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汀
鐵獅子墳(中篇小說)
○劉 汀
1
我就不相信,十多年或二十年后回憶起來,今天還是今天的樣子。我們要么進步要么退步,絕對不能原地踏步,所以我希望在將來某一時刻回想起來,現(xiàn)在的一切都會變得截然不同。這只是希望,如果到時一切如昨,我就得氣急敗壞地掐死自己。不用別人動手,我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捏住喉結使勁一捻,軟脆的骨頭就會碎裂,就能把自己掐死。這應該是世界上最特別的自殺方法,我想這比跳樓、自縊、喝農藥更尊貴一些。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什么都沒有了,誰都不尊重你,當然你也不尊重別人,夢想就是臭狗屎,自我就是豬肉絳蟲。
成百上千只烏鴉還蹲在梧桐樹上隨地大小便,它們像七十年代大院里的孩子一樣,專門把屎拉在過路人的頭上,稍有不同的是大院里的孩子是吐痰。我很替這些遠道而來的法國梧桐擔心,如果它們真是法國來的話,可就太不值了。想想吧,本以為是帶著浪漫的名號從歐洲漂洋過海來到東方,來到一個叫鐵獅子墳的地方,然而最終卻是給烏鴉當廁所吧。這些可憐的法國梧桐是廁所,鐵獅子墳就成了簡易廁所石條下面臭烘烘的茅坑,我們就成了茅坑里的蛆。我得說,這可能是一篇很無聊,而且偶爾看起來很惡心的小說。沒辦法,誰讓我們都是自己的敵人呢?
這個說法真讓人絕望,這兒還有其他的楊樹、槐樹之類的高大植物,可烏鴉們就是喜歡蹲在法國梧桐上大便??梢岳斫?,就像我就最討厭坐式馬桶,每次拉時都濺一屁股水,就別說坐在上面一點都不方便使勁兒了。當然,我不喜歡坐式馬桶也是為那些特別瘦小的人鳴不平。比如我們宿舍的大金牙,他就像一根秋風刷過的高粱稈,還是彎的,細細長長,這樣的人上坐式馬桶時特別容易掉進去。有很多次大金牙都把整個屁股掉到馬桶里去了,最后要兩個人才能把他拉出來。
好吧,我承認上面都是些廢話,和這篇小說的題目“鐵獅子墳”沒多大關系。其實,我想寫的是一個叫硬幣的家伙,硬幣是他的外號,原名叫什么玩意我一時半會還想不起來,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硬幣喜歡打籃球,可學了一年也沒學會三步上籃,后來他偶然間碰到了阿桂和光頭女之后,開始覺得自己天生是一個文人,入錯了行當,后來就一不小心擠進了詩人隊伍。據(jù)說有一天硬幣在床上睡覺,一覺醒來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鐵獅子墳最有名的詩人,他那首叫《硬幣》的詩幾乎無人不曉,這也是外號的由來。成名前,硬幣是鐵獅子墳大學低能所(全名:低能物理研究所)的一年級生,有一年北京的高校在藍旗營大學舉行詩歌大賽,硬幣當天正好去那兒找一個老鄉(xiāng)。去年暑假,他坐火車回家時遇見的一個矮小女孩,硬幣喜歡上了她額頭上一顆不大不小的痦子,一定要和她做朋友。這天硬幣就是來向女孩表白的,可是被人家拒絕了。之后硬幣百無聊賴地在藍旗營大學閑逛,逛累了就坐在路邊的椅子上點著一支煙,順便說一句,這煙也是硬幣為了裝酷才學會的。就在硬幣拼命想把煙圈吐圓時,我們后來共同的朋友阿桂出現(xiàn)在硬幣面前,用一口東北普通話問硬幣大講堂怎么走。阿桂也是鐵獅子墳大學的。硬幣本來不想理他,可是看見了阿桂旁邊還站著一個吊兒郎當?shù)墓忸^姑娘,就不好意思不理了。
“你去大講堂干什么?”硬幣深深地吸一口煙,彈了彈煙灰。
“參加詩歌朗誦會?!卑⒐鹫f。硬幣把煙掐了說我也是,咱們一起過去吧。其實硬幣也不知道大講堂怎么走,他先領著阿桂和光頭女到女老鄉(xiāng)宿舍樓下,說這是藍旗營大學歷史系的女生宿舍樓。一直沒說話的光頭女不耐煩地說,靠。硬幣被她嚇了一跳,這女人太猛了,簡直是轟炸機。硬幣在想象中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給光頭女安上頭發(fā),再用十分之一秒時間扒光她的衣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光頭女是個美女。后來他們又問了一個推著輪椅的中年婦女,以及一個騎自行車的長臉女孩,才找到大講堂。
在路上,阿桂告訴硬幣,光頭女是鐵獅子墳第一女詩人,可硬幣腦海里想象的全是光頭女的身體。他們到了大講堂,門口有一個大胡子男人接待,讓他們簽上自己的名字。硬幣簽時,大胡子說,你是哪個學校的?名單上好像沒請你。硬幣說,我是鐵獅子墳大學的。沒你,大胡子說,你不會是來搗亂的吧,我們聽說了有附近幾個學校的文學青年因為沒受到邀請要來搗亂,我告訴你,你要是來搗亂的趕緊走,我們可不是吃素的。我也吃肉的!硬幣憤怒了,他主要是覺得在光頭女面前很沒面子。這時候阿桂說他和我們一起的。大胡子不相信地看了看光頭女,光頭女說,哪那么多事。大胡子就一揮手說進去進去,都進去吧。
硬幣看見一屋子亂哄哄的人,煙霧繚繞,男男女女近百個,心想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么多人寫詩呀,看來這還真是一個朝陽產業(yè)。
有一個胖子拿著話筒喂喂喂了半天,就是不說一句整話。阿桂好像和這些人都很熟,不斷地打招呼,光頭女遇見他們只是點點頭,撇撇嘴,高傲地像個冬天樹上的柿子。
整個朗誦會,硬幣的心思都在光頭女的腦袋上,屋里的吊燈相當昏暗,但照在青皮光頭上還是能反射出一些微弱的光芒。硬幣就在這光芒中生出無數(shù)性幻想,只是幻想的對象一會兒是矮小的女老鄉(xiāng),一會兒是光頭女,也有其他面孔模糊的女人。詩人們輪番上去朗誦自己的詩,南腔北調,手舞足蹈,吐沫星子亂飛。特別是剛才門口簽到那個大胡子,一邊揪著自己的胡子一邊朗誦,每一激動就猛仰頭,結果總能揪下幾根胡子來。后來阿桂和光頭女都上去了,阿桂說的什么硬幣一個字也沒記住,光頭女朗誦的似乎和她的光頭有關。接著主持人叫到了硬幣的名字,他極不情愿地走到前臺。硬幣本來想說自己根本不是詩人,只是混進來看熱鬧的,但沒有勇氣,在上面憋了半天,手在褲兜里捏著一枚一角錢的硬幣,這是他上午在馬路上撿的。最后,硬幣終于朗誦出了他的處女作和成名作《硬幣》。據(jù)說全詩是這樣的:
硬幣
硬幣,有兩面
一面是花紋一面是字
靜靜地躺在馬路上
大家熱烈鼓掌,群情激蕩,大胡子跑到臺上來擁抱硬幣,說你他媽太牛了,這首詩寫的真他媽后現(xiàn)代,太牛比了。硬幣被他們嚇了一跳,但是看見光頭女眼里有點意外的神采,也不禁得意起來。從今天起,我也是詩人啦。朗誦會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重頭戲,一個男詩人和一個女詩人站在臺上互相脫衣服,一邊脫一邊朗誦。男詩人是個南方人,個子矮小,普通話極不標準;女詩人是北方人,差不多有一米八,男詩人的腦袋剛剛到她乳房那么高,遠遠地看上去像是兩個白面饃饃中間一個黑面饃饃。就在兩個人的衣服都脫得差不多時,女詩人一把抱起了男詩人,兩只手插在他腋下。男詩人忽然嘎嘎大笑起來,笑得張牙舞爪,笑著笑著就快斷氣的樣子。硬幣看得一愣一愣的,旁邊的阿桂卻深為佩服地說,真他媽的原生態(tài)。
十一點多的時候,硬幣跟著他們去一家小酒館喝酒。喝酒之前他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每人撒了一泡尿,女生也不例外,光頭女和另外一個女孩還學男生一樣站著撒尿,結果弄了一褲腿。
“這年頭,做女權主義者就得犧牲幾條褲腿?!卑⒐鹫f。
啤酒一箱子一箱子地抬上來,又一箱子一箱子地抬下去,硬幣完全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有人碰杯就得干。每個人的胸前都是一片濕漉漉,有的是灑的酒,有的是吐的酒。
