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順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
《千家詩》作為古代兒童蒙讀之書,因其簡明易懂,易于成誦,成為古代啟蒙的首選之書而得以“流傳不廢”。然而俗本《千家詩》“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1]1訛誤百出,而且在流傳過程中又不斷被增補和重編,出現(xiàn)了各種不同的版本?!肚Ъ以姟吩谖覈糯蓪W教育中不僅地位高而且影響大。近年來,《千家詩》的研究逐漸引起學界的重視,也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績。版本研究方面,如丁志軍、徐希平《<千家詩>的版本流傳及編輯特點》[2]179-182、李連昌《<千家詩>版本簡析》[3]66-68、劉和文《<國朝千家詩>版本考述》[4]93-95等;訛誤研究方面,如劉永翔《<千家詩>七言絕句校議》[5]22-30、蘇興《<千家詩>載明世宗<送毛伯溫>與<全明詩>收朱元璋<賜都督僉事楊文廣征南>的問題》[6]57-60等;源流研究方面,如錢志熙《論<千家詩>與劉克莊及江湖詩派的關(guān)系》[7]72-83、陳緒萬《<千家詩>源流探析》[8]121-123等。此外,文本個案研究方面如張蓓蓓《黑水城抄本<千家詩>殘頁考》[9]139-148、李成晴《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孤本明刻<明千家詩>初探》[10]103-109等。雖說《千家詩》研究已經(jīng)取得多方面的成就,但總體來看,這顯然與《千家詩》本身的地位和影響卻極不相稱,尤其是在某一地域文化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千家詩》文本個案研究極為不夠。為此,文章以清代黎恂選注的《千家詩》為對象,探討其詩注特色及詩注的文學意義,不僅有益于深化對傳統(tǒng)《千家詩》的個案研究,同時也有助于對傳統(tǒng)《千家詩》的多元化、地域化和民族化問題的深入了解。
黎恂(1785—1863),字雪樓,一字迪九,晚號拙叟,貴州遵義人,是遵義“沙灘文化”承前啟后的關(guān)鍵人物。幼年從父受業(yè),嘉慶十五年(1810)舉人,嘉慶十九年(1814)進士,先后官浙江、云南。道光元年(1821)他從浙江帶回古籍圖書數(shù)十篋,藏于黎氏鋤經(jīng)堂以供子弟輩研讀。黎恂丁憂回籍后,曾在家鄉(xiāng)團館授徒,被譽為“西南巨儒”的鄭珍、莫友芝均受業(yè)門下,獲其教誨。黎恂一生研治宋學和史學,工詩和古文,學養(yǎng)富厚,著有《蛉蟲齋詩文集》《讀史紀要》《千家詩注》《四書纂義》《北上紀程》《運銅紀程》,與劉榮黼合撰《大姚縣志》。其《千家詩注》是在俗本《千家詩》基礎(chǔ)上進行重新編錄,選錄唐宋以來80名詩人的125首詩,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為七絕,下卷為七律。從選詩情況來看,黎注本《千家詩》完全摒棄了俗本收錄的五言詩,而增補了一些膾炙人口的七言詩。從詩歌作者的選錄上,除了唐代杜甫、韓愈之外,更偏重于選錄宋代詩歌,對程顥、朱熹、蘇軾等人的詩歌選錄較多;在所選詩歌的主題上,更注重詩歌的德行教育、情操陶冶功能,否定和摒棄了俗本《千家詩》中浪漫、浮華以及情緒性明顯的詩歌,有些學者認為,這不僅與黎恂“宗宋”的詩學觀十分吻合,同時也與他崇尚理學的思想一脈相承[2]182。黎恂選注本《千家詩》作為教授子弟的家塾課本,它的編撰其實也是傳統(tǒng)《千家詩》的一種地域化和民族化的過程。黎恂深刻認識到了俗本《千家詩》存在的訛誤和不足,他說:“俗本《千家詩》傳布已久……第原本題目,間與正集不符,作者姓字,亦多舛誤,曾有為之注者,雖字解句釋,如四書講章,然而于訛舛處毫不考證,事實亦未注明,殊非善本?!盵11]由于俗本《千家詩》訛誤太多,如若不糾正俗本之訛誤,這勢必對子弟蒙學教育產(chǎn)生極大的危害。正如鄭珍所說,“至弟子所讀,先入為主,不正俗本之誤,后將轉(zhuǎn)以正本為非。若名大家詩,無一字無來歷,字句茍一說即了,必緐曲引證,反膠泥其聰明?!