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堯
葡 萄
我2013年到的拉薩,是個志愿者。那時的拉薩比現(xiàn)在要新鮮,特別是人。江蘇那一年一共來了三十六個人,個個都是有趣的人,我愿意花三十六個篇幅來講他們每個人的故事。也許還不止,不過我不愿意得罪人,現(xiàn)在我要講一個看不到這個故事的人的故事。
他叫葉子,我知道我知道,名字很娘。但是這個人并不是第一眼就讓你感覺到娘的人,相反,葉子人高馬大,初看你會覺得他是內(nèi)蒙人,然而他實際上是枚山西漢子。也是志愿者,陜西隊的。
具體怎么認識他的,我已經(jīng)記得不太清楚了,大概是除了漂亮女孩以外的記憶在我腦子里都沒辦法保存三個月吧。依稀記得是在七月份,一個熟識的志愿者離崗,我們這些酒肉朋友自然是要給送個行的。吃吃喝喝也沒用多少時間,按照慣例大家就去大昭寺走走。沒轉(zhuǎn)一圈大家覺得有點無聊,有個人就說古城里有家盜版的深夜食堂,酒不錯。于是剛喝完酒的一群人又屁顛屁顛地跑去喝酒了。我大概就是在那遇到的葉子,也忘了是誰的朋友了,反正大家客套了一番便一起喝酒吃飯了。
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符合我們現(xiàn)在對于文藝青年的所有定義,不長的長發(fā),會彈吉他,愛好攝影,熱愛民謠和搖滾,喜歡異域風格的裝飾,與一幫人談笑風生互相擠兌,開車、騎車、徒步各種折磨自己去看遠方的風景,生活在充實與發(fā)呆間無縫切換,崇拜卡夫卡、喬伊斯與博爾赫斯,手機有兩個,一個最新款一個諾基亞,喜歡寫詩和喝酒,畫畫與彈琴,吹牛逼和高冷裝逼,以及哭。
哭不是他的特點,只不過每次我見他總要喝,也不知道怎么了,每次總是稀里嘩啦的一大堆。但這不是他的特點,他的特點和其它文青不太一樣,他的手腳不太干凈,就是喜歡偷東西。
他喜歡亂拿東西的名聲比他其它所有的標簽都要重。然而他又是一個極具魅力的人,以至于朋友多過我認識的每一個人。于是他的人生在我們看起來有些人格分裂,總是聽到說他在哪兒被人打死了,然后一轉(zhuǎn)眼就跟他相遇在酒吧廁所門口。葉子并不是一個摳門的人,也是搶著付賬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并且總是帶動氣氛的一個。所以并不像孔乙己,沒人會遇到他就開始嘲諷他。他的偷盜就像一個傳說一樣,他不在的時候仿佛大家都知道,他在的時候大家便都失憶了。
然而有一次真的出事了,晚上將近一點鐘的時候,我接到電話,說是人在軍區(qū)總醫(yī)院,要住院,但是身上沒帶多少錢,看能不能去一趟。我聽了很震驚,不是他怎么了,而是我真的是頭一次遇到他跟我借錢。我自然是連夜趕過去,卻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既沒有苦主也沒有看客,當然也沒有幫手。倒是沒什么大不了的,胳膊腿也都沒斷,不過要在醫(yī)院呆一段時間了。我交了錢便坐著跟他聊天。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就搖搖頭。我也不好追問,他就躺在那兒玩著他手里的一個破了的指南針,很明顯是今天跟他一起受的磨難。大家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會兒,我跟他說明天中午我過來再看看他便走了。他大概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我中午會買些飯過去跟他一起吃,一起聊聊拉薩有沒有自閉癥患者啦,柯南道爾不喜歡福爾摩斯總是想弄死他啦,Don'tcry是不是槍花最無聊的歌啊……
他出院的時候,照例要喝酒,我突然想起來他的一個習慣,喜歡往啤酒里面扔一個葡萄。我問他為什么?他問我,你知道葡萄什么時候成熟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了句西班牙語,我開始嘲笑他掉書袋。然后接著喝酒了。
