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本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小沖突,當家長和輿論介入,事情就發(fā)酵演變成一場暴力。誰最后成為這場暴力的受害者?是努力想當好班主任的年輕老師,還是那個瘦弱的有些逆反的少年?
高一學生臘志東開學第二天就到數(shù)學組辦公室找班主任劉長樂。
他說,劉老師,能把我座位朝后頭調(diào)嗎?我想坐后頭,最好是最后一排。
校址新遷,搬過來才兩個年頭,校園內(nèi)一切全是嶄新的,空氣中飄滿了刺鼻的油漆味,他們一踏進校門就得呼吸這種無處不在的糟糕空氣。
劉長樂年輕的臉龐在微微苦澀的氣味里揚起,習慣性抽了抽鼻子。自從進了這所學校,他的過敏性鼻炎就時好時壞,不斷折磨著他,好在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把目光從學生名冊挪到了來人身上,他心里有一點點不悅,這才開學第一周,急啥!
他沒看到臉,只看到一頭泛著淡栗色的頭發(fā),有點長,有些亂,像某種長勢衰敗疲軟的草,倒垂下來,把臉面遮住了。要不是聽到他的聲音是個男生,要不是他穿著男士夾克衣褲,還真讓人難以判斷出他的性別。挺潮的一個發(fā)型啊,劉長樂盯著對方不由得笑了。
劉長樂老師站了起來,站起來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老師,又是班主任,老師在學生面前不應該這么慌亂。他慢慢坐回去,抽了抽鼻子,問,你為啥要去最后頭?
半長頭發(fā)從中間綻開一道縫,劉長樂逮住了頭發(fā)后面的臉。很瘦的一張臉,窄額頭,尖下巴,雙眉之間有一小堆粉刺。對方忽然甩了一下頭,一道亮亮的目光一閃,卻不看劉長樂,而是躲閃著投向地面,去看自己的腳。
劉長樂不由得也跟著這目光去看地面。地面上沒什么特別的東西。劉長樂注意到這孩子穿的是一雙船形的運動鞋,單瘦,像兩只擱淺的船,有些倔強地泊在那里。它們是一對,但又不像一對,好像不是穿在一個人腳上,而是套在了兩個人的腳上。它們之間叉開,斜斜地咧著,組成一個圖案,像一張?zhí)摶玫暮翎呉馕兜淖?,正在無聲地挑戰(zhàn)著什么。
一股莫名的火氣忽然就從腳底板下往上躥。劉長樂抽一下鼻子,放重了聲音,說,嗯,老師記下了,你先回去上課吧。
學生的腳扭了扭,站著沒走。
劉長樂從這遲疑中嗅到了抵觸的味道。這孩子,難道想立馬得到答案?
劉長樂真不高興了,他忍住不高興,想抬手拍拍他的肩。臘志東沒給他拍的機會,他忽然扭過頭,邁開大步走了。
劉長樂注意到那對瘦瘦的腳上面,是兩條細長的腿,這種腿型是男孩子在這個年齡段的普遍形狀,是身體正在急速發(fā)育造成的。一條窄窄的褲子把這種特征夸張地凸顯了出來。劉長樂低頭去看自己的腿。他也是這種打扮。屬于現(xiàn)在的青年人獨有的流行裝扮。長發(fā),搓板球鞋,窄腿褲,似乎誰都可以這樣,別人沒什么可說的??墒?,出現(xiàn)在一個高一新生身上,劉長樂搖搖頭,似乎,有些讓人不舒服。他在名冊上找出這個學生的名字。臘志東,十六歲。劉長樂盯著臘志東的信息看,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家長姓名和職業(yè),聯(lián)系方式。他看得很慢,好像要通過這簡單的信息捕捉背后更多隱藏的東西。
一雙熱情的目光一直盯著劉長樂看,忽然咯咯咯笑了,小劉,犯愁了是吧?呵呵,你年輕人,這才剛開頭啊,你就愁,以后還有你頭疼的時候呢。
劉長樂抬頭看,對方目光一閃一閃,含著意味深長的光澤。是同一年級組的王老師。她是老教師了,今夏剛把一屆畢業(yè)班送出校門。劉長樂跟著笑了,說,王姐教學經(jīng)驗豐富,我可是剛帶班,不懂的地方你得多指點。
王老師摸摸明顯稀疏的頭發(fā)卷兒,語氣里顯出幾分真誠,說,指點不敢,不過王姐我可以給你提個醒兒。
劉長樂趕緊點頭。
姐你盡管指出不足來,我聽就是。
他把王字去掉了,直接喊姐。他感覺王老師像個親和的老大姐。
王老師挺直了身子,劉長樂注意到她的身板坐直的時候,還算挺拔。胸部高凸,腰里的贅肉不多,從殘存的風韻里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節(jié)算得上有幾分姿色。
你得把他們拿住!
王姐說。
臉上笑瞇瞇的。
又說,這是帶班的一個技巧,一開始就要把他們拿住。你和他們年齡差不多一樣大,弄不好他們就反過來把你拿住了,一旦被學生拿住,難以控制,那以后就有你的好日子過了!
劉長樂點頭,腦子里回放著臘志東剛才的神情,他已經(jīng)有這種感覺了。學生不怕他!
但是,王姐接著說,你不能太嚴格,不能全是高壓政策,你得和他們交心,交朋友,尤其把班里的關(guān)鍵角色抓牢。
劉長樂插嘴,就是把最調(diào)皮最刺兒頭的人抓住吧,姐我明白了,我讓這個臘志東進班委。
王老師抬頭,剛要說什么,門口擁進來幾位剛下課的女老師,嘰嘰呱呱說笑著,把兩個人的談話給打斷了。
一周后的選舉中,臘志東沒有進高一(5)班的班委。
班子是大家發(fā)揚民主選出來的。確定班子之前,劉長樂這樣給大家介紹自己,本人,男性,80后,農(nóng)村長大,埋頭苦讀圣賢書一十五載,踏上工作崗位兩年,今秋初次擔任班主任角色,有幸將陪伴你們走過艱苦卓絕但也樂趣無窮終生難忘的三年高中生涯。
引起一片笑聲。
劉長樂頓頓,繼續(xù)說,告訴大家一件壓在我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吧,可以說,這是一片陰影,它籠罩我心頭這些年,今天,我想揭開它。我初中時候的班長,他個子高,身子壯,為人蠻橫,他用高壓手段統(tǒng)治我們整整三年。這三年,我挨過打,受過欺負,我不敢說,不敢反抗,告老師沒用,老師不可能時刻監(jiān)督班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甚至有時候還會偏向班干部。所以這些年,就是到了現(xiàn)在,我只要想起來,心里的陰影面積絲毫沒有縮水,為了不讓大家重蹈我當年的覆轍,為了讓大家在一個民主和諧寬松友愛的環(huán)境里專心學習,愉快成長,我希望從我?guī)У牡谝粚脤W生開始,嘗試著去作改變。
劉長樂的話贏來了熱烈的掌聲。
學生們已經(jīng)相處兩周時間,算是有了初步的認識了解,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以不記名投票方式,選出了高一(5)班的班委。
劉長樂對新的班委班子是滿意的。尤其班長和體育委員,從個頭到舉止,到親和力,組織能力,語言表達能力,都是沒得說的。特別是班長,一看就是從小經(jīng)過歷練的,就任班長的一番即興演說,樸素真誠,熱情大方,獲得了熱烈掌聲。
掌聲中,劉長樂的目光在臘志東身上停留了一小會兒。這個學生沒能進班委,是有一點遺憾,不過既然是民主選舉,就得尊重。他已經(jīng)接受了他那天到辦公室來給自己內(nèi)心留下的不悅。那不悅像一道淺淺的影子,已經(jīng)淡了,消失了。臘志東當什么都不合適,身體,他太單薄,性格,不明朗,甚至有些膽怯。這學生其實就是扔進人堆里會很快被埋沒的那一類,但愿學習能夠好一些。至于他提出調(diào)座位的要求,還是暫時往后推推吧,等掌握了全班更多的信息后,再進行綜合考慮調(diào)整。
星期日下午返校前,臘志東跑到母親跟前嘟囔著什么。父親臘學民將摩托車推出來等在門口,透過半開的門他看到兒子肩頭斜斜地挎著大書包,里頭塞得太滿,也重,書包帶子繃成直線,讓人擔心馬上就會斷掉。臘學民打著發(fā)動機,摩托突突突吐氣,像一頭不耐煩的急性子叫驢。
臘學民用腳踩著剎車片,也不耐煩了,說,冬冬你快些兒,有啥磨蹭的!