“這就是一個濕漉漉的年代,這就是一個醉醺醺的年代?!庇矌耪驹谧雷釉谏虾?,咣當一下倒了便人事不知。
2
這件事并不是硬幣自己說出來的,是阿桂告訴我的,我和阿桂則是因為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認識的。當時我正在學二食堂吃炸醬面,一邊奮力對付碗里的面條一邊欣賞對面一個女孩吃飯的樣子,她在吃魚,吃著吃著就張嘴干嘔起來,魚刺卡在了嗓子里。這姑娘難受得要命,把手伸到嘴里去拔魚刺,可是夠不到,反而引起另一陣激烈的干嘔,聲音大極了。旁邊吃飯的人都驚恐地看著她,但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去幫忙。我是個心腸很軟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一個女孩受磨難,特別是被魚刺卡了嗓子,我第一次吃魚的時候就遭遇過這種情況,這女孩的樣子讓我自己也特別想嘔。我走上前去,說,同學我?guī)湍?,如果不深的話,我用筷子伸進你嘴里幫你把魚刺夾出來,她艱難地點點頭。我舉起筷子剛要去伸,卻發(fā)現(xiàn)上面還沾滿了炸醬,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筷子先放到自己嘴里吮了幾下,看起來干凈多了,才伸到她嘴里去找魚刺。這姑娘的扁桃體真大,至少比我的要大。大概花了一分多鐘的時間我才把魚刺拔出來,姑娘一下子把吃的東西都吐了。我的一個朋友,就是前面說的大金牙帶頭給我鼓掌,大金牙也在食堂和一個女孩吃飯。后來和大金牙一起吃飯的女孩把我的英雄事跡告訴了她的男朋友,他男朋友又告訴了阿桂,阿桂便非要認識我,他請我到西門外的小店去喝酒。我不知道這孫子為什么請我喝酒,不過還是去了。后來我倆經常去那喝酒,大部分都是他失戀或受打擊之后。
在此一年后,阿桂在藍旗營大學遇見了硬幣。又過了半年,也就是光頭女長出了一寸多長的頭發(fā),跟了硬幣而甩了阿桂的時候,阿桂把硬幣的事兒告訴了我。阿桂喝高了,把豆腐絲拉得老長伸嘴去接,可總是塞到鼻孔里。“嘴呢,我嘴哪兒去了?”他一直沒找到嘴,那根豆腐絲也就一直舉著。為了一個女人不值得,我說,何況是一個沒長毛的女人,阿桂你又不是第一次失戀。啪!阿桂拍桌子,你丫懂個屁,她不要我可以,可不能跟了硬幣,硬幣算什么東西?當初還是我?guī)ピ姼枥收b會的呢。隔壁桌是一對戀人,女的看見阿桂的丑態(tài)厭惡,地瞪了他一眼。阿桂把豆腐絲扔在她腦袋上,說你媽的看什么看,爛人。男的就過來打阿桂,一拳把阿桂打到了桌子底下。我趕快上去,本來想和他試把試把,一照面認出這哥們是體育系練散打的,趕緊給他賠不是,然后拖了軟綿綿的阿桂快走。
我架著阿桂要穿過竹菊花園那個路口往學院路上走的時候,看見王彤和她們宿舍的幾個人也在等綠燈。那時候還沒有這條寬闊的杏壇路,我們都只能沿著鐵獅子墳大學前面長滿樹的學院南路去南門,然后繞道回宿舍。這塊的樹比校園里的高大密實,可很少有烏鴉。王彤是個北方女孩,長得很白凈,外語系學日語的,比我高一個年級。當時我正追她,可她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等綠燈的過程很漫長,我用阿桂耷拉的腦袋遮住臉,不想被王彤認出來。可惜阿桂實在不爭氣,一弓腰吐了起來,我就暴露在王彤她們的目光下。她假裝沒看見我,可她們宿舍的女孩卻嘰咕起來,說王彤快看,你的追求者。王彤冷著臉穿馬路,一陣剎車聲此起彼伏。我心里對阿桂憤恨無比,這孫子可把我害慘了。
說到這,允許我插嘴講講王彤的事。我之所以會喜歡上她,完全是因為她在迎新晚會上跳的一段舞蹈。王彤在科文廳的土臺子上性感地扭動著,音樂節(jié)奏很歡快,我和大金牙剛剛從旁邊的樂群餐廳吃完飯過來,和一群民工站在舞臺下看,我就和大金牙說:看看,這姑娘扭得多性感,我就喜歡這樣的。大金牙是個文明人,至少自詡是個文明人,他罵我太流氓了,專門盯人家屁股看。其實大金牙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還不是天天混在女同學堆里,呲著金燦燦的兩顆門牙在人家臉上橫掃千軍,還愛幫女同學買零食、背書包。
我讓大金牙去后臺幫我問問扭屁股的姑娘叫什么,他老大不愿意,我不得不許諾一頓肯德基。大金牙人緣非常廣,特別是在那些大齡的高年級師姐中很吃香,今天的晚會就是他的一個什么什么姐組織的。大金牙去后臺時,我和旁邊的兩個民工攀談起來。他們抽的是中南海,一個保安模樣的人過來讓他們把煙掐了,他們就很聽話地掐了。我問他們干嘛那么聽話,他們說不聽保安就不讓看了。這幾個人中有兩個是有老婆的,剩下的沒有。有老婆的就給其他人講老婆的好處,不到幾分鐘,沒有老婆的都開始呼哧呼哧喘粗氣,眼看著就往犯罪的道路上又近了一步。這時候大金牙回來了,說那姑娘叫王彤,是外語系學日語的,高我們一級。我很興奮,師姐,師姐可太來勁了,我最看不上那些專拿小師妹下手的無德師兄。我們班的女孩幾乎都被師兄們約遍了。還是師姐好,成熟又開放,被占了便宜也不會生氣。
之后我就開始到外語系的教學樓去堵王彤,有那么幾次成功了,我說我是誰誰誰,想和她交個朋友。這說法實在太老套,可我確實沒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點子,只能這么說。在說話的時候,我就非常非常希望王彤能夠背對著我,那樣我就能想象她的性感了。王彤不搭理我,還叫保安,我只好一溜煙趕緊逃走,君子泡妞,十天不晚。時間長了,王彤也看出我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家伙,就不再大呼小叫找保安,都是說“滾、你離我遠點、你煩不煩”之類的話。
王彤氣鼓鼓地穿過馬路,我架著阿桂和她宿舍的同學跟了上去。其中一個看見阿桂把我壓得東倒西歪,于心不忍,就過來幫我扶著。阿桂就把大部分重量都壓在了那女孩的肩膀上。這孫子,半醉不醉。我眼睛狠狠盯著前面的王彤,忽然間大喊:“王彤,你她媽給我站住?!蓖跬W?,轉過身跑到我面前給了我一巴掌,說你罵誰呢?你罵誰呢?你再罵一個試試。我一撒手,阿桂就倒在了那個女孩身上,然后兩人倒在地上。我罵你怎么了?我抓住王彤的胳膊,你別他媽的那么高傲行不行,我不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嗎?這時候綠燈已過,我們站在馬路中間,一群司機往死了鳴笛。我憤怒至極,沖著他們大罵:“按什么按,有本事從我身上壓過去,沒膽別按喇叭!”幾個人下車,看樣子準備揍我,王彤卻一把拉住我往路對面跑去,阿桂也被幾個女孩拖到了路邊。
回到學校后,幾個女孩先撤了,我把阿桂放在宿舍樓下的長椅上,就和王彤說起話來。我想,這是我和王彤重新建立關系的最好時機了。天氣轉涼,梧桐樹上也沒有多少葉子了,草坪上兩個男人正在抱頭痛哭,聲音非常難聽,但這些都打擾不了我此時平靜的心境。我把自己的注意力從王彤的屁股上轉移了,我想說的是她的心,少女之心。剛才她把我從危險中拉走的那一把力氣徹底征服了我,整個世界從此變得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我像別的青春期性欲旺盛的大學生一樣,僅僅是貪戀王彤身上的性感,現(xiàn)在不同了,王彤充滿了肉欲的胸變得神圣,它們終于從我的腦?;氐搅送跬纳眢w里,作為她的一部分存在。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第一句話,宿舍樓四樓的半截陽臺上中文系的男生們摔下幾個啤酒瓶子,撞在水泥地上聲音非常清脆。
咱們去喝點酒?