他走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像其它來過的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2015年的時候收到了一封電子請柬,背景很俗氣,是烏斯馬爾古城,他未婚夫是個碧眼金發(fā)的帥哥,嗯,不是很帥。
雪
從拉薩到日喀則要走三個小時,這是坐火車。拉薩到日喀則的火車是2014年8月份通的車,之前只有汽車,大概五個小時的路程。318國道,經(jīng)曲水、尼木、仁布,過日喀則機場,拐上艾瑪大橋,過了雅江,就進入南木林縣的視野之內(nèi)了。
是的,他就在南木林,我去找他,只是因為他要請我吃肉。
過了橋,沿著湘曲就能到南木林縣城,縣城不大,三四條街。腳下是山,周圍是無邊延續(xù)的空曠。街道河道都很干凈,有氣派的政府大樓和中小學校。我經(jīng)過文化中心門口的時候,接到他的電話,說他住在福利院的旁邊,我趕過去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在馬路邊傻站著。
這頓飯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找了個小館子吃了一頓,然而稀奇的是,我們正吃著飯,窗外便開始飄雪了。當時是六月份,六月飛雪說來稀奇,然而這里是西藏,什么時候會沒有雪下呢?于是兩個人呆呆地看著雪無聊的飄著,然后他好像想起什么事一樣,拉著我離開了飯桌。
他帶著我去了對面的福利院,一個房間兩張床,他徑直走向了一位老人,左右反復(fù)看看,然后坐下來開始剝桔子。我知道他在等我問他話,可是我偏不,坐在另外一張床旁邊,看著一個玩手機的小伙子發(fā)呆。
“你在玩什么?”他并不理會我,依舊低頭看著他的手機。旁邊的基友已經(jīng)在給老人喂桔子了,不過效果并不好,老人的口水順著嘴角在向下滴著,他只能再騰出手來給老人擦嘴。
“你會玩游戲嗎?”我再次想跟旁邊的小伙子搭話,可他依舊無動于衷?!八莻€腦癱,別費勁了。”基友終于把頭轉(zhuǎn)了過來,“聽話,吃了,老伴就在隔壁,睡完覺就帶你去找。”然后接著哄老人吃東西。
“好好睡,下雪了,不能出去了!”“阿佳,我先回去了,今天暖氣是不是要開了?”“晉美,想吃什么我回頭給你帶!”“走吧,還賴在這干嘛呢?”……待他前后吩咐一頓后,我只能跟著他頂著雪跑回了他家。
一人一杯甜茶,圍著一個小太陽,哆哆嗦嗦地開始等待。“你知不知道,甜茶這玩意,本來這邊是沒有的。”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智障一樣看著他?!疤鸩琛⒉孛娑际悄銈兝_人的玩意?,F(xiàn)在傳得到處都是了。”“然后呢?”“然后個屁啊,不知道就不知道,人要有臉承認!”“切!”……又是一陣沉默……“那個老人是個英雄,湖北人?!蔽液攘丝谔鸩?,聽他說起書來。
“老人經(jīng)歷過兩次戰(zhàn)爭。他是1951年到的西藏,本來說是打仗的,結(jié)果來得晚了,沒打成。然后就被安排在拉薩駐了軍。然后就是談判,談了好多年,從他在拉薩談到了日喀則,跟著就和一個藏族的阿姨結(jié)了婚。然后,就說是要搞土改,他就被安排到了南木林。那時候哪有個縣城啊,辦公在前面那個寺廟旁邊蓋的指揮所里。還沒開始搞,就聽說西藏高層叛亂了,他奉命去江孜,右腿被打進了一顆子彈。”“然后,就正兒八經(jīng)的開始搞土改,搞農(nóng)奴解放,跑遍了整個西藏……”endprint
小太陽的光總感覺有些飄忽,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袄先思沂乔澳昊嫉陌V呆,什么也不記得了,就記得自己的老伴在隔壁屋里做毛毯。我后來發(fā)現(xiàn)老人家每個月的退休金只有一千多,我就覺得不對。一去問,照理應(yīng)該要漲到四千多的,我跑了幾趟幫老人家爭取到了。唉,又有什么用呢?”