屋里應了一聲,不是兒子,是女人,這一聲應答,像一塊土坯子隔著門簾扔了出來,濺起一片塵土。臘學民揉著眼睛,心里不痛快了,本來不想說的話忍不住頂了上來。他干脆滅了火,提高嗓門說,快叫他出來,磨磨蹭蹭的,一個大男人家咋跟個女娃子一樣啰唆!
他的氣其實是沖著女人撒的。果然,女人搡著兒子的后背,半推半哄從門里弄出來,臘學民一看娘兒倆那拉拉扯扯的陣勢,心頭一捧無名火轟一聲就爆了起來,喊:你放開他,放開!他不會走路嗎?長得墻頭一樣高了,還像吃奶的娃娃一樣哄著,你準備哄他一輩子嗎?
臘學民沖女人發(fā)了脾氣。
女人笑呵呵的,一直把兒子按到摩托后座上,還拍了拍書包,沖男人一齜牙,說,娃才十六嘛,能有多大?在我心里他就是個碎娃嘛。
臘學民狠狠加了把油門,一股子黑煙往后噴出,似乎要把這個嘮嘮叨叨迷糊不清的女人給淹死。
兒子的身子在車后硬撅撅的,他坐得挺直,隨著顛簸,臘學民感到兒子的身子像一個輕飄飄又干巴巴的麥草捆子,在行進中這草捆子一仰一仰往后倒,始終不往臘學民的身上靠近。不知道他的手抓在哪兒,要不抓牢,一頭倒栽下去,不摔死才怪呢。他這是做啥怪呢,非得和老子拉開一定的距離?難道離近點老子能吃了你!
臘學民像年輕二桿子一樣重重加了把油門,摩托車被注了興奮劑,嚎叫著沖完最后一段村道,噴著粗氣,期待在眼前平展展的公路上放開了狂奔一氣。但是臘學民及時捏住剎車,減小油門,速度驟然突降,車后的人顛起老高,揚起又跌下。摩托車喘息著掙扎幾下,終于屈服了,勻速前進,車輪沙沙沙向前,匯入正途。
身后的兒子始終和父親保持著距離,劇烈的顛簸中也沒有吭聲,沒有驚叫,身子還是硬撅撅的,就是不往他身上靠。
臘學民情緒忽然有些低落,像一個捉弄別人的孩子,計謀得逞了,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從中找到想象的快樂。他喪氣地吐一口氣,騰出手把頭盔的透明罩子往下拉拉。秋風大,雖然還沒到冷的季節(jié),但車速到了七十碼,風勁就有著透骨的力量,涼意順著骨縫鉆。不敢小看這秋風,騎摩托車這些年,他已經(jīng)種下了病根,肩胛、膝蓋、前額,一到刮風天氣就隱隱地疼。疼倒還罷了,骨髓深處癢癢的,說不出的難挨,據(jù)說是早期風濕病的表現(xiàn)。都是這些年騎著摩托來來去去走學校種下的病。今年上了五十,他看重保養(yǎng)了,開始顧救自己,再不敢跟前些年一樣耍二桿子了?,F(xiàn)在他只要出門,不管路程遠近都不怕麻煩地武裝自己,頭盔、護膝、皮外衣,包得嚴嚴實實,穿戴整齊。兒子跟他前些年一樣,甚至比他剛學摩托那會兒還徹底,他一點顧救都不做,單溜溜一身家常衣裳,就這么出門上路了。風一灌,全身透,一把嫩骨子,現(xiàn)在年輕沒有啥,等到了他這個年齡,各骨帽兒都是病,后悔都來不及了,真是年輕不懂事啊。
臘學民挺了挺身子,想叫兒子把自己的大衣裹上,又想提醒他靠自己近點,把頭趴在他脊背上,好歹老子這副大身板還能替你擋點兒冷風。這念頭在心里模模糊糊的,只是想了想,他沒有停車脫大衣,也沒說半句軟話,因為他知道是白搭。這碎狗日的,現(xiàn)在擰勁子得厲害,成天噘著嘴,一副誰把他生饃饃掰了的樣兒,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
臘學民故意把身子往后挪挪,試著離兒子近點,人家不愿意靠上來,他這做老子的,還是得疼兒子,不管咋說是自己的親兒子嘛。
從家到興華中學,騎行一個鐘頭整。到了校門口,臘學民把摩托車停在門口,回頭要看看碎狗日的凍著沒有。臘志東已經(jīng)跳下來,跺腳,抓著衣領(lǐng)抖衣裳,雖然一路是油路,塵土還是落了一層。他甩了幾下長頭發(fā),挎起書包,丟下一句我走了,人已經(jīng)走遠了。
臘學民望著兒子從學校的電動門口閃進去,肥碩的伸縮門像蛇一樣盤踞著,相比之下感覺兒子更單薄了。
碎狗日的,碎 !