你同學怎么辦?他還在椅子上呢。
不用管他,睡醒了他自己就回宿舍了。
我請你喝咖啡去吧,我不喜歡喝酒。
喝咖啡就喝咖啡,我和王彤扔下阿桂走過宿舍樓,走過教學樓,走過電子樓,上了東門的天橋。晚上十點多,天橋依然很熱鬧,賣襪子手套的小販好像都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反倒是匆匆路過鐵獅子墳大學的學生們個個眉頭緊鎖。賣碟的吆喝著還沒公映的大片,烤紅薯的香味到處彌漫,以及我最討厭的一種燃香味。我問王彤要不要玫瑰花,要的話我買一把給她。她說不要,憑什么要你的玫瑰花,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不要拉倒,我說,我還舍不得十塊錢呢。一輛22路公交車從天橋下駛過,我們都感到橋在震動。站著看看,王彤說。她靠著護欄看來來去去的汽車,傲然地獨立在夜色里。你應該留長發(fā),我說,你留長發(fā)比較好看。王彤半天沒聲音,突然冒出一句來:“我早晚得找個老外嫁出去?!?/p>
我最恨這種人,整天看中國男人不順眼,夢想著通過一個老外遠嫁重洋。
3
那次喝完咖啡之后,我再也沒有到外語樓去堵過王彤,她也不像以前那么誘人了。我也不是為她要嫁給老外的想法生氣,這沒什么可生氣的,只是我常會幻想出那么性感的她被外國人碾碎的情景,這讓我接受不了。阿桂那天被凍感冒了,一直咳嗽了半個月,他恨死我,可沒同我絕交。阿桂、我和硬幣也是在這段時間一起吃了第一頓飯。硬幣堅持了幾個月也被光頭女甩了,她現(xiàn)在頭發(fā)更長,聽說,和外邊一個策展人勾搭在了一起。于是,阿桂和硬幣的仇恨自然消解,相似的遭遇讓他們迅速打成一片。我們在西北餐廳,吃的是大盤雞和拉條子,啤酒兩塊錢一瓶,我們喝了十瓶。
硬幣,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我說。
早不寫了,我現(xiàn)在是戲劇社的演員,我搞先鋒戲劇。硬幣說。
你大爺?shù)?,阿桂突然大罵。他在大盤雞里吃出一只蒼蠅來。我們把那只蒼蠅小心翼翼地保護好,然后叫服務員過來看,是一個紅臉的女孩,一看就是在西北長大,整天被風吹地那種。服務員看了看去找了領班,領班看了看去找經理,經理來了說:“不就是一個蒼蠅嗎,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卑⒐鹫f沒什么大不了,你吃了它,你給我吃了它。經理也生氣了,肚子一鼓一鼓的,眼睛也一鼓一鼓地發(fā)著光。阿桂想和他打架,我和硬幣趕緊拉住,這架可不是隨便打的,一打準保吃虧。在我和硬幣輪番道歉之后,經理走了,阿桂才說那只蒼蠅是他剛才一屁股坐死的,他想吃霸王餐,就從地下?lián)炱饋矸诺奖P子里。我和硬幣都感到一陣惡心,以后再也不能相信阿桂了。
不是你們拉著我,我就打他了。吃不成霸王餐,一會你們倆掏錢。阿桂說。
這家伙真孫子,說是請我們吃飯,竟然一分錢不帶。
阿桂的生命里是不能沒有“操蛋”這個詞的,他從來都是想把事情搞砸,要多砸有多砸,只有這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阿桂與生俱來的韌勁和幽默感。好比說他在大一暑假賣乳罩的事件,不僅轟動了全校,也成了他自己時常拿出來曬曬的美談。七月驕陽似火,四年級的同學已經畢業(yè)準備離校了,各種雜物扔得滿樓道都是。阿桂和一個同學被某師姐拉去搬箱子,這是阿桂第一次走進女生宿舍樓,非常珍惜一探龍?zhí)痘⒀ǖ碾y得機會。他和同學走上三層,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兒并不比男生樓明亮多少,唯一的不同就是,男生樓里永遠彌漫的腐朽氣息在這變成了糜爛氣息,而男生樓水房里掛滿的運動服和臭膠鞋變成了五顏六色的乳罩和內褲,看著這些輕易見不到的正點貨色,阿桂和同學胸口一陣窒息,他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女生樓糜爛潮濕的空氣,貪婪地欣賞走過身邊那些睡夢中起來上廁所的女同學,好像在一個下雨的夢里。阿桂覺得他們是在根部,在整個浮躁糜爛社會的根部,在一整塊冒著氨氣的粉紅色泥土里。阿桂明知道師姐住325宿舍,卻一個挨一個地敲門,然后鄭重其事地問開門的女同學:“請問,某某某住這兒嗎?”很多穿著睡衣和短褲的女孩子被他嚇一跳,尖叫著關門或逃走。阿桂樂此不疲。阿桂還總結說,女生赤裸的胸部完全不像穿著衣服時看起來那么誘人,現(xiàn)代化的乳罩實在是欺騙了大多數(shù)男人的眼睛和欲望,就本質上講,那就是兩坨充滿了液體和人體纖維的肉,中看不中吃。我猜想可能正是這一發(fā)現(xiàn),為阿桂后來賣乳罩打下了伏筆。
樓道里遍地的內衣內褲絆了阿桂一個跟斗,他忽發(fā)奇想:這扔了不是可惜?如果能收集起來拿到家里鄉(xiāng)小鎮(zhèn)上去賣,豈不能賺一大筆錢。于是阿桂忘記了幫師姐搬東西,開始在樓道里大呼小叫地收胸罩,最初人們以為他是個瘋子,后來又大膽出來兜售,繼而人多,阿桂掏完了口袋里的錢,裝了滿滿一尼龍袋子下樓。
樓下門口倆保安已經在那里等候他多時了,阿桂一出來就把他按倒在地,他們說有人報案阿桂在女生宿舍樓耍流氓。阿桂極力爭辯,保安一翻袋子,胸罩就雪片一樣紛紛落下。圍觀的女孩子又羞又驚訝,大聲說他不但是流氓還是個變態(tài),專門偷女生內衣。那個師姐也在人群中,阿桂眼巴巴地等著她來說明情況,師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揚長而去,阿桂就被倆保安押著去保衛(wèi)處備案。阿桂很不幸,女生樓前的道路在整修,他不得不扛著一袋子胸罩繞過去,這無異于一次游行示眾。然而,阿桂在眾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流氓云云,也就忘記了。
這件事讓阿桂一舉成名,許多社團都請他去講當時的想法和經過,連文學社也請他,社長相信女人是創(chuàng)作的根本動力,阿桂的所作所為無疑能很好地鼓舞新社員們的創(chuàng)作欲望,即使達不到預期效果,能夠穩(wěn)定一下為數(shù)眾多的女社員的情緒也不錯。和這些半吊子文人混久了,阿桂也成個詩人,只是他寫的東西永遠離不開乳房和乳罩,就像明朝那些和尚寫詩的時候一定要用瘦啊寒啊枯這些字一樣。阿桂一次又一次宣稱人們不該忘記養(yǎng)育他們的乳房,阿桂覺得自己寫詩之后,境界提升得很快,至少再去偷看女同學的胸部時,目光中少了點猥褻,多了點尊敬。后來阿桂看了幾本文學理論的書,越發(fā)覺得語言之于人類,就等同于乳房之于人類,每個人都是如此迫切而現(xiàn)實地需要它,卻又不愿意直接面對。乳罩和衣服其實是偷窺者的偽裝,而不是乳房擁有者的。
不管怎樣,阿桂憑借這一事件以及它引起的連鎖反應成了詩人。我實在鬧不明白,這年頭誰要不小心摔了個跟頭,起來后就可能成了詩人。我不是說現(xiàn)在像八十年代那樣滿大街都是詩人,我的意思是指一個人成為詩人完全使得可能性大增,而這種偶然的可能性遍布在我們成長的每一寸土地上。這年頭,人們談論詩人和談論瘋子、變態(tài)差不多,看來并不是詩人多了,而是瘋子多了。
4
就在我把視線轉移到另一位哲學系的女博士身上的時候,王彤突然主動和我聯(lián)系了,她打電話到我宿舍。我正想著怎么去征服那個有老公、孩子已經三歲的哲學女博士,她卻不合時宜地打電話來了,所以說女人都是半夜雞叫,她們的使命就是吵醒你剛剛開始的好夢。王彤在電話中說我在你樓下,你馬上下來,有事。我說我沒時間,忙著呢。你忙什么呀你忙?忙著睡覺,我昨天晚上打牌打到四點多,困死了。你趕緊給我下來,你要不下來,我就上去堵你被窩。
這丫頭片子,怎么幾天不見變得這么沒臉沒皮了,她是有膽量這么干的。我只好穿了上鋪的大褲衩下去。我自己的昨天吃泡面的時候褲襠給灑了一片面湯,實在不能看,好在上鋪大金牙的衣服從來都是干凈的,我直接拿了穿就好。只是大金牙的褲衩都像東南亞歸國華僑的衣服,花花綠綠,沒有一件是純色的。
王彤竟然燙了頭發(fā),腦袋像一個黑色的大爆米花,難看得讓人想吐。我怎么能這樣呢?當我喜歡王彤的性感時,她的一切缺點都被性感的光環(huán)擋住了;當我討厭王彤的頭發(fā)時,她的一切的美好又都被頭發(fā)擋住了。這是我的毛病,不好意思,王彤,你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想著她是不是要和我舊情復燃,如果我們之間的短暫糾纏算是舊情的話,拒絕她,拒絕她。顯然我太過自作多情了,王彤找我是為了給他老鄉(xiāng)找個地方住。那個就是,王彤指著在大廳電子秤上面稱體重的男子說,我高中同學,也是老鄉(xiāng),來北京玩的。這家伙能有一米八,頭發(fā)黝黑锃亮,身材頎長,長著一副很像郭富城的臉。
“你的老情人吧?你騙鬼啊!”我對王彤哼了一聲。
“你別管他和我什么關系,反正你幫我找個床鋪讓他住三天,你必須幫我?!?/p>
“憑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啊我?guī)湍?,你又不是我老婆?!?/p>
王彤氣得肚子鼓鼓,憋了半天說,我真想再抽你一嘴巴。我們班男生宿舍都滿著,讓他去住賓館又太貴了,我不找你找誰?不找你找誰?說著就要掉眼淚。
真操蛋,女人都會這一招。我只能答應她,剛好隔壁宿舍的老孟去洛陽和老婆幽會了,他的床空著。王彤把站在體重秤上的男人叫過來,介紹說他叫蔣緯。我倆握手,寒暄。蔣緯表現(xiàn)的很謙卑,可我能看出他眼睛里的鄙夷神色,求著老子了還瞧不起老子,我真后悔答應王彤,我最討厭蔣緯這樣裝逼犯一樣的人了。是的,我們把這種自己沒多少斤量,但是始終擺出一副足斤足量的勁頭來對待生活的人稱作裝逼犯,他們的行為是對正常人的犯罪。和他握完了手,我就順勢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帶蔣緯上樓,王彤氣的臉都白了,我們到二樓時聽見她在后面喊:晚上六點咱們一起吃飯,我到樓下來。
我看出來了,這男的是王彤的相好,否則她不會這么不遺余力地給他找地兒住。想到這一點,我心里有點不對勁,不是妒忌,是一種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不管我和王彤曾經和現(xiàn)在是什么關系,給她的老情人幫忙都讓人不好受。所以,我把蔣緯——也就是王彤的老情人——安頓好之后,就借一個哥們的電話卡給硬幣宿舍打了個電話。硬幣還在睡覺,我告訴他晚上有飯局,趕緊起來。我得帶上一個人,時不時地給王彤上點眼藥,但不能帶阿桂這小子,他口無遮攔,最會壞事。
