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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鍋女(短篇小說)

      2018-01-08 09:00:06焦紅琳
      當(dāng)代小說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補鍋鐘表匠媽媽

      焦紅琳

      修表匠的屋子,能容一人轉(zhuǎn)身。生個土爐,一截爐筒伸出來,冒幾縷青煙,很細,很細,像怕著誰,藏藏掖掖的。不冒煙時,會滴黑油煙。要是從下面走過,不小心讓黑油煙掉在衣服上,那就全完了,回家等著挨大嘴巴子吧。

      小房里很整齊,工具靠窗臺一字排開。從大到小,大扳子,大小扳子,小扳子;大改錐,大小改錐,小改錐。大鑷子,大小鑷子,小鑷子。還有大刷子,小刷子……再下來就是放在小盒子里的,大齒輪,大小齒輪,小齒輪;還有螺絲:大的,小的,更小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油絲。一個盤子里放著一塊吸鐵石,上面有很多小鐵末。凡是能掛東西的地方,都掛著了各式各樣的鐘表。

      當(dāng)然還有那個放大鏡,不過,大部分時間,放大鏡鑲嵌在老鐘表匠的眼皮里。

      老鐘表匠取下放大鏡,很小心地放在麂皮上,灰不溜秋的,巴掌大。在上面來回摩擦,直到把鏡面擦得纖塵不染。天好的時候,他會出來走走,和旁邊的攤主們聊聊天。

      二完小在街后的巷子里,孩子們放學(xué)后,會在這里逗留一會兒。有的干脆就趴在窗戶上看,什么時候看夠了,才想起回家。這里面有老鐘表匠的兒子,后來的小鐘表匠。

      他們在,老鐘表匠也就不鎖門,只輕輕地帶上。老鐘表匠這泡尿可憋得時間不短了。

      卻說那趴在窗戶上看的,其中一個是補鍋家的女兒。她摘下棉猴的帽子,兩根小辮子就甩了出來。兩只眼睛圓圓的,頭發(fā)毛茸茸的,顯得格外好看。老鐘表匠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逗她:長大給我們做媳婦好不好???補鍋女不答他話,也不惱,依舊專心地看著他手中的活計。

      雖然那時已經(jīng)不補鍋了,但說起她家還是:補鍋的。就順便叫她是補鍋家的女兒。人們都簡化為:補鍋女。據(jù)說,當(dāng)年在城里,她的父母補鍋、補碗技術(shù)是一流的。

      老鐘表匠一出門,小鐘表匠神氣起來。他先是拿起桌面上的表,比劃著在自己手腕上戴,不過,根本戴不住,他的胳膊好像一截麻稈。孩子們緊緊盯著那塊表,似乎都在想,要是戴在自己手上該多好。

      接著拿起他爹的放大鏡,遞給補鍋女,讓你看看!

      旁邊的孩子們都圍了上來,小鐘表匠這時大喊:不能動手,只能看!

      有的孩子說:就看看,不摸還不成?但同時也上了手。這一上手不要緊,補鍋女沒拿好,掉在了地上,小鐘表匠急了,使出吃奶的勁兒去推他們,這一推,幾個人跌倒了,后來一個干脆腳下一滑,不偏不倚,把個老鐘表匠最心愛的、吃飯的家伙,踩個稀爛。

      小鐘表匠傻眼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孩子們見勢不妙,一個個溜走了。那補鍋女倒是沒哭,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把那些碎片收起來。

      小鐘表匠跟著來到了補鍋女家。

      她爸看看女兒手里的東西,似乎明白了七八分。他當(dāng)然認得那是老鐘表匠的東西。

      她媽說:這可咋辦,這東西很貴啊。

      她爸說:貴咋了,貴也得賠人家!

      她媽說:只是不知城里哪里有賣?

      她爸說:要下趟口里。

      補鍋女一直也沒說話。就在手里捧著那堆碎物。

      補鍋的生意冷淡下來之后,他們家就做起了白鐵匠的生意。所謂白鐵匠,就是用白鐵皮打個水壺、水桶、煙箱、簸箕什么的。我想,之所以叫白鐵匠,是要和那種燒個大火爐,在上面打黑色的鐵塊相區(qū)別開來吧!