我回去的時候,車子出了南木林便是晴天萬里,一瞬間便從冬天回到了現(xiàn)實。后來他給我打了一次電話,說是那個叫晉美的腦癱兒結(jié)婚了。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不過我再也沒去過南木林了。
出租車
如果你來過,那你應(yīng)該知道拉薩有多小,小到你遇到過的人,一定會再次遇到。
那是2014年的時候,我從仙足島的酒吧出來,意興闌珊得很,不愿意走便隨手打了個的回學校。小哥是個健談的人,一路上都在談自己老婆燒的菜,說拉薩的東北菜全都不地道,還得自己燒,這不,本來是來拉薩開車玩的,他老婆非要留下來,只能租個房子了。然后還是吐槽拉薩的氣壓低,飯也燒不熟,菜也不好吃,這邊的米也不好吃,實在沒有東北好……小哥長的并不太像我們印象中的東北人,反而更像南方人,個子不高,有些消瘦,小平頭,很精神。
不要誤會,我們今天的主角并不是這個小哥。我本來就不太喜歡聊天,興致又不高,自然沒辦法欣賞小哥的幸福恩愛了,我要講的是一個小姑娘。車子經(jīng)過拉魯橋的時候,有人攔車,畢竟只有我一個人,小哥便要拼個車,停車問去哪兒。我是坐在前排副駕駛的,招手的在前面,哪知車還沒停穩(wěn),突然從后面沖過來一個人,拉開后門就爬上了車。小哥和我都被嚇了一跳,很濃重的酒味,也不知道怎么了,司機小哥隨手換個擋就走了,按理說很多司機都不拉醉酒的客人的。后面的客人應(yīng)該是個女孩,車子走了幾十秒,司機才想起來問去哪兒,后面嘟囔了一個地方,在東郊,并不算順路。司機小哥說了情況,后面沒了聲音,似乎是睡著了。小哥等了半天沒人應(yīng),便靠邊停了下來。然而后排依然沒有聲音,很尷尬的等了兩分鐘,我說算了吧,先把我送回去,你再把她送回去吧。車子重新發(fā)動,相顧無言,車子里很安靜,大家突然不知道要聊什么了。就這樣過了幾分鐘,后面的女孩子突然“嗯”了一聲,我轉(zhuǎn)頭一看,這個女生突然坐起來,把頭從后面伸過來,用四川話問了司機小哥一句:“帥哥,你一晚上賺個多少錢撒?”小哥可能是有點緊張,不知道是回答還是不回答,支吾了半天。后面的女孩子好像是要故意揶揄他,伸出手在小哥臉上撩了一下:“說嘛,多少撒?”“大……大概五百吧。”小哥給了我一個很無奈的表情。“好!”小姑娘大喊一聲,然后坐了回去,我跟司機小哥都舒了口氣。氣還沒出完,只聽后面刷地從包里拿出一沓錢,啪地拍在變速箱上!“今晚陪我,錢給你!”“姑娘,是不是喝的有點多?”“你不想要我嗎?”“姑娘,您別誤會,我這是出租車?!薄拔也黄羻??”“漂亮?!薄耙愀宜E笥巡辉敢鈫幔俊薄斑@個……我只是個開出租的,養(yǎng)不起啊?!边@一系列對話是在小姑娘躺著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似囈非語,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是挺無聊的,突然我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忙提醒司機小哥:“怎么回事?你看下后面?!蔽沂菑暮笠曠R瞥到了一眼,然后我看了一眼司機小哥,確定我沒有看錯。是的,沒錯,后面的小姑娘一邊含混說著什么,一邊脫衣服。
我跟小哥兩個人這時候都蒙了,眼睛盯著前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過了一會兒,后面的小姑娘似乎很滿意,好像睡著了。司機小哥一個剎車把車停住,轉(zhuǎn)頭跟我說:“哥!你這可不能下車啊,你現(xiàn)在下車我可沒辦法了啊!”我也有點哭笑不得?!拔以谲嚿弦矝]有辦法啊?!薄案?,你想個主意吧?!薄拔夷苡惺裁粗饕獍??!薄翱偂偟冒阉伤F(xiàn)在……”“不然你看附近有什么賓館,把她送過去住一晚上?”“她這個樣子……說不清啊?!薄澳恰睕]人說話了,車子就這么停在路邊,前面是兩個無奈的男人,后面是一個光著上身睡得很安穩(wěn)的女孩子。
良久,身子有些僵硬了?!安蝗话阉偷脚沙鏊??!薄昂?,前面就有一個便民警務(wù)站?!崩_的便民警務(wù)站是相當多的,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不幾分鐘便到了。我們進去說明了情況,警務(wù)站里也只有一個男同志在值班,這種事情他也沒遇到過,況且也不方便。最后商議,車子和車里的人就先不動,司機小哥就和警察先呆在警務(wù)站里,我自己另外打車回去,警察同志緊急通知一個女同事過來處理。下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很疲憊,回去便早早進入了夢鄉(xiāng)。然而,我沒有想到還能再碰到這個姑娘。
