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弦(浙江)
仁莊紀事(組章)
曉 弦(浙江)
吸得多一點,或是少一點而已;
吸得快一點,或是慢一點而已;
吸得生猛一點,或是溫情一點而已;
吸得張揚一點,或是低調一點而已;
多一點,像大腹便便的官人,時刻準備,做越洋的闊佬;
少一點,像紅日面粉店里的新嫁娘,喜歡把秤砣打得像挑著太陽旗的鬼子的槍刺——臉上尚存,新來乍到的羞愧……
生猛一點,像川劇變臉,或者跌停在股市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溫情一點,像村口整日傻笑的老男人,和他胸前纏綿了三十年的二胡《梁?!?;
張揚一點,像西邊日出,和東邊的雨。
低調一點的,像我選上村長的小舅施小雨,將散落在大廟小庵的四大金剛和八方老爺,請進村口敞亮高大的廟堂兼祠堂,集體辦公。
父親名土,母親叫花。我青蔥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鮮好聞的泥腥味。
我成長的骨骼,黧黑的肌膚,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個歪歪扭扭的腳印,都散發(fā)出濃烈的泥腥味。
可車過仁莊,我看見:一座秋風里瑟瑟發(fā)抖幾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條擱淺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的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終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著鬧著愛著寵著的草,一旦入了一雙法眼,被細密遴選和精心編織,被寵愛有加地送上捆綁著大紅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蔥的泥腥,會在日月反復的炙烤里,蒸發(fā)殆盡!
考古學家像個仙人,在村莊龜裂的大曬場運足氣,借古道熱腸的線裝書的浩浩乎洋洋乎,說這是一個貴妃一樣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寫村莊的天文地理,他在村莊僅存的一面灰色土墻上,用碳筆一一記下:道路,城墻,樓臺,學宮,衙府,道署,寺廟,水塘,溝渠,牌坊,古樹,閘前崗,府前大街,田螺嶺巷,花園塘巷。
他像熟練的甜點師,將芝麻蔥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燒餅上他還記下村莊的胡須、眉毛、嘴巴、鼻梁、額頭、青春痘、美人痣,記下男人醉生夢死的花翎的官銜,和欲望喜悅的紅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這張燒餅烤得焦黃誘人。
他說一千年前,小村是個香噴馥郁的處子,眼神清澈,肌膚水滑,豐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歲月的間諜,他現(xiàn)身村口,就帶來一出精彩的諜戰(zhàn)戲,令用心者感嘆,用眼者唏噓,用情者春心萌動。
那個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尋覓被遺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尋找早年走失的那些牙齒。
那些追趕季節(jié)的男女,彎垂著汗?jié)竦纳碜?,用成捆的稻子,去喂成天亮起嗓門的打稻機。
戴著帳篷的打稻機,像一位神性的老者,領著木偶樣的男女,大干快上。卻懶得去想一下,齊唰唰吃掉的,是一些怎么樣的頭顱?
而我的外祖母,遠遠地,被甩在吐著煙塵的灰色打稻機后邊;她像季節(jié)不屑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著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
許多事情,開始干的人,多如蝗蟲,后來,便成了一個人的殘局……
都是我人世間最好的兄弟??!
這些耖啊犁啊鋤啊鐮啊镢啊斧啊鍬啊擔??;這些磨啊礱啊碾啊杵啊臼啊盤啊筐啊。
這些吞吃日月的風車,這些扁打歲月的梿枷,這些量入為出的升斗,都一一記著我。
而我?guī)缀跞鼌s了它們,可今夜,它們一個個找上我,有些怯怯,有點靦腆,仿佛似曾相識,仿佛把我當久違的情人。有的把扁擔揚成孫大圣的棍棒,不怎么友好地調侃我,奚落我的偽善和虛榮。
那副積滿蛛網(wǎng)的木軛,還牽出了高頭大馬,還原了仁莊日出而作日落而輟那平淡如水樸素如土的舊時光。那頭熟悉我身上胎記的老牛,要我承認:世上最好的東西是牛糞;要我盡情歌唱:干牛糞好啊勝過紅太陽!
哎哎,我真的聞到農(nóng)具經(jīng)典的氣息了,一點汗水味,一點牛糞味,一點太陽味,并且一下子塞滿我記憶中的每一個細胞。
不可否認:我的疼痛是農(nóng)具的疼痛,我的悲欣是農(nóng)具的悲欣;
難以忘懷:這些高矮不一長短不等的農(nóng)具,這些粗糙得近乎于丑陋的農(nóng)具,曾是我的春夏秋冬,它們與我的身體咬得那么緊,它們簡直就是我的大腦和四肢,我的心跳和呼吸!
那些翻土開地的犁、粉碎泥巴的耙,那些松土保墑的耱、壓土平地的碌碡,那些灌水的轆轤、播種的耬車;那些顛起麥粒的簸箕,那些轉起歌謠的風車——什么時候從我的心的蒼穹里,星星樣隱去?而今夜,竟然麥芒般穿透我思念的夢,朝暾般顯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