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怡芬
楊怡芬,浙江作家。中短篇小說集《披肩》入選2008年度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xué)之星獲得者。其小說觀念比較正統(tǒng),沒有當下年輕作家那種尖銳而夸張的姿態(tài),也沒有前衛(wèi)的技巧,而是執(zhí)著于對生活本身的感悟和體驗,她對主人公心靈困境與情感困境的展現(xiàn),細膩而生動,平靜而從容,讀來常令人心有戚戚。
鱟這個東西是怎樣在自己的腦袋里扎下根的,這事兒我真的說不清楚,反正從某一天開始,它們就在那里了,不是一只,是一對兒。鱟這東西,就是這樣的,非雌雄結(jié)伴不可,非你擁我抱不可。它們在那里幾乎一動不動地抱著。
我已經(jīng)試著把這事兒說給丈夫聽了。說是丈夫,他卻不是在我一丈之內(nèi),連在一城都不是。一年當中,雖說法定可請一個月探親假,可都是在機關(guān)上班的人,一個蘿卜一個坑,誰都沒有信心去試試每年請一個月探親假,那結(jié)果會怎么樣?也許不會怎么樣,但把自己的事情嘩啦啦分給同事們做,想來人家也不會樂意。人都覺得在機關(guān)嘛不過是一杯茶一張報混著日子,可一個部門里頭,總得有那么幾個人在埋頭干活推動機關(guān)嘎啦嘎啦運轉(zhuǎn)。他就是那幾分之一。
“它們老在那里?!?/p>
“誰???”
“鱟唄。”
“哦。唔,你說是那個黨字頭下面一個魚的鱟嗎?這字,夠冷僻的哈?!?/p>
“它們黏在一塊兒,蠻甜蜜的。”
“是啊,鱟是海底鴛鴦?!彼又€能繼續(xù)在對話中說出鱟的種種知識,他的記性好,任何東西,百度谷歌什么的搜索一下,他就能記個大概齊。他一定以為,鱟在我腦袋里扎根,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哪會有真的扎根這回事情啊,說說而已罷了。
說完了我們的長電話,我得在自己的房間里呆上半個小時,才能把現(xiàn)實調(diào)適到此時此刻,然后下樓,找到在廚房里收拾的媽媽,她會隨手遞給我一碗切成丁的蘋果,有時候會放一點點沙拉醬,那是蘋果丁放久了,放點沙拉醬,顏色好歹順眼些。
“說好了?”
“唔?!蔽乙蛔焯O果粒,邊應(yīng)邊點頭,等著媽媽說著照例會說出的那句話:“唉,也不能光說說電話就算過日子,對吧?”今天,媽媽換了個花樣,她說:“說電話又不會說出孩子來。”她準是又看到哪個和我相仿的女的大肚子了或是抱著個孩子了,最近,她對這個也開始敏感起來,但,也就是說說而已。
我的已婚這個巨大的事實,有時候想,也就是“說說”而已啊。人家問,你女兒結(jié)婚了嗎?媽媽回答,結(jié)了啊,都有兩三年了呢。人家說,哎呀,看不出。媽媽回家來就會有些生氣,她說,怪了,難道結(jié)婚不結(jié)婚是寫在臉上的?當然看不出!我也不好說什么,只有傻笑。
我掏出手機,把媽媽的話編成短信發(fā)給他,回音馬上來了:“叫媽媽放心,我一定盡快。”盡快什么呢,他老是省略掉,我和媽媽說的時候,都給這句話的末尾補上個“來”字。媽媽是最愛聽這句話的。女兒出嫁后還能住在家里,順帶把女婿也繞進來,那多賺啊。
說啊說啊,日子就過去了。我和他之間隔著飛機兩小時的距離,說來也不遠,乘上飛機,兩小時,就到了。睡覺前,我們打開電腦,互相在視頻里端詳一會兒,親吻晚安,夜深人靜,不敢嘰嘰咕咕多說話。我們都住在父母家,他媽媽進他房間連門也不敲的。我們都是乖孩子,這樣雖然結(jié)婚了但是遠遠地住著,我們做乖孩子的日子好像就永遠不會到頭了。
我們一家的夜晚通常是這樣過的。爸爸陷在客廳的沙發(fā)里,閱讀燈像舞臺上的追光燈一樣,把他從昏暗的背景里挖出來,他一聲不響地讀他的報紙,聽媽媽數(shù)落我,他知道自己老婆的脾氣,這么些年,上班聽領(lǐng)導(dǎo)的,下班聽電視的,萬事不往深里追究,也就嚷嚷而已。女兒出嫁了,還能天天呆在家里,身邊又沒有女婿礙眼,可說起來,總也是“嫁”了,對爸爸來講,也許,更好?過會兒,等媽媽擦好她的那些寶貝鍋子,他會啪地打開客廳燈,說,來吧來吧,看電視。媽媽坐中間,我坐沙發(fā)一頭,占了閱讀燈的位置,翻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爸爸緊緊挨著媽媽,媽媽愛吃花生,爸爸的手上就端個紙盒接媽媽吐下的花生殼,他們互相不看對方,可媽媽從來沒有把花生殼吐到地板上,連花生衣也不會飄到茶幾下的地毯那里。這樣,我陪他們看上大半集,就上樓去,他們抬頭目送我,在最后一級樓梯那里,我矮下身子回頭和他們再擺擺手。在他們齊刷刷盯著我的眼光里,我可以矮下去,再矮下去……一直到沉落黑暗海底,在那里,我和那一對鱟呆在一起。
