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幽靈

隨著龐大的人流緩緩前進，腳下是數(shù)以十萬計的白色鵝卵石，隨處可見。路旁那些扭曲的塑像，在太陽底下反射出烏光，像極了那黝黑的槍口藍黑色的冷光。前方那黑色的建筑越來越近，透出了一股令人壓抑近乎無法呼吸的氣場。天上的太陽也在此地格外酷烈。僅僅是三月，卻透出一股七月的灼熱；明明有些昏暗，射在臉上卻火辣辣的疼。越發(fā)近了，人流也越發(fā)安靜。我的頭隱隱有些發(fā)疼，似乎有一些片段在掙扎著要掙脫時間的束縛。那門口的大鐘靜默，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再鳴，又或者這喪鐘已不會再為誰而鳴。

進入大門，光在瞬間被徹底吞沒。極明極暗之下似乎墜入了無盡的深淵。濃厚的歷史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濃重的塵土飛揚，在瞬間桎梏呼吸。在這片刻黑暗中我感到一種憤怒。一種凝成了固體幾如擎天之柱般的憤怒。我無法想象，這是要多少人的憤怒才能凝成這幾乎屹立在天地之間的憤怒之柱。是萬人，還是十萬人，還是一個民族！頭愈發(fā)痛了，我拼命想回想起什么，卻一無所獲，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誰，但我知道我應(yīng)該在這兒。在這里我能找到那被時間淡化了的記憶。

在這個展廳，燈火格外的明亮，人也格外稀少，空氣里彌漫著詭譎和陰森的味道。展廳的前方，一抔黃土之上的森森白骨詮釋著這一切。明黃的溫暖燈光驅(qū)不走那累累白骨的寒意，那不是無定河邊將士們的熱血尸骨，而是苦寒之日無辜百姓的冰冷骸骨！我看著那黑洞洞的眼眶，我知道，它也在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想起來了，我是誰。我只是南京城里一個謹小慎微的普通平民，不敢為國民政府做事，更不敢招惹日本人。那天只是躲在家里避禍，卻被日本兵踹開大門強行拖走。我聽到，身后的房子里傳出女人的慘叫。那是我的妻子，和我那還不到十歲的女兒！我不敢反抗，因為我怕現(xiàn)在就死。我知道我是必死的，沒有哪張良民證是有用的，這兩天死的人還不夠多嗎，被拖出去了就再也沒有人能回來！我只是希望她們能活下去。即使做牛做馬，即使被抓為那所謂的慰安婦任那些禽獸發(fā)泄獸欲，即使我們從此天人相隔再不相見，也勝過在地府團圓。然而，在我們給自己掘好墓穴后我還是看到了她們。妻子那枯黃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血色，身上布滿青紫色的傷痕，這里，那里，幾乎將她的整個身體染成紫色！我甚至不敢看我的女兒，她是那么可愛，愛唱愛跳，但是現(xiàn)在，卻成了一堆尸體都不如的血肉模糊的尸塊……

“戰(zhàn)爭嘛，總會死個把人的。日本的廣島和長崎到現(xiàn)在還是一片死地，怎么不見美國道歉。何況扔原子彈的時候二戰(zhàn)戰(zhàn)局已定，該死的美國佬純粹是為了獲取實驗數(shù)據(jù)。圣戰(zhàn)時皇軍的反對勢力那么多，總要殺點人威懾一下，不然開戰(zhàn)后死的人一定更多……”

這話語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我瘋了似的要擠開前面的人沖到他們的面前大罵漢奸。然而，我卻不需要擠，我輕易的穿過了前方的人，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卻無人回應(yīng)，只聽到那耳塞里傳來我絕不會忘記的聲音——那些鬼子的語言！我再看，那個小伙子的衣服上竟然有一塊膏藥旗，那個女孩的褲子上有一排鬼子的文字……我憤怒的呼喊，無人聽見；我張牙舞爪，無人看見；我聲嘶力竭嚎啕大哭，無人勸慰……

我只是一個舊時代的幽靈，除了游蕩，我能干什么？我什么也改變不了！七十年的和平已經(jīng)讓那血與淚的記憶被徹底塵封。南京城下三十萬生魂的血淚還抵不過那些東洋倭寇的糖衣炮彈。還有誰記得這座六朝古都，八十年前幾乎淪為一座死城！還有誰記得，這座現(xiàn)在的大都市，地基是以累累白骨鑄成！還有誰記得，這座城市的每一口空氣都混雜著半口怨氣！血，已經(jīng)干了；肉，已經(jīng)爛了；骨，已經(jīng)朽了。還有淚，卻也已流不下了。面對這樣的后代，還有什么淚可流！不思反攻東洋為祖先復(fù)仇反而數(shù)典忘祖崇洋媚外甘愿去做人家的奴仆！

我跌跌撞撞沖出了大廳，沿途不知穿過了多少人。這些人的臉上有沉痛，有哀悼，但不幸，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我已經(jīng)見過更惡劣的了，也在提不起一絲憤怒，只有遍及全身的無力。我想起了館外那輪火辣辣的紅日，白天紅日，這是赤裸裸的在打每個中國人的臉！然而，我卻什么也做不了。

我漫無目的的游蕩著，來到了一座大廳。這似乎是終點了，只有一堵墻，裝滿了無數(shù)燈泡，每秒都會有一盞燈熄滅，那是一個生命的逝去。

“八十年前，侵華日兵在我們南京城制造了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槍殺活埋了三十余萬人，剛才看到的只是其中極少的一部分。今天是開學(xué)第一日，帶著大家來到這里，就是希望同學(xué)們能記住這一切?！?/p>

“我們長大后一定要打回去，干掉那些壞人……”

我轉(zhuǎn)身，是一些十二三歲的孩子和一個老師。我忽然感到一陣欣慰，至少還有孩子們記得，記得那血與淚，記得要為慘死的人復(fù)仇。

“不，平民都是無辜的，有罪的是策劃戰(zhàn)爭的人，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受到了歷史的審判。我們不應(yīng)該敵視日本的普通人。你們剛才看到的展品中有不少就是日本民眾送來的。同學(xué)們，要記住，弱小就要挨打，所以我們要強大起來。我們不為了打別人，但一定要維護自身不受欺負！你們就是國家的未來，所以一定要好好讀書，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強大我們的國家！……”看著學(xué)生們沉思的眼神，那個年輕的老師又大聲問：“但是，我們能忘記這段記憶嗎？”

“不能！”

跨過海潮般稚嫩的童聲，我仿佛看到了那個老師的身上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溫暖而慈祥。

抬頭望天，我又看到了那輪太陽，不知何時，它已經(jīng)失去了方才的酷烈，變得溫暖而慈祥。蒼藍的天幕，金色的太陽顯得無比和諧而充滿生機與斗志?；赝蟮?，神州大地上處處閃動著那金色的光芒。懸浮在半空，我知道自己即將消散在這天地間，我的確已經(jīng)不必存在于這個世界了，那段記憶已經(jīng)后繼有人了。不是背負，而是鞭策。我想起了那些被我忽視的人的眼睛里閃爍著的另一種光彩，那是永不熄滅的斗志。

（作者單位：杭州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