      上學(xué)前我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等回來時,水燒干不說,還給壺?zé)艘粋€洞。

      媽罰我到補鍋女家,去糊這個洞。

      我提著水壺,踩著雪來到補鍋女家。這種房子我是第一次見到,進了一層,再進一層,又進一層,最里面有個小院。其實就是個天井。天井里,補鍋女在吊嗓子,只穿了一件貼身的粉毛衣,胸脯挺得高高的??磥?,傳說是真的了:街上人們說她要考劇團。我當(dāng)然不敢叫她補鍋女,憋了半天,終于說:姐姐,你媽媽叫你。

      她回頭,狠狠地說:誰讓進來的?我只好往外走,出一層,再出一層,最后出到臨街鋪面。她媽說:等一會兒,小家伙。你這個好弄,一下就好。來了個老活兒,很久沒用那些家伙了,我去找找。

      一個穿著羊皮襖的人,坐在馬扎上,正往他的長煙鍋里壓煙絲。壓好煙絲后,他也不點火。說實在的,我想看看他怎么點火的。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放下來,打開布包,是個舊的藍瓷盤子。再打開,看到很明顯的一道裂 。

      補鍋女的媽媽出來了。她把火柴遞給羊皮襖,羊皮襖把盤子連同那塊藍布都遞給她。他說:老輩人傳下來的,舍不得扔,還是補補用著好。補鍋女的媽媽并不說話,徑直走了進去,我本來想跟進去的,剛走到門口被補鍋女擋在了門外:她說,小孩兒,別亂跑,當(dāng)心。

      我有點不情愿地看著她。她說:讓我看看你哪里破了,需要補?她說這話時,朝我促狹一笑。旁邊的羊皮襖也聽見了,干笑起來,他的長煙鍋已經(jīng)點著了,正[嗞][嗞]地冒著一股煙。他這一笑顯然嗓子里吸進了煙,咳嗽起來。補鍋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她轉(zhuǎn)過臉,臉上溫和了許多。開始點火。她手里拿了根白色的金屬絲,對著好看的藍火苗,那根白色的金屬絲就慢慢燒化了,她快速地涂在壺底部。不一會兒,她抬起頭:好了,小家伙,去那邊盛點水試試。你家的壺該換新的了。里面,她媽媽喊:我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要他三毛錢就行。她找了我兩毛錢,我很意外,心里想著,這省下來的兩毛錢,告不告訴媽。

      這時一個高大的瘸子走了過來,大著嗓門吼:晚飯吃什么?

      這個就是補鍋女的爸爸。那年的冬天,補鍋女爸爸搭了別人的三輪車(去長途車站坐車是要花錢打票的,這能省下一小筆路費)去口里,為老鐘表匠買放大鏡。口里口外不止是長城一個界線那么簡單,最重要的是壩上和壩下之分。上、下壩時,要走幾十里的盤山路,下雪路滑,車翻到了山溝里,所幸保下性命。養(yǎng)好之后,一條腿殘了,據(jù)說腦子也出了問題。但人們救下他時,他卻從懷里掏出個小盒子,說:這個沒摔壞!

      老鐘表匠收到了補鍋女爸爸賠的新放大鏡。有一陣,很少從他的小房子里出來和人們聊天,也沒和補鍋女開過什么長大后做我家媳婦之類的玩笑。

      過了許多年,小鐘表匠和補鍋女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老鐘表匠也一直沒再提起過。又過了幾年,老鐘表匠死了。人們不習(xí)慣去國營修表店,國營的一來技術(shù)、態(tài)度都不好,二來時間也長。一個去國營店修表的人受了氣,原因大概是這樣的,那個店員是剛剛從上海學(xué)習(xí)了半年回來。上海,那可是去上海呀!那么大的城市??!于是這個人自然地就牛起來,一般來個修表的,都不帶拿正眼看的!于是人們懷念起老鐘表匠。小鐘表匠初中畢業(yè)后就不上學(xué)了,作為待業(yè)青年在社會上晃了段時間后,被分配到一個叫蛋庫的單位。又過了許多年,那個叫蛋庫的單位發(fā)不出工資了,小鐘表匠這時才正式成了我們街上的鐘表匠。

      小鐘表匠的房子依舊不大,只是挪到百貨大樓外面的陳列窗口里。在里面,小鐘表匠租了一個柜臺那么大的地方。還是生一個爐子,不過爐子變成了鑄鐵的。遇到很冷的天氣,爐筒里的煙會浩浩蕩蕩地往外冒。這些都是后話了。

      補鍋女考上劇團了!街上人們說,這么好看的女人就應(yīng)該當(dāng)演員,要不,真可惜了。

      但緊接著又有傳聞?wù)f,第三次篩選,補鍋女被打下去了。原因是她有病。是一種我沒聽說過的?。浩阶?。

      雖然沒考上劇團,補鍋女卻名聲大起來。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電力局長家的兒子看上她了。這一點,有最有力的證明,那就是,電力局給補鍋女家專門拉了電線。晚上,幾百、上千瓦的燈泡一直亮著,而且她們家做飯都是用電的,是電爐灶。我們做飯是用煤的,很多人家舍不得用電吹風(fēng),還用拉風(fēng)箱的。