盵12]為了能夠很好地利用《千家詩》來教授子弟,黎恂根據(jù)實際情況和教學需要,“檢明群書”,對詩歌作者、詩中人物、地名做了考證,并將作者姓名、里居、官爵以及平生大概等相關(guān)信息“隨手錄載四旁,以授兒輩誦讀,暇輒與之講貫”,對于詩的“本事本旨”,也多引述前人之說,以啟悟子弟。鄭珍曾在回憶中說:“前三十年,既以詩法授珍輩內(nèi)外昆弟,而二三幼者,課暇輒拈此令誦之,隨即挍之注之,細書四方,以與講說,珍亦時耳于側(cè),故得聞所以挍注之意甚詳。”[12]隨著子侄輩日漸長大,這些講稿曾閣置于篋笥多年,直到黎恂第二次出仕云南歸里,“復(fù)取讎校,增輯各條,進行重新編錄”,以此教授諸孫,并將此定為家塾課本。從黎注本《千家詩》的成書過程來看,實際上是傳統(tǒng)《千家詩》的一次民族化和地域化過程。黎注本《千家詩》集劉克莊本和謝、王俗本之長,詩注中大量引錄古籍文獻,對作者姓名、地名、詩中人物進行詳實考證,從而使流傳數(shù)百年的《千家詩》走向成熟。此書后經(jīng)鄭珍和黎氏子弟刊刻與推廣,又成為了后世普遍認可并普遍采用的版本。
《千家詩》作為流傳甚廣的蒙學讀物,曾有多家為之作注,也各具特色。然而,相比較而言,黎恂《千家詩》選注的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古籍傳抄、刻印、排印過程中常常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一些文字上的訛誤。盡管有些訛誤對其原文也無傷大雅,然而有些訛誤會引發(fā)讀者對原文的誤解,甚至會掩蓋事實真相,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對于古籍訛誤考證不僅是一件非常重要和基礎(chǔ)性的工作,同時也是一件嚴謹?shù)膶W術(shù)性工作。一般來說,對于古籍編選和注釋的水平高低,往往處決于作注者的校讎水平與學術(shù)態(tài)度。黎恂編選和注釋《千家詩》不僅態(tài)度嚴謹,而且水平也非常之高,他曾對俗本的題名、作者以及詩歌文本異文做了全面考證,詩注考證參照了盡可能找到的古籍文獻。如他考證僧志南《絕句》“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崩枳⒃疲?/p>
志南,南宋詩僧。俗本作志高誤?!读洝罚骸吧灸夏茉姡煳墓珖L跋其卷云:‘南詩清麗有余,格力閑暇,無蔬筍氣,如沾衣云云,余深愛之?!鲿]至袁梅巖,袁有詩云:‘上人解作風騷話,云谷書來特地夸。楊柳杏花風雨后,不知詩軸在誰家。’”[12]卷上十一頁
俗本題為僧志高,黎恂認為俗本訛誤,援引相關(guān)文獻,辯證訛誤,做到持之有據(jù)。又如蘇軾《中秋月》: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崩枳⒃疲?/p>
俗本云杜牧作,誤?!睹髟绿迷娫挕罚骸皷|坡《中秋詩》,紹興元年自題其后云:‘予十八年前,中秋與子由觀月彭城時,作此詩?!薄对娫捒傹敗芬嘣疲骸吧焦仍谇弦孕∏赝醺柚??!盵12]卷上三十四頁
黎恂對詩歌作者的訛誤考證,其結(jié)論都非常精準。如趙師秀《絕句》,俗本題為司馬光。戴敏《初夏游張園》,俗本題作為《夏吟》,作者稱為石屏作。黃庭堅《鄂州南樓書事》,俗本稱為王安石作。高千里《山亭夏日》,俗本題為王安石作。黎恂對這些訛誤,都一一進行了考證,其??钡慕Y(jié)論為現(xiàn)代千家詩注家所接受。如王啟興、毛治中《千家詩新注》,王踐、陳蒲清《千家詩注評》,陳超敏《千家詩評注》等多吸收黎恂的??背晒?。
校讎是我國古代學者重要的學術(shù)方法和學術(shù)手段,學者們常常通過校讎實現(xiàn)“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目的。清人章學誠總結(jié)說:“古人校讎,于書有訛誤,更定其文者,必注原文于其下;其兩說可通者,亦兩存其說;刪去篇次者,亦必存其闕目,所以備后人之采擇,而未敢自以謂必是。”[13]985