我說過,拉薩不大,但我覺得,我再次遇到那個女孩不是因為拉薩的小,可能僅僅因為拉薩的服務(wù)業(yè)也許并沒有我們想象的發(fā)達。
那是在上次那個歷險幾乎已經(jīng)不能再成為談資的一個月后,或者兩個月,不會超過三個月,因為我的記憶是容不了三個月的長度的。我和兩個朋友吃完飯去洗腳城泡腳。隔壁老王的御用技師不在,我們便隨便排著號,一個一個看過去,我本身沒什么,隔壁是個無聊的人,非要換到一個符合他審美的給他洗腳。然后她就進來了,我一眼便看出來了,就是那個姑娘。至于我為什么能記住她的樣子……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她長得漂亮而已。然后我們便聊起天來??磥硭龑ξ也]有印象,我雖然不健談,但跟漂亮的女孩子總能聊得很多。然而我并不想在這里講女孩子如何墜入風塵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很多,也很感人,有的也很真實。總之是關(guān)于貧窮、天賦、人性和際遇等,我不想講這樣的故事,翻過去吧,就當我沒來過。不過真是個乖巧的女孩子,比隔壁黃段子滿天飛的強多了。
然而我又遇到過她一次,就在不久之后,在一家燒烤店,她很兇悍地跟老板吵著架,氣勢很足,不像一個小姑娘,我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跟別人去了另一家。
等我再去那家洗腳城的時候,一個小姐姐告訴我86號已經(jīng)不在了,據(jù)說是因為懷孕了。
對了,那個司機小哥后來我也見過兩次,最后一次是在半年后吧,一次自行車越野賽上,我好像是看到了他,個子不高,寸頭,很精神,我沒有打招呼。
還有一次是在一家燒烤店,很兇悍地跟老板吵著架,外強中干,不像一個東北人,我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跟別人去了另一家。endprint
竹
我寫這段字的時候,拉薩正在過薩嘎達瓦節(jié),校門口的流動攤販全都被城管藏起來了。我也有些懷念門前的那些黑暗料理,就像懷念你的每一座校門一樣。
有時候我覺得故事的地點不重要,故事的時間不重要,故事的因果不重要,但是故事的年齡一定很重要。今天我要講一個關(guān)于青春的故事。
我覺得大學校園皆沒有朝氣,所謂青春洋溢肯定不是大學生自己形容自己的詞語。如果城市之中沒有周圍的工地,那整個校園確實像一盆精致的死水,不過偶爾會濺起幾朵水花。我來這所學校的時候旁邊恰好有個工地,就是拉薩的三環(huán)路,整體叮叮當當、轟轟隆隆的,說起來并沒有什么好處,直到我看到了一節(jié)竹子。
竹子是插地上就能長一大片的生物,直到我長大了,有功夫天南地北地閑逛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北方竟然是沒有竹子的。拉薩的海拔三千六,日照強烈,氣候干旱,自然是無竹可生的。這節(jié)竹子不太粗,撐在煎餅攤上,有點臟,翠綠翠綠的,看得我有點呆。雪域高原上一節(jié)孤零零的竹子……總讓人感覺有些莫名的、隱約的詩意。攤主是隨施工隊一起來的,這節(jié)竹子估計是從中鐵某局的工地撿過來的。攤主非常有活力,讓人忍不住想買個煎餅果子,于是我就買了一個,十五塊錢一個,很顯然,她是來搶錢的。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同樣是一個滿是淀粉的肉腸、一個不知道什么肉的雞柳和一堆土豆絲的煎餅竟然只收了我十塊錢了,再后來她自己解釋說是前期定價不明,可我覺得她就是覺得老師都傻傻的好騙。
三環(huán)路修的很快,可是時間也并不短,她一個山東人和我這個江蘇人很快就熟識了。但要說真的有什么老鄉(xiāng)情誼,我是一點也不信的,她總是透著一股子小生意人的精明和活力,總讓人感覺到她攤子上的煎餅果子比馬路對面的那家店鋪里的要便宜。當門衛(wèi)說他是山東臨沂人的時候,她的頭一句話是“我去過臨沂,在沂南那賣煎餅賣了半年,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了?!眴柤笆呛卧?,答道“沂南什么都好,就是東西太便宜了,我在全中國也沒見到論斤賣煎餅的,你知道沂南煎餅賣多少錢一個?”……“一塊二!”我當時拿著他們家煎餅在啃著,聽了她這話我都不想吃了,感情這是幾毛錢的成本?
