝僂的背影，就像自己的爹娘一樣，令人敬愛和痛惜。

“小伙子，你終于來了！我們找你幾天，終于找到你了！”

誰在說話？是跟我說嗎？

我睜眼一看，嚇我一跳，原來是那兩位老人。

兩位老人特意打扮了一番，他們滿臉的笑意讓我這個(gè)外鄉(xiāng)人一時(shí)摸不著頭腦。太婆拉住我的手說：“太謝謝你了！是你讓我找到了兒子，他終于叫我一聲媽了！”

原來，8路車的小伙子下班后，提上禮品到兩位老人家中認(rèn)了爹娘。

我心中滾過陣陣暖流，抱著兩位老人快樂地哭了。

“嘀，嘀！”8路車再次出現(xiàn)，年輕小伙子探出頭來，與我相視一笑。他對兩位老人說：“爸爸媽媽，我出車了，你們要注意身體??！”

“你也要注意安全，我們盼著你平安回家！”

太婆揮舞著手，眼中再次流下熱淚。望著遠(yuǎn)去的8路車，她哭了很久。

過了很多年，這樣的情景總在我眼前浮現(xiàn)。在人生的一個(gè)個(gè)站臺上，親情總會牽著我們向前，指引我們行走的方向。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