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孤羊

陶梅林

你從你的視角看草原，看到的草原更生動，看到的生命更深邃。你握著我的手在記述，但我知道你在思索。你的故事婉轉(zhuǎn)而隱喻，但我知道你在超越凡俗入世達(dá)觀。

一

這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真實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溫帶大陸性氣候過渡帶干旱的草原上。清晨，一個幾千只的羊群為了尋找豐盛的牧草長途跋涉，來到了河谷，它們渴望渡過這條河流到達(dá)對岸遠(yuǎn)處那片綠郁的牧場。

河谷的那邊雨水充沛，綠草茵茵，山坳濛濛。河谷的這邊歷年干旱少雨，炙熱的太陽照耀草原也灼傷了牧草的身心，枯草顏黃色凄，草場日見荒漠蒼涼的跡象。

此時，河谷地帶卻電閃雷鳴，暴雨持續(xù)傾流如注，河水漲槽湍泄，不時發(fā)出幾聲松軟河岸坍塌的聲音。

河對岸的樹林里狼家族的幾只狼似乎嗅到了羊的味道，它們相互用藍(lán)色的眼睛對視著，又用銳利的目光透過樹林的隙縫安靜地窺視著這群將要渡河的羊群，并不時微微地收縮著鼻翼，像狩獵者或守護(hù)者一般冷靜沉穩(wěn)，等待羊群中某一只或幾只成為它們的腹中之物，裹腹后能夠繼續(xù)堅守那片變幻的草原。

為了渡河這一大群羊已等待多日了，無論它們在草原上生活繁衍了多少代，無論它們中間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此刻，在今天它們決定必須穿渡這條河，才可能早些擺脫干旱饑弱，才有可能找到那綠色棲息的圣地。

雨終于停了下來，羊群向往那片草原的天邊也很快呈現(xiàn)出一條巨大七色的彩虹，它們深信那就是天堂所在。

就是那么一只羔羊，跟隨著母親和龐大的族群，開始渡河了。不知多久，大多數(shù)前輩和兄妹們都有驚無險幾經(jīng)波折渡過去了，而且都上了岸，那些羸弱的羊卻卷入急流被淹沒了。唯有這只羔羊，也被旋流裹挾陷入危難，但幾經(jīng)掙扎才得以脫險，雖已渡過了河卻無法攀上河岸，不時從河床邊緣翻滾，四蹄仰天跌落下來，發(fā)出急促的哀叫聲。

這時，林中的狩獵者已站立起來并縮著腰緩慢地向這邊移動，它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羊的胸膛。

那些上岸的羊抖動著濕漉漉的軀體，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著這條河以及那些淹沒同伴的旋流，看著在岸邊掙扎著的那只羔羊，努力回想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不過只是回想了稍許，它們稍加駐足，略微再一次回頭觀察了一下眼下的情景和那只羔羊，便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那個有彩虹的地方。它們雖然腳步緩慢，卻沒有停下，沒有再次回頭，漸漸消失在曠野中。

羔羊的母親猶豫了片刻，最終以為孩子上岸后一定會追趕上群體，從前也是如此，便隨群而去了。

那些狩獵者逼近了羊群準(zhǔn)備封喉撕扯、吞噬某一只，但看到龐大的群體猶豫了，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腳步，最終只是觀察了一番并沒有攻擊它們。也許它們看到聽到了或想起了牧人騎馬狂奔驅(qū)趕的吼聲。

二

羊群雖然漸漸地遠(yuǎn)去了，羔羊并不認(rèn)為自己被放棄，它想母親和群體一定是在一個合適的地方等待著自己，它絲毫不懷疑牧人會放棄自己。想到這兒，它奮力地攀跳了一下，結(jié)果失敗了，族群的親緣和生命的力量及母親的懷抱再次鼓舞了它，奮力一跳，它居然成功了。

上岸后，它用驚恐的目光尋找著同伴，卻看到了那些狼的目光正注視著它。然而，那些狼似乎覺得眼前的它滿身泥土，灰頭垢身模糊一團(tuán)，不像曾多次見過的羊那樣干凈肥大，狼有些失望了，悻悻然離開向原來的地方走去繼續(xù)蹲守。

羔羊?qū)τ诶菂s一無所知，因為它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異類，傳說中的陰影震顫了一下敲擊著它的心弦。它只是想盡快看到族群和母親的背影，急促奮力地追趕，像過去一樣的追趕，從未丟失過一樣，但正當(dāng)它要奮力追趕時卻沒有看到羊群的蹤跡，反而看到了那些狼的背影。