我愛跟她聊天,在書卷中泡多了的人總覺得世事艱難,斤斤計較的煙火氣息很吸引人。生活不過就是算著錢過日子,說來說去還是想先買了房子,孩子暫時還不考慮,等年紀大點,到了二十五六了再說,誰知道下個月又在哪兒呢?我的性格像是一個影子。她比我要明亮得多,據(jù)說她還會跳舞,我沒見識過,不知道是蹦迪還是廣場舞,或者真的有過什么舞蹈的基本功?總之我沒見識過。
公路沒有通車的時候,她就不見了。后來聽說有人遇到過,相互打聽,說是她丈夫去世了,賠了一大筆錢,后來終于沒人再見到她了。
夢 鄉(xiāng)
我小時候就像做夢一樣,世界對于我來說就像一個沒有邊界的神殿。我不記得家鄉(xiāng)白天的樣子,只有夜晚和太陽下的夜晚。卓嘎感覺有些喝多了,在通往酒吧的路上神秘地跟我講著什么,我有些拘束,不敢靠得太近。
那個時候覺得世界好大,屋子后邊是河,右邊是真嘎家,過了很多家還是河。我不經(jīng)常去那里,也不經(jīng)常去后面。最常走的路是從前面直走右拐,過了橋一直走可以找到放牛的爺爺,再向右轉(zhuǎn)可以去和另一個村子中間的小學校。學校有兩個老師,三個年級,十一個孩子,都小得很。這里面我是最小的一個,跟在真嘎姐姐后面到學校里來。姐姐去上課了,我就一個人爬到墻上,看著小羊吃草。世界很小,我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但是我從來沒有走過那個墻。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小鳥,她叫小拉姆。我懷疑她是彩色的,但是我只能看見黑色與白色。有一天,我的小拉姆死了,我想把她送到天葬臺去,我聽人家說人死了就要去天葬臺。我沒有去過,但是我知道在哪兒。首先要往左邊走,左邊是家,右邊是河,黑暗中能聽到水的聲音和莫啦的念經(jīng)聲。我還不會念經(jīng),不然可以給我的小拉姆也念經(jīng),或者像真嘎在學校里念的詩一樣,也很好聽。再往前是樹林,樹林的聲音很可怕,再加上河水的聲音,我有些想回家??墒俏沂掷镞€拿著小拉姆,我知道她是只小鳥,我想把它扔到河里,可是我看不到河在哪里。我想回家,可是我不能拿著一只小鳥回家。我要往前走,我知道再往前是學校的圍墻,我要翻過圍墻的缺口。我覺得天越來越黑,我卻越來越能看清前面的路??墒乔懊娴穆肺覜]有來過,我覺得我已經(jīng)離村子好遠好遠了。過了好久,我走得累了,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我不知道天葬臺是什么樣子的,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兒。不,我知道,他們都說在那邊,我往那邊走肯定能找到,想到這里我立刻起來,我一定要找到天葬臺。我走啊走,走啊走,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許我馬上就找到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從石頭上起來走的時候,忘了帶著小拉姆了!我開始哭了,我不知道往哪兒走,我想回去找我的小拉姆,我又想往前走,前面就是天葬臺了!我不知道往哪兒走,于是就坐在地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變成了一只小鳥,但我不知道我是一只小鳥,只能感覺到風在我的羽毛中穿行,云彩把我的耳朵弄得癢癢的。我在飛,可是又不像是我在飛,我揮動著翅膀,但是我并不想往其他地方飛,我好像在找什么。我知道了,我在找小拉姆,我想讓她看到我也能飛了。我拼命往前飛,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塊大石頭,很快我就能找到我的小拉姆了。
不對,石頭上沒有小拉姆,躺在石頭上的是我自己,我還在石頭上睡著。我想落下去看個究竟,可是還沒等我飛下去,我就看到了另外一樣東西:一條蛇!一條蛇正在咬我的胳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立刻俯沖下去,對準它的眼睛,用力去啄。蛇松開了我的手臂,一個尾巴把我掃下來。我掉在地上,抬起兩個爪子就抓向蛇的另一只眼睛。蛇把我緊緊纏住,我開始拼命地不停啄著他,啄著他,啄著他,啄著他,啄著他……
