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值的老貳塊

增值的老貳塊

◎羅文發(fā)

1

父親推開那扇鐵灰門時，兒子已從電梯間出來，父親嘴兒嚅囁著像含了一顆橄欖兒，咕噥著沒道出聲來，只是默默地攏前，伸手接過兒子的旅行包。未果雙腳踏上門邊習(xí)慣地喊起：“婆婆，婆婆，我回來了！”

未果滿以為她老人家會聽到他的叫聲，“滴答、滴答”只聽鐘響，未見回音。他急急地闖進(jìn)婆婆臥室，凳子、桌邊、床，空空的，屋子里空氣有些異常，一種不安的感覺迅即襲來，只覺一下子天地縞素，好像到達(dá)冥界邊緣，冷風(fēng)陣陣，“婆婆，婆婆，您老人家千萬莫嚇我……”

“不嚇你，我在這里，那一疊貳塊錢就藏在我那梳妝盒里?！彼浧鹌牌乓郧罢f過這話的。婆婆坐在那墻角里端，滿臉微笑，“我面前還有個香灰缸嘞。”

未果抑制不住了，淚貼腮流，“婆婆，婆婆，您怎么還是……”

站在一旁的父親終于開口，“來，未果，給婆婆進(jìn)三炷香?！?/p>

未果撫摸著鏡框上那塊藍(lán)綢子，鏡框里人影泛動。

“果果，不要哭，婆婆年紀(jì)大了總是要走的?！逼牌藕孟裆爝^一只手來，輕輕地?fù)崦鴮O兒的臉龐。未果握著香，深深地彎腰下去，跪了幾跪，又鞠了三個躬。婆婆那只嶙峋的手，那垂著眼囊的眼珠陡地放大，未果擦著眼睛，只覺又疼又酸。

“是準(zhǔn)備過幾天告訴你的?！备刚f。

“她是什么病，怎么這樣快就走了呢？”未果心生疑惑。

父親講：“還不是老毛病冠心病，這一次是真的沒法救了?！?/p>

“媽咧？”未果此刻想起自己母親，母親此時無論如何不該缺席的。

“你母親等到那三天祭期一過，安葬好你婆婆就到下面去了，她這個出納科長還有閑嗎？端一天國家飯碗，就要站好一天崗，去下面專縣銀行檢查，昨天才走的。”父親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看到未果額上皺著的眉，便悄悄按住胸口退了出去。心里想道：瞧，未果老毛病又犯了，未果他只記得婆婆，只記得婆婆，這就是兒子對父母親所謂的溝通態(tài)度，這就是隔代教育的惡果。

未果出神地瞅著婆婆的臉容，她的臉偏小，腦袋頂上的白發(fā)已經(jīng)稀疏，四周的頭發(fā)卻還密厚，兩簇眉毛粗重，深眼窩兒，端正的高鼻梁，小而端莊的嘴唇兒，整個說來，是一張瓜子臉吧。相片上，婆婆看上去依然精神，頭發(fā)梳得溜光，穿的是十幾年前的藍(lán)旗袍，白發(fā)上、耳朵旁扎了個她年輕時候就喜歡的藍(lán)蝴蝶……

2

那是冬末的時光，寒氣未收，婆婆燈下戴一副老花鏡忙著什么。

哦，未果好像記起來了，婆婆一針一線縫著那個錢包，這是為什么呢？有錢往銀行存不就得了，放在家里還怕受潮霉?fàn)€，而且還沒有利息。那包的料子是湘繡的，幾只蝦子游弋在上，這是齊白石的蟲類畫，蝦子一驚一躬，蝦須彎起半座橋。婆婆就喜愛它。想到這里，未果趕緊搬起樓梯支開兩腳，登上去打開頂壁柜門，手便伸進(jìn)那少時看過的一堆連環(huán)畫中。

他摸著，婆婆說那一百張三版貳元錢是在娃娃書后面，多少年了，變了嗎？

他是那樣認(rèn)真地摸著，終于搬出了那不大不小的梳妝盒，拉開，露出了婆婆那個湘繡包，這梳妝盒原是湘繡包的防空洞。這個秘密當(dāng)然也只有他和婆婆曉得，未果的爸媽知不知道還是個未知數(shù)，在那時來講一兩塊錢是小事，有誰又知道三版票貳元的增值呢?？善牌挪皇沁@么想，未果這錢別花了。不止一次她跟孫子未果講，你要知道，老錢會增值的。