黎恂在注釋《千家詩》過程中,嚴格遵循古人書籍校讎的基本原則,做到科學存疑,杜絕武斷。一是對于詩歌作者的考證,如有異說,均以列舉。黎恂在《千家詩》的選編中,雖將詩歌作者歸于某人,但在詩注中對其異說均以列舉說明。如范成大《村景即事》,黎注:據(jù)《宋詩紀事》引《西溪叢語》,此詩系謝完壁作。考稗海中《西溪叢語》,無此條。王元之《清明》,黎注:《宋詩紀事》載此詩為魏野作。張演《社日村居》,黎注:此詩一稱為王駕作。葉采《暮春即事》,黎注:一題為《暮春書事》,一本載此詩為周茂叔作。對于黎恂來說,這些詩歌作者之異說,他在文獻不足的情況下,通過存疑,以備后人考證。二是詩文字句考證,對照俗本,查閱集本。在考證過程中,兩說可通者,存其兩說。如韋應(yīng)物《答李儋》: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集本作已半年)……聞道欲來相聞訊,西樓望月幾時圓(集本作回)。杜甫《江村》: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復(fù)(集本作更)何求。陸游《秋思》:日長似歲閑方覺,事大如天(集本作山)醉亦休。砧(集本作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梧(集本作桐)搖落故園秋。韓愈《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朝陽(集本作州)路八千。本(集本作欲)為圣朝(集本作明)除弊政(集本作事),敢(集本作肯)將衰朽惜殘年。對于集本以外的情況,黎恂查證細仔,態(tài)度嚴謹。如李樸《中秋》:皓魂當空(一作天)寶(一作小)鏡升,云間(一作閑)仙籟寂無聲。崔塗《春夕旅懷》: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一作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故園書動經(jīng)(一作多)年別(一作絕),華發(fā)春惟(一作移)兩鬢(一作滿鏡)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
當然,古籍文本之間差異存實屬正常,出現(xiàn)差異的原因也比較復(fù)雜:一是詩歌流傳的口耳相傳,語根字族與同音異字通用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二是漢字有很多形近詞,字形相似,字義不同,詩歌流傳過程出現(xiàn)傳抄之誤;三是刊刻校勘過程中對原有文本的有意更改。對于《千家詩》俗本、集本以及其它文本之間所存在的差異,黎恂在詩注中予以說明,存其兩說。而且在這種“科學的存疑,杜絕武斷”的精神關(guān)照下,大大提升了《千家詩》選本的文學價值和學術(shù)價值。
黎恂選注本《千家詩》之所以能夠成為后世普遍認可和采用的版本,一個重要的因素在于詩注引述和考證之功夫。黎恂的詩注考證引書,往往能夠做到繁曲引證,援據(jù)詳洽。如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崩枳⒃疲?/p>
俗本作《茅檐》?!皟簟奔鳌办o”,“蹊”集作“畦”。《冷齋夜話》:“山谷嘗見荊公于金陵,因問丞相近有何詩,荊公指壁上所題一水護田兩句云:‘此近所作也?!薄妒衷娫挕罚骸扒G公詩用法甚嚴,尤精于對偶。嘗云:‘用漢人語,只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此句護田、排闥之類,皆漢人語也?!朔ㄎ┕弥挥X拘謹。”《漢書·西域傳》:“武帝時,自敦煌西至鹽澤,往往起亭,而輪臺、渠犁皆有田卒數(shù)百人,置使者校尉領(lǐng)護。至宣帝時,使護鄯善以西使者鄭吉,并護南北道,號曰都護。都護治烏壘城,去陽關(guān)二千七百里,與渠梨田官相近,土地肥饒,于西域為中,故都護治焉。”《史記》:“高祖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樊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盵12]卷上二十八頁
黎恂注釋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一詩,用了四種不同的文獻。首先引北宋惠洪《冷齋夜話》說明《書湖陰先生壁》作者是王安石。再引葉夢得《石林詩話》進一步確認王安石是此詩的作者。隨后引《漢書·西域傳》說明“護田”的來歷,最后引《史記》說明“排闥”是漢人的用語,符合王安石的用語特征,注解上層層深入,環(huán)環(huán)相扣。
又如對宋人楊樸《七夕》:“未會牽牛意若何,須邀織女弄金梭。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幾多?!崩枳⒃疲?/p>