      我們街上,好像還沒有一家是官宦之家。對了,有一家,是縣長的小姨子家。有時人們對著一個嬌滴滴女人的背影說:快看,那是縣長的小姨子。這個嬌滴滴的女人住在這條街上,從沒見過她長什么樣子。以至于到現(xiàn)在,說起誰誰的小姨子,我的腦子里會先冒出一個女人的背影,而且必須是嬌滴滴的。當(dāng)然,這些跟我要說的故事無關(guān),跟補鍋女也無關(guān)。

      一個清晨,陽光很好,是那種恰到好處的好,很溫暖,很舒坦。另外,空氣也很通透,里面帶著一絲絲濕氣。那情境,就像是三十多年后的洗街車剛剛駛過。住在西街的補鍋女媽媽,聽到“呯呯叭叭”的放炮聲,放下手中的活,自語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誰家娶媳婦?

      不一會兒,住在東街的人路過,和她打招呼:恭喜你了!

      補鍋女媽媽覺得是聽錯了:喜從何來?見鬼了。停下來思忖片刻。遂起身返回屋里,看看戶口本還在原來藏著的地方,不像被動過的樣子。出來坐下繼續(xù)干活,心里嘀咕:死丫頭,一大早去哪了?

      又一個人過來:嫁閨女也不歇一天,還忙?。垦a鍋女媽媽這才知道,是真的見鬼了!

      于是我們街上上演了從未有過的一幕:補鍋女的媽媽跪在地上,呼天搶地,嚎啕大哭。最后擦干眼淚:對著南方,狠命地磕了三個頭!嘴里說:老天爺,我朝南給你磕三個頭,我沒生過她,她也沒有我這個娘,我們兩清了!

      細心的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電力局拉線的桿子雖在,但送進補鍋家的線早就斷了,線團在桿子上頭繞了幾個圈圈。似乎告訴人們,它們隨時可以伸進去,也可能隨時斷掉,還可能就那么在上頭待著。

      卻說街東頭娶媳婦這家,正是我家大院的對面。

      那個大院住了至少有二十戶人家,我們院的大人,總是告誡我們不要和那個院里的孩子們玩兒。這其實也不用他們所謂的告誡,我們天生對他們就有一種懼怕。

      這一家,不,是補鍋女的婆家,住在院子的兩間西房里。他們有九個孩子,補鍋女嫁給的是第五個,他的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出嫁了,但兩個哥哥還沒娶媳婦。前幾天,補鍋女的婚房剛剛順利告成。房子占了院子的公用過道,或許會引起一場混戰(zhàn),他們家,不算老的,六個男人,在院子當(dāng)中一字排開,嚇退個把人不是問題。當(dāng)然他們家六個男人站都不用站的,蓋時,院子里不少人都在幫忙。

      我們東街的有人說,這個媳婦娶得可真劃算。就在那個很好的天氣里,補鍋女自己,不,她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個人從西街,走到東街她未來婆家的。

      西街人們說,這家人不厚道,鄰里街坊的,不應(yīng)該這樣把人家的閨女娶進門,這簡直不是娶,是騙。也有人說:都窮成那樣了,誰還顧得上厚道不厚道啊。不然,那一窩公狼個個兒都得打光棍。

      有人說:東街鄰居也沒人告訴一下下?

      又有人說:敢嗎?誰敢?

      杜家,杜家老五,補鍋女的男人,一米八多的個頭,或者更高。臉黑黑的。我們有時碰到會怯怯地叫一聲,五哥。但大部分時間他是不理人的,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看見了我們。

      人們叫他杜五哥,他的隨從,以他們院為中心,向周圍的院子擴散到整條街,甚至遠到西關(guān)街,后來,發(fā)展到全城都有他的人。

      那一天,西關(guān)街的一個人告訴他:貨已到。

      那一天,正是劇團復(fù)試的時間。

      劇場里太熱了,外面院子里擺了一溜辦公桌。

      有人喊著,無關(guān)人員,請退場。杜五不動地兒,一個人走到杜五跟前:無關(guān)人員……抬起頭看著杜五的眼睛,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那雙眼睛正和杜五的胸等高,那雙眼睛停了片刻,和他的身子一起移開去。接著說:無關(guān)人員,請退場……

      于是,無關(guān)人員都退場。鬧哄哄的場地騰空了。

      杜五坐在劇場大院的圍墻上,一條長腿踩在歪脖子老榆樹粗糲的樹皮上。他身后是和劇院一墻之隔的,大修廠的二號倉庫。這批短小的角鋼,很好攜帶。只在這里待一夜的時間,他在心里重復(fù)著。