果不其然，過去發(fā)行的老錢，如今都是幾十倍上百倍地漲了。婆婆一直以來小心翼翼對待著那只湘繡包，熱天要拿出來通通風(fēng)，每一張貳元都要單獨用自封塑料貼按紅線壓緊不使漏氣。它就那樣地藏在頂壁柜內(nèi)。沒想到，婆婆走得急，一切都還來不及收拾，惟獨收拾好了這湘繡包，未果如果回來及時，這老錢會親自交給他。九江魚游回九江去。夜里，四下無聲，未果突然想起婆婆交待過的什么事，但又怕驚醒爸媽，留下話柄。婆婆走之前趁家里無別人時，曾電話打給未果，一百張貳元錢防空洞未變。如今他回到了家，又是在萬籟俱寂的夜間，輕輕地?fù)崦清X，而且是隔著一層塑料袋。

他這樣估摸著，一張一千五百塊，是十五萬哪。

未果就近燈，淺藍(lán)如新，多年藍(lán)綢子光澤還在，針線密密麻麻，一針一腳，一根連著可掛頸墜腰的絲帶，歲月的過去，仍散發(fā)著暗香。他的手有點發(fā)抖了，這里面有著婆婆的心計，有著塑袋上熟悉的指紋，當(dāng)然一般人難以這樣掂摸的，甚至他的父親母親，都可能輕視了那種可親的肌膚感。

未果打開湘繡包，循著那道細(xì)線兒慢慢拆開，包里是齊嶄嶄的一疊三版貳元票子，仔細(xì)數(shù)數(shù)，不錯，還是那個數(shù)。未果心里清楚，這人民幣已于1991年3月1日停止流通，現(xiàn)在是收藏品，只能上收藏市場收購。它的編號是三字冠，字體七號，正面圖案是車窗工人生產(chǎn)圖，背面是石油及礦井，票面尺寸135mm、57mm，整張票子的色調(diào)為淺藍(lán)色。這貳元票子在其他數(shù)字的票額中發(fā)行量偏小，加上色調(diào)又是藍(lán)色，很是入眼，所以它是目前最受歡迎的了，時間不斷推移，價格也就水漲船高。

此幣留存在家里，以后還要漲，但是未果急著要馬上兌現(xiàn)，要知道這錢是小時候母親給他的壓歲錢，母親那時候是出納員，覺得這貳元的做壓歲錢合適，便以二百換了零鈔。她后來也未專門問過未果，一次，她隨便問了一下，那錢花了沒有？

未果回答，那時候是七十年代，貳元還只能作貳元用。母親當(dāng)時對兒子嘆出一口氣，花了就好，花了就好，省了如今的負(fù)擔(dān)。

真的花了就好嗎？花了哪還有老貳元演變，還是婆婆的主意對，留著就有戲。

想到此，未果翻身下床，打開點門縫瞅瞅父親睡的那個房，門開了，聽見了腳步聲，朝自己房走來，未果趕緊把門關(guān)緊，悄悄往床上一躺，且有輕微鼾聲漏出。他父親在客廳停了下來，未果心想：哎呀、哎呀，完了，完了，回到床鋪，把那些老貳元錢裝回湘繡包。父親終于回自己房了，包兒在燈色中泛著藍(lán)光，像一泓幽靜的水，未果只怕父親把這一泓幽靜的水搞亂。

3

那么這疊貳元又是如何到了婆婆手里，未果記得上一次回來是在三年前。那天晚上父親母親都睡了，他掩飾著一個紙袋子悄悄來到婆婆房間。他另只手兒遮住嘴巴：“婆婆，這，麻煩你一定收好，到時間了我們拿出來換現(xiàn)金用?！?/p>

