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分兩面

王謙

前幾年有個男士西服的電視廣告，有句經(jīng)典的解說詞：“男人分兩面。”

其實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分成兩面，比如西方文化中，談到人，會扯到“神性”與“獸性”的二分性；談到宗教，會劃分“正統(tǒng)”與“異端”；談?wù)軐W(xué)，會區(qū)別“理性”與“感性”以及“形而上”與“形而下”……

中國人更厲害，將所有事物都劃分成“陰”與“陽”，就連謀略都給中間來上一刀，派生出“陰謀”與“陽謀”來。

寫字的小朋友，你可曾意識到，我們用來學(xué)習(xí)寫字的紙——不論宣紙還是毛邊紙，也具有不同的兩面？估計初學(xué)書法的朋友，九成以上沒有這種意識，而是拿筆蘸了墨，摸起紙來就開寫。因此，當有學(xué)書法的孩子問“練字、創(chuàng)作到底要用紙的正面還是反面”的問題時，就不應(yīng)當感到詫異，而應(yīng)為他/她的認真與細心點上一個贊。

寫字用的紙張，確實是分兩面的。當你用手指仔細地分別摩挲一下你正使用的宣紙或毛邊紙兩面時，不難發(fā)現(xiàn)兩邊的“手感”并不一樣，換句話說，兩面紙的粗細程度不一樣—— 一面又細又平、又光滑，一面則是粗糙不平，有的還明顯叫人感覺到“砬手”。按說一張紙的兩面是同一時間形成的，既不分陰陽，又不分公母，怎么兩面會差別這么大的呢？

原來，質(zhì)量上佳的宣紙大多是手工制造的，做紙的原料經(jīng)過浸泡、蒸煮、清洗、漂白、打漿、稀釋等流程之后，到了“撈紙”這一環(huán)節(jié)，紙工將浸在水中的紙料用竹簾又薄又均勻地撈起來，略停片刻，紙纖維便在竹簾上形成了一張潮乎乎的“紙”，這便是一張宣紙的最早雛形。

然后，紙工小心又熟練地將這張半完成的紙平展地貼到可以加熱的墻板上。由于板面平展而光滑，緊貼到壁板的一面紙自然變得緊致、密實，而朝外的一面因是自然形成，便成了相對粗糙的一面。等紙變干、從墻板上取下之后，它的細平、粗糙兩面就不會再發(fā)生變化，宣紙也因此具有了正面與反面。

做工考究的手工宣紙價格高昂，人們練字用得最普遍的紙是機制宣紙和機制毛邊紙，同樣也在造紙過程中形成正、反面的不同質(zhì)感。這是因為，機制宣紙和機制毛邊紙生產(chǎn)時，一面緊貼機床，另一面原漿自然成形，導(dǎo)致整張紙會分為亮滑的光面和粗糙的毛面。通常，我們是將光滑的一面叫作正面，粗糙的一面叫作反面。

當我們用毛筆寫字的時候，用正反兩面書寫的效果會有明顯的差異。前不久看到網(wǎng)上有個小調(diào)查，問練習(xí)書法的朋友用哪一面的人多。本來我是帶著無所謂的心態(tài)點開調(diào)查結(jié)果，卻意外地看到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用反面練字、寫字的人比用正面的多出一倍不止。

那么，問題來了，我們寫字，到底應(yīng)當用哪一面才“正確”呢？為什么N多人喜歡用反面寫字呢？

要弄清這個問題，最好先了解一下在宣紙、毛邊紙的正面與反面寫字有什么不同。

先看正面，也就是說光滑和緊致的那一面。這面用于書寫的特點，是蘸墨的毛筆落在上面運行，能夠十分精細地反映出筆畫的軌跡形態(tài)、墨水濃枯的情況，同時因為紙纖維分布較緊密，筆墨即便會產(chǎn)生一定程度上的“洇墨”的情況，洇出筆畫之外的程度也很有限。可以說，這一面寫出來的字比較光潔，能忠實地反應(yīng)出書者用筆的情況。

再看反面，也就是粗糙面、毛糙的一面。由于紙的表面與另一面相比，屬于自然形成，由于紙面不光滑，當蘸了墨的毛筆行過時，會有一定程度的澀感；同時因為紙纖維較粗較松，毛筆如果蘸墨多，洇墨效果比正面更明顯；毛筆如果蘸墨少，則會出現(xiàn)嚴重的“飛白”。