      他的眼睛一直是長在后背上的。倉庫出口,門衛(wèi)位置,大燈位置……怎么才能把這只罩著鐵絲網(wǎng)罩的大燈搞瞎?怎么不打死門衛(wèi),讓他看不到?他一只手捂在下巴上,正好擋住他自己不斷呑咽的喉部。

      補鍋女第幾個出場的,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出場了。杜五的眼睛就是那一刻從后背移過來的。甚至他的耳朵、雙手、雙腳……

      他兩只腳都踩在了老榆樹上。一個騰空飛躍,跳到地面上。

      所有的人都向這邊看。

      包括補鍋女,她的鼻尖上正滲著晶瑩的汗珠。向他掃了一眼,那一眼驚為天人。他差點走到主席臺跟前。剛才的“無關(guān)人員”怯怯地看著他,對他笑笑。

      他盯著補鍋女……補鍋女一甩頭,那個很長的馬尾,在她的背后顫動。補鍋女接著剛才讀:寂寞嫦娥舒廣袖……這里她帶了一個動作,沒有廣袖,她的手腕露在外面,粉色的衣服,襯得她的手腕是粉嫩的,剔透的。

      嫦娥……嫦娥……杜五心里在說,嘴里在說,全身都在說。

      一個目光盯上他的目光,在說,你大爺?shù)模菹?!嫦娥,大爺我的!那個目光來自主席臺旁邊。是電力局長家的兒子。這時杜五黑紫色的臉膛,因為緊張,呼吸不暢,顯得有點灰黑。

      這是杜五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呼吸不那么自在。他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散場后,補鍋女和電力局長家的兒子相隨著,說笑著走出劇場大院。杜五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團粉色從他眼前飄過。

      杜五竟像釘在了那里。他舍不得離開。直到所有人都散去。

      他的人問,貨,今晚運不運?他說,去你媽的,老子顧不上。

      那些報信的、準(zhǔn)備晚上“運貨”的,都莫名其妙。他說:老子有事,別跟著。

      他不由得獨自又來到了劇場,場院的大門上了鎖,門房黑著。

      門口空空的,只有一尊領(lǐng)袖的塑像立著,兩米多高,杜五站在它的黑影里。

      遠處一只昏黃的燈亮著,街上連個鬼也沒有。

      他腦子里想著白天那一團粉色,連煙灰都忘記彈,直到燒到手指。他或站、或蹲、或坐。一包煙都化作了白煙。最后,他靠在“領(lǐng)袖”身上,竟然發(fā)現(xiàn)“領(lǐng)袖”晃了幾晃,起初嚇了一跳,扔掉煙,再認真晃晃,他發(fā)現(xiàn):不是長在這里的!雙臂用力一抱,竟然抱了起來!

      多年以后,人們在杜五的公司大堂里看到了那個雕像,確認它是白色陶瓷的。那晚杜五是怎么背回他們家的,至今都是一個謎。

      大抵回家后,杜五就累趴了,直接上床睡大覺。

      卻說院子里,正房里住著是曾經(jīng)的所謂“三種人”,在酒廠的革委會上班,革委會撤了,他依舊變成一個普通工人。后半夜鬧肚子,第一次出來,那個地方空著,第二次出來,原地白花花的多出個人,杵在那兒。立刻,他把本來應(yīng)該拉到外面公廁里的屎,都拉在了自己的褲子里,這還不算,他感覺白色的“高人”在向他一步步逼過來,立刻跪下求饒,這一跪便沒再起來。人們發(fā)現(xiàn)時,他已死了。

      說到底,雕像為杜五敗火,只能是暫時的。根源還在補鍋女那里。

      那一段時間,杜五打傷三個人,其中一個還上了醫(yī)院。

      他已經(jīng)開始跟蹤補鍋女。

      補鍋女在教育街一個唱過二人臺的老師家里學(xué)習(xí),每天晚上六點去,差不多八點前后回家。要命的是每天電力局長的兒子都跟著,這要是換個一般人家,杜五早就失去耐心了,這次不同,電力局長給公安局一個電話,他就得進去。他不是不敢,如果那樣,可能離開補鍋女會更遠。

      終于等來了機會,電力局長把兒子弄到省里一個子弟學(xué)校學(xué)習(xí)去了。

      補鍋女爸爸,一瘸一瘸跟在后頭。杜五讓手下的人買了酒,很容易把補鍋女的爸爸引到了紅旗食堂去喝酒。

      從老師家出來后,見不到父親,補鍋女自己往家走。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杜五截住了她。這個場景,杜五想象了不下幾次。眼下卻不知道怎么開口,說什么。

      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我不想。

      不行,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憑什么?