婆婆從他手中接過信封兒，把它放在那桌上。未果說：“婆婆，您看看嘛，是老錢?！薄班蕖！逼牌胚@才手忙腳亂，一下把那茶葉盒碰翻在地，綠茶葉撒一地，得盡快把它打掃干凈，未果便把綠茶葉細(xì)悉捧回盒內(nèi)。婆婆盡量控制住自己顫抖的神情，重新拿起那信封，眼珠子隨著票子的翻動眨瞇起來，她又把它理整齊，然后掂掂，還覺有些重，摸著這一扎扎齊嶄嶄、淺藍(lán)色的票子，婆婆的心還在急跳。

老人家盡量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喘出一口長氣：“這老錢隨著時間推移，會增值的，你不如交給你父親母親保管吧。”

未果說：“我能交嗎，能交我還不交了?！蔽垂乱痪錄]說出來，媽媽以為他這錢早無影無蹤了，這下又冒出頭來，他們會像挖竹筍一樣，一層層地把它扒出來，最后收回去。

婆婆的嘴唇兒打著顫：“哦，是不能交，是怕你父母把錢卡住了。”

“這您知道，我與他們的關(guān)系不及您婆婆鐵?！蔽垂至诉肿靸骸?/p>

“一次管這么多錢，我還真有點怕管飛了呀?！蔽垂隽藗€放心的姿式，不會飛的。婆婆又說：“要是能辦張卡就好了，一張撲克牌大小，東西不打眼，好收拾。”

未果說：“老錢不能辦卡，只能上收藏品市場買賣，銀行里貳塊就是貳塊，也沒有這種交易?！蔽垂@幾句話，聽起來像玉皇大帝宣旨，是玩笑又不是玩笑。

目前它值十五萬咧！你收好。婆婆被未果激將了，眼睛呆在孫兒臉上，硬起頭皮接上話：“好吧，我還是先跟你管管，可不能太久?！?/p>

這錢是怎么變的，婆婆過去是做生意的，證券、錢幣的變遷略知一二。

婆婆沒再多問，她也不想問，只知道未果過年就要結(jié)婚了，他的父母親并沒有多少錢給他去買房子，還是住在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里。但未果不甘心住在這屋，他要把她婆婆帶出去，哪怕首付交百分之三十款，然后分期付，他也要把房子買到手。婆婆知道，未果的首付還差一些錢，正好等著這批錢。

沒想到的是婆婆會突然離開他，未果心里猶似刀攪，面對走了的婆婆，原不準(zhǔn)備昧著良心開口去問那筆老錢的下落，婆婆也答應(yīng)他一定會將老錢收拾好的。

4

未果的父親跟婆婆是有些恩恩怨怨，他自己的親爹親娘死得早，舊社會給他留下一個二娘，一個不太好的名分。婆婆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里生活過來的，她的身份跟如今的小三又不一樣，那年代她也是明媒正娶的。解放前，有條件的男將兩個三個老婆不算多，她最得寵，可她不愿意坐享其成，幫著老公打理生意。解放后，祖父的綢緞鋪子公私合營繳了公，她孤身守在老家。她名義上的兒子招工在B市建第一座長江大橋，后來辦建橋子弟學(xué)校，慢慢他由后勤辦事員提為副校長。他愛人呢，也就是未果他媽，在B市上財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原地，兩口子就這樣在省城立下腳來。未果祖父、祖母走后，婆婆從此守寡，守了五十多年的寡。未果生下后，他們兩口子就把婆婆從老家弄來，未果的母親沒有什么奶水，也沒有現(xiàn)在四個月長的產(chǎn)假，這樣一切就由婆婆喂養(yǎng)了。婆婆喂熱牛奶、碾奶糕，端屎端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未果帶大。要未果的父母帶吧，兩個人都參加了革命工作，為圖個好表現(xiàn)，未果小時候的七七八八都交給婆婆管了。

這是婆婆對于他當(dāng)兒子的恩，那么怨呢？是未果完全和她在一起了，婆婆也事事順著未果，結(jié)果，他們當(dāng)父母的反倒在兒子面前說話不靈了，當(dāng)然，自己種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嘗啰。