一個人呆小房間里,看書上網(wǎng),有時候還寫點從單位里帶來加班的公文,我們把公文叫做“材料”,正是這樣的材料產(chǎn)生的熱量,讓機關(guān)這個機器嘎啦嘎啦向前轉(zhuǎn)。這樣的材料需求旺盛,有時候,上班時間還不夠用,第二天一早又要使用這材料,就得帶到家里來做。他也是這樣。我們把視頻連接了,在攝像頭下一起趕材料。材料這玩意兒把我們倆的精神都耗干了。晚上制造出來的材料頂多半成品,合不合格,那得看領(lǐng)導(dǎo)的。所以,也許,第二天晚上我們在趕的,說不定還是同一個材料,只是那里頭新添加了領(lǐng)導(dǎo)的意圖。這還是好的,有時候,領(lǐng)導(dǎo)換了個思路,那這個材料就得從頭開始做。埋頭做材料的夜晚,臨別前我們連晚安也道得寡淡,只想早早睡去,即使我們真的躺在一起,大概也沒有力氣再做點別的了。自然,鱟的事,我也不會說了。
我也和爸媽說過鱟的事情,我說我的腦子里一直有一對鱟,媽媽問,一直嗎?多久了?她那意思是說,絕對沒有“一直”這樣的事情,我是她生出來的,她當然清楚她給的肉身里面根本沒有鱟這個東西。爸爸說,跟我說說鱟吧。從小到大,他聽我說的千奇百怪的事情多了,再多一個新花樣,也難不倒他,果然,沒過幾天,爸爸就和我的丈夫成林一樣,堆積了很多關(guān)于鱟的知識,他們準備著從“任何”一個角度與我“對話”。但關(guān)于鱟在我腦袋里面這個千真萬確的事情,我想,他們誰都沒有相信。
唯一相信的是我從幼兒園開始的朋友,薇薇。她有個大名,她自己給改的,可我總叫不慣,后來,索性忘了。薇薇對鱟的事深信不疑。天天帶著這樣丑陋而沉重的東西行走,實在太累了,她不能坐視不管。“我們總得想個辦法把它們轟走才行?!弊詈?,她想出來的辦法是,我們要勇敢斬殺一對真實的鱟,以真實來驅(qū)逐幻象!我說,它們也沒對我做什么,你不要那么充滿敵意好不好?因為我,她以敵意相對的對象有我的爸媽,我的丈夫,她覺得,他們不該如此待我,他們不該如此不重視我這個“存在”,是他們,讓我過得如此不正常。她說起這些來,總是義憤填膺,好像她才是我唯一的拯救者。為了表示她對我的重視,每年暑假她都會來陪我一個星期,對了,她是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就是在她已為人母之后,這個習(xí)慣也一直沒有改變,她丟下一切,把這個星期慷慨地給我,這一點,連我的丈夫,他也很難做到。在這個星期里,她和我同吃同住,我的爸媽顯然也能感覺到她對他們的責備,他們因此而在那個星期里面小心翼翼,有時候,甚至以單位旅游的名頭躲了出去。我的丈夫成林呢,在這個星期之內(nèi),都不敢在臨睡前和我視頻相見,更確切地說,是我不敢,而他也同意,在她在場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減少聯(lián)系吧,連短信,也發(fā)得極少,都是在能躲開她的間隙里發(fā),偷偷摸摸的。她的在場,簡直是猛烈的太陽,讓我生活里的陰影更加深重。endprint
“薇薇幾號來呢?”在最后一個臺階,我即將消失的時候,媽媽問我。
我在二樓的走道里回答,“后天,媽媽?!?/p>
薇薇來的那天,爸爸和媽媽湊巧因為單位組織的旅游去了哈爾濱,夏日冰城啊,雖說我們這個島城已是避暑勝地,但怎么涼快,也比不上哈爾濱吧?我在車站接薇薇的時候,順便就告訴她這個事情。她“哦”了一聲,沒多說什么,她的注意力都被她那個航空箱勾住了。這個箱子我以前見過,那是她在北京讀大學(xué)的時候買的,寒暑假往來,一應(yīng)物件都能放里頭,手上就可以空空蕩蕩。有一次,我起過那樣的念頭,讓她把我裝在那箱子里帶到她的寢室里,那樣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真的在那箱子里躺了一會兒,她扣上箱子,純凈的黑暗籠罩了我大概三秒鐘,然后,她咯噠一聲彈開箱子,面色凝重地說,沒有空氣。真是純凈的黑暗,像濃度極高的黑巧克力那么黑。