      不憑什么,你要跟我結(jié)婚。

      補鍋女想跑,當(dāng)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的手比鐵鉗還有力,只輕輕一用力,就把補鍋女拉入懷中,這原不是杜五想象中的。他想象的是,補鍋女像那天在臺上一樣,對他溫柔相從。沒想到,補鍋女拼命掙扎,就像一條小魚,在他懷中撲騰。最初他只想讓她停下來,并不打算對她怎么樣,但是她越是掙扎,他越是不放手,也就一步步激起他的欲望。事后他想,自己這是把她強奸了嗎?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是要讓她和自己結(jié)婚的。

      事后,他把補鍋女送回家,補鍋女并不回家,自己朝東洋河走去,等杜五發(fā)現(xiàn)她想跳河時,又一把抓住她。

      你不能跳河,你跳了河,誰和我結(jié)婚?

      補鍋女不理他,還是要往橋頭走,那里水深。

      杜五說,你要死了,我就找你父母要人,讓他們不得安生!

      這次補鍋女不掙扎了。

      他們像一對大膽的處對象的人,幾乎是依偎著,從東門外又回到了西街。

      杜五讓他的手下把補鍋女交給她的爸爸。那一刻,她的目光瞟到一個人,小鐘表匠。

      補鍋女一直在家待著,她三天沒下床,也不吃不喝。

      補鍋女媽媽叫來鄰居謝奶奶,平時能掐會算的謝奶奶,沒說出什么來。臨了,只說,這年頭,不興那么早結(jié)婚。

      幾天后,補鍋女下地了。也不打扮,也不出去,把一張白鐵皮敲得嘎嘎響。

      這其間,小鐘表匠找她,說有幾句話要說。她說:滾!

      補鍋女的媽媽買了兩瓶酒,兩包點心,找了人。給她分配了工作,她被分配到商業(yè)局飲食公司下屬的糕點廠。她上了兩天班,不上了,她說不想和婆婆媽媽的人一起,見天團面團。她說要去大修廠,哪怕去鑄工車間端鐵水。

      她真的去了大修廠,分在鑄工車間,剛?cè)ナ裁匆膊粫褪嵌髓F水。

      當(dāng)然,杜五不時派人來給她捎話,讓她出去見他。她一概不理。

      那天街上人們傳說,杜五殺了人。

      又有人傳說,杜五跑了。

      還有人傳說,那個人沒死,只是被捅了一刀。

      所以杜五很快又回來了。

      這時補鍋女找到他:你說要和我結(jié)婚,說話還算數(shù)嗎?

      杜五瞪了眼,說話不算話是孫子。

      補鍋女說:明天就結(jié)。

      杜五說,明天不行,明天才蓋房。

      補鍋女把戶口本偷出來和杜五去街道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又偷偷把戶口本放回去。

      其實,嫁來時,也就是不到四個月的身孕,還是被眼尖的人看出來了。

      補鍋女的犟拗是少不了挨打的。雖然杜五很明顯是手下留情的,但對于一個有身孕的人來說,多輕才是輕呢?

      杜五和電力局長家的兒子,終究是要打一架的。電力局長家的兒子去大修廠門口找到她:你為什么嫁給一個混混?

      補鍋女不說話。

      你他媽的下賤!電力局長兒子哭了,很傷心的樣子。

      補鍋女說:我都這樣了,你哭什么哭?有能耐的話,為嘛不讓你老子也派我去學(xué)習(xí)?電力局長家的兒子說:你等著。

      補鍋女看著他的背影苦笑一下。

      消息很快傳到杜五耳朵里。找到電力局長的兒子并不難。竟敢騷擾你大爺?shù)呐耍钅佂崃税??那局長的兒子并不怕他:你就一痞子,混混,我才是她男人。她肯定會離開你!杜五覺得沒必要和他廢話。于是,他的腹上、大腿上分別被捅了一刀。那時小家伙——杜少輝還沒出生。杜五被判了二年。這其間,杜五的兩個弟弟,那是一對雙胞胎,夏天時和另外的三個孩子去水庫玩,兩個雙胞胎一起沉入水底沒上來。

      婆婆埋了兩個兒子。算命先生說,家里接二連三出事,是因為有人命硬,妨的!補鍋女快生產(chǎn)時,坐了長途車去二百里外的監(jiān)獄探監(jiān)。杜五跟她說:哪都不能去,老實點兒在家里等著我。