見到硬幣王彤老大不愿意,我介紹說這是鐵獅子墳大學大名鼎鼎的詩人,現(xiàn)在搞先鋒戲劇,聽說王彤跳舞跳得特別好,說什么也要結識一下。王彤兩只眼睛在鏡片后冒藍光,恨不得把我吃了。她說,咱們去哪兒吃?這我早交代硬幣了,他立馬回答說去吃烤鴨,蔣緯第一次來北京怎么也得吃套烤鴨,喝碗鴨架湯。蔣緯點頭稱是。我對烤鴨沒多大興趣,只是想乘機宰蔣緯一把。這個世界上,誰不宰誰呢?哪個惹得老子不高興,就要宰你一刀。
但這頓飯吃得老沒興致,我沒想到蔣緯也是個虛榮透頂?shù)募一铮矌乓膊粔蛞馑?,他們兩個好像萬里他鄉(xiāng)遇故知,聊得特投機。硬幣說最近人藝有一部新戲,你知道嗎?那是我一個哥們導的,特牛逼,首演就給北京戲劇界震得一愣一愣的,全國人民都在談論。我哥們這部戲劇,開創(chuàng)了無厘頭戲劇的先河。蔣緯就很配合地嘖嘖稱奇,說硬幣你真像一個評論家,你不但搞戲劇,還能評論戲劇,搖滾你喜歡嗎?我最喜歡搖滾,崔建,我特愛聽。知道知道,硬幣說,搖滾和我們都是先鋒一派,只不過我們比他們更先鋒一些,其實他們玩的都是我們玩剩下的了。蔣緯開始哼哼曲子,節(jié)奏鏗鏘有力,歌詞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完了,這倆人都完了。我和王彤搭話,她絲毫不睬,看她的樣兒很生我的氣,過不了幾分鐘她也加入到這兩個先瘋者的行列里,不時發(fā)表自己成熟不成熟的觀點。有女士加入,硬幣和蔣緯更是說得口水飛揚。我以極大的憤慨消滅剛剛上來的烤鴨,一片一片金燦燦,誘人極了,綠色的黃瓜條,黑色的甜面醬,一清二白的小蔥,用小面餅一卷,塞在嘴里別提多有味。我說過,我對烤鴨本來沒什么喜歡,但在這氛圍中發(fā)現(xiàn)了它的好處,可能就是從那天起我喜歡上了吃烤鴨。我把嘴巴塞滿,非常之滿,然后慢慢地調動臉部的肌肉咀嚼,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嚼碎了。這萬惡的舊世界,我們用武裝到牙齒的人民軍隊消滅了它!
蔣緯在西北樓住了一周,而不是王彤所說的三天,我?guī)状蜗氚阉s走,都被硬幣勸阻了。硬幣說蔣緯不是一般人,還是很懂得一些東西的,而且,蔣緯正打算辭掉工作加入到戲劇社呢。我后悔當時帶硬幣而不是阿桂,如果是阿桂,他一定不會和王彤他們談什么戲劇和搖滾,阿桂唯一的可能是色迷迷地用眼睛非禮王彤,然后和蔣緯一頓胡侃,直侃得他如云里霧里。那么,當時阿桂在干什么呢?
5
阿桂遇到了光頭女。
據(jù)說,光頭女在半年前就退學了,跟著那個很有名的策展人整天混在798,結識了好幾打畫家藝術家。我猜她和大部分都睡過,這倒不是咒光頭女隨便,而是對有些藝術家不放心,實話說他們不搞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像是發(fā)情的叫驢,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光頭女整天混在這種地方不全身濕透了才怪。有一陣阿桂他們的QQ老是彈出一個新聞框,其中有一條就是二十幾個行為藝術家在長城上擺裸體造型。大家本著占便宜的心態(tài)搜索了有關圖片,卻發(fā)現(xiàn)裸體隊伍中的第四人就是光頭女,那時她的頭發(fā)已經披肩,全然看不出光頭時的風采。光頭女雖然全身赤裸,但臉上的神情卻極為嚴肅,好像她身上比圣母瑪麗亞的還要圣潔,好像她不是在人間而是在自由無比的天堂,好像攝像機的鏡頭都是兔子的眼睛。阿桂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和硬幣,我又告訴了鐵獅子墳大部分的朋友,以至于光頭女的幾張照片迅速在校園網上火了起來,最后惹得校方大怒,把校園網停了一天。
我們后來一起喝酒時談起這件事,得出了基本一致的結論:不管怎么說,這藝術還真是藝術,和色情不一樣。理由是什么呢?理由就是盡管日常生活中許多人都把光頭女當過性幻想的對象,萬分熱切地想看到、得到她的裸體,可當她全身赤裸地站在行為藝術的隊伍中時,我們身上的那塊肉絲毫沒有反應,小腹一片冰涼而不是火熱。這既讓大家點頭稱是,又非常泄氣。不僅如此,幾個看了照片的女孩也說男人的裸體沒有想象的那么丑陋,好像自然許多,那就是一具具凍得發(fā)白的身體,其余什么都不是。
藝術是什么呢?還不就是人們搞出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然后堅定不移地相信它有著特殊意義嗎?自此后,鐵獅子墳的詩人們對光頭女充滿了敬意,她已經一聲不響地走在我們前面啦,她早就不是在中關村大街站著撒尿的她啦!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性幻想時考慮到藝術的因素,把純動物性的行為上升到人的高度,這樣一來,我們不僅會獲得空前刺激的快感,還具有了神圣性。是的,性幻想終于從我們這些猥瑣的個體享樂層面提升到了人類的幸福層面,光頭女卓越地引導了這一飛躍。
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藝術和偉大不是一種穩(wěn)定性,它們隨時會從我們體內傾瀉出去。時間一長,光頭女再也激發(fā)不起我們的性幻想和對藝術的崇高感,她在鐵獅子墳話語場中神秘地消逝了,我們只是偶爾從網上或其他院校的人口中得知她在某某地出現(xiàn)過一次,也不知是真是假。詩人們開始追逐那些剛剛成年、正在青春期的小師妹小師弟,他們一入學就被我們要到電話號碼,然后不定期地約他們出來喝酒吃飯,跟他們談理想,談人生,談鐵獅子墳這充滿鬼氣的地方,讓梧桐樹上的烏鴉恰如其分地拉一泡屎在他們乳臭未干的臉上,然后拍著他們的肩膀說:“看,這就是生活?!彼麄兙瓦@樣在鐵獅子墳迅速成熟起來,轉眼到了去騙別人的年紀。
就當大家都以為光頭女一騎絕塵地離我們越來越遠時,她卻出現(xiàn)在了阿桂的宿舍。
光頭女一進門就說,阿桂,你得對我負責。阿桂騰地從床上坐起,腿上濃密的黑毛根根直立,反穿著的內褲上一大片黃漬漬的尿跡,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腦袋撞到了床板上。你是誰?我負什么責?他已經徹底忘了光頭女的樣子,何況他的大部分記憶都是光頭的,而不是有頭發(fā)的光頭女。光頭女厭惡地看著阿桂,說你怎么還那么窩囊,好幾年了一點也沒改進。阿桂一邊穿衣服一邊想她是誰,終于在拉上牛仔褲拉鏈的一刻想起來了,卻忽然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嘟嘟囔囔:“靠,你看這事整的。”這是他剛剛學會的一句東北話。
光頭女告訴阿桂她懷孕了,孩子是阿桂的。聰明人一聽就知道是訛人,阿桂已經一年多沒和光頭女睡過覺了,怎么可能搞大光頭女的肚子呢?可阿桂不僅不是聰明人,還是個善良的笨蛋,他在光頭女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痛苦訴說之后,徹底堅信了自己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阿桂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光頭女把孩子做了。那是我兒子,我兒子就是我說了算,你就把他給我生下來,別的都不用管了,阿桂說。光頭女知道自己的麻煩來了,她原本只想找阿桂做冤大頭,陪她一起去醫(yī)院,給她出人流費,然后再照顧她幾天,沒想到阿桂認死了自己是這孩子的父親。完了!光頭女想收回剛才的話,但阿桂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光頭女對他用情太深,不想拖累他。而阿桂是那種拉完屎不擦屁股的人嗎?不是,何況這關系到他的下一代。阿桂之所以如此堅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那活兒在高中時曾經被一個同學踢過,雖然很快治好了,可阿桂落下嚴重的心理后遺癥,他總覺得自己被踢丟了生育能力?,F(xiàn)在,不知道是哪顆想象中精子成功地橫渡巨大的時間和空間距離,到達了光頭女濕潤溫暖的卵巢,并且和一個專門派出來的精壯的卵子接上了頭,阿桂怎么能不珍惜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阿桂和光頭女為了孩子苦苦拉扯著,光頭女的肚子也在這糾纏中日漸大起來。所以說人是很無奈的,在出生之前命運就被別人左右,他們有數(shù)百種方法讓你永遠見不到人間的太陽。光頭女不斷嘗試著各種殘害小生命的辦法,比如勾引阿桂和她做愛,比如從一米高的桌子上蹦下來,可她的肚子還是以幾何速度膨脹,一點也沒有流產的跡象??磥磉@個孩子認定了阿桂,一定要過來看看。時間慢慢過去,光頭女習慣了自己作為一個孕婦的生活,也覺得生一個孩子沒什么不好,反正最終總要生的?;蛘哒f,正是在這一段時間里,光頭女開始退化成一個真正的女人,是的,退化。在鐵獅子墳人看來一個女孩在成為女人之前都有那么一段空白期,三年或者兩年。一旦過了這個時期,這些物種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退化成庸常女人。一個女人要是不在這一個時期成為詩人、藝術家或者瘋子什么的,那就終生無望了。光頭女很可憐,她在就快成功之前的一瞬間落進了阿桂愚蠢的陷阱中,從此永世不得翻身。只是她再也沒有能力來思考這些問題了,光頭女全身的精力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吸去,那就是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天天吞噬女人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自我。
阿桂找我和硬幣喝酒,酒桌上他坦白了這件事情。我和硬幣都罵他白癡,這明明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戴這個綠帽子背這個黑鍋呢?阿桂說我愿意,我一想起她光頭時候的樣子就心疼,她的光頭還是我?guī)ヌ甑哪?,再說,有個孩子有什么不好?我都25了,25歲不小了。我們看阿桂樣子,不像是一時沖動,就只好大口喝酒。就是說,阿桂打定主意做一個爹了,天哪,這個男人竟然要做爹了。這是怎么了?我們還正年輕著呢怎么就老了?