剛才,她把箱子從車肚子里拉出來的時候,被車門邊放的一把錐子劃了一下,箱子底部很明顯一道劃痕?!澳銈冊趺纯梢园堰@樣的銳器放在門邊呢?”講道理這個事情,我想,世界上能講過薇薇的人實在不多,最后,司機賠了薇薇一百元錢,再不肯多了。下車的乘客都做了圍觀的觀眾,我的臉越來越紅。薇薇看了看我,怏怏作罷。居然沒有一個人敢說這個航空箱已如此老舊,添道劃痕又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干嘛帶這個箱子來。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分在寧波教書,一成家就把她爸媽都接到寧波了,算是重新安了一個家,除了來看我,她好像也沒有很多機會出門旅行。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生活狀態(tài)怎樣,大家似乎都知道,就是整天忙碌著的。她用這箱子的機會,應(yīng)該也不多,但是箱子怎么就這么衰老了呢,塑料外殼自然老化起來,也是誰也擋不住的吧。它當年光鮮的深藍色是多么誘人啊。真的,她干嘛帶這么個大箱子來呢,寧波和舟山那么近,這樣的短途旅行,拉這么個大箱子,何必呢。薇薇自己動手,把它塞進了出租車的后備箱,司機不得不把原先放在那里的幾個塑料桶都拎到副駕駛座上,他說,這箱子,可真夠大的,你用它來裝什么呢?薇薇說,裝鱟,鱟,你知道嗎?我的腦袋一下子就大了,腦袋里的那一對鱟在掙扎著劃拉手腳呢。那司機說,鱟魚啊,我當然知道,小時候我也抓過一只鱟呢。薇薇冷笑一聲,說,哦,抓了一只啊。那司機被這冷笑激怒了,他說,自然是看起來像一對的一只!我伸出手去,握住了薇薇的手,就像我小學(xué)時常握的那樣,把她的手整個兒罩在我的手心里。她的臉色就緩和下來了,她笑了,說,師傅真是內(nèi)行啊,是的,看起來像一只的一對呢。那司機也笑了,他動了動嘴巴,想講個笑話似的,又終于熬住了,他說,鱟魚這東西,真是很好色的呢。我們沒有搭腔,他就沒有繼續(xù)往下講。
薇薇和她的大箱子就在我家住了下來,這箱子被放在樓梯的轉(zhuǎn)角處,一個隱蔽的角落。那天晚上,我做海鮮面,薇薇在客廳里計劃我們這一周的行程。前幾年我們是這樣過的,抽出兩天,早上從家里出發(fā),整個白天都在海邊過,晚上吃夜排檔的海鮮,總要過了八點鐘,我們才能回到城里。對夏夜來說,八點不算晚,我們有時候還會逛逛老城的小巷,這些小巷大多是名存實亡,但我們還是會去,有次我們?nèi)チ塑饺刂蘼罚瑢χ患阴r亮的時裝店爭吵當初這里是咖喱牛肉館呢還是餃子店。那條巷子曾是我們的小天地,永遠走不完似的,我和薇薇放學(xué)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著家里的熱水瓶朝老虎灶走,冬天里老虎灶上多暖和啊,我們總要多賴一會兒。沒個燙傷灼傷,也是萬幸啊。余下的幾天,我上班,她隨便在家干點什么,要是爸媽不在,她會做好了海鮮面等我下班。她對海鮮面,百吃不厭。她做海鮮面,是什么海鮮都敢往里面放,不過,這不能怪她,海邊人下面條就跟重慶人做火鍋一樣,本就不拘一格的。
這會兒,薇薇坐在閱讀燈下訂計劃,她會把計劃訂得無以復(fù)加的仔細,仔細到若有誰撿到我們這張單子,幾點幾分在何地,一準就能找到我們。媽媽就這么做過,她說她撿到了我們的計劃單。
我收拾好廚房——把不銹鋼炒鍋湯鍋煎鍋一一擦亮,把不銹鋼料理盒也擦亮了,我放整齊了刀具,關(guān)了燈,走到薇薇身邊坐下,我伸出手去想把電視打開,但還是縮了回來。這是和薇薇在一起啊,薇薇不喜歡看電視。薇薇給我看她的計劃單,那白紙上每一行都有一個“鱟”字。
“這會兒它們還搗亂嗎?”
我感覺了一下,搖搖頭說:“一點動靜也沒有?!?/p>
“狡猾著呢。”薇薇的神色跟從前說“沒有空氣”時一樣凝重,她扭了扭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直些:“可我們總有辦法的。”
是的,辦法都在計劃單上呢,詳詳細細列著。可這回的計劃,讓我糊涂了,怎么像是要出遠門啊。我問:“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去東極啊。那里才說不定有鱟呢!近旁的幾個小島,連漁民也找不出幾個了吧?”
再怎么說,東極也是舟山的一個島,薇薇要去,我沒有理由說不去。要找理由,也還是有的,比如去年夏天,我和成林已經(jīng)去過那里,住了兩夜,把角角落落都走遍了,海釣啊趕潮啊,該玩的都玩過了??晌蚁胂脒€是不敢用這個理由,萬一薇薇說“好啊,你能陪他去就不能陪我去?。俊边@樣的話,薇薇真是說得出來的。
我只好說:“好啊,那我們就去那兒住一個晚上吧。你累了,我們早些休息?!?/p>
媽媽已經(jīng)為薇薇準備了臥具,在客房里,被單什么的都是新的,洗了又燙過,媽媽叫我這樣和薇薇說一下。我也照說了。這獨棟小樓是爸媽今年剛買的,樓上樓下,小小巧巧地分割有六七個房間,客房是其中的一間,它一直安靜地等著某位客人來,薇薇是第一個。
薇薇抬頭看了一圈,再仰高些看了看閣樓,她說:“閣樓上也好住人嗎?”我說:“勉強可以吧?!?/p>
她笑了:“那么,駐扎一個排不成問題。你爸爸怎么想著買了這么多房間啊?”