它收回了邁開的腳步，回過頭來良久地看著稍稍平靜的河面，它不再追逐，只是默默地站立在河岸上，像一尊雕刻的“思想者”聳立在河岸邊。

這只羔羊從此離開了族群，不再有母親和兄妹，成為原野的孤獨者。雖然危機(jī)四伏，但它要學(xué)會不懼險惡，不畏困苦，它剛剛經(jīng)歷和感受了那樣的險情與驚恐，而過去依靠的那個群體卻遠(yuǎn)去了。它鎮(zhèn)靜了許多，但它的內(nèi)心仍有些困惑。

此時，它抬頭眺望族群消失的那個方向，慢慢移動著腳步，在復(fù)雜的心情中想起了許多往事。

三月的草原乍暖還寒，在草地雪花飄落曼舞的早晨，不知是誰讓它降生來到了這個世界，它也不曾預(yù)想到來這世間做一只羊，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當(dāng)它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的身軀，通過母親的軀體第一次觸摸到了這個世界，第一次聽到的是母親分娩痛苦的呻吟聲。后來它又看到了無際的草原和蒙古包的樣子，聽到了牧人對它聰穎、活波美麗的贊賞，尤其是它與眾不同黝黑的“頭發(fā)”。

它還清晰地記得出生不久，牧人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為了便于計數(shù)和區(qū)別其他族群割掉耳朵角那生平第一次的疼痛，尤其是那把尖刀閹割的劇痛。它知道割下的耳角還珍藏在牧人的柜子里，但它并不知道閹割是為了什么。

它常常被牧人抱在懷里，聽牧人慈懷柔心地講，有些人對羊有“替罪羊”和“任人宰割”天性屈辱的說辭。但牧人并不這么認(rèn)為，說羊天性溫順綿柔，在草原上所有反芻類牲畜中是最受人寵愛的，還說羊的壽命很短，早年還長些，后來一個叫“早出欄”的上帝出現(xiàn)后，你們的時日就更短了，活一個月相當(dāng)于十年。

它還由衷地記得，在草原一個陽光嫵媚的日子，牧人的女兒光彩流溢出嫁時熱鬧的場景，它作為吉祥美麗的象征陪伴新娘新郎定格在瞬間的畫像中被人們欣賞。

如今，它卻不能言說，只是瀅淚墜落摔碎了。

三

羔羊若有深思地轉(zhuǎn)頭看了看草原另外一個方向，腳步沉重地向遠(yuǎn)處的山谷走去。它看到在雨后的山谷溪流旁，幾只龐大的白駱駝和數(shù)頭黑白鮮明漂亮的荷斯坦乳牛悠閑地食草或反芻，一頭牛犢吸吮著乳汁，若干只燕子在空中翻飛起舞，不遠(yuǎn)處，幾匹烏黑發(fā)亮的混血馬兒和馬駒在徜徉信步。

它無奈羨慕地看著它們，看著那吃奶的小牛，它感覺一陣饑餓襲來，本能地低頭吃了幾口草，又驀然想起母親甘甜的乳汁，慢慢試探著走近它們。它們并沒有注意理睬它的到來和存在。

樹林中傳來幾聲狼饑餓的叫聲，羔羊警覺地繃緊了身體，很快又松弛了身軀，視線轉(zhuǎn)向小牛。

它漸漸地不再那么害怕孤獨了。

它觀察到這些異類，雖然與自己有所不同，但它們都生活在草原上，都吃著與自己所食一樣的東西，都長著四蹄下分瓣的腳，尤其是想起了牧人說的它們都是像自己一樣的反芻倒嚼胃里的東西，實際上與自己沒什么不同，至多只是外表不同或一水相隔居處各異。

羔羊不由地走上山坡，一陣涼風(fēng)吹來，它感覺清醒了許多，又感覺到正午時分的燥熱，它舉目四周環(huán)視了一番。它陷入了一個生與死，與狼群、與自然、與牧人、與族群和異類，以及內(nèi)心糾葛的巨大沖突中。它努力使自己從這些沖突的困惑中解脫出來，它幾次努力卻又不能做到。

忽然，遠(yuǎn)處一道雷雨的閃電劃過天空，閃爍放射著光芒，它猛然間感覺到一種超越世俗力量的鼓動，一種深刻思辨的啟迪，它豁然意識到所有沖突都被那瞬間的閃電紛紛擊碎了。

此刻，它經(jīng)歷了生命的必然洗禮，跨越了生死之間最大的維度，它知道了羔羊的前世今生，悟出了生命本無意義，只因有了希望和生活，生命才有了意義。

傍晚，天邊紫紅色的余暉透過黑灰色的薄云，相映襯的光線照射著草原，草原漸漸地沉寂了。羔羊在隱約的月光下，在空靈曠達(dá)的草原上輾轉(zhuǎn)入睡。它在睡夢中夢見了許多不同年齡的羊乘坐“烏力亞蘇”方舟（蒙語：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用柳樹和泥巴制作的船）駛向河流寬闊的入江口。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