      她回來時,把孩子生在了長途汽車上,她抱著一團血污的孩子路過娘家,補鍋女媽媽正低頭忙活,沒看見她。她猶豫了半天,邁開腳步,一步步拉回到東街。

      婆家人看到了孫子,也就暫且擱下對她的成見。

      那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子,有著和杜五一樣的黑臉膛。長大是不成問題的。

      問題是補鍋女很快就下崗了。

      媽媽說:我做不動了。你回來打白鐵吧。做這個的人少了,還是能掙點錢的,餓不死。

      她說:別丟人了。我還要上班,把養(yǎng)老保險接住交了。

      于是,媽媽沒和補鍋女商量,把三進的房子賣了,在小巷子深處,買了兩間舊房。

      第二天才得知,買她房子的人轉(zhuǎn)手又賣了,只是房價提了十倍。補鍋女媽媽一夜間頭發(fā)全白了,去找人家講理,人家自是不理她。有人說讓你女婿出面,沒有不給的。

      她猶豫一下,去閨女家。走了一半,又折了回來。從沒登過閨女的家門,連外孫出生都沒去,是讓人捎去的雞蛋、紅糖。為了幾個錢,臉上掛不住啊。認命吧。

      補鍋女爸爸已完全瘋了。還沒瘋之前,用白鐵皮,給外孫打了小水桶、小簸箕、小鏟子什么的。那孩子用這些小工具,冬天鏟雪,夏天玩沙子。直到他長大,那些東西還在,甚至到他死。

      杜五回家時,杜少輝已經(jīng)會跑了。

      杜五說,現(xiàn)在重點是掙錢,誰還打打鬧鬧。補鍋女很高興:我們開個小五金門市。杜五說:你以為我是要飯的???

      治安很嚴,再去干老本行“運貨”沒那么容易了。他向北謀算,他伙同他的朋友們往內(nèi)蒙古草原腹地去了一趟,用很少的幾匹馬,帶回牧民的幾十匹馬。把這批馬分三個渠道,賣給南方一部分,一部分賣給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另一部分直接賣給肉聯(lián)廠。不論怎么賣,都會有大把的錢進了口袋。幾乎沒有什么本錢。

      這些錢,杜五帶上去周邊的城市里住酒店,找小姐。等花得差不多時,再下一次內(nèi)蒙。最后一次,被騙的牧民有了防備,他們中一個人被牧民打死了,一個被當(dāng)?shù)鼐娇巯拢盼逄恿嘶貋怼?/p>

      補鍋女每天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后,再去大修廠上班。大修廠不是原來的大修廠了,變成私有企業(yè),一個外地人買下它。舊廠院地皮上,大部分都蓋了房子,只留下原來的一個車間,補鍋女是返聘的為數(shù)不多的技術(shù)工。補鍋女用這些工資,給杜五買煙,買酒。杜五還想把剩下的錢都要去,補鍋女不給,被扯了頭發(fā)在院子里打。杜少輝便拿了一把鐵鍬砸向杜五,杜五一下高興起來,舉起兒子大笑:哈,不愧是老子的兒子。

      杜五最大的一筆很是運氣。

      聽朋友介紹,去的北方邊界,邊界那面的國家解體了。當(dāng)然杜五不明白,國家解體了,為什么能有那么多的廢鋼鐵,難道這個國家之前整個都是鋼做的嗎?整車皮的廢鋼,大塊頭的也不在少數(shù)。他一個獄友和鋼廠的關(guān)系不一般,這不一般可真的不一般,別的人往鋼廠交一車貨,需要前三個月就排隊,半年之后不見得能拿到貨款。他們交一車貨,最多一星期就搞定,而且拿到款也及時。不過結(jié)算貨款都是一樣,被扣下一個點,常常這一個點是提前以現(xiàn)金送到工作人員家里。這個城里最高級的車,都是屬于鋼廠的人。很快,杜五也有自己的車了,一輛、兩輛。當(dāng)然這時也有一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女子,去邊界時跟來的。

      比年輕時的補鍋女還漂亮,修長的腿,白皙的皮膚。他們另外在外面買了房子,住在一起。補鍋女和他打過幾次,自是打不贏的。有時站在大修廠的鑄鐵車間里,看著紅紅的鐵水,想,要是能把這些澆在他們身上就好了。可惜,她帶不出去,就是能帶出去也凝成塊了。這時她會抹抹流到嘴角的汗水,反正是咸的,是淚還是汗,都是一樣的咸。

      那一年,還是有機會跳進東洋河的。在家躺了三天后,她想自己還是不能死,為了考劇團新買的兩身衣服,還沒好好穿過,自己穿上是多么美??!就連爸爸也說,我閨女多俊呢!媽媽在一邊說:美怎么了,美也不能當(dāng)飯吃!雖然是丫頭,還是學(xué)點技術(shù)保險,什么時候都餓不死,都能有口飯吃。

      爸爸說:考上劇團不就是憑臉蛋吃飯了嗎?再學(xué)好唱戲,那就是本事??!