“爸爸說,以后兩家人住,房子不夠大。正好又碰上這棟樓,就買了?!?/p>
薇薇笑起來:“你看,你爸爸無論如何是不肯放你走的?!?/p>
她要這樣講,我也無話可說了。我發(fā)現(xiàn),互相有敵意的人說起話來特別相近。
薇薇靠在門框上,抱著臂膀打量著客房。雪白的墻壁,一點兒裝飾也沒有,被單被套都是竹纖維的,一色竹青,熨燙得平整。我側(cè)身擠進去,開了燈,開了空調(diào),插上了電蚊香。在我背對她拉上窗簾的那一剎那,我?guī)缀跻D(zhuǎn)身說:“要么我們還是一起睡吧”。endprint
可是薇薇在我開口前就很果斷地與我道了晚安,倒是我在客房里猶豫了好一會兒,把空調(diào)的送風方向調(diào)來調(diào)去,遙控器滴滴滴滴響著,停不下來的樣子。薇薇說:“好了,別動!這樣就可以了。”我這才吱吱唔唔道了晚安,退出來關(guān)了房門,至始至終,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我身后“砰”地關(guān)上房門,樓道里頓時黑了。我在這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整棟樓黑乎乎的,像在海底。我把樓道里的夜燈打開,瑩白的微光,也像是隔著海水照下來的。進到自己房間,開了電腦,發(fā)短消息給丈夫要他上線。他在攝像頭里往我的身后張望,我說:“她住客房呢?!彼排兜囊宦曒p松下來。我又說:“明天我們?nèi)|極?!背闪炙坪醭烈髁艘幌?,說:“好啊。不知道明天浪大不大,那段海路,有風就夠嗆?!蔽覀儍蓚€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我們各自說了白天的瑣事,他那邊的天氣啊單位啊看的書上有趣的話啦,最重要的是,材料終于通過了!我也不由得替他輕松了一下。我這里薇薇的箱子被劃了道痕啦薇薇胖了點啦自然也老了一點了她那工作辛苦啊,唧唧噥噥半天,看看時間接近午夜,才在視頻上親了親道了晚安。他說:“有客房可真好?!蔽艺f:“爸爸說是要住兩家人,才買的這房子呢,爸爸說最好我們能生兩個孩子?!蔽野l(fā)現(xiàn)從前我忘了把爸爸這話告訴他了。他笑了,說:“這是肯定的!”他的笑容是這樣溫暖,我湊得近近地看他。他讓我安心。你看,即使在說好不視頻的夜晚,他也一樣安靜地呆在家里。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能讓我如此安心,他說他也是這樣的。但既然如此,我們怎么又分開著呢?我這樣想的時候,鱟們在我的腦袋里一拱一拱的,不知道在搗什么鬼, 或許是想讓我知道,在我一個人的時候,它們倆親親密密在一起呢。
我睡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著,走廊里隱約有腳步聲,像是有人赤腳走來走去,腳底吸住地板,嗤嗤地,想必腳底出汗了吧。是薇薇嗎?我越睡越清醒,終于,我抱起枕頭和毯子,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腳步重重地走到房門前,開門出去。走廊里空無一人,夜燈的燈泡有些接觸不良,冷不丁地會暗一下。我敲門,推門進去,我想,薇薇一定是在床上裝作睡得死死的,果然。我推推她,說,我來和你一起睡。她就往床里邊讓了讓,把背朝著我,呼吸仍像睡著了一般。
被空調(diào)抽干的空氣里,眼淚的水分與咸澀的味道分外明顯。薇薇哭過了。就為了我們分房睡而哭嗎?雖說以前她每年來我們都睡一塊兒,那一半也是因為沒客房才那樣的。畢竟不是在幼兒園了啊,據(jù)說那個時候,我們常為不能在一起吃飯一起睡覺而哭鬧。大人為了安撫我們,有時候就不得不讓我們睡在一塊兒,小孩子人精啊,大人們越退縮,我們就越發(fā)得寸進尺,一個星期,總有一大半時間我們都睡一起,余下那幾天,多半是我們自己使氣啊拌嘴啊才不在一塊兒的。薇薇從五歲就有記憶,我是上了小學(xué)才有些記憶,從我記事起,我們就像天生長在一起一樣。薇薇說才不是呢,你把我們?yōu)樵谝黄鸬摹岸窢帯倍纪耍园?,是我對你感情深啊。也許真是這么回事,為此,我挺內(nèi)疚的,像欠了她什么似的。這會兒,我想把手搭到她身上了,在快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剎那,我縮回來了,手心里熱乎乎的都是她的體溫,剛哭過的身子,火燙??磥硭娴目蘖?。這個時候,她吸了吸鼻子,說話了:“離開那個成林吧,這男人根本就不想和你在一起!想想你爸爸吧,他肯定是愛你的對吧?愛你的人就會想和你天天在一起,他這樣子……”
我截住她的話,“我們也天天在一起啊,我知道他今天做了些什么,他也知道我……”
她也不客氣地斬斷我的:“得了,別玩過家家了!”
話就說不下去了。我本想和她說的,對于這事,我爸媽都是很理解的,這年頭,找份有“編制”的工作不容易,兩邊的大人都不愿我們辭職。調(diào)動嘛,得先調(diào)動兩頭的全部社會關(guān)系,偏兩家都沒有過硬的社會關(guān)系,又不想巴巴地去傍哪個有力量的“社會關(guān)系”,調(diào)動的事情,也就一直懸在那里。這都是些很實在的事,映襯著我們“結(jié)婚”這個事實像個幻象。都是“編制”害死人呢。可這些,是要心平氣和說的,現(xiàn)在這情形,只怕說出來也是被薇薇嘲笑,薇薇向來是不怕障礙的,有障礙,即便是編制,也該把它一腳踢開的,“你得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么”,薇薇不知道和我說多少遍了。可什么是我真正要的呢?