《荊楚歲時記》:“七月七日為牽??椗蹠梗窍θ思覌D女結(jié)彩樓,穿七孔針,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蟢子網(wǎng)于瓜上,則以為符應(yīng)?!薄睹升S筆談》:“樸性迂癖,常騎驢往來鄭圃,每欲作詩,即伏草間冥搜,得句則躍而出,遇之者皆驚。少與畢士安同學,士安薦之。太宗以布衣召見,賦《莎衣詩》辭官二歸?!薄跺伤琛罚骸啊渡略姟罚很浘G柔藍著勝衣,倚船吟釣正相宜,蒹葭影里和煙臥。菡萏香中帶雨披,狂脫酒家春醉后,亂堆漁舍晚晴時,直饒紫綬金章貴,未肯輕輕博換伊。此詩對御所賦,天下傳誦?!薄稏|坡志林》:“真宗東封還,訪天下隱者,得杞人楊樸能為詩,詔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對曰:‘惟臣妻有一首云:“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上大笑,放還山,命其子一官就養(yǎng)?!盵12]卷上三十三頁
由于黎恂選注《千家詩》欲使初學者“誦其詩而知其人”,其落腳點是“知人”。他在援引南朝梁代宗懔《荊楚歲時記》做詩題以及風俗解說,然后通過鄭景望《蒙齋筆談》、方回《瀛奎律髓》、蘇軾《東坡志林》中關(guān)于楊樸的逸聞軼事介紹,黎恂通過這種繁曲引證,讓讀者對詩人有一個全面、立體的了解,從而讓初學者能夠更好地理解詩歌詩意和內(nèi)涵。
詩注作為一種文學活動和文學手段,它源于漢代學者對“六經(jīng)”的解讀和注釋。由于古代經(jīng)學家多兼文學家的身份,而且經(jīng)學與文學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們將經(jīng)典的解讀和重注的經(jīng)學方法不斷運用到文學領(lǐng)域,從而使之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活動。后來,隨著文學發(fā)展與經(jīng)學的逐漸分離,詩家注釋便越來越著意于詩注這種文學意義的表達。黎恂《千家詩》詩注不僅可以提高詩歌的文本內(nèi)涵,同時也賦予了詩注本身豐富的文學意義。
在文學批評史上,“知人論世”是孟子提出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范疇?!睹献印とf章下》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14]82讀者對于文學作品的接受,了解作者生平是揭示文學奧秘的一把鑰匙。清代學者章學誠對此也曾有論述:“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盵13]278黎恂在《千家詩》的詩注中,廣泛運用了孟子“知人論世”的解詩之方法,讓受學子弟們“頌其詩,讀其書,知其人”,他所選80家詩人當中,除了少數(shù)詩人之外,大多數(shù)詩人的生平事跡均予以介紹。尤其是唐宋以來的著名詩人的生平事跡,黎恂往往在詩注中不惜筆墨。如黎恂對程顥《春日偶成》:“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一詩的注釋:
程子,名顥,字伯淳。宋河南洛陽人,嘉祐二年進士,神宗朝以薦為太子中允,罷知扶溝縣,責監(jiān)汝州鹽稅。哲宗立,召為宗正寺臣,未行,以疾卒,年五十四,文潞公采眾論,題其墓曰:“明道先生,嘉定中謚曰純,從祀孔子廟庭。程子資性過人,充養(yǎng)有道,和粹之氣,盎于面背,少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返求諸六經(jīng)而后得之?!钡茴U序之曰:“周公沒,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道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傳之學于遺經(jīng),以興起斯文為己任,使圣人之道煥然復(fù)明于世,蓋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盵12]卷上一頁
