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淮水
我家的老屋像一個古老的符號,標注在淮北平原一個幾近破敗的村莊里。
兩間磚墻灰瓦的正房,一間泥坯土墻的灶屋。這是我的老屋。由于長年無人居住,老屋在周圍的建筑中顯得蒼涼,還有一份敗落。老屋的左鄰右舍多是新建的樓房,將我的老屋圍得嚴嚴實實,幾乎看不見這個破舊院落。
通往老屋的路是一條不到兩米寬的土路。兩旁稍大些的樹已經(jīng)賣了,剩下的是指頭粗的雜樹,以及從老樹的根部竄出來的野枝。幾片枯黃的樹葉掛在枝梢,在風(fēng)中孤零地搖蕩。剛下過雨的小路被一層層厚厚的枯葉覆蓋著,歷經(jīng)了許多輪回轉(zhuǎn)換。走在上面,軟軟的,偶爾會有渾濁的泥水泡從枯葉下面冒出來。
小院里,野草、野藤和雜樹的枝條已經(jīng)茂盛到了極致。它們在這個長年無人打攪的小院中肆無忌憚地瘋長著。黃葉在青蔥與枯萎交織間,漫灑滿地。
小心翼翼地走進老屋的院子,揪著的心,被一種錯愕后的蒼涼包裹著。正房青灰色的磚墻在風(fēng)雨的浸蝕下,斑駁滿布,屋頂?shù)耐咂袔滋幤茡p,走廊上的蜘蛛網(wǎng)與窗子連在一起,如同一道密密的簾幕。
老屋旁的灶房,泥坯壘砌的土墻裂著寬寬的縫,屋頂?shù)臋_子已斷成了兩截,房頂?shù)囊唤穷j塌了,幾成廢墟。目睹著老屋的頹景,一份“風(fēng)雨助凄涼”的悲憐油然而生。
老屋的房門一直鎖著,雖然室內(nèi)四壁空蕩蕩的,但我每次回去都不肯打開銹跡斑斑的鐵鎖。因為,我感覺父母還在這個屋內(nèi),每天都站在窗前眼巴巴地望著外面,期盼我來。說不準,打開鎖,他們便隨風(fēng)而去,再也回不來了。
老屋的前身原來是三間草房。隨著時間的推移,草屋越發(fā)破舊。但父母年事已高,無力再按原來的規(guī)模翻蓋新房。母親一直堅持要重新翻建新房。我知道母親的心思,她是不忍在我?guī)眿D回來過年時,看到家過于寒酸了。何況我還是這個家族中唯一在外當(dāng)“官”做事的男孩。所以,母親拿出父親的退休金,連同我工作后的積蓄,買來磚石、沙灰,拖著小板車,從遠處拉來黃土,將地基墊高,在原址上重建了兩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老屋的一磚一瓦,一木一梁,不只浸潤了母親的心血,而且拴住了我這個游子的心。從此,不管漂泊多久,不管陰晴雨雪,每年春節(jié)我都歸來,在老屋和父母度過幾天溫馨的日子。直到有一年,這樣的節(jié)日戛然而止。母親與父親相繼辭世后,這里便成了一個象征父母的符號,遺在故鄉(xiāng)的風(fēng)雨中。
以后的日子里,每年清明節(jié)前,在給父母上完墳后,我都會懷著忐忑的心情,像是在瞻仰母親的雕像一樣,默默地站在老屋前,佇目良久,然后默默離開。說起來,也奇怪,每次站在老屋前,我總能看到母親。每次她都是站在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窗前向外張望著。有時又似乎看到母親在灶臺前為我做飯忙碌的身影。是幻象?是夢境?似乎都是,又都不是。但不管怎樣,我相信,我的魂已經(jīng)與老屋纏繞上了。即使轉(zhuǎn)身離去,內(nèi)心也多了一份纏繞。一股濃濃的親情流淌在血液中,讓我牽念、眷戀。讓我沉默。
站在老屋前,思緒仿佛又回到昔日那個懵懂年代。那條落滿枯葉的小路是我跨出小院,告別學(xué)生時代,融入社會的港灣。如今,雖然它已經(jīng)被厚厚的枯葉覆蓋,但小路上那一行行腳印,早已化為一道不滅的雕痕。而老屋前的小院,既承載著我人生中一段至真至純的美好記憶,也裝滿了儲蓄多年的離愁鄉(xiāng)情。猶如一壇老酒,年齡越大,愈加醇濃。
古詩云:風(fēng)高老屋斜。
再好的屋子如果長年沒人居住,遲早也要坍塌的。如今,當(dāng)我再次站在老屋的泥土地上時,只有那厚厚的落葉,雜亂的寒枝,伴隨著搖搖欲倒的老屋。老屋在默默看著我?;蛟S到了明天,整個村莊就拆遷了,老屋也將隨之消失。等著我的,怕是只有殘磚片瓦了。而我連將它撿拾的能力都沒有。一種悲涼,將心襲痛,深嘆一聲,轉(zhuǎn)身默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