蔣緯還賴在西北樓,王彤天天往這兒跑,最初還知道通過我轉戰(zhàn)到蔣緯那里,到后來她就創(chuàng)造性地直接殺進我們隔壁宿舍。她戴一頂大帽子裝成男生上三樓。有一天隔壁宿舍的哥們過來找我,劈頭就說:你介紹的什么人啊,住起來就沒完了,你看看去,都和那個女的睡在一個被窩了,門都開不開。我過去踹開門,蔣緯和王彤正抱在一起嘴對嘴啃。我大罵一聲隨手扯一個枕頭砸過去,他們倆尖叫著分開。他們接吻的情形,不知為什么讓我想起了兩只狗交媾時的樣子,它們就是糾葛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王彤穿上衣服冷著臉噔噔噔下樓,蔣緯很不好意思地尷尬地笑。我讓他立馬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光頭女終于要生孩子了,這在鐵獅子墳是一件大事。為了阿桂,為了曾經的性幻想,我和硬幣盡全力支持他們。在十月份的某一天,因為暖冬,還能享受到溫暖的陽光,我們一群人坐在宿舍樓下的水泥臺階上,臺階溫熱,和屁股非常相親相愛。光頭女坐在我們中間,頭發(fā)像瀑布一樣散落在兩個瘦弱的肩膀上,高高隆起的肚子非常驕傲地挺著。我們發(fā)現(xiàn)光頭女這時候很美,她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下,連臉上的妊娠斑都顯得平靜安詳。阿桂開啟一瓶瓶燕京啤酒,說喝喝喝。阿桂是和我們借錢的,醫(yī)生說光頭女最好剖腹產,否則大人小孩都危險,這得上萬人民幣。阿桂不敢和家里說這事,他媽知道了非上吊不可,因為她早就在鄉(xiāng)下給阿桂相好了媳婦。大金牙給阿桂出主意,把鐵獅子墳的哥們姐妹都叫到一起,讓大家給湊湊錢。但是,最后也不過湊了三千塊錢,都是窮人,都是底層,誰都不富裕。阿桂還是抱著一挎包錢哭了,大喊兄弟們,謝謝了,哥們我謝謝了。咕咚咚喝了半瓶酒,硬幣也看著很感動,說他媽的,阿桂真孫子,誠心煽乎我們。光頭女還是那么安詳,自從懷孕以后,她臉上老是帶著微笑,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光頭女賴上的不是阿桂,而是我,或者是硬幣,結局會是怎么樣呢?我們能像阿桂一樣為了她而忍受一切嗎?我們會忽然間愿意做一個陌生孩子的父親嗎?我不知道,當一個女人眼巴巴地望著你,把你當作一個很能擔待的男子漢來看時,我能說出什么話來。硬幣肯定會拒絕的,他不是個心軟的人,硬幣會冷笑著把光頭女趕出自己的宿舍,然后和別人嘲笑她。這就是我們,這群鐵獅子墳的家伙可能干的好事。
下午三點左右,人都散去了,我和硬幣幫阿桂收拾東西,老遠看見王彤走了過來。硬幣喊王彤,說你的老情人呢?王彤說早散了,那家伙不是人,把我的錢糟蹋光了就和電影學院一個騷貨跑了。硬幣就沖我擠眼睛,哥們你的機會來了???,我最討厭喝二鍋頭了。王彤恨恨地要打我,被光頭女拉住。剩下一瓶啤酒,王彤一口氣干了,掏出兩百塊錢來給阿桂,說給你媳婦買點好吃的,懷孕了還這么瘦。我說兩百塊錢打發(fā)要飯的呢,蔣緯怎么也折騰你上萬吧。王彤啪地摔了酒瓶子,說你別嗆我,有能耐自己去搞,搶銀行,銀行里錢多。
6
王彤是個掃帚星,她一句話把我們置于了危險的境地。晚上六點鐘,阿桂決定去搶銀行,他說王彤說得對,就是得去搶銀行,那里錢最多。阿桂說他其實早就有這想法了,去銀行大廳太危險,最好是趁銀行的運鈔車在給自動提款機裝錢的時候下手。我們都以為他瘋了,可他鄭重其事地握了我和硬幣的手,說兄弟敢不敢?兄弟,有沒有這個膽?說的我們像一個行動前的黑幫團伙。搶銀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當然沒這膽量,但是不想承認,不想掃了阿桂的興。還是硬幣會說:搶倒沒什么,可我們一沒槍二沒刀,難道赤手空拳啊。阿桂說有,咱們有武器,就噌噌噌到四樓的陽臺上扯出兩把鐵锨和一把鎬頭來:這東西比刀子好使,一寸長一寸強。行動之前,我們換上了各自最臟的衣服,看起來非常像滿大街都是的民工兄弟,這樣做倒不是對民工有意見,是為了混淆敵人的視聽,好的偽裝是搶劫成功與否的關鍵。
我、阿桂和硬幣站在天橋上,一邊吸煙一邊等。阿桂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今天并不是學校提款機補充現(xiàn)款的日子,我們必須重新尋找下手的目標。硬幣百無聊賴,用鐵锨當當當敲柵欄,賣東西的一個個怒目而視,他們怕我們把城管或警察招來,就沒得生意做。等咱們搶了銀行,有了錢,我得排一部話劇,就排咱們怎么搶錢,然后怎么把錢分給大街上的窮人,硬幣說,還得天天去吃潮州菜,我聽說那賊貴,一個人一頓飯少了五千下不來,我們連著吃十天半拉月的,好好補補。我點頭稱是,說,不但要吃,吃完了還得打包,專門揀燕窩魚翅要,拿回來晚上回去熬大米粥喝,再就著六必居的醬菜,咳,這就是提前實現(xiàn)了共產主義啊。傻子都知道,我們是在給自己壯膽。阿桂顯得很憂郁,我看不出他對自己這個瘋狂而冒險的行動的真實態(tài)度,一會兒覺得他好像只是為了發(fā)泄鬧一鬧,一會兒又覺得這小子玩真的。我有點激動,不錯,雖然我沒膽量去搶劫,但是我好像有膽量跟著別人去搶劫,這件絲毫無法預知結果的事情吸引了我。
你和那個女博士怎么樣了?硬幣問我。
怎么樣,都是那樣,我可以趁機說說這件事了。她這個年齡的女性太保守,保守到有點變態(tài),你想,婚姻生活面臨著七年之癢,生理上正步入更年期,學習上天天被沒頭發(fā)的導師催著寫論文,怎么可能不變態(tài)呢?女博士還把自己當處女保護著,認識一個星期我才摸到手,一個月才摸到第二只手,按照這個速度等我博士畢業(yè)時也拿不下。女博士天天就喜歡給我談康德、柏拉圖,談存在主義和闡釋學,這些玩意我哪兒懂,我只說:姐姐,改革開放都這么多年了,你們女同胞也該當回家做回主,解放解放了。在我的艱苦奮斗下,終于攻克了她的心理防線,咱們說得通俗點吧,我辦了女博士,我沒告訴硬幣自己是在雙秀公園把女博士給辦了,是因為這件事一點也不值得炫耀。
女博士一定要讓我給我們之間發(fā)生關系找一個哲學根據(jù),在她的世界里,一切生活細節(jié)都必須在偉大的哲學著作里面找到根源,沒有哲學根據(jù)的事情從來不干。我不懂哲學,只能給她講笑話。坐在雙秀公園的長椅上,我說:姐姐,你沒聽說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都空了這么久,肯定很色了,我色了這么久,再色下去就空了,我們的身體都空了,生命還怎么盈盈滿滿?不如大家相互補充補充,你也不色了,我也不空了,豈不皆大歡喜。這番話是在我說完了色即是空的笑話之后臨場發(fā)揮的,至于笑話本身,我現(xiàn)在也記不清當時是怎么說的了。女博士依然不為所動,我只能強行把她拉到灌木叢里,扒她的衣服。我得穿越表面發(fā)現(xiàn)真理,今天還就要發(fā)現(xiàn)你的真理,我說。女博士掙扎著,可力氣并不大,也不喊叫。當我費了半天勁才解開她那個梅花扣子式的褲腰帶時,已經累了一身汗,氣喘吁吁。褪下她的褲子,我發(fā)現(xiàn)女博士的大腿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光滑圓潤,而是粗糙糙的。但事已至此,我只能繼續(xù)下去,我如果現(xiàn)在打退堂鼓那一定比強迫她從了我更傷人。幾次試圖進入她身體都沒成功,我生氣了,說你不能配合一點啊,這么冷的天你以為我愿意???現(xiàn)在是兩個人合作干一件事情,我已經這么努力了,你還一點都不配合,這算什么呀?她聽了也有點不好意思,把腿分得更開了些。下面一陣熱流涌出,我知道我們再也合作不下去了。
后來我倆坐在長椅上說話,兩人都為剛才沒有徹底成功表示遺憾,但這遺憾并不重大,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女博士說她其實是個“性冷淡”,對這方面從來沒什么要求,特別是生了孩子之后更覺得做愛完全是瞎折騰,不過剛才她是真心的,真心希望我能得逞一次。女博士似乎在可憐我,我不怪她,我追她、想上她也沒多少愛和性的動機,主要是因為覺得弄了一個女博士這意象本身很吸引人,屬于那種睡著睡著突然醒來,然后對著房頂傻笑的特殊意象。
