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華
2017年10月9日,蘇尼特右旗烏蘭牧騎在家的16名隊員給習(xí)近平總書記寫信,匯報了他們的成長與進步。11月21日,總書記給隊員們親切回信,稱贊“烏蘭牧騎是全國文藝戰(zhàn)線的一面旗幟”,“為廣大農(nóng)牧民送去了歡樂和文明,傳遞了黨的聲音和關(guān)懷”。
“穿過大風(fēng)雪/走過大草原/我的勒勒車來到你面前……”
1957年,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第一支烏蘭牧騎在蘇尼特右旗建立。
那時的戈壁荒漠,刮著令人有些憂傷的風(fēng),有蒼涼,更有貧窮落后,幾只羊也換不了一塊磚茶,農(nóng)牧民們從沒看過演出,更不知廣播為何物。
在一座簡陋的房子里,一株“紅色嫩芽”(烏蘭牧騎蒙古語原意)被種下了。才12個人,一輛馬車,有幾件道具,還有一盞汽燈,可是沒有油。不過有馬了,有車了,就可以下到牧場和牧人氈房去了,就可以“以天為幕布,以地為舞臺”為他們演出了。
后來才知,是當時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黨委第一書記烏蘭夫,為解決農(nóng)牧民長期看不到演出,聽不到廣播的困難,而決定建立的這支具有“演出、宣傳、輔導(dǎo)、服務(wù)”等職能的文化工作隊,名字也是經(jīng)他定的。
60年,一個甲子過去。嫩芽已長成大樹。如今,內(nèi)蒙古草原上活躍著75支烏蘭牧騎,每年演出超過7000場。
總書記的回信見字如面啊,字字掛心??!在寒意頗具的初冬,人們奔走相告,感慨躍動,全錫林郭勒盟,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所有有駿馬飛騰和薩日娜花綻放的地方,都有暖流在回涌。
2017年歲末,蘇尼特草原下了一場雪,為雪所覆蓋的原野清新明凈起來。老人們說,這是托總書記的福??!還說,明年年景不會錯,草好,牲畜好,日子會更好。
我與蘇尼特右旗的交集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它有一個美得令人顫抖的碩大天穹!晚上,就到草原上去,看夜色,看星星和銀河,看那天穹的廣博、深澈、純凈。總覺得在那里出現(xiàn)的第一支烏蘭牧騎也像那天穹上的一簇星,也那樣在自己的位置上堅守,閃爍,散發(fā)光輝。與它的那種不止精神上的相聯(lián)相通,來自于我這個烏蘭牧騎老隊員的仰慕。只要一到那里,就會打開我記憶的閘門……
多倫諾爾烏蘭牧騎。1971年。我走進它,成為一名隊員。對它的情感,那切切的愛、淡淡的愁,一些迷惘、一些失落,一種刻于骨子里的眷與戀,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因為太小,起初竟有一種茫然和恐懼。壓腿的疼痛刻骨銘心。劈橫叉可以讓人疼得昏過去。一套把上動作做下來,地上已如雨水澆灑;若再把把下組合做完,練功衣已被汗水洗過。三九天到河的冰面上去練嗓,隊長說那樣才能練出好聲音。到草垛上去翻跟頭,練毯子功,母親說怎么衣褲里都長了草?吹號吹得嘴像兔兒那樣裂成三瓣兒,拉琴拉得手指滿是血口兒。
一年要下10個月的鄉(xiāng)。大多是坐馬車和勒勒車,步行也是家常便飯,有拖拉機可乘已像是過節(jié),哪怕到目的地后人已被塵土蒙蔽得面目全非。一天有時要演三四場。為一個五保戶老人,也可以一干人馬走上幾十里遠。關(guān)鍵是到了以后還不能歇息,賣書的要擺開書攤,理發(fā)的要去老額吉老阿爸家里,慰問軍屬的要擔(dān)水掃院子洗衣服,還有簡易圖片展,農(nóng)牧區(qū)所缺乏的日常用品銷售。找一塊平坦的地方,用木桿拉一條線,掛上蘸了柴油的棉團,再把那棉團點燃出光亮,演出就可以開始了。柴油煙熏得人咽喉疼,熏得女隊員也長了“胡子”。晚上睡下已是黎明時分,而翌日的行程早已在等待。