婆婆的突然去世，跟未果的交待只能是西扯東拉的，從家庭倫理上來說，祖孫倆來說是親上加親的老和小，又怎么能故意推遲時間來通知當(dāng)孫子的咧。父親想，工地上再忙兩天也是可以抽出來的，坐船是慢一點，也不過大半天便到了家。作為婆婆臨走前沒見到孫子，未果呀，你是在哪里忙咧，你奔在何處呢，你欠了我的賬，實實在在一個不該欠的賬。

婆婆沒死前，當(dāng)父親的他就發(fā)現(xiàn)老人家好像有些精神失常，說話還顛三倒四。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她漆黑里從被窩里鉆出來，分不清南北，喊著未果他父親，梯子，搬梯子拿那筆錢。未果父親沒辦法，只得跟去搬梯子。婆婆在黑暗中抬起頭，拉開燈，呆住了，望著未果父親自言自語，做夢呢，做夢呢。

一會兒她又顛著細(xì)腳兒跑過來，說未果那一筆錢要處理，不能久放。父親嗯哈了一下，接著去睡了。次日早晨，未果父親問婆婆，老人家又變了口風(fēng)，婆婆講他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未果的錢隨他處理，管他用到什么地方。這幾句話把父親嚇醒了，他趕緊追問婆婆：“你說的那筆錢到底放在哪里？”且樣子頗有些嚇人，邁著臺步，臉如包公。

婆婆有些慌神，可心又不服，她說：“我跟你老婆講了的，錢……錢還是在他手上?！逼牌攀莻€不會撒謊的人，那天她竟違背自己意愿，撒下一個天大的謊言。

上次回來，未果住幾天要回工地了，臨走的那會兒，父親把他喊到房里，他是那么鄭重其事，“聽婆婆說，你有一筆錢，可值十幾萬咧，放在哪里？”

婆婆的口風(fēng)未果是相信的，她是絕對不會露出錢在哪里的，因為未果跟她講過，要留到如今增值。她不過是故意漏點口風(fēng)看看未果父母親作如何的反應(yīng)。果然，等未果父親急急地問起兒子時，未果那時就橫起眼睛瞪了父親一眼，“你這是?？枥锍兜今R胯里，亂扯蛋。”

恰恰相反，父親的這種神情使他疑惑，他想婆婆的離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八十多歲的人條件好的話可以活到九十幾、一百零幾，冠心病以前也看到她發(fā)生過，吃兩顆藥也就穩(wěn)定了，她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婆婆唉，我從小到大你一直帶著我，父母親那時候你們都是雙職工，早出晚歸，一應(yīng)家務(wù)都是婆婆弄。

有時候她老人家就會想起，自己度過那恬閑的少女生活，只是那嗩吶吹響，轎子抬起的時候便背離了少女時代，一個女人的歷史從頭寫起。跟著未果祖父，雖是二老婆，也是愜意的，直到解放，他祖父、祖母故去，她就成了管家婆，這個管不是家庭的經(jīng)濟(jì)大事，而是大小家務(wù)。

那時候，未果上小學(xué)，婆婆她總是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等啊等，一雙小腳丫子顛哪顛地領(lǐng)著孫兒上學(xué)，回家，若是大熱天還要買根雪糕啃啃。

5

那一晚上，婆婆房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子瘴霧，這瘴霧是圍著未果而來的，他又覺得是婆婆帶來的，滿耳朵都是細(xì)塵?？磥?，在床上翻來覆去，自己都染上頭痛病了。上一回交給婆婆那一疊錢時，只覺得婆婆她渾身的那么不自在，這包錢從晚上到第二日的天亮足足有十幾個鐘頭，上十平方米的臥室竟沒有這錢的落腳之地，怕被未果父母發(fā)現(xiàn)，婆婆在房里轉(zhuǎn)了好幾圈，夜間又不可能弄得到處響，婆婆一抬頭，有了，然后小聲說：“梯子，梯子，登上梯子把它放上去?！?/p>