后來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莫啦坐在我的旁邊,還有其他好多人。后來爸爸從城里回來,告訴我說我在村外被蛇給咬了,好多人找到了我,他們準備把我抬回家里,誰知道剛到村口就遇到了一個喇嘛,那個喇嘛看了我之后趕緊讓人把我送到醫(yī)院里去,醫(yī)院的人說再晚點我就沒法活了,可還是把我救活了??墒俏抑溃沂遣粫赖模阒罏槭裁磫??我曾經(jīng)會飛的。endprint
她拿出手機,對著自己的影子,咔嚓,自拍了一張,打開微信,發(fā)了今天最后一個狀態(tài)。
距離那次談話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我不記得當時是怎么離開的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沒有再見過那個叫卓嘎的姑娘。復(fù)述的時候也想不起來這個叫卓嘎的女孩的音容相貌,甚至時間都變得有些錯亂,我搞不清這個故事來自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前。但是我總在幻想那個村莊,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是在那曲,還是在阿里?那座山來自林芝的森林還是昌都的丘陵?是什么將世界的顏色染黑,是巨大的冰川,高聳的山脈還是無盡的草原?冰雪融化形成的河流,終年不化。風聲化成水聲,在夢鄉(xiāng)人的枕中流淌。
后來我走318國道的時候,路過了那個村子。離國道不遠,雅魯藏布江把村子和路隔開了。有座橋,很寬,車子可以開進去。有農(nóng)田和道路,沒有什么人?,F(xiàn)在在開發(fā)旅游資源,景點是水邊的一排青稞磨坊。我走遍了整個村子,既沒有學校,也沒有雪山。清一色的房子,很漂亮,可能是政府統(tǒng)一建的。我不知道一個孩子的世界是如何分辨現(xiàn)實與幻想的,不過也許我永遠也無法知道,這個村莊究竟是不是我夢里的那座。
魔法
考驗風的永遠都是陽光,當太陽到了天空的另一面,風就統(tǒng)治了整個世界。小桑就是被風選中的人。
他可以借助風飛翔,借助風隱藏,從風中逃遁,帶走風里所有的積蓄,吹滅風中所有的幻想。他能利用風打開世間所有的窗戶,窺探每個人最深的隱秘。他能將風吹進每個人的耳中,讓炎熱變得涼爽,讓寒冷變得溫暖。他在無數(shù)人的注目下隔空取物、穿墻過戶、凌空飛騰、憑空消失。又在無人注意的地方丈量世界、撥弄時間、描繪因果。
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喜歡在風中的生活,即使風中有撕裂的哭喊、有漫天的垃圾、有寒冷與死亡、有無奈和彷徨……他不在乎,因為他知道自己,是風選中的人。
唯一的威脅來自太陽,當太陽來臨的時候,他只有躲藏和逃跑。但是太陽太強大了,他總是來不及避開太陽的光芒,交織的光芒會織成堅不可破的牢籠,陽光中的熱量會炙烤他敏感的心臟,無處可遁的光明會侵蝕他脆弱的靈魂。他打不開那扇門,縱使他打開過無數(shù)的門。他掙不脫精神的捆綁,縱使他摧毀過無數(shù)的精神。他被太陽抓住過二十三次,直到他離開了風。
他的離開不是因為太陽,是因為月亮。他愛上了月亮旁邊的那顆星星。遙不可及的她是風觸及不到的地方,于是風狠狠地鞭笞了他。沒有風的力量,他開始變得一蹶不振,他不再能夠進入人們的夢鄉(xiāng),不再能夠飛翔,不再能夠隱藏自己,不再能夠指揮他人。他在人群中承受辱罵,在巷道里遭受毆打,在失落中忍受孤獨。然后他離開了風,從網(wǎng)吧管理員到電腦銷售,從電腦銷售到網(wǎng)站編輯,從網(wǎng)站編輯到節(jié)目策劃……
“操他媽的小逼養(yǎng)的兔崽子!為了一個小婊子……”他最后的話我聽的不太清,我要準備去拿我的行李。他叫風,在回拉薩的飛機上,他給我講了他徒弟桑的故事,現(xiàn)在我們要分開了,風太大,我走得很急。
回家休息了半天,傍晚的時候,我去林廓路的半邊山書店裝裱一幅畫。在去青年路的天橋上,我又遇到了風,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窩在拐角,前面一個破爛的盆。我繞過天橋的一側(cè),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急速離開。
誰知道他有沒有使用魔法呢?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