臘學民皺著眉頭笑了。這小子小時候很親他,動不動跨上脖子當馬騎,揪耳朵,摸胡子茬,就是他的開心寶。啥時候長大了呢?長大是好事,可是也拉開了父子間的距離。好像時間在這個過程里偷偷耍了什么陰謀,以難以察覺的手段塞進來一些什么東西,慢慢地塞。等臘學民發(fā)現(xiàn),他和兒子之間已經(jīng)被隔開了,疏遠了,遠得只剩下父親嚴厲的責罵和說教,而兒子認準了只用一樣東西對抗他,就是擰著脖子不說話。你罵我學習不好,我不說話,你說我花錢大手大腳,我不說話,你嫌我穿戴不莊重不像學生,我不辯解,你指責我頭發(fā)長,像二流子,我低著頭看腳面,以不變應萬變。似乎父子間的關(guān)系倒過來了,臘學民是一個多嘴多舌的娃娃,在喋喋不休地說,而兒子倒是年事沉重言語金貴的長輩,總是很有耐心地聆聽著一個淘氣孩子的風言風語。
臘學民騎著摩托車返回。明天一早還要去外鄉(xiāng)一所小學教書,這來來去去騎著摩托車顛簸,他想遲早會把他這把老骨頭給顛散花了。兒子還不一定領(lǐng)情?;丶乙驳煤煤脭?shù)說一下女人,真是個睜眼瞎的鄉(xiāng)下婆娘,啥事不懂,就知道一個勁兒護著兒子,把娃娃慣上頭了還不知道呢。你說娃那樣子,哪像個高中生該有的全新氣象呢?他當年可樸素多了,吃穿受罪不說,來去念書都是靠著步行哩,哪會有摩托車專門接送?現(xiàn)在的娃娃啊,真是吃飽穿暖福窩里滾著呢,還不知道感恩。
臘志東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這是開學第一天,大家漸次走進教室,隨機坐的。當時他就不想坐這兒,但前面的學生都是一個個很自覺地從前往后坐,挨到他坐這里,他就坐了,坐下觀察,發(fā)現(xiàn)這位置不佳。一組,四排,靠窗,窗外隨時有老師經(jīng)過,這個位置很顯眼,上課不敢開小差。臘志東希望坐后面去。
他初中三年一直坐最后,父親想辦法跟老師打招呼,老師照顧他,幾次把他調(diào)到前面,他會想辦法又回到后面去。他喜歡最后一排。上課能觀察所有同學的后腦勺子。那些后腦勺子齊刷刷向上仰著,景象奇特又好笑,好像每個人都是仰著脖子向天等雨的旱鴨子。男同學一律是傻乎乎的公鴨子,女同學則是可愛的母鴨子。鴨子們扯著脖子,嗓子里發(fā)出嘎嘎嘎的應和,應和聲波濤一樣,一起一伏,回應著講臺上老師那喂鴨人的神態(tài)和語調(diào)。而整個教室就像一面蕩漾起伏的池子。臘志東喜歡數(shù)鴨子,一只,兩只,三四五六七……現(xiàn)在這個位置嚴重影響到他數(shù)鴨子。他只能斜著看到前方一片扇形視野,有一半看不到,總不能上課呢掉過頭去望著后面的同學數(shù)鴨子吧。所以,他覺得自己必須去后面。
班委選舉,臘志東壓根兒沒在意,因為他從小沒當過班干部。對那些角色也沒興趣。劉老師的選舉辦法有點新意,不像常見的在黑板上寫“正”字。劉老師允許大家事先準備,在充分準備的基礎(chǔ)上發(fā)表競選演說,表達自己競選的理由,當選后能為班級做到哪些服務。劉老師說全班每一個同學,誰都有參加競選的權(quán)利。臘志東安靜地看著大家競選。作為班級的一分子,他也填寫了老師特意制作的紅色選票,并親手投了出去。誰當班長跟臘志東都沒有十分重大的關(guān)系。因為他屬于那種比較好管理的小角色,學習不太突出,人緣不好也不壞,在一個班級的大生態(tài)里,他屬于最平凡普通的那一部分。
臘志東真的想去最后面坐。他在等老師的調(diào)整。劉老師卻好像沒一點調(diào)整的意思。臘志東著急了,他不想等,等不是個辦法,他得折騰。自己把自己折騰到最后的位置上去。他的辦法是揪女同學的頭發(fā)。滿校園的高中生流行短馬尾,幾乎每個女孩腦后垂一個不長不短的小尾巴,有事沒事翹翹地抖。臘志東上課用長胳膊夠那些馬尾,揪住一根細絲慢慢往后拽,被拽的女生終于感到了疼,不解地回頭,看到臘志東埋頭在聽課,一本正經(jīng),十分投入;回過來,腦后又開始疼。臘志東又在拽頭發(fā),一根青絲一點點拉緊,嘣一聲斷了,疼得女生齜牙咧嘴。女生報告班長,班長巡視一遍,鎖定是臘志東,就警告臘志東。臘志東笑嘻嘻說,你有本事把我調(diào)最后去吧,到最后我保證是大大的良民。
調(diào)座位是大事,班長找班主任劉長樂。劉長樂頓時聯(lián)想到開學第二天他就來找自己那件事,心里警覺起來,這個臘志東,不會是個害群之馬吧?好好的前排不坐,去后面干啥?是不是坐到后面天高皇帝遠,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搗亂?
劉長樂心里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高一(5)班這一畝三分地,就是我的天下,我不信你臘志東搬后面去就能不服從統(tǒng)一管理。他記起王姐說過的話,高一剛進校,正是塑造良好班風學風的最好開端,為今后三年打基礎(chǔ)的關(guān)鍵之年,開始抓不好,后面不好帶。這么一想,劉長樂說調(diào)座位的事再放放吧,一個月后我們統(tǒng)一重新排座位。
劉長樂的數(shù)學課上,臘志東又開始揪女生頭發(fā)。他揪得十分巧妙,一根一根,不是從中間揪斷,而是帶著頭發(fā)根呢,從毛囊里拔出來的那個發(fā)根還完整地保留著,像從軟土里拔出的帶根的麥苗。大家在聽講,臘志東在迎著窗外暖融融的陽光觀察手里的毛囊。
劉長樂發(fā)現(xiàn)靠窗的一組同學怪怪的,他在上面起勁地講課,下面好像在悄悄議論什么。他停下來,學生中的波動消失了。他開始講,怪異的氣氛又回來了。
劉長樂就留了心眼,提高了聲音講課,卻把注意力暗暗地投到了一組。他看到一個女生扭過頭看了臘志東一眼。另一個也看了一眼。還說了句什么。臘志東端端正正坐著,長頭發(fā)又合到了一起,大半個臉被遮住了。第一次班會上劉長樂就作了全班警告,男生一律不許留長發(fā),不準染色。警告后臘志東的頭發(fā)也理了,顏色也變回來了,但不徹底,前面留的還是長,一低頭就把臉擋住了。
似乎一切正常,他沒捕捉到有用信息。
劉長樂被迫數(shù)次中斷講課,愣愣地看著一組,那種奇異的氣氛好像比空氣還敏捷,明明存在,他一注意,就消失得沒了蹤影。
劉長樂叫大家做題,他站在窗口沉默。從一片玻璃的反光里偷看一組的動靜。
他看到沉默的一組有人開始活動了。是臘志東,動作飛快地從一個女生頭上抽走了一根頭發(fā)。女生疼得扭頭看,臘志東已經(jīng)提起筆寫字,神色鎮(zhèn)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女生疑惑地看他幾眼,嘀咕了句什么,轉(zhuǎn)過頭來重新坐好。接下來,臘志東似乎竊笑了一下,目光飛快地環(huán)視一圈,手又伸向另一個女生。女生疼得呀叫一聲。短促突兀的叫聲,引起一陣低低的笑聲。好像這女生在莫名其妙發(fā)神經(jīng)。
女生的眼里也滿是莫名其妙,臘志東的同桌在嘿嘿笑,臘志東板著臉卻不笑。女生回過頭看了看身后,拿不準是誰傷了自己,只能放棄追究。
劉長樂慢慢走到臘志東桌邊。臘志東在算一道題。右手捏著筆,左手垂下去。劉長樂一把抓住那個順勢垂下去放進桌框的手。手像驟然受驚的兔子,慌亂地往回縮。劉老師是有備而來,他鉚足了手勁,臘志東的左手抽不回去,反倒被攥得更緊了。這反倒加劇了他的慌亂,激起了一絲反抗心理,他不顧一切地用力往回拽,似乎劉老師的手像一條毒蛇,他迫切需要甩掉這條咬住自己的蛇。
劉長樂才不會讓他輕易得逞,他張開的虎口往緊合,狠狠地咬著手腕子。既然逮住了,就不能輕易松開,上課頻繁搞小動作,被抓了現(xiàn)行,看你怎么解釋!
劉長樂同時伸左手去搶課本,因為他看到臘志東打開的課本上擺著一束頭發(fā)。臘志東還把它們打了一個結(jié),綰成一束,這么多頭發(fā),很明顯不是一次兩次就能收集起來的,肯定是好幾天的戰(zhàn)果。上課不聽講,拔女生頭發(fā),攢起來,要做什么?這又是什么行為?