未果眼光順婆婆的手指去，這房挨床的右邊，有一排頂柜，左邊是一面墻壁到頂，獨有一副梯子靠著。對呀，先在頂端的一排柜子和娃娃書困一晚上吧，最要緊的是不能讓爸媽發(fā)現(xiàn)。似覺得那娃娃書在喊著那沓錢，小手兒就在眼前晃蕩。未果又望了望高處，瘴霧慢慢散去，藍(lán)色壁柜兒一字排開，那堆娃娃書的娃娃們不用怕了，現(xiàn)在不用怕了，錢隱形了，藏在婆婆的湘繡包里面。但為什么還睡不著呢，一小扎票子要變成了一大扎了，這一大扎票子壓在身上，未果不免有些頭重腳輕了。未果心想，母親的話雖是老腔調(diào)，但也不能視作兒戲，母親這話里除了有她自身考慮外，還剩著一半是為敲擊他的。不要出了問題，人家會怎么看她，怎么看他們這一家人。未果對母親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既尊重她卻又疏離她，尊重她是從一名銀行出納員干起升為科長，有她自己的工作能力。銀行清點鈔票時，那一張張票子都成為她們指頭下的過客，而她卻不動手，憑聽覺，有時候她會準(zhǔn)確聽出最后哪張是多出的還是短缺的；疏離她的是，母親不像其他人的母親，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嚴(yán)格有余，溫柔不足，也許因為他對母親期望過高所致。心念至此，他開始疑神疑鬼起來，后半夜他做起來夢，先是夢見死去的婆婆，后是夢到母親，母親紅口白牙對他說：“當(dāng)年那壓歲錢是二百元沒錯，可那是三版老貳塊啊，未果你要是沒花出去，那就是關(guān)夫子變關(guān)公，身價變了呀。所以，你把它交還給我，現(xiàn)在是你那個鬼婆婆從中搗鬼，難保不漏出去倒霉。”

6

現(xiàn)在的未果已經(jīng)又一次試過了，覺得自己的心思還在婆婆處，在那一百張貳元處，心思怎么也集中不到女朋友杉娥身上，心想挨光屁股打的不光是他自己，父親母親的光屁股就不該挨婆婆的打了。屋里這金屬梯子用了十幾年了，還是這鐵梯子忠誠，包括搬一回家，它都不哼不哈地守著頂壁幾十年。

未果在家，他父親心里頭卻老在打鼓，他不回來好了，沒有什么鑼鼓家伙吵得發(fā)麻，這小子這兩天來老是纏在那個梯子上，想要個牢靠梯子往上爬是不是？

一夜的夢，盡是圍著梯子打轉(zhuǎn)，一會兒倒下，一會兒扶起，倒下時乒呤哐當(dāng)，扶起時悄然無聲。清晨四點多的時候，未果從床上爬起，瞇縫著眼看那豎著的鐵梯，它既沒倒下又不需扶起，好了，天一亮又要搬動你固定婆婆的那張像了。

可是有人卻不高興了，昨天下午當(dāng)未果將梯子搬來搬去時，爸一臉的驚奇，甚是憤怒，“好小子，這梯子，礙著你什么了？”

“托婆婆的夢?！蔽垂嘈χ盅a一句，“和梯子親熱親熱，物舊感情在?！?/p>

爸爸鼻子里也嗯出一聲，氣走了，他不滿意了，這是為啥？

未果總是覺得有哪里做得不對了，婆婆雖沒托什么夢，但是婆婆的魂靈肯定是跟著走回來了，他估摸她的回來，父親母親是不會歡迎的，尤其是父親心里像藏著一個大砝碼，婆婆如果不走，那個砝碼肯定要變成炸彈爆炸的。走了，那個砝碼便煙消云散沉積于泥土中了。這樣一想，未果記起上回婆婆跟他講起的那件事兒，婆婆也失眠了，雙眼紅絲累累，她說未果，他們越來越看不起自己了，正是這樣，你父親不但動粗口，還付諸行動，趁我上街買菜時，他把我房里的桌子、柜子、屜子，床上床下，都翻了個遍，找你給我的那老錢。