“你們就是在玩過家家啊!”薇薇又把這話重復(fù)了一遍,“你們壓根兒就不想長大!”
她這樣給我們定了性,我更不好說什么了。說起過家家,我和薇薇才最愛玩過家家了,她是爸爸,我是媽媽,我們一起養(yǎng)了一個“小孩”——爸爸給我買的生日禮物,一個穿黑白格子背帶褲的小男娃娃,這回搬家,不知道被媽媽塞到哪個角落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出他來了。
薇薇轉(zhuǎn)過身來抱住我,下巴頜兒支在我頭頂上,鱟也移到那里了,真重,重得耳朵都嗡嗡響了,她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也懶得問。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心就會自動去搜尋成林的影像,一個眼神也好,胳膊上鼓鼓的肌肉束也好,成林最好看的是他的背,白璧無瑕,一個痘疤之類的東西都沒有,毛孔細到看不到,柔美之至的片段組合成的整體,卻是不容置疑的雄武,最難受的時候,我的心就會找到他的背,靠上去,安定甜美。此刻,也是如此。這是我的背,我的隱秘領(lǐng)地,我的。
好一會兒,終于緩過來了。薇薇已經(jīng)入睡,鼾聲輕微均勻。我坐起來,走廊里的夜燈一閃一閃的,接觸不良還是電壓不穩(wěn)呢,不管它,我坐在灰黑里,很想把薇薇推醒,和她說說成林的背。我們一起嘰咕過男孩的胡須和喉結(jié)的呀。
在去東極的船上,我還想和薇薇說這個,但一船艙六個人呢,船開到外海,波浪強勁,橫波豎浪,扯得人只有平躺下來,待上了岸,又著急對付她的大箱子。她非得把它帶來不可,路上走著,偏還一個勁兒發(fā)短消息,我拖著這大家伙,小心避開水泥路上的小石子,還得留心路上出其不意的坑洼,那是臺風天巨浪撲上來砸出的。如此狼狽,只有雙手齊用。薇薇還在一個勁兒發(fā)短消息,太陽地里,她手遮屏幕,細瞇眼睛,天曉得是有什么要緊事非得現(xiàn)在這個時候發(fā)來發(fā)去。
住的地方,也是薇薇找的,薇薇說剛才發(fā)消息就為住宿事。
“打個電話不就好了嗎?”我說。endprint
“我喜歡發(fā)短消息?!鞭鞭崩^續(xù)埋頭在手機上。既然如此,我也停下腳步,給成林發(fā)了個短消息。這情形,仿佛是我們身邊各站著另外一個親密的人。
我終于把這大箱子對付到客棧門口了,交到薇薇手里,自己一個人站在庭院里看看海,看看房子。這房子,和島上的許多房子一樣,大多是漁民在九十年代富裕起來那會兒造的樓房,如今裝修一新,就是個漁家客棧了。當初造樓房的時候,一心一意學(xué)城里,外墻上都貼了馬賽克,如今重新裝修,學(xué)的還是城里,一色的鋁合金門窗。向往洋氣呢,偏偏洋氣的東西,總是過時得太快。木門石墻的漁村小屋,多讓人留戀啊。但也沒什么好抱怨的,如果我生長在這里,也會這樣裝修自己的房子吧。人都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呢。好在海是不求新的,它一直在那里,盛夏午后的海面,金光閃耀,富足安詳。好在院子也是舊的,一個角落里放著大缸,往年是接天落水的,現(xiàn)在大概也是,廊前兩匾黃魚鲞,廊下三條鰻魚干,一院子就是魚的香味了。
我很想再編一條短消息給成林,感慨一下,寫了幾個字,又作罷了,我沒法把長長的感慨編成幾句短話。要是他在身邊就好了啊。我被這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難道,成林不是一直在我身邊嗎?他在的呀。我飛快地發(fā)了條短信,比平常的更短,我說:“在看海,我想你?!背闪诛w快地回過來:“我也想你。正忙著?!?/p>
我也該在上班忙碌才對,為什么要陪薇薇來這里呢?每年這個時候,到底是薇薇來陪我,還是我在陪薇薇呢?這幾天假期,我可以攢下來去看成林的呀。
這個念頭,也把我嚇壞了。我是怎么了,我怎么會這樣想???一定有什么不對勁了。我晃了晃腦袋,平常在我出神的時候,也就是鱟活躍的時候,它們會在那里努力擠啊抱啊想貼得更緊些,可這會兒,它們像睡著了那樣,一動不動抱在那里。
“所以我說它們很狡猾嘛?!鞭鞭苯形乙⌒男?,“最大的入侵就是讓你感覺不到入侵者的存在。”
這話玄了。但多少也有些道理,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和鱟們在一起了,但它們確確實實是我的入侵者啊。我看著它們親親密密地抱在一起,心里微酸微甜微涼,還有微辣微麻,也算五味雜陳了吧。
“我們會有辦法的?!鞭鞭庇终f:“程序已經(jīng)開始啟動了。”我懶得問她有什么辦法,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的。她習(xí)慣做我的主。小時候一起買棒冰,人家問,什么口味的啊,她總搶先答,“兩支香草口味的”,或者“兩支草莓口味”的。可我想知道“程序”是怎么樣的,“啟動”了又是怎么回事,難道她要劈開我的腦袋取出那兩只鱟嗎?