我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女博士笑了,笑得我后悔自己說了這句話,這好像是一句分手戀人才說的話,而我們之間只能算一對亂人。女博士后來開始母性大發(fā),她說你真可憐,一看就是沒怎么得到女性關心的,說著抓著我的手塞到自己毛衣里,讓我握著她柔軟的乳房。她有點抱歉地說,奶過孩子,不像少女時代那么堅挺了。我很滿足,我想在這一刻她是最理解我的人。摸著這一對溫暖、柔軟、喂養(yǎng)過童年的乳房我很滿足,我想要的就是這些,在冬天寒冷的公園里,能有一雙溫暖的乳房握在手中,我就覺得不孤單不寂寞,也能暫時忘掉青春的迷茫。我們就這么過了一下午,公園里稀疏的人冷眼看著我的流氓舉動,但沒有人上來制止,都匆匆走過去了,連站在旁邊議論的興趣都沒有。我說過,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后,中國人民的抵抗能力已經空前強大了,再也不那么輕易感冒啦!
來了來了來了,阿桂大喊。一輛綠色的運鈔車從鐵獅子墳站的天橋下飛馳而過,我們扛著武器追趕過去,下了天橋攔住一輛出租車,讓司機緊緊盯著前面印著“振遠護衛(wèi)”字樣的車。司機看著我們的武器很擔心地說,你們不是要搶劫吧,你們要搶劫可別上我的車。硬幣沖他揮舞了一下鐵锨,司機閉住嘴,過不了三十秒又嚷嚷起來: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兒,好漢,你們就放過我吧好漢。這次硬幣的鐵锨也不頂事了,司機一個急剎車停在馬路牙子上,跳車跑了,我們三個坐在車上看了半天才曉得沒一個會開車,又看見司機好像在給警察打電話,知道錢搶不成了,扔了鎬頭就跑。在路上,把身上的骯臟外衣也脫了,一路跑到澡堂子里,脫個精光進去,這里全是光屁股,沒人能認出我們來。
運鈔車沒有搶劫成,阿桂脾氣變得非常暴躁。我和硬幣一時也想不出來錢的好點子,就躲得遠遠的,盡量不和阿桂打照面。何況硬幣確實也開始排一部話劇,不過不是搶銀行的戲,而是改編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硬幣只是其中的一個小角色,但很認真地每天去排練廳排練。我們幫不了阿桂,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別人,誰讓他非要這個不是自己的孩子的呢?
這些時候,我更愿意去公園握著女博士的手,并且聽她給我談哲學。那樣的冬天也并不一無是處。
7
對硬幣來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情能比他的《等待戈多》更重要了。他扮演舞臺上的一棵光禿禿的樹,硬幣認為這棵樹絕不是可有可無的道具,相反它是整部戲的精華所在,流浪漢戈戈和狄狄所苦苦等待的戈多其實就是這棵樹,戈多就在他們身邊,但他們一無所知,不得不茫然地繼續(xù)等待下去,這等待不會有盡頭。硬幣把這棵樹重新賦予了意義。也就等于給自己重新賦予了意義,換句話說,硬幣才是這部戲的真正主角,等待戈多就是等待硬幣。于是,硬幣在生活中和在舞臺上一樣沉默,他開始喜歡用憂郁的眼神看著你,苦笑,然后鄭重地搖搖頭,讓你誤以為自己是個毫無意義的空氣球,而硬幣憂郁的目光輕易地刺穿了你的皮囊,把淤積了二十多年的氣體放跑了。硬幣就是要做這樣一個人。硬幣的變化讓人難以適應,所以我盡量躲著他。和硬幣在一起太久,我差不多得逼著自己去思考人生,誰都知道一個人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皺著眉頭思考這些問題會心理變態(tài)。女博士就是這樣,只不過她已經變出了境界,變出了水平。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哲學女博士用居委會大媽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她們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我得躲著半瘋的阿桂,躲著陰沉沉的硬幣,唯一能一起玩的就只有大金牙了。說實話,大金牙也有點不正常了,他在拼命學外語,他畢生的理想就是到美利堅合眾國。大金牙堅持認為大部分好萊塢電影里的故事都確有其事,他之所以不去整形醫(yī)院把那幾顆暴牙弄掉,就是希望有一天到了美國可以憑這個吸引別人的注意力。用他的話說,就是:“我暴牙,我存在?!?/p>
我忘了告訴大家,大金牙嘴里其實一顆金牙也沒有,反倒是有幾顆被蟲子倒空的蛀牙,大金牙的外號源于他的暴牙,這年頭真正能以自己難看的暴牙為榮的人實在太少了。多年以來宿舍的同學都一致認為,他把牙暴露在空氣中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特別是在某種傳染病肆虐的時期,那幾顆牙讓我們被感染病毒的幾率至少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他在床上酣睡時我們都為這幾顆牙夜不成寐。我們曾設想過一個自救計劃:找借口請大金牙吃飯,然后輪番敬酒把他灌醉,趁他熟睡時用宿舍長周周的啞鈴敲掉幾顆危險的暴牙。這計劃最后失敗了,大金牙在沒有女生的酒桌上滴酒不沾,而且這孫子被慣的只喝紅酒,他聽自己的某個姐姐說喝紅酒有利于治療經期紊亂。
我決定遠離雌性。宿舍里的好學生們?yōu)榱撕玫膶W習成績和保研的天天上通宵自習,社會實踐經驗豐富的整日游走在三里屯和什剎海,只有大金牙很有規(guī)律地出現(xiàn)在充滿腐朽氣息的十六平米空間,我只能找他玩。大金牙一直都是宿舍里的對立面,是被孤立的那一個,任何人有火都沖他發(fā),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他非常謙卑的性格,所以我一表示熱情他就感到受寵若驚,非要請我吃飯。坦白說,我很不情愿單獨和大金牙吃飯,他在飯桌上總是表現(xiàn)得過分殷勤,讓人有種被非禮的感覺。我還是去了,這個飯店并不是我能夠經常光顧的地方。我點了火爆腰花,他要了清蒸鱸魚,好像還有一個菜是宮保雞丁。大金牙不斷地往我碗里夾菜,說吃吧吃吧,多吃點。我告訴他用自己的筷子給別人夾菜非常不衛(wèi)生,他就從鄰桌拿了一雙新筷子給我夾菜,我只好一邊反胃一邊吃。
飯后大金牙要去上外語課,我把他送到教四外,然后轉頭折進了留學生公寓,我還是第一次進這棟樓。樓道里充斥著韓國女生的化妝品味,韓國女人真是厲害,她們整個生命的一半時間都花了臉上,剩下的一半是在老去的驚恐中度過的,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任何一個看著順眼的韓國美女都有整容的嫌疑。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韓劇里的女主角大都很漂亮,而男主角總是美丑分明?長的帥的也帶著濃厚的女性氣息,其余大部分實在太猥瑣,只能用猥瑣來形容,然而正是這些猥瑣男讓我對韓國有了好感,是啊,那應該是一個多么好玩的國度,一定比刻板木訥的日本更吸引我這無聊的人。
留學生公寓里的燈光有些昏暗,腳下的地毯是松軟的,某個房間里傳出的外國話是聽不懂的,這都讓我有點想入非非。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妞趿拉著拖鞋從樓道那頭走過來,她身材豐滿極了,但是并不顯得胖,一個典型的白種人。我真想上去攀談攀談,問問她們家?guī)卓谌?,每人幾畝地,今年能打多少糧食之類的話??晌业挠⑽乃教盍?,除了打招呼什么也不會。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學好一門外語的確很重要。但是意外說來就來,外國妞停在我面前,用流利的中文說:你怎么了?我愣了幾秒鐘,告訴她我想上廁所,能告訴我?guī)谀膬簡幔垦箧ばα?,拉著我走進一個房間,讓我進廁所去方便。我站在馬桶前,可一點尿意也沒有,半分鐘后故意放了兩次水,以顯示我確實是在上廁所。出了衛(wèi)生間,我看見洋妞正靠著一個黑人的胸前看電視,兩段白蘿卜似的大腿露在外面,和黑人的黑腿相映成趣。他們專注地看著電視屏幕上一個國外選秀節(jié)目,好像并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坐下和他們看了一會,覺得音樂很好聽,只是歌詞一個字也聽不懂。無聊,我感到了徹底的無聊,我很想把黑鬼打暈,然后強奸了雪白的洋妞,但是這之后又能怎么樣呢?我干了這一切就不無聊了嗎?就能像硬幣一樣、像大金牙一樣找到自己該干的事了嗎?不可能,問題必須得從根本上解決。