那一天又趁我不在，你母親卻沒走，她見你父親翻不出名堂來，說她來試試，憑著干出納員的多年經(jīng)驗，她聞出那股鈔票氣息來自于壁柜，這種貳元票子如今稀罕，色調(diào)清雅，右邊有一排黑色編號，并有連號，它是63年第三版，錢幣市場有售，過去只是百位數(shù)，現(xiàn)在是一千多塊錢一張。母親后來知道，銀行副行長拿著留下的十幾張三版伍元票子換錢，不知道怎么回事走漏了風(fēng)聲，銀行紀(jì)委硬給了他一個行政警告處分，當(dāng)行長是沒戲了。自己不求官，但求退休前平安。

“你說那疊鈔票就藏在未果那堆少年玩物內(nèi)嗎？”父親盯著妻子發(fā)問。

未果母親點頭。父親就登梯子爬上去看，剛爬了兩梯，好像聽見了呼呼聲，極像未果沒有去工地上班，回來了，在他們背后。呀的一聲，父親摔落下來，母親回頭一瞄，沒有人哪，那呼呼聲是他自己急促的喘息。

但是他們還是晚一步，未果提前動了手。

他轉(zhuǎn)過臉去問妻子：“假如那錢未果確實沒花出去，我是說假如……”

“把它交你來管，你會怎么辦？”未果父親又追了一句。

“不出聲地好好收起。”未果母親認(rèn)真地答道。

“我怕你急著要交出去。”未果父親說這不好耍的，容易誤會。

婆婆有時忍著，不理他們，心想：我是那樣嗎？我能越老越鬼多嗎？但是我也不能裝糊涂呀。搭幫天老爺，湘繡包他們沒找到，但時間一長，難保不被找到。你婆婆不是受氣包，人老了，也走得了，未果啊，以后一切都靠你自己啊。我現(xiàn)在確實老了，多活一天就要給你們多添一天麻煩。人哪，到老了，長長的一生中只把那壞的一部分回憶留給了你父親母親。

7

未果腦袋里思緒翻涌，有時候他會覺得婆婆跟在身后，看到未果停下來時，她會上前輕輕碰碰他，嘴巴咕嚕著：“未果呀，要小心噢?！逼牌乓驯灰环N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氛包圍著，她甚至想未果還是回到孩提時代去，那里沒有危險。未果突地覺得，上回婆婆好像就有了訣別世間的打算了。

未果上次離開家回外地工地時，婆婆卻在房里淚水巴巴地流。未果沒有顧得上回看一下婆婆，如果他能回來瞧瞧，面對一個淚人兒，未果一定會帶走婆婆的。

未果終是沒倒回來，一陣風(fēng)似的把他刮向工地。風(fēng)燭殘年，有誰又會來理會陪她這根殘燭呢，她只有悄悄而去，如果有人勸慰，如果順從未果的父母親，如果他未果在家，婆婆是絕不會有如此下場的，心臟病急性發(fā)作總有什么原因刺激吧，為了那老錢婆婆可以把老命送掉。

為了那錢的保險，為了讓未果父親母親去掉那塊心病，婆婆可以把命端出去。那么他未果該如何收手呢，如果他掏心窩子地想到婆婆，那他就不會臨淵羨魚，自己若能退回一步，不要把錢放在老人處，替婆婆解憂，他又何嘗不可以放棄那魚呢。

新居里墻壁一馬平川，平鋪如綢，門窗也沒有可掛可懸的吊鉤、墜繩，成全婆婆的只是那副鐵梯子，它放在自己房里挨近墻的一點，其實這梯子婆婆老早就打它的主意了，所以用完，她總是拿塊布兒擦，擦得灰塵不沾，光光溜溜，在婆婆看來，她只等著那一天揮淚騎馬而去。

那梯子在婆婆面前是匹灰色馬，是的，有她多年的調(diào)教，叉在墻上牢牢靠靠。她打開衣柜門，拿出了那件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藍(lán)絲綢旗袍，她照著鏡子把它穿整齊，整理好自己花白的頭發(fā)，隨后她又去那小梳妝臺拿出那枚藍(lán)蝴蝶戴上。