劉長樂只有一個念頭,這學生今天不能隨便就放過,得嚴懲,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地教訓一頓。
臘志東堅持往回撤被鉗住的手腕。劉長樂只能加勁地抓。兩個人的手勁悄然增大。臘志東感覺像一道鋼箍卡住了手腕,很疼,眼淚花兒禁不住冒了出來。
劉長樂沒看到學生的眼淚,他感覺有些奇異,這個人高馬大松松垮垮的學生,胳膊其實挺瘦,細拐拐的一根兒,像一條干枯的搟面杖,滑溜溜的,隔著衣裳也能感到這瘦骨頭硌得人手指疼。他要人贓俱獲,不能松手。
場面安靜極了,遠處的學生甚至沒有察覺到這里正在上演一場較量。大家埋頭寫當堂練習,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帶回辦公室好好訓一頓,還是當堂拍幾巴掌,或者只是罵幾句?劉長樂在腦子里想著懲罰這件事。既然逮了個正著,就不能輕易放開,不然會給學生們留下啥印象?這個老師不行,太嫩,壓不住學生,一開始就被學生打了下馬威,那這班以后還咋帶?
只能說明他這個班主任軟弱無能,甚至還懼怕學生。
而老師教訓學生,很常見。
但是,現(xiàn)在的學生娃娃不好打,不能打,這個他很清楚。如果說大學課堂上那些教育教材中的理論離自己比較遠,父親的一番話就近在耳邊。他考上特崗教師,父母高興得偷著笑,臨報到的前一天,父親特意吩咐,去了好好教書,把娃娃教好,不敢大意,尤其不能打娃娃,現(xiàn)在的人養(yǎng)的娃娃少,普遍把娃娃看得重,有些人把娃當命一樣疼著哩,你萬勢不敢打人家的娃娃。
當時劉長樂正憧憬著將要面對的新工作新崗位,心里很新奇。自從離開中學后,多年沒踏進中學校門了,想不到在外頭大學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最后自己又會落到中學這個點上,還將當一輩子中學教師。劉長樂給父親點頭,笑著說,你放心啊,這個尺度我會把握的,會把娃娃教好的。我知道現(xiàn)在的娃娃不一樣了,社會不一樣了,人的思想認識都是隨著社會發(fā)展變化的,我們在學校里學了四年,學的都是咋教育娃娃,咋和娃娃打交道,你們放寬心好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記得課堂上老師沒少這樣強調(diào)。現(xiàn)在劉長樂知道自己正面對著一個實踐。這個實踐就是臘志東這個刺兒頭。咋辦?迎頭而上一把拔了這個刺兒頭給大家敲個警鐘,還是采取懷柔手段以退為進?
劉長樂沒有想到自己會猶豫。對峙中,他像個優(yōu)柔寡斷的婦人一樣,遲疑著難以決斷。
要不給他留點面子,不當眾懲罰,帶到辦公室去,慢慢說教?
他決定走后一條路。
說教一次,還不收斂,再收拾不遲。
想到這里,一顆緊繃的心放松下來了。劉長樂松開了那束頭發(fā),也松開了臘志東的胳膊。
他甚至還沖這個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瘦男孩笑了笑。
他想用心平氣和的語調(diào)請他跟自己走一趟。
臘志東被鉗子夾著的手腕忽然就松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本來已經(jīng)作好了準備,用頭和胳膊迎接襲擊,巴掌、書本或者文具盒,甚至還有掄起來的板凳,這些都可以抓起來臨時充當體罰工具。臘志東見過被板凳砸得渾身哆嗦的孩子,那是小學時候,他跟著父親在臘學民任教的小學里念書,父親嚴厲,鄉(xiāng)里的娃娃又特別調(diào)皮,實在氣得不行,臘學民就掄起板凳砸人。實木板凳砸在肉體上發(fā)出的聲響悶悶的,好像在捶打一塊已經(jīng)死去沒有彈性的臭肉。
臘志東猜不透劉老師將用什么樣的手段懲罰自己。既然已經(jīng)松開了手,說明他終于要動手懲罰了。臘志東反倒不怕了,他斜睨著看,這小子,比自己還瘦,還矮,那下巴光溜溜的,連一根胡須茬兒都沒有,看著比自己成熟不了多少。他為什么還不動手?要耍什么花招?
臘志東甩一下頭發(fā)。他機敏地捕捉著老師的動作。
他果然沉不住氣要出手了。一個瘦巴巴的巴掌向著他拍來。
要打哪里?
他比自己矮,手短,拍頭,不夠高。那就是要打臉了。打人不打臉,劉老師你夠狠心。
臘志東用目光瞪著劉老師。老師打?qū)W生,學生不能還手,手不能動,用目光表達一下憤怒總可以吧,哪條法律規(guī)定目光不能瞪人?
臘志東看到前面的同學轉(zhuǎn)過來了。師生間長久的沉默對峙,終于引來了更多人的注意。最前面一個女生也轉(zhuǎn)過臉來了,她好看的馬尾輕輕一顫抖,細長的脖子扭動,一張線條流暢側(cè)影柔順的臉龐,向著他揚了過來。
完了,挨老師打不算什么,這要是當著漂亮女生的面,被大巴掌啪啪地打臉,這張臉以后還怎么見人?不,不行,不能乖乖挨打。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股火忽然就躥了上來。速度之快,臘志東自己都想不到這火本來潛藏在哪里,怎么這么容易就被引燃了。
劉長樂想拍一下學生的肩膀,很紳士地請他跟自己走,去辦公室詳談。劉長樂那一個請字卡在喉嚨里,沒來得及吐出,一只大而單薄的手閃電一樣叼住了他拍出去的手。一股有些莽撞的力瞬間貫穿了手臂。他的學生臘志東已經(jīng)死死地反手扭住了他的手腕。他不看老師,頭發(fā)垂下來,蓋住了半張臉。
劉長樂只能看到一顆被頭發(fā)覆蓋的圓球正橫在自己面前。
這一刻的臘志東顯得十分固執(zhí),像一匹受傷的狼,咬住了一塊骨頭,不松口,只想咬得更緊,把對方啃斷,咬爛,嚼成碎片。
劉長樂心頭一片空白。他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四周一片沉寂。所有的學生都被這安靜得不正常的氣氛吸引,大家察覺到了異常,都扭過頭來看。所有的目光都處在來不及反應過來之前的驚詫中。因為驚詫,而茫然。和劉長樂一樣的茫然。
這個班我沒法帶了!一個聲音從水底下沖了上來。平靜的水面忽然波濤洶涌。這個聲音在心里尖叫。劉長樂也不知道臘志東同桌的書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又是怎么砸出去的。他整條胳膊都在顫抖,這顫抖在迅速傳遞,傳遍全身,同時很冷,寒冷忽然就襲遍全身,他咬緊牙關(guān),試圖抵抗這可怕的寒涼。
啪——他聽到自己打出的聲響。有些沉悶,不夠響亮。啪啪——啪啪啪——手的顫抖停止了。擊打反彈回來,引起了快感??旄凶屗形⑽⒌难?。打了幾下,三下還是五下,書張開了,像一朵本來閉合的花苞,被風刮開了。書散開,力道就散了,如岔開的五指,沒有緊攥的拳頭有力,劉長樂加大力量一下接一下扇著。
劉長樂還沒想好打幾下合適。似乎臘志東也在顫抖,好像被這擊打喚起了身體里的興奮。他更緊地死死地攥著老師的胳膊,頭低得更低了,戳進劉長樂的懷里。這是跟劉長樂對上了。
劉長樂艱難地從模糊中打撈著自己的意識。作為一個老師,最不愿面對卻遲早都可能遇上的一幕,這就來了,他的學生不服管教,公開和他打上了。這種新聞太常見了。加上便利的媒體渲染傳播,學生打老師的新聞不新鮮,劉長樂聽到了也沒當回事,現(xiàn)在啥事都不新鮮,甚至還有學生拿著刀子戳死老師的。劉長樂上崗前想過這個問題,一方面他懷著僥幸,自己不會遇上那種倒霉的事兒吧,另一方面他想,發(fā)生那種事情可能不僅僅是學生的錯吧,老師肯定也有不對的地方,一個巴掌拍不響。他甚至猜想,是不是老師的教育理念太落后,還停留在體罰時代,拿暴力體罰肯定只能換來更壞的結(jié)果。劉長樂有信心不讓這樣的事情在自己的教學過程里發(fā)生,因為他學的是師范專業(yè),裝了一肚子的專業(yè)教育知識,而且他熱愛教書育人這份工作,并且打算將它當作一輩子的事業(yè)干下去。
劉長樂沒料到這么快就讓自己遇上了刺兒頭學生。而且這熊孩子壓根兒就沒有為年輕的班主任留出一點點施展教育專業(yè)的時間。
劉長樂把一本合著的書打散開了,呼啦,風聲裹著一道冷冷的力,再次扇來,臘志東似乎聽到有人在竊笑。聲音像女生。是前面最漂亮的女生。完了,再也抬不起頭了,老子的面子全掃地上了——他突然伸手來搶書。他想把書抓在手里。幾把撕掉,撕成一堆碎片,劈頭砸向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老師。大不了,老子這學不上了。憑啥受這窩囊氣!