回到宿舍后,有一個人在我上鋪睡覺,呼嚕打得震天響,不知是誰的老鄉(xiāng)。我從抽屜里找出一沓毛邊發(fā)黃的稿紙,拿了周周一支簽字筆,開始寫自己平生的第一篇小說,小說的題目是《操蛋》。寫完了歪歪曲曲的“操蛋”兩個字,我腦海一片空白,對著稿紙發(fā)呆到天亮,再也沒寫下一個字。
后來我可能睡了一覺,因為我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回到了童年的某一天清晨,村莊被一層薄薄的水霧籠罩著,迷迷蒙蒙,整個世界沒有一點聲音,安靜極了。我光著身子走出家門,看到大街上有許多七竅流血的死狗,面目猙獰,鋒利的牙齒上沾滿了鮮血。磨房旁邊的老榆樹下拴著一頭灰色的毛驢,是一頭叫驢。我騎上毛驢向南邊的田野走去,一回頭,整個村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一直在想這個夢是什么意思,始終沒有能說服自己的答案。我最關心的問題是,消失的村莊、死狗和毛驢究竟代表著什么,或者我生活里的什么才能代表它們。有一天下午,硬幣跑過來告訴我,他們的戲要公演了,他給我留了一張首演的票。我看了看,票上并沒有印著硬幣的名字,因為那棵樹根本不算演員。硬幣忽然撲到在我臟兮兮的被子上,嗚嗚嗚地哭起來。光頭女死了,他說,孩子也死了。一剎那間,我也感到了透骨的悲傷,她們怎么就死了呢?硬幣告訴我,阿桂最后也沒湊夠剖腹產的錢,反而在光頭女臨產的前一天消失了。我聽了很吃驚,難道阿桂就是那消失的村莊嗎?光頭女死在科技樓后面的草坪上,臉色青紫,有人說她是被生不出來的小孩憋死的。光頭女嘴里咬著一件外套,硬幣在人群中認出那是阿桂的衣服。光頭女至死也沒叫喊一聲,只要她喊,就會有人聽見把她送到醫(yī)院里,她為什么不喊?難道她決心一死了之了嗎?學校為了掩蓋光頭女死的事情,向外宣布是自殺,我們無可奈何。硬幣發(fā)誓說,找到了阿桂一定殺了他,光頭女母子全是被阿桂害死的。但是我希望這輩子也別見到阿桂了,他走得越遠越好。
《等待戈多》公映的那天,我坐在學校劇場舒服的座椅上,專注地看臺上的硬幣,也就是那棵在第一幕光禿禿,第二幕里長出幾片葉子的樹。硬幣全身被涂成了灰色,手臂高高舉著,代表干枯的樹枝。遠遠的,我能看見硬幣眼里都是淚水,我的心里開始響起一首歌,就是那首在留學生公寓的某個房間里聽過的歌。也是在這天晚上,我開始真正地寫《操蛋》這篇小說,開頭是這樣的:
生活,無非是一場極為操蛋的鬧劇,當大頭(大頭是我的主人公)明白過這一點時,他已經明顯老了??梢哉f,大頭花了一生的時間才弄懂的道理,他兒子在五歲的時候就清楚了。那天他們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大頭老婆把紅燒排骨端上桌,兒子啪地一下把筷子砸到桌子上,嘆氣說:“真操蛋,我們班的燕妮不和我好了?!比缓髶炱鹂曜觼砝^續(xù)吃他最討厭的紅燒排骨……
我不知道自己想在這篇小說里表達什么,的確是這樣,我要是知道,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而用不費盡力氣寫什么狗屁小說。三天后,我在發(fā)黃的毛邊稿紙上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折疊好裝進信封,用吐沫沾了一塊兩毛錢郵票,投到了號稱最牛逼的文學雜志去。等稿子進了郵筒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沒留底稿。不過我很快釋然,人生不過是一場極為操蛋的鬧劇,總算比大頭強點,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明白了這個道理。留不留底稿區(qū)別不大。反正,我寫過一篇小說。
8
我們已經足夠失望了,天氣不好,囊中羞澀,沒有女人,還要面臨對未來的選擇。時間似乎越來越失去它的耐性,像一個急匆匆趕路的流浪漢,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露宿地,我們都被它的腳步驚醒。又是一個秋天,學校里到處布滿了各種工地,這就是整個中國的縮影,一個社會學家說:“我們的國鳥就是起重機?!边@話很有點詩的意思。我們剛來那會兒,女生樓后那條路就被割得像剖腹產時女人的肚皮,黃土和磚頭翻得到處都是,在地下埋藏了好多年的粗細管道終于見了天日,那還是七年前。我們被學校地面上的傷口弄得相當激動,日夜轟隆響著的機器似乎在訴說著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故事中鐵獅子墳大學蓬勃地發(fā)展著,一切都欣欣向榮。幾年后,我們不得不承認當初的自己太天真了,挖坑、埋管道、再挖開、再埋管道是生活常態(tài),如果哪天你在鐵獅子墳連一個工人也看不見,那才真是末日。一棟棟高樓就這么矗立起來,廢棄的游泳池不在了,每到春天就長滿麥苗的田地沒有了,圖書館舊館正被一群挖土機挖掘,幾十米的深坑空蕩蕩像吃驚時張大的嘴。這些建筑都是植進鐵獅子墳的儀器,它變得富麗堂皇,也遍體鱗傷,像一只可憐的小白鼠在黑夜里瑟瑟發(fā)抖。
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我們的荷爾蒙似乎都停止了分泌。硬幣自從演完了那棵樹之后,就退出了戲劇社,沒人承認他就是戈多。這對硬幣來說是徹底的失敗,他最終明白了自己的自欺欺人。我想,我并不是戈多,他無奈地說,我甚至不是那棵樹。我們都不再參加各種聚會,那是年輕人的事,我們得趁自尊還在時主動退出舞臺。不過硬幣的那首詩還在流傳,一代傳給一代,硬幣也許會憑借這首詩達到短暫的不朽。
大金牙的托福成績很不錯,這讓他的幾顆暴牙比從前更為突出,他交了一外國朋友,整天往留學生公寓跑。我有一段時間很想念王彤,也偶爾夢見她當年的兩瓣屁股,聽說她畢業(yè)后去了一家中日合資的企業(yè),并且傍上了一個日本高層。我不禁再次感慨一番,她從來就沒讓我自在過。我曾試圖聯(lián)系她,但沒能成功。在所有努力無效之后,我無奈地承認,該離開了。
我和硬幣奔波在京城的各大出版社報社之間,祈求他們施舍一份能填飽肚子的工作。我們低眉順眼、老老實實地接受更年期的婦女和油光滿面的老男人的面試,他們毫不羞恥地當著我們的面抹口紅,或者把假牙拿出來讓面試者去洗。他們問你是哪個大學的,以前干過什么,將來想干什么,現(xiàn)在在干什么。這些問題都很尖銳,至少對我們來說很尖銳,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被你們問了,而我們哪里知道呢?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必須忍受下去。他們用羞辱的口氣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很不愿意相信你們,更不愿意請你們來工作。你們淺薄又自大,你們只知道務虛不知道務實,你們……”我承認,我都承認,就好像你們沒有年輕過一樣。
有天晚上,硬幣灰溜溜地來到我們宿舍說,哥們,我又被拒了,這回連面試都沒有,我已經第三十次被人趕出來,我看這城市不適合我們。我很想揍他一頓,我可看不慣這孫子的熊樣,被拒怎么啦?被拒怎么啦?談戀愛的時候我們被拒過多少次?上課的時候我們被驅逐教室多少次?這些災難不都有驚無險地闖過來了嘛,告訴你,沒什么可怕的。這都是他們的大陰謀,我們只要表現(xiàn)出對這陰謀早就一清二楚的姿態(tài)就夠了,他們也會心虛,一心虛他們就會害怕,機會就這樣眷顧了我們這群沒有準備的人。
硬幣并不是認同這些,他說你看看你們宿舍的同學吧,一個保研了,大金牙出國了,一個留校了,只有你還懸著呢。別跟我說你不著急,不著急你為什么一個月都不換內褲,戀舊?不可能吧,你就是害怕最后的一條內褲也被清潔員扔到廁所里。我真想揍他,我不換內褲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大金牙和硬幣持同樣的觀點,他們都認為我有點畢業(yè)綜合癥,無法承受馬上離開學校步入社會的壓力,以致整個人能都有點歇斯底里。大金牙說看看看看,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吧。他媽的我還沒老呢,我也不傷悲,只是對現(xiàn)狀感到無比氣憤。