冬雖盡春遲來，古道西風(fēng)，婆婆踮著小腳兒慢慢地騎上那灰色馬，她看見落葉大團(tuán)大團(tuán)地飄舞在窗邊，腳踩上去有如踩在云梯間。她把自己的兩腿分開，兩個膝蓋緊貼著梯子的橫桿，兩條腿像被糊上石膏似的一下一下往上爬。韁繩兒穿過脖頸，不合適，她朝門外看看，盼著未果和他未婚妻杉娥的出現(xiàn)，婆婆看著孫媳婦進(jìn)了洞房。那句關(guān)照人的熟語又響在耳邊，“婆婆，晚間走路，把燈拉開，把衣服披好，莫摔倒了?！笨墒?，孫子未果不在身邊，茫茫長夜，人隔兩邊。

茫茫黑夜里，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眼淚，“哎”的一聲，兩腳一蹬，翻了幾下白眼，最后舌頭吐出，離地三尺三?！暗?、呷”婆婆吆喚著自己的馬兒，馬兒帶著她便奔騰起來，“的篤、的篤”往高而去，往半天云里而去，那是一只藍(lán)蝴蝶，上下舞動，最后那點兒藍(lán)光，那只變化的藍(lán)蝴蝶融化在藍(lán)天白云里……

8

緊張地度過一夜，未果一頭虛汗地行走在大街，從那條小街進(jìn)去，然后又走出，他朝那幢大樓走去，扶梯從他腳下滑過，一梯比一梯高，自己像要飛到高處。

他拿著那尚存香氣的湘繡包進(jìn)了那家老錢貿(mào)易部，老板檢驗，一張張對著燈光看，正面一工人車間作業(yè)，聞得到機(jī)器轟鳴，背面空曠無比，那里有油井高聳。

三版票中色調(diào)伍塊是棗黃，貳元是淺藍(lán)，成為一二，號稱東吳雙嬌，大喬本身伍元現(xiàn)值九百多元，小喬本身貳元出山更高。老板又用手指彈彈，外行聽是嗦嗦，老板能聽出當(dāng)當(dāng)之聲。老板敲敲柜臺，“嗯，不錯，全是嶄板子?！?/p>

婆婆的死，這一切都是在那個夜間發(fā)生的，但無人揭曉，那么是什么促使婆婆很快地走上那一步的呢？婆婆說反省，當(dāng)時她沒事坐著和新鄰居聊天，未果他父親因什么事突然回家，當(dāng)他出現(xiàn)時，她那張開口的嘴兒趕緊閉上，一下子竟默默無言了。未果他爸疑惑她多嘴多事。進(jìn)屋后，你父親那一下就朝我撒氣了，他把我喊回，不由分說訴說起來，他怕的是我說你那錢的事，盡管我是妥善保存的。

婆婆無法入眠，你為什么，你們兩口子為什么要這樣折騰我？福氣了。你們對我老是持著一種懷疑的眼光，走到哪兒盯到哪兒，盯得人家無處安身。你們說我像小偷，你們身上撈不到的，就想在未果身上下手。我老了，還要錢做什么。你們就說我老家還有人，我死了燒成骨灰?guī)Щ厝?，在老家把葬禮辦得風(fēng)光一點，就指望著那老錢。算了，那是他們的想法，不跟他們嚼牙根了，不跟他們熬時光了，我走了反而好些，對未果來講，日子反倒好過些。

濃濃夜色在大地卷起時，黎明照常來臨，在家的未果父親心生奇怪，婆婆怎么不在夜間丟皮鞋了咧，房間里聽不到那種響動了，他顧不上穿衣服，光著腳去看個究竟，那是什么，他打了個寒顫，一個縮小了的身體掛在鐵梯子中間，兩邊鐵梯腳像個人字立在那里，婆婆呢？像條老絲瓜掛在干枯的藤上。人老了，背也駝了，梯子好像是堅固的，是它，成全了婆婆的宿愿。

未果去郊區(qū)陵園祭掃時，山腰上碑林一片，尋了幾遍才尋到婆婆的墓，在一角落處，上面有一蓬藍(lán)色的藤，伏下身看，是父母親扯來的，笑聲不再，鼻子不再，只有那眼神，落在石碑上。

老幣貳元在手是個機(jī)遇，但如何發(fā)揮好這個機(jī)遇的作用，卻又是個辛酸的故事，念及至此，未果牙關(guān)不由緊緊而閉。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

（本欄責(zé)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