從黎恂的詩注來看,他并沒有對詩歌進行直接解說,而是通過對詩人生平的介紹、評價,讓讀者自己去體味詩歌的內(nèi)涵。如果了解程顥生平之后,就不難理解他的詩歌內(nèi)容。《春日偶成》其實是一首說理詩,詩人通過對淡云輕風、繁花垂柳的描繪,將春光明媚之美與自得其樂的心融為一體,“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詩人生活追求的恬淡,在時人看來就是一般少年貪圖玩樂的本性,實際上詩人所表達的是一般少年難以企及的修身養(yǎng)性的涵養(yǎng)功夫,表達的是理學家所追求的平淡和理趣。
又如朱熹《春日》:“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一詩,黎注云:
朱子,名熹,字元晦,后改仲晦,宋建陽人。先世居徽州婺源紫陽山,父松仕閩,生朱子于尤溪,僑于崇安,徙建陽之考亭,遂家焉,故為建陽人。紹興十八年進士,為同安主薄。孝宗召對,除樞密院編修,辭不就。后以薦知南康軍,調(diào)提舉浙東常平茶監(jiān)事,進直徽猷閣,又除江西提刑,力請祠去。復(fù)除秘閣修撰。光宗立,知漳州,又差知潭州,荊湖南路安撫。寧宗時,召入對,除煥章閣待制。韓仛冑用事,落職奉祠,尋致仕,計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九考,立于朝僅四十日。卒之日,大風拔木,洪流崩崖,年七十一。賜謚曰文,贈太師信國公,從祀孔子廟庭。今升列西哲之次。朱子之學,大要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以居敬為主。黃幹曰:“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朱子而后始著,故論者以為集諸儒之大成。”[12]卷上二頁
從上面的詩注來看,黎恂沒有對文本做任何解釋,只是對朱熹生平進行詳細介紹和評價,與其說詩注是對詩歌的注釋,不如說詩注在給詩人做個人傳記。黎恂為什么會用這樣一種方式注釋《千家詩》呢?一是由于《千家詩》所選之詩都屬于“顯明易解之作”,文本字句通俗淺顯,不需浪費筆墨;二是黎恂注詩所使用“知人論世”解詩方法,了解詩人自然就能理解作品,這樣更有利于達到“啟迪靈悟,鼓舞幼志”的教學目的。當然,黎恂詩注“知人論世”的運用,不僅豐富了《千家詩》文學敘述和文學表達,同時也賦予了詩歌文本新的文學內(nèi)涵。
在我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宗唐與宗宋一直成為頗具爭議的話題。唐詩與宋詩作為兩種審美追求不同的詩歌藝術(shù),兩者之間確實存在一定的差別。簡單而言,唐詩重情,詩多抒寫性靈,韻流言外,多用比興,詩體豐腴多彩,想象奇特;宋詩尚理,詩多闡發(fā)理趣,詩意發(fā)露,多用賦筆,詩體瘦勁平淡,題材生活化。用著名學者繆鉞先生的話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籍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盵15]31這兩種審美差異的存在,對于詩選家來說,同樣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黎恂在《千家詩》的選詩上雖然兼取唐宋,但無論是詩家選擇還是作品數(shù)量的選擇,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宗宋”傾向。而且在詩歌詩注中對唐人與宋人的品鑒存在明顯的情理異趣。如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詩注云:
目前,在一般的航空攝影測量當中,技術(shù)已經(jīng)較為先進,差分GPS定位的空中三角測量的推廣應(yīng)用已有成效,并在我國的傳統(tǒng)航測4D產(chǎn)品生產(chǎn)和西部測圖困難區(qū)域的地形測繪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對于無人機低空攝影測量數(shù)據(jù)的處理一直還沿用傳統(tǒng)的航空攝影測量加密方法。為此,本文提出基于差分GPS定位的無人機遙感GPS輔助空中三角測量方法,通過生產(chǎn)試驗,實現(xiàn)了減少地面控制點的低空攝影測量數(shù)字正射影像圖的生產(chǎn),驗證了該方法的有效性和優(yōu)越性。