兩個人較勁的焦點成了一本書。
一本兩周前才領(lǐng)到手的散發(fā)著墨香味的高中語文課本。
高一(5)班所有學生的眼睛齊刷刷投過來,大家驚詫地望著這一幕。不知道該怎么辦,上前拉架還是跑出去喊人?
老師打?qū)W生,學生也反過來打老師,他們從幼兒園開始到如今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校園生活經(jīng)歷,老師的批評和打罵早就習慣了。學生打老師也不稀罕,常聽某某學校某某班有這種事情發(fā)生,但真的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大多數(shù)人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臘志東胳膊長,個子高,一股突然爆發(fā)的力,讓他一把抓走了劉長樂卷成一卷的書。劉長樂急了,跳了一下,反抓住了課本,死命奪過來,卷了起來往臘志東頭上戳去。
劉長樂說,反了你了,校訓校規(guī)難道是擺設?班級規(guī)章制度干啥吃的?你敢對老師無理?
臘志東號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得太慘,同學們?nèi)w被驚動了。
咋了?搞啥怪?
詢問的目光齊刷刷聚到了一點。臘志東像困獸一樣瘋狂反撲的一幕并沒有出現(xiàn)。他雙手緊抱腦袋,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嘴里發(fā)出了怪叫,耳朵……我的耳朵……
事情來得太突然,從發(fā)生到結(jié)束,一切似乎只是電光石火般短暫的一個瞬間。
臘志東其實只號叫了一聲。他不叫了,禁了聲,愣愣地站著。捂住腦袋的手也松開了,他像個傻子一樣慢慢撥開了遮蔽著臉面的頭發(fā),將右邊的耳朵露了出來。
大家從驚詫里反應過來了,發(fā)現(xiàn)臘志東的右耳朵里多出來一支筆。一支打開的鋼筆。筆尖那頭直直戳在臘志東的耳朵里。
而他們的班主任劉長樂老師,拿著他剛剛和臘志東還激烈爭奪的那本書,目光茫然地看著臘志東,似乎他也不知道,這學生的耳朵里怎么就長出了一支筆。
我的鋼筆……夾在書里頭……另一個聲音弱弱地喊了半句。
是臘志東的同桌李向飛,一個瘦巴巴的小男生。
大家對李向飛沒興趣,感興趣的是插在耳朵里的筆。他們看到有血開始從臘志東的耳朵里往出流。
同學們圍攏的隊形似乎受到了血色的蠱惑,大家不約而同地往臘志東周圍擠來,四樓偏東的這間高一(5)班的教室里,空氣似乎凝成了團,大團大團翻涌。一雙雙瞪大的眼睛查看著究竟,看到了插在耳朵里的鋼筆,也看到了順著淡綠色筆桿往出蜿蜒爬行的血。
劉老師打臘志東了,用的是李向飛的書,李向飛在書中夾著鋼筆,鋼筆是打開的,打開的半截筆戳進臘志東的耳朵里去了。
幾十雙目光層層疊疊疙疙瘩瘩,都落在那支筆上。那支筆像突兀的闖入者,孤零零扎在臘志東的耳道里,在接受目光們的檢閱。
快拔出來啊——不知道是誰低低地喊了一嗓子。
劉長樂好像犯了錯誤嚇昏頭的孩子,傻乎乎站著正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一聲喊提醒了他,他剛從睡夢里驚醒過來,他要作補救,他抬手一把拽出了那支筆。
臘志東啊了一聲,反手再一次捂住了耳朵,似乎拔掉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劉長樂看著這支筆。一個聲音在心里提醒,你是老師,你不能慌,不能自亂陣腳,要冷靜沉著地處理。他舉起了筆,聲音平靜,他問,筆帽呢?
是啊,筆帽呢?
大家開始尋筆帽。有人低頭看腳下,有人甚至還蹲了下去,在桌椅的腿腳下找。大家都有一個心愿,快快找回那個筆帽,他們像急切地尋找一個罪證一樣,迫切認真地找著,他們也不知道這一刻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覺得世上最大的事,都沒有一只筆帽重要。必須找到筆帽,將它和這只裸露的筆身套到一起。
劉長樂手里的那支筆倔強地舉著,他的手在顫抖,腿也在顫抖,嘴唇微微地打著哆嗦,他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緊張,緊張到了恐懼的程度。一片陰冷的云在心上移動,要蓋住心里的明亮。陰云投下一片黑暗,他預感這黑暗會把自己遮蔽,而且吞噬。他知道自己做錯了,錯在哪里,還沒想清楚,但強烈的悔意已經(jīng)在心里膨脹。
他看到血線變粗,像一只肥肥的蟲子,順著臘志東的耳道黏糊糊地往出爬。
筆帽——筆帽在我這里——李向飛慢慢攤開了手。
大家同時松了一口氣,好像一件大事終于解決了,困境豁然開朗。
劉長樂搶過筆帽往筆身上套,他的手大幅度顫抖,兩手湊不到一起,筆帽套不進去,他顯得笨極了,像個剛開始捉針穿線的笨女人。
我、我……劉長樂忽然把筆和筆帽往李向飛手里塞,塞出去,他一把拉起臘志東的胳膊,走出幾步,又返回來。他極力平靜著情緒,他說,班長,你帶他去醫(yī)務室,洗洗,我們大家繼續(xù)上課。
接下來的課堂上同學們都很乖,乖到了讓人不安的程度,一雙雙眼睛齊刷刷望著面前的劉老師,好像他們是剛?cè)雽W的小學生。
劉長樂講了一道例題,他解析得很細,同時穿插著把初三學過的所有三角函數(shù)公式都復習了一遍。他像一個十分熱愛學習的好學生,他深情而熱情地帶頭回憶那些公式,似乎這些公式里含著一股醇厚的余味,這回味讓他沉醉。遺憾的是聽講的同學都心不在焉,這嚴肅的學習氣氛像一層華麗的紗布,正拼命地遮蓋著什么,在有意淡忘著什么,在不約而同地心有靈犀地轉(zhuǎn)移著內(nèi)心的什么。劉長樂的努力顯得蒼白而虛弱。有目光時不時開溜,看門窗,似乎在等待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結(jié)局。
班長一口氣沖了進來。因為急,他連報告都忘了打。他喊,劉老師,醫(yī)務室說情況不好,應該去縣醫(yī)院看看。
鎮(zhèn)中學離縣城五十里,車在鄉(xiāng)級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劉長樂說,師傅你快點,再快點。
司機說,已經(jīng)夠快了,還要咋快?限速呢,電子拍照呢。
車經(jīng)過劉家河了,這是離開鎮(zhèn)子后的第一個村。劉長樂看著路邊春季搭起來的塑料大棚,那些棚是鎮(zhèn)上推廣現(xiàn)代設施農(nóng)業(yè)讓農(nóng)民搭起來的,搭了就搭了,幾乎沒種,一個夏秋下來,塑料布破了,撕扯得東一片西一片,在風里亂飄,像聯(lián)合國大樓前花花綠綠的各國旗幟。其實塑料布只是白色,劉長樂知道自己的聯(lián)想不合理,卻還是忍不住想了。他的心亂亂的,無數(shù)旗條在翻飛,五顏六色,花花綠綠。
劉長樂說,師傅你快點,再快點!