那么，我們寫字時到底該選用哪一面呢？看來正面、反面的優(yōu)點都很明顯：用正面，能忠實地留下書者筆畫的粗細與用力情況，纖毫必現(xiàn)；用反面，那種蒼茫感、率意感似乎更顯出書家的高古情懷和一肚子的雅意。

既然正、反面各有優(yōu)點，為什么當代那么多的書家會選用反面呢？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相對粗糙的反面在行筆的時候，有紙筆爭力的澀行感，作提按動作時更有感覺，換言之，就是粗糙的一面和毛筆的摩擦力更大，更容易體現(xiàn)筆力和墨色變化，以及上面剛說到的高古、雅意。而一個大家都沒好意思說出來的理由是：藏拙。

試想一下，宣紙、毛邊紙的正面能十分忠實地反映出書家寫出的筆畫情況，如果自家書法水平高超，當然不怕充分展現(xiàn)，可是當代書家沒有幾個能到“書圣”王羲之那樣的水平（說實話，一個也木有），甚至當代書家中都沒有幾個能到王羲之的兒子的水平（說實話，也是一個都木有），那么，誰還敢擁有自信、敢將自己寫字的水平纖毫不差地呈現(xiàn)出來呢？而用粗糙的反面寫字，卻會在紙面上顯出諸多意外的效果：如果控制毛筆的能力不到家，墨重的地方會加重洇墨的效果，顯得墨色爛漫；筆力不足的筆畫則會在紙上出現(xiàn)“飛白”，頓增虛靈之感——對只練過一兩年的書家來說，能出來這樣的筆墨效果，缺點都一下變成了優(yōu)點，弄得好就“秒超”了練過十年、二十年的書家憑真實功力寫出來的作品。但是，這不是投機取巧是什么？再說了，并非你作品效果“顯”得好，就等于閣下的實際書法水平高吧？

上面說到的那個有關(guān)選用紙的正面還是反面寫字的網(wǎng)上調(diào)查，最后主事者給適合選用反面寫字的朋友提出如下建議：1）對運筆和紙性都有一定學(xué)習(xí)者；2）特別呈現(xiàn)書法韻味意趣的，如隸書《張遷碑》《石門頌》或褚體墨跡、顏體，以及學(xué)習(xí)宋四家、王鐸等都是很好的選擇；3）有意體現(xiàn)用墨變化的情況。而且最后文章說：“說到這，大家應(yīng)該明白了：用毛邊紙練習(xí)書法，大多數(shù)人主要用粗糙的毛面，光面僅適合剛?cè)腴T的初學(xué)者，因為對執(zhí)筆、運筆還很陌生，可以先從光面開始摸索?！彪m然不好意思說這是一派胡言，但送他“誤人子弟”這樣的四字評語還是理由相當充足的。

說到根本上，寫字練的是心性，嚴肅的書家追求的是真實水平的提高。平常臨帖練習(xí)，重要的不是追求“效果”，而是扎實地錘煉自己的寫字功夫，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選。也只在正面上去埋頭苦練，一個人書法的優(yōu)缺點才能一目了然。當然了，為了節(jié)省紙張，將一張紙寫了正面再寫反面，甚至兩面都反復(fù)寫上許多遍，直到一張紙最后變成了全黑，對用功的書家來說也是很正常的。

不過話也得兩說著，如果閣下自知功力不夠，又正好逢上要拿作品出去參展、評獎，就不妨采取從眾的方式，專門用宣紙的反面創(chuàng)作好了。這時候，書法的效果反倒成了最重要的追求了，呵呵。當然，如果閣下寫小楷的話，就還是免了，小楷創(chuàng)作不但要選平整光澤的紙，甚至還要選用一點都不洇墨的熟宣來寫——不信，你用最能發(fā)墨的生宣的反面試試？

因此可以說，紙的正面與反面，用哪面都不錯，關(guān)鍵是由作品的特點來選定。我老家早年有位老書法家陳松谷先生，遭逢“文革”，宣紙饋乏，老人家在最普通不過的有光紙（也就是那時小學(xué)生上學(xué)寫作業(yè)、印試卷的那種五分錢一整張的紙）的正面寫小字行書，一樣是功力卓絕、邁越前賢。古人曾說“善書者不擇筆”，從陳老先生這里則不妨說一句“善書者不擇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