公少讀書,日記數(shù)千萬言,比長,盡通六藝百家,所為文章,深探本原,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之。粹然一出于正,其《原道》《原性》等篇,奧衍閎深,與孟子、楊雄相表里。至他文造端置辭,刊落陳言,汪洋大肆,要之無抵捂圣人者。沒后學者仰之如泰山北斗。蘇子瞻曰:“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又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弱,蓋實足以知公云?!薄盾嫦獫O隱叢話》:“天街小雨潤如酥云云,退之《早春》詩也。荷蓋已無擎雨蓋云云,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同而辭殊,皆曲盡其妙?!盵12]卷上五頁
韓愈作為唐代偉大的文學家,積極提倡古文,反對駢文,希望以古文方式恢復(fù)古代的儒學道統(tǒng),提倡“古文”載道的社會責任。黎恂在詩注中極力于對韓愈這種才情的稱頌。又如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詩注云:
韋名應(yīng)物,唐京兆長安人,少以三衛(wèi)郎事明皇。漁陽亂后,流落失職,乃折節(jié)讀書。永泰中,遷洛陽丞,被訟棄官,起為鄠令。大歷十四年,除櫟陽令,復(fù)以疾謝去。建中二年,拜比部員外郎,出為滁州刺史。久之,調(diào)江州,追赴闕,改左司郎中,復(fù)出為蘇州刺史。太和中,以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為鹽鐵轉(zhuǎn)運江淮畱后,年九十余矣,不知其所終。應(yīng)物性高潔,所在焚香掃地而坐,唯顧況、劉長卿、邱丹、秦系、皎然之儔,得廁賓客,與之酬唱。其詩閑淡簡遠,人比之陶潛,稱陶韋云。[12]卷上十七頁
我們從上面的例子來看,不管是韓愈還是韋應(yīng)物,黎恂在詩注中對其介紹主要著眼于詩人才情和品性的評價。而他對宋人的評價,盡管不失才情,然而最終不免于道德倫理的秉持。如黎注蘇軾《春宵》詩云:
東坡少與弟轍師父洵為文,既而得之于天,嘗自謂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當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止。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其體渾涵光茫,雄視百代。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guī)讜論。挺挺大節(jié),群臣無出其右。但為小人忌惡擠排,不得大用,且使禍患疊膺耳。[12]卷上三頁
宋代理學的興起,天理與禮制的倫理綱常直接聯(lián)系起來,“三綱五?!背蔀樯鐣毡樽裱男袨闇蕜t,社會對士大夫的評價要求首先是忠君與孝親?!案缸又揖?,天下定理”成為修身養(yǎng)性與齊家治國的主要內(nèi)容。盡管黎恂對蘇軾的才學有所肯定,然而最主要的還是對其合乎“理”的德行充分禮贊。又如黎恂在《曉登萬花川谷看海棠》的詩注中對楊萬里的評價:
誠齋為人剛而褊,孝宗愛其才,以問周必大,必大無善語,遂不見用。韓仛冑用事,筑南園,屬誠齋為之記,許以掖垣。誠齋曰:“官可以棄,記不可作?!眮殐俅箜#\齋臥家十五年,皆其柄國之日也。仛冑專僭益甚,誠齋憂憤成疾。家人知其憂國,邸報亦不以告。忽族子至,言仛冑用兵事,誠齋病哭失聲,呼紙書曰:“韓仛冑奸臣,專權(quán)無上,謀危社稷,吾報國無路,惟有孤憤?!庇謺难?,別妻子,落筆而逝。[12]卷上二十一頁
黎恂對楊萬里的介紹,才學上落墨不多,僅“孝宗愛其才”一筆帶過。而接下來主要介紹楊萬里德行,如何地忠君愛國,不畏強權(quán),誓死不渝。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黎恂對唐詩和宋詩盡管都采用“知人論世”的解說方式,然而其詩注對唐人和宋人的評價卻具有一種很明顯的情理異趣的審美傾向,而且這一審美傾向,離不開他治經(jīng)宋學的學術(shù)文化背景。
南軒穎悟夙成,自幼學所教,莫非仁義忠孝之實。長師胡宏,宏稱之曰:“圣門有人矣?!币孀詩^勵,以古圣賢自期,為人表里洞然,勇于從義。每進對必自盟諸心,不以人主之意,輒有所隨順,病亟,猶手疏勸上親君子,遠小人,信任防一己之偏,好惡公天下之理,天下傳誦之。[12]卷上十三頁