劉長樂的口氣在冒火。
車身忽然顫抖了一下,接著是幾個猛烈的起伏,顛簸得厲害。司機用這樣的反擊回應了劉長樂。
臘志東輕輕呻吟了一下。班長用肩膀接住了他的身體。
劉長樂想沖司機發(fā)火,質(zhì)問他為什么故意顛簸,卻又忍住了,目光默默望著窗外的劉家河被一點點甩在身后。自從這條南北橫貫全縣的國道重新整修后,管理更嚴格了,路兩邊加了綠色護欄,各個村莊的出入口上立了牌子,標了限速警示,路況好了,上縣城的時間縮短不少。但是車禍明顯多了。據(jù)學校的一個同事在閑談中傳播,說自從元月份通車以來,僅興華鎮(zhèn)車禍就死了七個人。七個人就是七條命。當時劉長樂聽著同事的議論,有些事不關(guān)己地想,肯定是沿途的老百姓素質(zhì)不高,沒遵守規(guī)則,騎著摩托,開著農(nóng)用車,隨便就上公路,不出事才怪呢。
車是劉長樂同事幫助聯(lián)系的。他家在縣城,每周回家,自己沒車,坐私家車,留有私家車司機的電話。劉長樂本來希望學校的哪個老師能開車送他們,同事中有車族占了大半數(shù),沒事時辦公室里閑論過,有人還作出了數(shù)據(jù)分析,說這個比例是全體教職工的三分之二。就是說,全校近百名教師當中,已經(jīng)有六十多人開上了車。教學樓前后停滿了車,有時為了搶一個便于進出的車位,還明爭暗搶呢。
奇怪的是,這個點上,并沒有人站出來,主動跟劉長樂說劉老師我送你們上縣。大家商量好了一樣,集體保持著沉默,有人不知道,有人往后退,有人選擇沉默,還有人裝作沒看見。有人說叫120吧,有人說太慢了,我們縣的120,比拖拉機還慢,等他們來,黃花菜早涼了。有人出主意,學校應該派車呀,校領(lǐng)導都是干啥吃的,關(guān)鍵時刻,裝看不見嗎?劉長樂知道說這話的是李老師,一個喜歡煽風點火沒事盼別人出事的主兒。劉長樂有些悲哀,看著幾個學生拿衛(wèi)生紙給臘志東擦血。白花花的衛(wèi)生紙擦過,紙就變了色,分外顯眼,紅艷艷的。劉長樂有些驚訝,一個小小的耳道里,只是扎了一筆,怎么能流出這么多的血呢?不會傷到了大腦吧?他拼命地回想中學生物課本上學過的內(nèi)容,人體大腦構(gòu)造圖和耳朵結(jié)構(gòu)圖,耳分為外耳、中耳、內(nèi)耳三部分。外耳包括耳郭及耳道。倉皇中他只能回想起這么點兒,至于更有用的,他根本想不起來,耳道和大腦相通嗎?相通的話,多遠的距離?一支筆插進去,會不會扎到大腦軟組織?
他有點懊惱,早知道會在今天急用這些知識,他當學生時一定好好學生物,至少把人體構(gòu)造那一章學明白。如果,真?zhèn)酱竽X,問題就嚴重了。這想法讓劉長樂有些驚心,他感覺這車實在太慢了,好像司機故意跟自己作對呢,他就不斷地催。而司機的態(tài)度越來越不好,似乎,速度還有意變慢了。
劉長樂有些失神地想,租人的車就是這樣,方向盤在人家手里,你就是急得心里冒煙也沒用。要是自己有車就好了,想開多快就多快,就是超速也不怕,事情緊急,還能計較超速嗎?可惜自己沒車。車和房,對于他來說,是目前最渴望的。不,他的當務之急還不是車,而是房子。車還不敢奢望。他需要在城里買一套房,然后結(jié)婚,至于自己一個人攢首付背貸款買呢,還是和女友兩個人背貸款,方向還不明確,因為這樣的女友他還沒找到。試著找了幾個,女孩子一開口條件都很高,房子車子要有,十多萬的彩禮更得要,劉長樂聽了在心里罵娘,馬馬虎虎交往幾天就拉倒了。偶爾想起來,實在煩,想不明白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一個個瘋了嗎。他自己倒是不急,但是父母急,一見面就催著問找對象的事。劉長樂也想好了,等把班主任工作理順了,他再集中精力考慮個人問題。
車咣當咣當響,這輛破車,發(fā)動機響,車玻璃響,似乎看不見的暗處,無數(shù)骨骼都在顫抖。好像作為一輛車,它很痛苦,痛苦到難以承受車廂里所載的幾個身軀的重量。
顛簸中,劉長樂悄悄打量臘志東,臘志東斜靠著班長,顯得有些疲憊,為了特別凸顯和保護那只受傷的右耳,不知哪位女同學獻出了自己的發(fā)箍,一個毛線針織的軟帶子,束在了臘志東的額頭,沿頭一圈,像八七版《紅樓夢》里女人們額頭束的抹額。把那些桀驁的亂發(fā)束了起來,特意露出右半邊臉來。劉長樂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從從容容地觀察這個學生的臉。開學這段時間,他壓根兒不給別人看清他臉面的機會。原來是一張清秀小巧的臉。劉長樂深感意外。如果頭發(fā)再長點,柔順點,穿一身女裝,他就是一個女孩子。
常年被頭發(fā)遮蔽,還是本來膚色白,臘志東的臉顯得又白又細膩,露出來的半個臉頰上看不到一顆青春痘。耳朵的出血也停止了,只有擦過的痕跡還在,淡淡的一片血色,像抹了一把胭脂,反襯得這張臉更像女孩子了。
劉長樂悄悄捏了捏右手,那本書是右手抓起來,戳出去的。書里夾著鋼筆。誰能想到呢,只是簡單的一個動作,那支筆就那么巧戳進了耳朵。早知道會闖這禍,他就不會動手打人了。幸好看樣子傷得不嚴重,血不流了,臘志東的樣子也看著正常,說明他不疼了。又一個顛簸,劉長樂和臘志東的身體撞到一起。劉長樂抱住了臘志東的胳膊,他像呵護一件珍貴的瓷器一樣小心地托著這條胳膊。應該不會有事。他在心里暗暗念叨。
劉長樂不知道是誰給臘志東的家長打的電話。按道理,出事后他作為班主任應該第一時間通知家長,報名冊上有電話,可劉長樂慌得什么都亂了,直到臘學民出現(xiàn)在醫(yī)院CT室外的過道里,劉長樂才猛然記起自己疏忽了這件事。如果說,打臘志東是一個錯誤,下手重了是錯誤,這一刻劉長樂知道自己又犯了一個錯。由班主任第一時間聯(lián)系家長,這是責任。他卻給忘了。是和他搭檔的語文老師,還是年級組同事,誰及時告知家長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反正臘學民已經(jīng)趕來了。
臘學民長相完全和兒子不一樣,他有一個明亮的額頭,謝頂?shù)脜柡?,愛笑,一笑露出一口碎牙,牙齒有些黃,看樣子小時候吃的水不太好。他穿一件灰夾克,黑褲子,黑皮鞋,手里提著皮革包。褲子壓得皺巴巴的,皮鞋上起包了,每個鞋尖上頂著一個灰突突的扁包,顯得肥大松弛,上面落著一層塵土。他風塵仆仆地趕過來,一把抓住了劉長樂的手。
這手圓鼓鼓的,肉感很強,手心發(fā)燙,他問劉老師,我家娃娃咋了,要緊嗎?