晚上大金牙請我和硬幣喝酒,我們要喝啤酒,他非要喝紅酒,有什么辦法呢?是他請我們喝酒,我們必須妥協(xié)。我始終認為紅酒是女人喝的酒,法國人、意大利人就挺娘的,看人家俄羅斯,就喜歡喝威士忌,嗯,相當于我們60度的燒刀子。我還記得第一次喝紅酒是在某年的鐵獅子墳詩人聚會上,有人拿兩瓶紅酒,我們對著瓶子一人一口,紅褐色的粘稠液體在夜晚看起來特別像血,越看越像。大金牙戴著金屬牙箍,他想把兩顆暴牙弄回去,變成一個一無是處的平常人。我勸過他,他認為美國那邊風向早轉了,沒人再喜歡形體上標新立異的東方人?,F(xiàn)在都看內在,你知道嗎,他們看的是我的內在,大金牙說。硬幣大口大口地吃油膩膩的回鍋肉,從他咀嚼的動作上看他并不是很享受,但是他還是拼命吃,硬幣是在發(fā)泄。我說你丫別吃了,一會吃吐了。硬幣頭也不抬說,我喜歡,你管得著嗎?我就喜歡回鍋肉。
完了,這回徹底完了,大金牙完了,硬幣完了,一切都完了。我開始搶硬幣的回鍋肉吃,很快一盤子肥肉都下了我們倆的肚子,然后大金牙又要了一盤,也被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吃光。大金牙結賬的時候,我和硬幣跑到廁所里一陣狂吐,那些剛才還油汪汪、金燦燦的火鍋肉,美妙的回鍋肉,轉眼之間就成了顏色發(fā)白的嘔吐物。看著自己嘴里吐出來的東西,我嚎啕大哭。我終于明白了自己只不過是鐵獅子墳嘴里的一塊肉,是這個時代嘴里的一塊肉,他們想煮了吃就煮了吃,想炒了吃就炒了吃,想回鍋就回鍋,吃完之后又吐出來,隨便找個下水道嘩啦啦地沖下去,我們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我們都不是一塊肉,只是被吐出來的那些污穢,充滿了五臟六腑的惡心味。
那天之后,這個比喻、這個意象反復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趕之不走,它一來我就得蹲在廁所前的馬桶旁邊,不住地干嘔,可是什么都吐不出來。這就好像一個被強奸的婦女,一遍又一遍地給警察、法官、朋友、親人、同事去講她是怎么被屈辱的細節(jié),我想我是被祥林嫂附體啦,被魯侍萍附體啦。是命,是命讓我這樣的,不是魯迅也不是曹禺,是命。
9
夜幕降臨時,你再也看不到鐵獅子墳發(fā)出的幽幽藍光,即便到了深秋,梧桐樹上烏鴉也沒幾只。鐵獅子墳又開始了大規(guī)模建房子,不知道多少墳被在此挖了出來。學三被拆除的那陣,硬幣常常到廢墟上去揀東西,女工人三番五次把他趕走,過不久他又會出現(xiàn)在那里。我問他找什么呢。他說不知道,總覺得丟了點什么。然后我們只能買兩瓶燕京啤酒喝,現(xiàn)在的啤酒越來越貴了,喝完了第二天還有些頭疼。
真是的,鐵獅子墳這地沒法再呆下去了,我們得畢業(yè)了。
硬幣過來跟我說,你有點操蛋,你在前面明明白白地說這篇小說是講硬幣的故事,怎么到后來都成了你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我呢?阿桂呢?大金牙呢?光頭女呢?我們怎么都成了你的木偶?我吃驚地看著他,他這個問題太重要了,我怎么從來都沒有想過。我這篇小說確實是想講一個有關硬幣的故事的,可你也知道,硬幣總是兩面的,一面是花紋一面是字,生活就是一枚硬幣,被離心力拋在空中落下來,我怎么分得清哪面是花紋哪面是字呢?我想,潛意識里我可能只是想為自己寫一篇小說,但是我非常害怕面對真實,于是虛構了一個叫做硬幣的人物,我和硬幣只不過是同一個人物的兩面,我們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不過生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硬幣來找我并不是想討論小說的主人公問題,他是想告訴我他找到工作了。硬幣被一家無趣的大型門戶網站錄取了,從明天他就要開始上班的漫漫征途、從此超越我并永遠不會回頭了。我會經常過來請你吃飯的,硬幣說,我掙了工資就經常請你吃飯,怎么樣?哥們夠意思吧,比阿桂強多了吧?別跟我提阿桂,最好別跟我提阿桂。不知道是何原因,這些天我常常想起阿桂,想起他抱著瓶酒瓶子在水泥臺階上痛哭流涕的場景,謝謝哥們,謝謝,他說。阿桂,你是不是死在哪兒了?硬幣請我吃飯,他也要喝紅酒,他說自己工作了,生活上也要上檔次,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喝兩塊錢一瓶的燕京和十塊錢一斤的二鍋頭了,他得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還好,我們都小心翼翼地沒有點回鍋肉,這成了我和硬幣現(xiàn)在唯一的共同點。我得說,面對生活的壓力和當權者的誘惑,硬幣軟弱地投降了,他自決于人民了,恐怕現(xiàn)在整個鐵獅子墳只有我一個人負隅頑抗了吧?
學校貼出了告示,我們在6月30號之前必須離校,今天是29號,我沒有工作也沒有錢,更沒有去處。硬幣自從請過我一頓飯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大金牙正飛行在太平洋上空,周周的工作宿舍是在一間狹窄陰暗的地下室,小得我都不忍心去打擾他。我開始收拾東西,扔扔扔,就讓我把所有的不滿和憤恨都發(fā)泄在這些衣服、被子和書本上吧,連同我現(xiàn)在才稍微反應過來一點的青春,全部拋掉,我甚至想一把火點了它們,那才干凈。
下午三點的時候,我背了一個旅行包走出西北樓,出門前在樓下的電子秤上量了量,118斤,和剛入學時一樣,四年來好像一切都沒變。臨走時,我對樓下正和西南樓女樓管打情罵俏的樓管說,哥們找你有點事。他不耐煩地說什么事,我說你大爺?shù)?!然后撒腿就跑,他又高又壯,有一次我們半夜四點回來他死活不給開門,老子記著你呢。
我在桑拿房住過一個晚上,在候車大廳住過一個晚上,在地下通道住過一個晚上。在地下通道的那晚交到中央音樂學院的一個朋友,他在那兒彈吉他賣唱,唱《我的未來不是夢》、唱《皇后大道東》,我眼睛貪婪地盯著他面前飯盒里鈔票。他有些畏懼我的目光,于是用那些錢買了兩籠包子,我們分頭吃了,他說他叫老八。當時我以為老八和我一樣,是一個流浪漢,后來才知道他就是北京人,家里特有錢,可他不喜歡呆在家里。之后幾天我就和老八混在一起,他賣唱我收錢,收成好的時候還去吃點羊肉串喝點啤酒。有一次我們在小西天那邊喝酒的時候我看到了硬幣,他西裝筆挺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沒叫他。他已經不是硬幣了,我想,現(xiàn)在的硬幣應該靜靜地躺在臭水溝里,而不是豪華賓館的房間中。
半個月后,老八和一群人要轉戰(zhàn)上海,走之前他介紹我到三里屯一家酒吧做服務生。我很喜歡這個工作,簡單、無聊,客人少的時候我就趴在吧臺上寫小說。老板娘是個美人,可我暫時對女人一點感覺都沒有,也許有一天我會考慮勾搭漂亮的老板娘,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只想穩(wěn)穩(wěn)地干好服務生這份工,嗯,我和當年的香港特首曾蔭權的競選口號是一致的。在此期間,我堅決不給家里打電話,而是寫信,這樣比較容易讓年邁的父母相信我是在一家報社做編輯,每次信封上都留不同的地址,我告訴他們我經常出差。
有一天我和老板娘去進貨,我說開車去,她非要坐公車,她那好幾十萬的車就那么委屈地停在車庫中。我們先坐了一路電車,然后倒22路,車上人很多,恍惚間聽見有人喊:下一站鐵獅子墳,有在鐵獅子墳下車的請?zhí)崆皳Q乘。
老板娘說,到你們學校了,你不下去看看?
學校?鐵獅子墳?我不記得自己在這待過。
沒勁,老板娘說。
她說這句話時,我的心怦然地動了一下,該是琢磨著上她的時候了,我想。
至于鐵獅子墳那一站,誰愛下誰下吧。
劉汀,青年作家、編輯,文學博士?,F(xiàn)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作品見于《上海文學》《鐘山》《作品》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散文集《別人的生活》《老家》,曾獲99杯“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