“鱟把你弄傻了。”薇薇又下了個論斷,“我找了兩個幫手,為了儀式?!?/p>
薇薇一口一聲儀式,卻不讓我知曉半分,我簡直要光火了,今年她擬的計劃紙里,確實寫著“舉行儀式”,也許,當老師久了,“儀式”這樣的大詞,也是日常用語了吧?
兩個幫手是薇薇的朋友,薇薇說他們是一對雙胞胎,早我們一天到的東極。薇薇把我?guī)нM小樓,敲開樓下客房的門。兩個人午睡剛醒,看人的眼神飄飄忽忽的,一個穿著黑T恤,一個穿著白T恤,刻意要分別開來的樣子。我見過一些雙胞胎,但真沒見過如此相像的雙胞胎,他們連說話的語調(diào)都像,黑的是老大,白的是老二,“我們爸爸愛走圍棋?!焙谛终f:“執(zhí)黑先行。”白弟也就笑笑,說:“是啊,黑者為大?!蔽覇査麄冇袥]有故意穿錯衣服的時候,他們說從來沒有,“我們很小心,從不讓大人認錯我們?!?/p>
鱟們在我腦海里來了個大翻身,這回是母的在下了,肚腹瑩潤,公的趴開手腳,盡可能地貼緊她。成林有一回說過,鱟是體外受精的啊,真不曉得它們干嘛非得那樣。后來說到體外受精這事,他很認真地說到,我們可不可以也體外受精啊,這樣,你就可以懷上我們的寶寶了。把我嚇得在視頻這頭尖叫起來。他說,我才不是嚇你呢,一起做材料的幾個人,就有幾個廢了呢,趁我還沒廢,要么,留些精子吧?他說這話的表情真有些絕望。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做材料了吧?他說,可是,我覺得,我現(xiàn)在除了會做材料,再不會做別的了。我只好安慰他說,我們只要像鱟那樣能擁抱在一起,我就滿足了。他就在視頻那頭做了個抱我的姿勢。我說的倒也不是假話,能親親密密地抱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鱟們也是這么想的吧?他們是遠古的生物,這樣的習(xí)性,大概也是遠古時代的吧?
也許,它們是為了讓別人認成一體?就像我和薇薇,我們常鬧著要大人買一樣的衣服給我們,別人每認錯一回,我們就開心一回。就說今天吧,我穿的是薇薇要我穿的與她同款的棉布花衣。我常能收到薇薇給我買的衣服,我也是,一年總得往她那里寄幾回衣服。也不能老是穿她的呀。
黑兄是薇薇的同事,學(xué)的也是中文,白弟學(xué)的是建筑,但最后都當了老師,也算殊途同歸了。好在不是一個學(xué)校的,白弟在最后加了這么一句。他們對我的情形,似乎了然于胸,沒多問一句。既然都被要求來做幫手了,薇薇自然是對他們詳盡說過我的。他們身高一米八十,和我的成林一樣高,我的裝著鱟的腦袋在他們的平視之下,無可遁形。
幻象最怕的就是真實。薇薇早就這樣說過,我應(yīng)該也能想象到,薇薇想給我的儀式是什么。晚飯后,我就看到了那對儀式上要用的鱟。移開院子角落里的那口大缸,我就看到了它們,它們向我抬起頭來,倏忽松開了一下,又緊緊抱在一起,潛到缸底了。我腦袋里的鱟,開始疾速游動,我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它們的腳爪摩擦著我的頭骨,閃出火星點點。薇薇推開我,蓋嚴了缸蓋,說:“不要多看它們。”她把頭發(fā)放了下來,她發(fā)量多,發(fā)質(zhì)蓬松,披垂下來,活像個女巫。
“它們在打轉(zhuǎn)呢?!蔽野咽址旁陬~頭上。
“放心,它們快要離開你了?!鞭鞭笨偸悄敲从邪盐眨澳阒滥闶菑氖裁磿r候開始和我說鱟的嗎?”