劉長樂反過去捏住了他的手,有些軟和的肉手讓劉長樂感動,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學老師。那時節(jié),老師也喜歡這樣用大大的手板抓住他們的小手,甚至會拍打犯錯誤孩子的屁股。老師說碎狗日的,都不好好學,白糟蹋你娘老子的饃疙瘩哩。他們不怕,望著老師嘿嘿嘿笑。劉長樂望著臘學民笑,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的笑容是什么樣子,他有一種想把心掏出來給這位父親看一看的沖動。他忽然很感動,不知道為什么而感動,熱熱的浪潮在心頭翻起,瞬間掀起了大浪,熱烘烘的,火辣辣的,灼燙著他的心。他莫名地感到委屈、傷心,有一種受了委屈的孩子驟然見到父親的感覺。從鎮(zhèn)中學趕到縣城醫(yī)院,一路上的慌亂、無助、驚恐、擔憂,交織在一起,情緒像開水一樣沸騰,他默默地承受了一切。
臘學民好像被這種情緒感染了,抓著劉長樂的手,笑了,說,你費心了劉老師,我家的娃不聽話我清楚著哩,以后你多操點心。
劉長樂連連點頭,說,會的會的,我會負責任的。
說完他似乎意猶未盡,還捏著臘學民的手舍不得丟,劇烈地搖擺,磕磕巴巴地說,對不起,是我沒防住,我也沒想到書里夾著鋼筆,鋼筆沒戴筆帽,我沒咋用勁啊,筆頭咋就戳進去了,虧得出血不多,現(xiàn)在止住了,臘志東同學是有點調(diào)皮,但您放心,我會好好教他的,一定把他教成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
臘學民似乎有點不能適應劉老師這過分的親近和坦誠,手和手捏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了一般禮節(jié)性握手的時長。臘學民輕輕地抽手,抽回來,低頭看了看,樓道里光線昏暗,他借著昏黃的光瞅了瞅手,他忽然抬起頭,瞅著劉長樂,問,你說啥?聽你的意思,不是他調(diào)皮自己闖的禍,而是你打的?你、你?
這時候CT室厚重的門板自動向兩邊洞開,劉長樂臘學民同時沖了上去。班長扶著臘志東出來了。看到父親的那一刻,臘志東忽然害羞了,他甩開了班長的手,似乎這種沒必要的攙扶讓他覺得羞恥。臘志東不敢抬頭看他爸,他習慣性低下頭,貓著腰,想從父親側(cè)面溜過去。臘學民直直攔住了他。兒子無路可走,擰著脖子抬起頭,發(fā)絲從中間破開,眼里閃出桀驁的光。他知道免不了挨一頓訓,被老子訓是家常便飯,可是這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他多丟人哪。幸好臘學民沒有訓,他伸手摸了下兒子的頭,聲音有幾分溫和,說不要緊吧,還疼嗎?
劉長樂有些愧疚地看著這一幕,這一刻悔意在他心里分外明晰,他覺得在臘志東這件事上自己真是粗暴了,也草率了。第一次注意到臘志東的長發(fā),他就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不是個好學生。臘志東有這么一個通情達理的父親,這樣的父親教導出來的兒子,還能差哪兒去呢?留個長發(fā)不剪難道就一定說明這孩子差勁?自己上大學就留過這種發(fā)型,當時不還覺得自己挺酷的嗎。開學這段日子以來,自己并沒有找這位學生專門談過心。想起來,針對頭發(fā),倒是找過他,但也沒有打開心扉好好地勸說,只是帶著教訓的口氣匆匆說過一次。那只是訓話,老師對一名調(diào)皮學生的訓話。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心里將臘志東認定為差生。好像老師和差生之間天然地有著敵對,那一次短促的談話,臘志東的長發(fā)蓋著臉,擰著脖子,那樣子劉長樂一看就來氣,一來氣哪里還能平心靜氣地交流呢?再說臘志東好像天生就是和老師對著干的那種學生,他屢教不改。幸好還來得及,以后的相處中,劉長樂想先從自己這里改變。至于怎么改,細節(jié)部分回去再想吧,只要心里有了方向,接下來一定得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學生家長好說話,劉長樂松了一口氣,幸好臘志東父親是老師身份啊,相同的職業(yè)身份,才有了臘志東家長這份好說話的態(tài)度。這要是換了別的人,誰知道要怎么鬧一場呢,劉長樂在心里又慶幸又感嘆。
幾個人在過道里的鐵椅子上坐下等結(jié)果。劉長樂悄悄舒一口氣,扭過頭想和臘學民說說家常話,但是臘學民的電話響了。
縣城距離市區(qū)六十公里路程,平時坐班車需要一個多小時,救護車嗚嗚叫著,一路走得匆忙,只花了五十分鐘就到了,進入市醫(yī)院急診科,掛號后醫(yī)生先簡單詢問查看了一下,問的內(nèi)容和縣醫(yī)院大夫所問大同小異,無非是臘志東耳朵出血量多少,現(xiàn)在有沒有眩暈感,惡心不惡心,是不是想嘔吐,頭疼不疼。臘志東不愛說話,始終用搖頭作答。
臘志東的頭每搖一次,劉長樂感覺心里就踏實了一點。搖頭,說明他一切正常,病情和縣醫(yī)院時候一樣。
大夫翻了翻縣醫(yī)院做過的檢查單子,說初步檢查,情況不嚴重,出血是因為外耳道損傷,現(xiàn)在血止住了,沒有耳鳴、耳聾和繼續(xù)疼痛等癥狀,說明鼓膜沒破。這個,你不要用手抓、掏,等耳道傷口結(jié)疤,就可以了。沒必要住院……
臘學民踏上前一步,說大夫你看仔細點,我娃嚴重著呢,淌了不少血,一路上都喊頭疼頭暈還想吐呢,縣醫(yī)院說了,不光是耳道傷了,耳膜也破了,肯定還傷著大腦了,弄不好以后會殘廢的——萬一真殘廢了,你這主治大夫怕也擔責任哩。
臘學民的聲調(diào)不高也不低,不沖動也不激揚,而是有點冷,這種冷顯得勻速、遲緩,而有分量,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沉重,好像他是個局外人。正是這種局外的身份,使他的話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分量。
大夫皺了皺眉,似乎有點不高興,說,這耳鏡顯示明明鼓膜沒破,好,既然病人家屬提到責任,那就進一步檢查吧。
先開腦CT單子。
臘學民拿著單子不走,看著大夫問,要是做不出來呢?