      幾天之后,同考的兩個人都被錄取了,她卻沒收到通知。爸爸說我閨女這么漂亮,怎么沒錄取呢?他認定是有人搞鬼了,王八蛋們!爸爸讓她去問問:肯定是弄錯了。她沒去,她覺得太沒臉了。爸爸瘸著一條腿去問,晚上很晚才回來,一身酒氣,爸爸不停地說:平足,平足是什么?又不是像我一樣瘸了!他媽的,盡是鬼扯!平足怎么就是病呢?

      想到這里,補鍋女下意識地,動了動,低頭看看自己穿著特大號工裝鞋的腳。如果……如果……跳進這鐵熔爐里就一了百了了,她微閉眼睛,打了個寒顫。她當(dāng)然不會,有杜少輝呢。

      杜少輝不止一次被叫家長了,后來干脆不去學(xué)校。從大修廠下班后,補鍋女從東街到西街,一家一家游戲廳找過去。有一次,補鍋女餓著肚子,終于在一家游戲廳找到杜少輝,她是第三次在這里找到他了,她抄起自行車,砸向里面的游戲機,至少有三臺游戲機被她砸壞,里面的幾個孩子都嚇跑了。老板讓她賠償損失,她又砸老板。老板是一個光頭,黑色的背心里包了一個圓球般的肚子,胳膊上是黑青色文身,圖案不明。補鍋女氣到渾身顫抖,加上沒吃飯,老板不需要怎么用力,只推一下,補鍋女踉蹌幾步,沒站穩(wěn),摔倒了,頭磕在椅子上,竟暈了過去。

      杜少輝叫了幾聲媽媽,沒見答應(yīng)。抄起旁邊的凳子,砸在老板光而肉多的后腦勺上,一下,兩下,直到補鍋女把他拉住。娘兒倆并不知道老板是死是活,補鍋女讓兒子快跑。好在那老板并沒死,杜五也上下打點,花了一些錢,補鍋女被判了三年。這之前,她一直拖著不和杜五離婚的,但是在入獄前還是簽了字。

      三年內(nèi),補鍋女媽媽去看她,告訴她說,爸爸死了。補鍋女竟然沒掉淚,她說死就死吧,不死,這樣活著也沒多大意思。

      補鍋女媽媽邊哭邊說:你這個不孝女,你爸爸是多愛你?。?/p>

      補鍋女看著媽媽走出去,媽媽如羽毛般的白發(fā),凌亂,稀疏。步子有點蹣跚,那一刻她在想,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果真如此,補鍋女媽媽回來后不久就死了。

      由于杜五的關(guān)系,補鍋女在里面也沒受什么罪。三年后出來時,是杜少輝來接她的,杜少輝已完全長成一個大男人了,個子幾乎高出當(dāng)年的杜五半個頭,戴了墨鏡,脖子上掛了條金鏈子。他摟著補鍋女說,他能掙錢養(yǎng)活她了。把一個存折交給她:這是姥姥留給你的。

      問他在哪里工作,他說在杜五的公司。負責(zé)貨款回收。

      杜五竟然來到他們結(jié)婚的小屋。

      杜五說,你回來了?

      她說:沒死在里頭。

      他又說,其實……似乎有點難為情,其實……現(xiàn)在,離不離婚都沒事兒……好些當(dāng)官的都有兩三個老婆。

      補鍋女說,她要結(jié)婚了,讓他不要再來。

      杜五猶豫了一下,笑了:就你?一個母夜叉,誰敢要。

      補鍋女無話。

      杜五也無話。

      臨走前,杜五回過身說,杜少輝有沒有給她拿回一筆錢?

      補鍋女說,有,怎樣?沒有,怎樣?