“什么時候啊,是去年夏天吧,差不多這個時候。”
“我說準是。你們從這里回去之后,你就被鱟纏上了?!?/p>
薇薇這話,說得我腦海里的鱟旋得更快了,頭骨經(jīng)受著沖擊,嗡嗡作響,我靠著缸壁,涼意一陣陣從腿肚子上傳來。成林的短信息也是這個時候來的,他說:“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你們吃好晚飯了吧?”我回了他:“剛吃好。我看到真的鱟了哦?!背闪譀]有再問我鱟怎樣,他大概也習(xí)慣我這樣頻繁地說到鱟了。薇薇看著我發(fā)消息,問:“是成林吧?”我點點頭。她搖搖頭,說:“這樣不算過日子的。”我執(zhí)拗地說:“算的,我們把每天做的事都敘述一遍,跟天天在一起的人一樣熟悉!”薇薇笑了:“你們以為過日子也是在做材料啊,寫出來了,就比真的做過了還實在?”我無話可說,能攻擊到你的人,一定是你親密的人。在薇薇的眼里,我過的,都是虛妄的日子啊??墒?,她不明白我對成林的感覺。endprint
黑白兄弟不好意思看我們吵架吧,就說要去海邊散步,找個釣磯,明早去海釣。薇薇說:“早點回來啊,我們還要搬鱟呢?!?/p>
我低著頭給成林發(fā)消息,不管他這會兒正在下班的路上,他身邊遠遠近近都是人,我這個“人”卻不在那里。他也在半道上急急忙忙地回我消息,直到我清醒過來,我說:“好好趕路,不要復(fù)我消息啦?!币欢ㄒ煤玫剡^紅綠燈留意車輛啊,我的眼前,暮色蒼茫,我的成林在人群中,我看得見他。一定要好好的啊。
“以后可視電話普及了呀,你們就更沒必要在一起了,遠遠看著吧!”薇薇的進攻一旦啟動,很難讓她剎住,我只有耐心等她緩下來。
客棧的男主人把乘涼的桌椅端出來,在院子里點上了蚊香,又捧上個大西瓜來,讓薇薇幫忙切開。從院子望出去,海天茫茫,這島也可算是天涯海角,難道我們漂洋過海的,就為來這里吵架嗎,她說什么,我聽著就是了,畢竟,她也是為我著急啊。
男主人在問薇薇:“這鱟是紅燒還是清蒸呢,清蒸味道像豆腐,又腥得很。鱟殼你們要帶回去吧?弄干凈除了味,掛在墻上很好看的。”薇薇說:“還沒想好呢?!?/p>
“鱟是活化石。”我提醒她,盡量語氣緩和:“鱟是受保護魚類呢?!?/p>
“這里才沒人管這個!”
“血淋淋的,這樣的儀式,我才不要呢!”
“鱟血藍藍的,一點也不血淋淋?!鞭鞭边€是氣呼呼地:“活殺魚蟹,海邊人常事呢,你這樣就矯情了是吧?難道你不吃活蟹?”
“我不要它們?yōu)槲叶??!?/p>
“呵,你也不要你的成林為你而離開大城市!”薇薇又找到攻擊我的縫隙了,“你也不敢離開這個島,你呀,你總把自己想得毫無價值,等著吧,你很快就真的毫無價值了!”
薇薇的“大詞”是她的銳利武器,我很想也用一個大詞回擊,比如“愛情”,我理想的愛情里,沒有誰為誰犧牲,自自然然,從從容容,無可替代,這才是大價值。我一直在等著這天的到來。但這個大詞是柔軟的,它不適合用來爭吵。話說到這個份上,大概,她是想把我這個人和鱟一起活殺了吧。我沮喪起來。
薇薇也知道自己過分了,走過來攬住我的肩說,“那你腦袋里那兩個家伙老不走怎么辦?”
“那,就讓它們在那里吧。反正,我也習(xí)慣了?!?/p>
“你啊,你什么都只會‘習(xí)慣了!”
我理解薇薇的憤懣,我自己有很多時候,也對自己不滿。我走到一邊,坐下了,蚊香濃烈的香味蓋過了晚潮的味道,可我還是知道,潮在漲了,潮頭在一撥一撥地向岸邊沖來。一只晚歸的鳥劃過我們身邊,飛得倉皇——也知道自己落單了吧。我給成林發(fā)了個消息:“薇薇要殺鱟,我不讓。”成林回過來:“殺鱟?你們買了鱟了嗎?”他沒有對殺或不殺表態(tài),也難怪他,他不在此時此地,他不在這個情境之中。也許,我們得通個長長的電話,讓他知道我這邊的情形。
我一定得跟他通個電話,聲音總比文字更貼近些。我朝碼頭走去,薇薇在背后叫我,我不回頭應(yīng)她,一路只管說我的電話。成林在那頭驚訝:“那么,真的有那么一對鱟在你腦子里嗎?這怎么可能呢?好乖乖,都怪我不該跟著你說鱟這鱟那的。你不要亂想?!彼捏@訝把我驚醒了。人所能接受的現(xiàn)實是他能認識到的現(xiàn)實吧,我不能怪他,于是,在浪頭響亮地拍打礁石聲中,我也響亮地笑著掛了電話,說:“好的,我一定不亂想?!钡牵娴挠幸环N類似鱟殼堅硬的什么東西,生生地擠到我們中間來了。這東西讓我再度確認,這世界上,除了薇薇,再沒有誰會相信一對鱟住在我腦子里這個事實了。
我走回院子,鱟也在我腦子里如常行走,它們好像安下心來,不再飛旋了。黑白兄弟也回來了,悶聲不響地喝著啤酒,薇薇站在缸邊,缸蓋已經(jīng)揭開了,刀啊砧板啊,也已經(jīng)放在長條石桌上了。正是月圓之夜,夜空清澈輕盈,月亮越發(fā)顯得飽滿,隨時要墜下來似的。薇薇把長發(fā)又盤起來了,一張臉也飽滿得像天上的月亮。
“我們把鱟放生了吧?”
“也只能如此了。留在缸里,我們不吃它們,總也有人要來吃的?!鞭鞭闭f:“我們小時候不都吃過鱟干嗎?那種叫‘花魚的,就是它。你總還記得吧?”薇薇的外公是漁民,跟著薇薇,我吃過各色各樣的魚干。怪不得薇薇要說我矯情了。原來,我早就吃過鱟的肉了!