有一次,冬天。天下著雪。那雪在迎風(fēng)的臉頰上凍成冰。隊員們走得渴,就將那臉上的冰殼揭下來吃??适墙饬?,卻凍得透心涼邁不了步。還有一次,也是冬天,也是天冷,大些的屋子沒有,就在棚圈里演岀。為了演出效果,都穿單衣,必須的。便冷,冷得哆嗦。不知誰想出的辦法,趴到羊身上取暖。很管用,熱乎,還有騎馬的感覺。從場上下來,忙著就往羊身上撲,暖一會兒,再上場去。
還有一次,演出前,一位女隊員肚子疼,還嘔吐。演出開始后,所有的演員也開始肚子疼、嘔吐??裳莩霾荒芡V埂4蠹一ハ嗵鎿Q,互相攙扶,一邊演一邊吐……終于演完了,場地上已經(jīng)躺倒一大片,有的已經(jīng)昏厥。過后才知,是粗心的老鄉(xiāng)用盛過農(nóng)藥的桶擔(dān)水熬茶,險些讓十幾名隊員命喪黃泉。
還有一次,秋天打草。在灤河對岸。是為隊里那幾匹為我們下鄉(xiāng)演岀而出力的馬打草。每年都要打,只為省下買草的錢添置幾件樂器。累不怕,但怕餓。斷糧了,沒吃的。發(fā)水過不去河,無法向老鄉(xiāng)借糧,也去不了城里買糧。幸好河邊地里種著一片蘿卜,只好鹽水燉蘿卜、生吃蘿卜、涼拌蘿卜。吃得人不能再吃了,吃得人都不能再看到蘿卜了。但那也要吃,為了堅持著把草打完……
還有一次,馬車陷進冰河,拉不出。隊員們便跳到冰水里推,推了兩小時。待車推上岸,人與衣服已凍成一團……還有一次……還有一次……太多了,說不過來,一說起這些,就難以止住。
是有些苦,甚至可以說,很苦。但,也有甜的,有快樂的。如果說苦是人生的付出,那還有人生的得到。不是么,農(nóng)牧民們迎你迎出去幾十里的真誠,為你的一頓飯傾其所有的慷慨,給你住的是最好的房子,給你穿的是最厚的皮衣,那寒冬里的爐火,盛暑里的奶漿……
又想起,有這樣一件事,是在東烏珠穆沁,烏蘭牧騎去為一戶牧民演出。演出時男主人一言不發(fā),正襟危坐,演完后他卻帶著全家人來敬酒,他說從未享受過這等待遇,一家人獨自看一場演出,他說為隊員們的行為而感動,要送給隊員們一頭牛……而在當時,那戶人家并不富裕,總共也沒有幾頭牛?。?/p>
人民需要藝術(shù)。農(nóng)牧民們仿佛為了填補半生的寂寞,看了這場演出,又追出幾十里去看下一場演出,再追,再看;一直追,一直看……
藝術(shù)也需要人民。經(jīng)過在烏蘭牧騎那所人生學(xué)校的培養(yǎng)和教化,每一個隊員得到的都是一生也用不完的精神財富。同時,更有了烏蘭牧騎60年的長盛不衰,有了行程10萬里踏遍祖國山山水水的全國巡演,有了走出國門對數(shù)十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族文化傳播,也有了德德瑪、斯琴高娃、騰格爾、拉蘇榮、金花等從烏蘭牧騎走出的一批優(yōu)秀民族藝術(shù)家。
太久了,久到一切都像是虛幻的夢。那些往事,說出來已快沒有人相信??墒?,它確曾有過,確曾在我們身上發(fā)生過。與那株“紅色嫩芽”同齡的我,至今對此絲毫未忘,連夢里都是下鄉(xiāng)、坐車或演出,不是伴奏忘了曲子,就是跳舞做錯動作,更多的是在誤場或找不到該穿的服裝時被急醒,便再也回不到夢里,任思緒拽著,去往生命中的記憶深處……
“馬頭琴聲悠揚/牧歌飄天外/一路灑下我們火熱的愛/深情的河流為我澎湃/連綿的群山也為我喝彩!”
你得說,烏蘭牧騎,像一束光芒,照亮牧人寂寞的日子,吉祥的舞和浪漫的曲常伴左右。
你得說,草原和牧人,離開這片生活的沃土,就沒有悠揚的長調(diào),沒有烏蘭牧騎的今天。
又想到總書記的回信。又想到蘇尼特右旗那滿是星光的碩大天穹……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