又如注釋《居洛初夏》對司馬光的評價:
溫公七歲時,聞講《左氏春秋》即了其大義。自是手不釋卷,于物淡然無所好,于學無所不通,惟不喜釋老,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吾不信也?!逼缴⒂阎倚?,恭儉正直,居處有法,動作有禮。洛中有田三頃,喪妻賣田以葬,惡衣菲食終其身,自少至老,語未嘗妄,自言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耳,誠心自然,天下敬信,陜洛間皆化其德,居洛十五年,田夫野老皆稱為司馬相公,婦人孺子亦知其為君實也。[12]卷上二十三頁
黎恂《千家詩》詩注中,對詩人正面評價的例子很多,如宋人黃庭堅、邵雍,唐人杜甫、白居易等等。通過對這些人物的正面評價,激勵族中子弟弘揚家風,培養(yǎng)良好的道德情操,提升家族子弟們的正能量。二是用一些反面的事例以警示族中子弟。如《山中寡婦》詩注對杜荀鶴的評價:
彥之,名荀鶴,唐池州人。大順二年第一人擢第,后還舊山,宣州田頵遣至汴州通好,朱全忠厚遇之。表授翰林學士,主客員外郎,知制誥。恃勢侮易縉紳,為眾所惡。[12]卷下二十三頁
又如《夏日登車蓋亭》詩注中對蔡確的評價:
持正,名確。宋晉江人。嘉祐四年進士,歷知制誥、御史中丞、參知政事。元豐五年,拜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哲宗立,轉(zhuǎn)左仆射。元祐中罷知陳州,奪職,徙安州。又謫英州別駕、新州安置,卒于貶所。持正善窺人主意,與時上下,屢興羅織之獄,奪人位而居之,為公論所不容……高宗時,下詔暴其奸罪,凡所與濫恩,一切削奪,天下快之。[12]卷上三十八頁
再如《春夜》詩注中王安石的評價:
介甫性情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zhí)意不回。為相時設(shè)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諸新法,賦斂重,天下騷然。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蘇明允獨曰:“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作辨奸論以刺之。神宗欲命為相,問韓琦曰:“安石如何?”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鄙褡诓宦?,馴致以周官誤國殃民。朱子亦曰:“安石以文章節(jié)義高一世,尤以道德經(jīng)濟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乃汲汲以財利兵革為先務(wù),引用兇邪,排摒忠直,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卒之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12]卷上四頁
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黎恂對杜荀鶴、蔡確、王安石評價不高,甚至有詆毀的成份存在,雖說黎恂是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立場的說教,其評價或許也缺乏一定的客觀性和公正性,但從當時宋學主流道德倫理標準來看,這顯然是通過以一些反面事例,對家族子弟進行的警示教育。而且這些教育無論是正面教育還是反面的警示,都表現(xiàn)出黎恂固有的那種倫理教化的風雅精神。
史所載事,事藉文傳,這是文與史互動的基本準則。在文學領(lǐng)域中,文學的生發(fā)離不開人的活動,而人的活動又構(gòu)成了史的基本內(nèi)容,因此“因文存史”或“史涵括事”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具備相當?shù)默F(xiàn)實意義。黎恂《千家詩注》編撰目的“欲使初學誦其詩而知其人”,如何讓初學者知人,又如何讓初學者知世,這實際上就是文學中所謂的文史關(guān)系的建構(gòu)問題。黎恂在其詩注中對這一關(guān)系的處理,明顯表達出“文史互證”的價值訴求。如劉禹錫寫“元都觀詩”遭貶之事:唐貞元年間,劉禹錫因參與王叔文的改革失敗坐貶連州刺史、朗州司馬,后應(yīng)召還京,寫《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復(fù)貶播州。后來徙夔州、和州刺史,征為主客郎中,復(fù)游元都觀,寫《再游元都觀》,受時人輕薄。黎恂在《再游元都觀》詩注中援引《唐書》云:
禹錫素善韋執(zhí)誼、王叔文。叔文得幸,太子即位后,朝廷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錫與議禁中,擢屯田員外郎,頗籍勢,中傷士類。叔文敗,禹錫貶連州刺史。未至斥郎州司馬。久之召還,宰相欲任南省郎,而禹錫作元都觀看花君子詩,語譏忿。當路者不喜,出為播州刺史。詔下,御史中丞裴度言播極遠,猿狖所宅,非人所居。禹錫母年八十余,當與其子死別。乃易連州,又徙夔州。又由和州刺史。入為主客郎中,復(fù)作游元都觀詩。且言始謫十年還京師,道士植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過之,無復(fù)一存,惟兔葵燕麥,動搖春風耳。以詆權(quán)近,聞?wù)咭姹∑湫小12]卷上十六頁
陳寅恪認為,詁釋詩章,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詞句,前者屬于考今典,即當時之實事。后者屬于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由于古典僅字面,今典才是實指,要想正確理解詩章的意,不僅要釋古典而且更要考今典。黎恂在詩注中,通過史料的征引,還原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不僅讓初學者了解詩歌,同時也了解了相關(guān)的歷史。這種從歷史層面對詩歌進行周密的考訂、辨誤和解說,雖然用的是史學方法,但顯然具有重大的文學意義。可以說,黎恂在《千家詩》詩注中,通過這種“文史互證”的敘述和表達,既體現(xiàn)了他對文學的認知,同時又表達了他對史學的體察。
在我國古代的文化活動中,對古籍原典的重新注疏既是文人學者主要的學術(shù)活動,同時又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手段。在某種程度上說,文化傳承是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之間一種活的對話,為了保障對話渠道的通暢,避免文本誤讀或誤解,這必然需要在文本闡釋不斷探求其語境的文化語意?!肚Ъ以姟烦休d著啟蒙教育的文化責任和歷史使命,當初學者一旦融入到文本語境之中,他們將對詩人和詩歌的理解就不再是以一種空白的頭腦去被動地接受,而是轉(zhuǎn)以一種積極思維去感知和領(lǐng)悟。由于俗本《千家詩》存在的訛誤較多,初學者在蒙學階段會出現(xiàn)“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勢,因而童蒙先生對待俗本《千家詩》的態(tài)度一般比較謹慎,在授學過程中往往會根據(jù)自身的情況以及初學者的特點,對俗本做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和改造,從而不斷形成新的選本和注本,使得《千家詩》在傳播過程中出現(xiàn)多元化、地域化和民族化。黎恂《千家詩》的編選過程來看,他對《千家詩》的接受、調(diào)整和改造既是《千家詩》的一個動態(tài)傳播過程,同時也是傳統(tǒng)《千家詩》的地域化和民族化的過程。黎恂在俗本《千家詩》基礎(chǔ)上的編選和詩注,不僅反映了他對待教育的態(tài)度和責任,同時也反映了他學識水平和詩學主張。其詩注中通過對俗本訛誤的精骸考證,對文本異說的科學存疑以及對古籍文獻的繁曲引證,大大提升了文本內(nèi)涵,使流傳數(shù)百年的《千家詩》走向成熟。同時,詩注中“知人論世”與“文史互證”的普遍運用,而且在歷史語境中對人物評論展示人倫教化的風雅精神和情理異趣的詩學審美表達,更是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文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