鱟在隱入潮頭的那一剎那,又回頭望了我一眼。
后來,我不斷地回味這一眼,方才確知,望我一眼的,應(yīng)是我腦海里的鱟。它們從我的腦海躍入真正的海,在訣別之際,回頭望了我一眼。一些細節(jié)也隨之分明起來,先是母的跳了出去,她的肚腹有珍珠白的光澤,她的神態(tài)總是那么雍容大度,然后是那只雄的,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跟隨躍起,似乎是她的一個投影,起跳時,它們短暫分離,入潮時,它們又抱在一起了,回頭望我的,當是那母的。那一眼是如此清晰,眼光冷峻,帶著點譏誚,又有那么點感激。
“它們也走了呢?!蔽液娃鞭闭f,薇薇不信,她說:“我們不要逃避,我們不要‘習(xí)慣了,他們會把你害死的!”薇薇把“他們”說得很重,我知道,除了鱟,我的爸媽,我的成林,在她眼里,都是“他們”。我抱著薇薇,童年的歲月轟隆而來,歲月倒流,我們曾經(jīng)好得像一個人。也許,薇薇帶走了我身上會行動的一部分,讓我留在原地,只會等待,只會“習(xí)慣”。或者,我也帶走了她的一部分吧,這么多年,她總在不停地行動,聽黑兄說,薇薇已經(jīng)辭了職,薇薇已在準備離婚,而這些,薇薇都已不愿和我說起,也許,她知道我給的建議將會是什么,而她必將舍棄。就像她舍棄那只航空箱一樣。她往里面裝滿了石頭,順著懸崖,推了下去,她說那將是一塊很好的人工礁石,那會是魚兒的樂園,也許,那對鱟也會在那里歇腳呢。
鱟離開我了,它們也帶走了我身上的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稱呼這些東西,但它們確實在那里。沉落在海底的家,讓我有些呼吸困難。與成林的相處,還是短信、電話和視頻,卻難讓我有從前的滿足和幸福。這件事,也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發(fā)生的。
盛夏過去了,初秋的天氣,爸爸說,那叫“嫩寒”。一個嫩寒之夜,聚會過后,照例是孔魚送我回家,我有點喝多了,但也不至于醉到失態(tài)——那在我是絕對不允許的,但微醺,這是肯定的了。我們沿著香樟樹街寬闊的人行道慢慢走著,兩個人靜默著,不說話,可已經(jīng)說了千言萬語似的,一股日常的氣息就圍繞在我們身邊了,我們就拉起了手,光拉手似乎還不夠,我們還十指交纏??佐~說,我們到家了。他牽著我的手,開了他獨居的門,我知道接下去將發(fā)生什么,可我還是進去了。然后,我像在自己家里那樣,洗澡,上床睡覺。如果日常的氣息還能漂浮在床上,那多好啊。可是我們的狀態(tài)顯然是激動的,我聽到了他的氣喘吁吁。完全酒醒過來,是凌晨兩三點的樣子吧,臺燈沒關(guān),孔魚趴著睡,完整的背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試著把手放上去,那觸覺是陌生的,另一種熟悉的觸覺在呼喚我……
我要自己勇敢地留在那里,我在等待吃早飯時的日常氣息。我們在一張桌上吃著牛奶面包,可孔魚還是昨夜之前的孔魚,我一點也感覺不到,我們因昨夜而更加親近,我們交換的,還是客氣而遙遠的笑容。我開了被我關(guān)了一夜的手機,成林的信息蜂擁而入,溫暖和親密,晨霧一樣滲入每個毛孔,讓我羞愧難當。這時,孔魚吃完了,向我伸過來手臂,我擋開它,站起來說:“真對不起!”
事后,孔魚也和我說過好幾回“對不起”,直到我求他不要再提起。我說,是因為鱟不在了的關(guān)系。
“哪個HOU?。俊彼静恢滥鞘鞘裁?。我沒法和他說,因為這鱟,我在送別薇薇的時候,心里明白,明年,也許她不會再來了。臨別擁抱時,我們都哭了,以往的分別,我們都是平靜的,知道還有確定的下回重見,這一回,這“確定”好像消失了。我更沒法和他說,鱟的離去,讓我的大腦有了一片空曠之地,從那里出發(fā)的視線,讓我看到了日常生活就像一鍋溫水在煮我這個青蛙,我想跳,可我跳到哪里去呢?自然,我絕對不會和他說,鱟離開后,我和成林在制造材料的夜晚,我開始勸成林在材料里多加點我們自己的東西,即使被一稿兩稿地改,我們也一定要堅持我們自己的那點點東西,但那點點東西是什么呢?我和成林都說不清楚,可我們知道,它,清清楚楚地呆在材料里,在引誘我們做出新的樣式的材料來。
總之,我沒法和孔魚說什么,我和孔魚能說的都是泛泛的,雖然他近在我的身邊,在工作日,天天相見。
近中秋的時候,我和爸媽說,我想到成林那里去生活。我又安慰他們說,現(xiàn)在,我只是想想而已。成林也說,他一定著手做一些事情,而不是這樣一天一天消磨下去。歲月很長,有一段屬于我們的未來在前方——不管這未來有多遙遠,我們確信,那段歲月是一定存在的,這可真好。
那一天夜里,我夢到了彩虹,七種顏色鮮亮耀眼,醒來后發(fā)消息給成林說夢,成林回過來:“鱟的意思里,有一條,就是彩虹呢?!?/p>
看來,鱟到他那里去了,也未可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