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華
1996年,金庸來杭州,參加浙江大學百年校慶。三天停留時間里,三次登門杭州著名的面館:奎元館,并且每次都點名要吃蝦仁爆鱔面。后來被人認出,欣然為奎元館題詞:“奎元館老店,馳名百卅載;我曾嘗美味,不變五十年?!?/p>
五十年前,那應該是海寧人查良鏞大學剛畢業(yè),擔任上?!洞蠊珗蟆肪庉嬆菚?,也是他和原配太太杭州人杜治芬結識的時候。揣度大俠年輕時的生活,幾乎可以拼接出完整的畫面來:一個初入文化行業(yè)的憤青,在鄰城風光秀美的西湖,紅顏做伴,美食好酒傍身,整一個令狐沖式的笑傲江湖。
爾后幾十年里,身邊佳人換了又換,但金大俠對于江南美食的專一,遠遠超過了愛情。
香港四大才子各有擅長,一般認為,最懂吃的是蔡瀾。這位生在新加坡的廣東人,或許很懂得燒鵝、腸粉、靚湯、蝦餃之道。但論及江南美食,恐怕遠不及土著金庸精通。
第一個江南美食的詮釋者是韋小寶,這個出生在揚州妓院里的小廝,無疑是粗鄙的勞苦大眾的代表人物。而他的心頭好——湖州粽子,則很能代表江南人不論年齡、不論社會階級所共同嗜好的東西。
《鹿鼎記》里,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
后來,終于能吃到整只粽子了,書里是這么寫的:“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篷。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只剝開了粽子,心中大喜,進口甘美,無與倫比?!?/p>
韋小寶兩口吃了半只,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滋味真好?!彼膫€字,不僅是形容粽子,更是屌絲逆襲泡上白富美的喜悅。
其實粽子未必是湖州的,杭嘉湖地區(qū),盛產(chǎn)良米,用醬油調(diào)味,包入五花豬肉或者豬油豆沙,細火慢煨,自然飄出“肉香和糖香”,便成絕品。哪怕富貴達人,只要粽子在手,也會吃得滿嘴流油,毫無形象可言。
桃花島小地主家的女兒黃蓉,算是標準的江南小家碧玉。從小不能說是嘗遍人間美味吧,但糊弄叫花子洪七公和蒙古土鱉郭靖還是綽綽有余的。
“玉笛誰家聽落梅”乃是肉菜,一條小羊坐臀、一條小豬耳朵、一條小牛腰子、一條獐腿肉加兔肉,拼作一盤,難免有油膩過頭的嫌疑。但因為江南式精巧的刀工“肉條形如笛子”,和繁復的口味組合“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shù)”而深得老叫花之心。
“二十四橋明月夜”則有點暴發(fā)戶式的排場了:一整個火腿,挖二十四個洞,填入豆腐蒸之,最后把火腿丟棄,只取豆腐用之——其實,豆腐燉火腿是蘇浙滬地區(qū)最常見的家常小菜之一,火腿提供了咸鮮的滋味,豆腐提供了滑潤醇厚的口感,不需要別的調(diào)料,只要一撮蔥花配色,就是上得廳堂的好菜。
好逑湯其實是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本來就細嫩的斑鳩肉,得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雖然荷葉是苦的,配入清湯未必味美。但其取自《詩經(jīng)》“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倒是很有江南菜附庸風雅的味道。
至于初遇郭靖時,黃小姐侃侃而談的“紹興名釀女兒紅”“松江四鰓鱸魚”,我猜她未必吃過上好的,但套住如意郎君,江南妹子的這幾手就夠了。
金庸的老鄉(xiāng)陳家洛,是工部尚書陳世倌之子,標準的大戶人家公子哥。相比黃蓉,他倒是更識貨的。
但這位公子哥心懷天下,整天惦記吃的,當然不成體統(tǒng)。
《書劍恩仇錄》中,只是寫到陳家洛回到念念不忘的海寧家里時,才有一段:“銀盆中兩只細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
陳家洛離家十年,一直身處大漠窮荒之中,這般江南富有之家的滋味今天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一口湯喝,晴畫現(xiàn)已將他辮子翻開,抹上頭油,用梳子梳理?!八烟桥褐械呐疵浊蛞活w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里塞一顆?!?/p>
如果不是極為細膩的口味,是不會知道,糖藕中的糯米球才是最好吃的。吸收了藕的清甜,卻沒有藕的渣口,代之以糯米的綿密,是江南甜點里登峰造極的東西。如日劇《白夜行》的女主角雪穗所說:“年輕時沒有嘗過美味,就不能培養(yǎng)真正的味覺?!?h3> 04
但要論真正的錦衣玉食、金枝玉葉,恐怕還要數(shù)姑蘇慕容復。
同樣是金枝玉葉的段譽,第一次來燕子塢吃的那些:“茭白蝦仁”“龍井茶葉雞丁”,看看就教人饞涎欲滴。段譽的當時心理評判是這樣的:“魚蝦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鮮果,色彩既美,自別有天然清香?!?/p>
估計金庸眼里,遠在云南一隅的皇子,美食的見識也是饒有不及的。
即便是慕容家的一個丫鬟,恐怕對美食的理解都超過了小地主家的閨女黃蓉。阿碧姑娘出場時,是從江南湖面劃船而來,她唱的是唐宋詞,住的是 “琴韻小筑”,做的幾道點心——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和藕粉火腿餃,都形狀精雅,像是藝術品。
阿碧順手做幾個小菜,如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都是“碧綠新鮮”,讓人一看就想起描繪江南的錦句: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半個月前,我在蘇州松鶴樓飯店吃了一頓,這家出現(xiàn)在《天龍八部》里的老字號酒樓,至今還用著金庸的題詞。
世事無常,沒料到只過了這幾天,題詞就成了陳跡。
前廳經(jīng)理曾經(jīng)接待過金庸,他告訴我:2008年,他還是個跑堂的伙計。他記得當時金庸攜家眷來此吃飯的時候,就點了四個菜:松鼠鱖魚、清熘蝦仁、響油鱔糊、銀魚莼菜湯。
如果說韋小寶、黃蓉、陳家洛、慕容復的食好,代表了他們各自的圈層與個性,那么同為江南人的金庸,或許也在這四道菜里,流露了他的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