      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直視著他,不移開。

      他移開了:拿回來最好,你就留著。就擔(dān)心沒……

      補鍋女不想和他打聽杜少輝這三年是怎么過來的。

      她依舊去街上找他,從西街的網(wǎng)吧,到東街的網(wǎng)吧,從北街的網(wǎng)吧,到南街的網(wǎng)吧。她沒那么容易找到他了,因為除了網(wǎng)吧,還有洗浴,除了洗浴還有酒店。

      最后是在一家酒店的包房里找到他的。

      一個比杜少輝大不少的男子,匆忙中拉住一個包的拉鏈,補鍋女看到里面有不少白色的小包,還有好幾打鈔票。他背起包,臨出門前瞟了她一眼,似乎有點心虛。補鍋女看到他的右臂上文著一條龍。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露著肚臍,穿著短褲。一個染的黃發(fā),一個染的藍發(fā),眼圈涂得很黑。她們看到她,沒有一點懼色,只是背起包喀喀地走了出去,甩給她兩個不屑的眼神。補鍋女那一刻一下想到當(dāng)年的自己,她坐下來想了很多:如果……如果……很多如果冒上來,都讓她掐了回去。她還是坐在床邊,沒想到眼淚就這么流了下來。室內(nèi)一片狼藉,桌上有錫紙,有針管,地上有用過的安全套。

      杜少輝終于醒了。

      他說:媽,你為什么要生下我?

      她撫著他漂亮的額頭,多好的年齡啊,帥氣,活力。

      他說:媽,不行,我戒不掉了!

      補鍋女依舊在掉淚,感覺好多年的眼淚在那天都找回來了。

      杜少輝坐起來,抓住她的手:媽,我戒過,戒不掉!杜少輝干脆趴在她的膝蓋上,嗚嗚地哭出聲。

      她撫摸他的頭發(fā),他的臉,他的眉毛,他的耳朵。她想,跳進東洋河,真是有好多機會的。為什么沒跳?當(dāng)發(fā)現(xiàn)肚子里有了時,她又去過東洋河。那時媽媽開始對她有所懷疑,幾次都跟在她的身后。媽媽一直嘮叨:從你生下來,就沒離開過你爸爸的懷,不是抱著,就是在他脖子上騎著,一直到上小學(xué)之前。后來生下的弟弟,沒出月子就死了,你爸爸更是把你當(dāng)成心頭肉了!劇團有什么好,不就是個唱戲的嗎?在過去那叫戲子,和賣身的只差一步!哪有學(xué)門手藝好?不想在家,咱找街道主任,送點禮,讓她給安排個工作。

      為那份工作,媽不知道去了主任家多少次!她就那么按照媽媽的意愿上了班,后來忘了去死。她怎么能跟杜少輝說:本來想帶著他一起去東洋河喂魚的。怎么能說呢?

      補鍋女把嚎哭的沖動壓回去:我兒還不到二十歲,媽陪著你,我們一起戒,一定能行的。

      杜少輝去省里一家戒毒所,待了半年。在那里,杜少輝重又上了課,也看了不少書。他和補鍋女說:媽,上課其實挺好的。

      回來后,杜少輝和她住到了那個小房子里,她對他說:盼望著,拆遷的快些拆到這里,我們換套樓房住,有暖氣,有上、下水,冬天不用弄煤、篩灰,那多好??!

      她偶爾領(lǐng)他到車間,教他用車床車個小玩藝兒,杜少輝很聰明,差不多一教就會。她在心里感嘆:不愧是手藝人的后代,手巧著呢!他對自己的手藝越來越有興趣,他說:媽媽,做這些,真有意思,我以后就做這個了。

      不知什么時候,他給媽媽偷偷車了一只鐵玫瑰,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

      那是補鍋女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如果能把這些時光打在鐵上,像鐵板上釘釘,永遠釘下來,她多么愿意啊。

      有一天,下班回來,在巷口看到那個右臂文龍的男子。

      先是兩夜,杜少輝又沒回家,緊接著,補鍋女發(fā)現(xiàn),媽媽留下的存折不見了。

      后半夜時,清潔工在西街的馬路上,看到一個人躺著。其實,已經(jīng)死了。

      街上的人們說:那孩子是吸食過量毒品暴斃的。

      人們還說:那孩子其實是像補鍋女,很仁義的。可惜了。

      幾天后,又一個人橫尸在西街上,后背被人扎了幾刀,那是一個右臂上文了一條龍的男人。

      話說,又過去近十年。

      小鐘表匠的兒子,把原來的百貨公司一層樓都租了下來,如果你想買表可以到他那里去。

      在兩座大樓的騎縫里,成年累月,從早到晚,只有下午三點,陽光才到那里光顧片刻。那里成年累月,從早到晚,少有的幾個節(jié)日除外,總有一個修理攤,修自行車、配鑰匙、修鞋。人們問她,怎么不去對面的陽坡地兒,她會說,那面的活兒不多。

      再沿著巷子走,不遠處還有一個修鞋攤,攤主總是和人們在楚河漢界上拼殺。如果你拿去鞋子讓他修,他會說,顧不上,忙著呢,手向后一指:去后面那家。細心的人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把玩著一個類似兒童玩具的單目放大鏡。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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