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青草坪

盧策

家鄉(xiāng)的一條大河，繞來繞去，在村前繞了一個大彎，繞出了一個大大的壩子，壩子上四季長滿青草，家鄉(xiāng)人便把大壩叫做青草坪。小時候，青草坪是我們的樂園，是我們嬉鬧和活動的地方。我們在青草坪踢球，在青草坪打野戰(zhàn)，在青草坪躲貓貓，在青草坪追追打打。青草坪，留下了我們童年的許多夢幻和野趣。

村里的房屋建在大壩的邊緣上，據(jù)說有上千年的歷史。也許是富庶的原因，村里出了不少富商大賈和名人政要，因而，村里的房子也建得千奇百怪，爭奇斗艷：有庭院式的古建筑，也有巍峨高大的西式洋樓。雖然風(fēng)格各異，但共同之點(diǎn)就是都很寬敞漂亮。因此，這里歷來都是兵家必爭和大型活動青睞的地方。國民黨軍在這里駐扎過，解放軍也在這里駐扎過。相比之下，有不少不同而有趣的細(xì)節(jié)，令人難忘。

國民黨軍的指揮官們喜歡駐扎在西洋樓里，兵士集中駐扎在大廟里。每天，他們吹哨按時起床，在青草坪上出操、跑步、訓(xùn)練。零星也在河邊上建些單雙杠、健身器材什么的。更多的時間是在河邊挖戰(zhàn)壕、筑工事。每當(dāng)星期天，這些官太太們還喜歡舉辦舞會，靡靡之音在青草坪的夜空飄散。軍官中有一個姓馬的連長，長得牛高馬大，烏頭黑臉，一臉兇相。他對士兵特別兇狠，非打即罵，兇神惡煞一般。

有一次，一個逃兵逃跑被抓了回來。這還了得？這無異于是太歲頭上動土！于是，馬連長大怒，下令把這個逃兵雙手張開，綁在一條扁擔(dān)上，將他匍匐在地，然后命全連士兵列隊，每人依次狠打逃兵十軍棍。馬連長手執(zhí)馬鞭親自督陣，若遇下手不狠的當(dāng)即馬鞭伺候。一時間，青草坪響起一陣陣啪啪啪的擊打聲和嘶心裂肺的哀嚎聲。待全連士兵打完后，逃兵已奄奄一息，抬回去第二天就死了。

馬連長有個兒子，跟我們一般年紀(jì)，喜歡跟我們一起玩。但他仗著老子馬連長的威風(fēng)，在我們孩子們中間也想稱霸。有一次，我們一起趴在青草坪旁一棵大榕樹上玩。我年齡大點(diǎn)趴在樹冠最高處，他在中間，弟弟在最下，其他伙伴們也在各自的位置。他擺起小少爺?shù)募茏?，拿出板栗邊剝邊吃，不時把皮殼扔在他下處的弟弟身上。我看不過去，警告了他，但他不聽，依然驕橫地我行我素。我火了，便也朝我下方的他大口大口地吐著口水，吐得他一頭一臉都是。他又惱又羞，氣沖沖地跑回家去，穿起一套小軍官服，戴起墨鏡，佩一把長腰刀，帶了一個護(hù)兵，威風(fēng)凜凜地想找我們挑釁。我們見了，還沒等他到來，便一哄而散，一窩風(fēng)又跑到水塘里游泳去了，氣得他在岸上干瞪眼直罵。

國民黨軍撤軍的時候，在青草坪河邊留下幾根單杠木頭，木匠張大頭急不可耐想弄來做料，光著膀子趁細(xì)雨濛濛前去起挖，不想，被最后護(hù)送傷兵的軍官逮著了。軍官掄拳狠搥大頭，奈何大頭體強(qiáng)肉健，加之下雨渾身濕透，軍官拳頭打上去都被滑開。沒法，軍官罰其背傷兵。當(dāng)大頭把傷兵背到有人家的大門口時，將傷兵往地上一撂，飛身往民屋里鉆。被撂傷兵喊叫，驚動前頭的軍官。他回身追趕大頭，大頭早已跑遠(yuǎn)。他只好朝大頭的方向開了兩槍，算是消氣。解放后，張大頭成了青草坪村的村長。

家鄉(xiāng)解放時，青草坪駐扎了很多解放軍。解放軍與國民黨軍不同，他們喜歡住老百姓家。一時，家家戶戶都住上了解放軍。因此，老百姓與解放軍的感情也就非常好。他們還經(jīng)常幫老百姓挑水，打掃衛(wèi)生，確實(shí)親如一家。這種良好的軍民關(guān)系，也深入到了我們孩子們的心靈。一次，他們包了餃子用臉盆盛了在大廳聚餐，人們都知趣地躲了開來。我與弟弟故意打他們身邊走過。想不到他們果真親昵地給我們每人夾了兩個餃子。我這是平生第一次嘗到這樣有味又香的餃子。因了他們的到來，青草坪一下子熱鬧了許多。一夜之間，青草坪上冒出了十幾個籃球場。每天下午，當(dāng)訓(xùn)練和學(xué)習(xí)結(jié)束后，個個籃球場上就龍騰虎躍，熱鬧開了，青草坪上一片喊聲、笑聲和嬉鬧聲。這時，不時有穿呢軍裝、后面跟著警衛(wèi)員的首長到各個籃球場視察。有時他們也唱歌，分隊坐在青草坪上唱歌比賽。他們唱的歌可好聽了，粗獷、雄渾、有力，充分體現(xiàn)了軍人的氣質(zhì)和精神。

