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1998年去世的。那時,我們家的門房在那一條巷中還是“鶴立雞群”的。屋脊上有鳥獸,門前有幾級臺階,大門是黑油漆漆的,門環(huán)泡釘都閃著亮光。但父親不在了,姐姐妹妹已出嫁,我又在城里工作,偌大的一個院子,就只剩下母親一個人了。
我決定將母親接到城里住,可姐姐和妹妹說,母親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這些房子都是父母的心血。我們都離得近,早晚會經(jīng)常過來看母親,也隨時可將母親接過去住。但我還是想著,姐姐妹妹家有那么多地,又要種糧食,又要務瓜果,還要照顧幾個外甥上學。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贍養(yǎng)老人應該是兒子的本分。就這樣,姐姐要留,大妹二妹也要留,母親就說:“一個農(nóng)村老婆子,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啥也干不動了,你們還爭著搶哩?!?/p>
那天,要出門的時候,母親對姐妹們說:“以后巷院中誰家有啥事,一定要給我打聲招呼。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幾十年了,咱可不能人走茶涼……”
父母在村里的鄉(xiāng)性好。善良,厚道,有愛心,無論自己怎樣苦,總是想著要幫助別人。這一點,鄉(xiāng)親們是有口皆碑的。
記得小時候農(nóng)村窮,這家那家的常有斷頓的時候,互相借點糧食是常有的事。也是物以稀為貴吧,每當有揭不開鍋的人家端著粗瓷碗出門的時候,有的人家就把大門關上了。那時,我尚年幼,看見別人家關門上鎖的,就想跑過去關上門栓。但父母每次都會說:“家家都有難處,人都有個面子,你把門關上了,那不等于扇了人家的臉嗎?”就這樣,雖然我們家的糧缸也是快要見底了,但父母還是熱情地招呼人家進來,并一升一碗地盛滿了米面。院子的小菜園有辣椒豆角的時候,母親還會摘一把兩把的讓人家?guī)稀?/p>
當然,我們家也有揭不開鍋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放學回來,大門緊閉著,母親和父親在院子里吵架。父親說:“我是不會出去借了,都借了人家好幾回了,去了也張不開口?!蹦赣H戧著說:“你一個男人家不伸頭,難道讓一個女人家去跟人家揉臉?不借,不借,不借點糧食,娃回來喝西北風呀?”聽著母親的話,我就坐在門墩上流淚。母親拗不過父親,氣呼呼地拉開門,見我坐在門口流淚,一把將我攬在懷里。借來的米面是平沿的,而到還的時候,母親總是要盛得冒了尖。父母一生都不會虧欠別人。
在農(nóng)村,搖耬是個技術活。行子要直,種子要播均勻,深淺也要掌握得合適。父親是種莊稼的把式。每當播種的時節(jié),他就成了村里的大忙人。有時鄉(xiāng)鄰們來找他,遇到家里沒人的時候,那些叔伯姨嬸們就會用粉筆或是土塊,在大門上寫上:“某某某家請”??吹竭@樣的字樣,父親就會趕了去。那些天,父親總是四處跑得腳不沾地,但往往是別人家的麥子都已破土發(fā)芽了,我們家的地還沒有種上。這樣的事,鄉(xiāng)親們都記在心里。
在父親去世的那幾天,幾乎全村人都來吊唁了,家里擠得像是趕集,老一輩的人哭,晚一輩的人也哭,男女老少,送葬的隊伍有一里長。大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沒有了這個人,以后請誰搖耬呀。”
母親常年住在城里,但心思似乎總在鄉(xiāng)下,經(jīng)常給老家的人打電話。姐姐和妹妹來看她了,她會把村里的人問一圈。誰家的老人身體咋樣?誰家的兒女成家沒有?每當知道誰家有婚喪嫁娶的事,誰家的孩子要上大學了,誰家的孫子要過滿月了,她就吩咐姐姐或妹妹去行禮。姐姐和小妹住在我們鄰村,大妹與我們是一個村子。每當看到她這樣“安排工作”的時候,我就和母親開玩笑,說:“老媽呀,你的心也操得太長了,還‘遙控指揮哩?!蹦赣H也不生氣,總是重復著那句話:“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幾十年了,老門老戶的,人家過去幫過咱,咱知道了就要有禮數(shù),啥時候都不能失了禮?!?/p>
今年秋天,正是田野中瓜果飄香的時候,有個親戚的孩子要結婚了。正好是周末,我陪著母親回了趟老家。村子里的人都富裕起來了,家家的門樓也像門前的樹木一樣高大。相形之下,我家的老屋就顯得矮舊多了。門前的臺階也低了,大門也窄了,門環(huán)門鎖和泡釘也生銹了。但大門背后當年父親用紅油漆寫的字還在,那是記著我們姊妹幾個的生日。父親已走了十八年了,但令我驚異的是,那兩扇門板上卻多了許多“請”字?!澳衬衬痴垺薄澳衬衬臣艺垺薄澳衬衬橙疫抵x了”,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兩面門上幾乎要寫滿了。我粗略數(shù)了數(shù),竟有幾十家之多。大門上的油漆已褪了顏色,但那些“請”字在太陽的光照下,卻顯得格外耀眼奪目。母親說:“農(nóng)村禮數(shù)周到,你行了份子,禮譜上有你的名字,人家是要挨門請到的。雖然你人在外面,但你的心人家是不會忘的?!?/p>
在老家住的那兩天,母親像“明星”一樣,這家那家的都來請她吃飯,你拉我拽的,都說是要還禮。實在應付不過來,那些失請的人家就提了瓜果雞蛋掛面來送給母親。那兩天,母親的淚總是抹了又抹,我的眼睛也是濕濕的……
回到城里已多日了。因為十六歲就離開了老家,四十年過去了,村里的人特別是那些年輕媳婦和娃娃,我已不認識幾個了。物是人非,老家顯得那樣陌生,一切似乎都漸漸地淡漠和遺忘了。但老家門上的那些“請”字,卻一次次地來到我的夢中……
作者簡介:孫天才,哲學學士。曾在《人民日報》《散文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出版有散文集《老家》《福地》《樂游原》《親戚》《風追司馬》。曾獲全國第七屆冰心散文獎、西安市“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系中國鐵路作協(xié)理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散文學會紀實文學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