每到正月十五送神的日子，這也是青草坪一年中最熱鬧的時辰。每到這日，四鄰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都會來到青草坪。四鄰八鄉(xiāng)的龍燈也會來到青草坪。這時的青草坪人山人海，人頭攢動。大人、小孩、老人、婦女都爭相擁擠著觀看各鄉(xiāng)龍燈的最后表演。

各鄉(xiāng)龍燈依次在青草坪作最后的精彩表演。這也是各鄉(xiāng)龍燈競藝和競技的最好時刻。一時間，青草坪上鑼鼓喧天，嗩吶聲聲，鞭炮炸響，土炮轟鳴。一隊隊龍燈，五顏六色，花花綠綠，伴著鑼鼓聲，伴著嗩吶聲，伴著鞭炮聲，在青草坪上上下翻騰，穿云破霧，神氣活現(xiàn)。其中，有長長的蛇龍燈，有搖頭擺尾的鯉魚燈，有須爪舞動的蝦公燈，也有插滿香火的稻草燈。這些燈在青草坪熱烈地舞過一陣之后，又依次在青草坪的大河邊，由人們?nèi)枷惴贍T跪拜祭奠一番后，再莊重地?zé)?，俗稱“送神”。表達(dá)家鄉(xiāng)人送“舊”迎“新”，送走舊的，迎接新的。這樣，從上午到 下午，要折騰一整天。因此，青草坪的邊緣還出現(xiàn)了許多賣吃的、賣玩的、賣穿的小攤小販。吆喝聲、叫賣聲、笑鬧聲響成一片。間或還有跑旱船的、舞獅的、耍猴的，引來一撥撥人群爭相觀看。青草坪成了熱鬧的海洋、沸騰的海洋、歡樂的海洋！

然而，青草坪也留下過令我驚悸的夢魘和陳舊的傷疤。那是一個淫雨霏霏的春天，青草坪在雨水的滋潤下生長出許多鮮嫩的草菇。我與姐姐同小伙伴們一起去青草坪拾草菇。天還下著雨，青草坪旁的大河洪濤滾滾，巨浪滔天，盆大的大水泡鋪天蓋地。年僅八歲的我，還不甚懂事，跟著大伙拾了一會兒草菇兒后，發(fā)現(xiàn)腳下沾滿污泥，便獨(dú)自一人到河邊去洗滌。想不到泥草濕滑，一不小心，哧溜一聲滑到河里去了。我本能地大喊大叫，四肢亂舞，不斷嗆水，耳邊是一片萬獅怒吼般的濤音。伙伴們聽到我的喊叫，回過身來營救我?？啥际切┖⒆?，一時也沒了主見，只在岸邊蹬著腳呀呀喊叫干著急。折騰了大半天，我已精疲力竭，本想放棄求生，正在這時，忽然一個浪頭打來，把我往前推了一下，靠岸邊更近了。十歲的姐姐在責(zé)任的驅(qū)使下，拼死靠前一把抓住我的頭發(fā)，才終于把我拉了上來。這是九死一生，漲這么大的洪水，在幾個孩子的營救下，我能大難不死，確實(shí)是個奇跡。十有八九的人都說，按常態(tài)，必死無疑。母親也被嚇壞了，她先為我張羅喊魂，叫了幾個嬸子大姑，每天黃昏，帶了紙錢蠟燭香和用布包好的一包米，來到青草坪我落水的河邊。先點(diǎn)燃蠟燭，燒了紙錢，放了鞭炮，跪拜完了后，由母親兜著那包米，一路高喊著我的名字，叫我回來，屋里的嬸子大姑便接口大聲說，回來了，回來了！直到母親來到我床邊，把兜回的米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枕頭邊，才算是把魂喊回來了。

接下來又為我四處求仙問神。人家說，你這個兒子，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少水，不該在水中亡，算是合理說法，解釋過去了。因為一出生母親就為我算過命，說過我五行少水。但這一次折騰，讓我一直病了好些時日，成了我成長中的傷疤，成為我生命中永久的記憶！

青草坪是故鄉(xiāng)的最大特征，代表故鄉(xiāng)，給了我快樂，給了我溫馨，給了我威嚴(yán)，給了我見識，五味雜陳地伴我成長。她像一位胸襟博大的慈母，在她的情懷里，我受到了教育，得到了啟迪，獲得了警醒；她讓我長了很多見識，讓我得到陶冶，讓我獲得提升。我深深地眷戀家鄉(xiāng)的這個青草坪！這也便是“鄉(xiāng)愁”，無論走到哪里，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