大夫不看他,說,那就上核磁共振。
做CT得排隊,市醫(yī)院要比縣醫(yī)院病人多得多,CT室外排了一條長龍,就算是急診科病人,也還是跟著排隊。臘志東坐在臘學民弄來的急救床上,劉長樂推著床,床在樓道里顯得很占地方,大家過來了要繞著走,同時也就忍不住看一眼床上的病人。劉長樂木然地站在床尾。他和臘學民一路上幾乎沒說什么話。臘學民一直沉默著。這沉默讓人心里慌亂。他幾次觀察臘學民的臉,臉很平靜,有時候甚至還習慣性地露出微笑來。但那微笑不是給劉長樂的。他始終不看劉長樂,他的目光里初見時候的焦灼不見了,和藹也不見了,眼底浮上來的,是另一種內(nèi)容。似乎劉長樂這個人在眼前根本不存在,他看不見這個人,不屑于看見,他當他是空氣。
劉長樂一邊等待,一邊回想臘學民接的那幾個電話。他已經(jīng)斷定,臘學民從縣醫(yī)院到市醫(yī)院,態(tài)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包括提出轉(zhuǎn)院這件事,和那幾個電話有關(guān)。
從縣醫(yī)院到轉(zhuǎn)市醫(yī)院的這段時間,臘學民一共接了四個電話。第一個是他的女人打來的,當時他壓根兒沒躲人,音量比較大,手機那邊的聲音周圍人都能聽到。女人慌慌張張地哭著,說她要趕來看看。臘學民說你來也沒啥用,有醫(yī)院看呢,你又不是大夫。再說傷得不重,血已經(jīng)不淌了。女人說我看看不行么,我的兒究竟咋鬧的,咋就傷到耳朵了?
這時候另一個電話打進來,臘學民掛了女人電話。這次是個男人。臘學民說,不是咱娃自己闖下的禍,是老師打的,班主任老師承認是他失手了。
他親口承認的?對方問。
劉長樂聽著這對話,心里一緊,頓時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
可是,好像已經(jīng)來不及糾正了。
他親口告訴我的。臘學民說。
這就好!電話里的男人大喊,既然是這么回事,你就不能手軟,也不要心軟,狗日的也太狠了,還班主任呢,下手夠狠,能把娃腦子打殘!叫他看人,賠錢!這回不把他狗日的整個一抹愣,咱就不姓臘!
劉長樂靜靜聽著,他聽出這是個急性子男人,口氣硬,有種扔在地上能砸出個窟窿的堅硬。他也姓臘,那就是臘學民的親門黨家了。連親門黨家也摻和進來了。劉長樂覺得自己腦子有點缺氧,鈍鈍的,事件好像正在向著一個更大的范圍擴散。可是,他沒有辦法制止這種擴散。
劉長樂回味那句方言,一抹愣,那是沒有樣子,沒邊沿的意思,這個人用方言鼓動臘學民,讓他整治老師,抓住這件事,整個沒樣子。
沒樣子是什么樣子?劉長樂陷入了沉默。就算是把他這個人殺了,又能流多少血呢,連骨頭帶肉地賣了,又能換回幾個錢呢?他苦笑了,沒有幾個錢。他走上工作崗位沒多久,還沒干滿三年,所以還沒有從特崗教師轉(zhuǎn)為正式教師,沒房子沒車沒存款,剛開始兩年的工資根本沒舍得花,全部還了大學的貸款,直到最近三個月的工資才屬于自己支配,為了分享掙到工資的喜悅,他回家給父母妹妹外甥女都買了禮物,另外給了父親幾百買化肥用,又給母親買了臺冰箱。沒留意,幾個月工資就沒了??梢哉f他是個窮鬼,這樣的窮鬼,臘家人準備怎么整出個一抹愣呢?
臘學民似乎有點猶豫,沒有表態(tài),只是嗯嗯啊啊地點頭,應和。這讓劉長樂心頭有了一點幻想。畢竟臘學民自己也是教師嘛,但愿他能體諒并且放過同行。但是,臘學民沒有看劉長樂,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說,轉(zhuǎn)院,必須轉(zhuǎn)院,縣醫(yī)院查不出來,不代表腦子沒受傷,咱得去市醫(yī)院查。他的口氣不容置疑。
劉長樂呆住了,只是一個瞬間,接著趕緊點頭,他完全贊同臘學民的意見,既然學生家長要求去市醫(yī)院,那就去市醫(yī)院。
劉長樂在心里不斷說服自己,安慰自己,臘學民不相信縣醫(yī)院的檢查和診斷結(jié)果,提出去市醫(yī)院再查,還動用了救護車,不是要整人,而是做父親的對兒子負責任,這也是人之常情。萬一兒子落下什么病根,最揪心的還不是父母嗎?再說耳朵可是最重要最脆弱的器官,聽力和視力同樣重要。雖然救護車嗚嗚慘叫著一路奔走,到了又是全套的全面檢查,又是幾千塊錢的花費,那都沒有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劉長樂居然不心疼錢了,現(xiàn)在他只是盼著市醫(yī)院的結(jié)果能和縣醫(yī)院一樣,CT顯示腦部沒損傷,血液檢查指標都正常,只有耳道受傷破裂。
臘志東上救護車的時候不情愿地摔了一下胳膊,但是臘學民的話讓他乖乖地上了車,躺下,像個病勢沉重瀕臨危急的病人一樣,聽任救護車疾馳在公路上。臘學民說,我把你送進學校是受教育的,不是挨打的,更不是讓人打成殘廢的。你要不聽話,說明你殘了也是活該,我這就回家,不管了。臘志東看了看他父親,躺下了。他接受了某種咒語一樣,開始露出一副病態(tài),他不看班主任,不看班長,用胳膊抱住頭,閉上了眼睛。
臘學民在救護車里接了第三個電話,是個啞嗓子的男人打來的。他說娃娃的事情,我們聽得了,是大事情,也是讓人氣憤的事,都啥時代了,還打娃娃,人家城里早都不體罰了,鄉(xiāng)里還胡來著哩。打人的那冷 兒把個破爛教師咋當著哩,我看他這碗飯是吃膩了。咱不能可憐他,要討一個公道。
劉長樂豎著耳朵靜靜聽著。
他明白了,這也是臘學民一個親戚,朋友,或者家人,反正是關(guān)心臘志東耳朵事件的人,他的聲音慢吞吞的,好像眼前擺了一副棋局,他就是位高明棋手,在不慌不忙思路清晰地排兵布陣,撒開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
臘學民把電話音量調(diào)小了,除了他自己,別人都聽不到電話里那個沙啞的嗓子還在說著什么。
從臘學民的反應看,這是個比較重要的人,所以臘學民的神態(tài)認真而凝重。
劉長樂聽見自己的心在跳,節(jié)奏凌亂,不斷敲打著心壁。一種強烈的愿望在心頭升騰,他想看看電話那頭的啞嗓子,那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知道就算是看清楚,就算是當面見了,也還是沒辦法阻止什么,可他就是想看看,親眼看一眼。他有一種預感,啞嗓子的意見可能將影響到自己的現(xiàn)在,還有未來,包括生活、工作甚至人生。
班長和臘志東是一般同學關(guān)系,一路上跑前跑后地出力幫助,盡著一個班長的責任。從這點看得出他是個有責任心的孩子。除了照顧臘志東,他一直安靜地坐著。這時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劉長樂。劉長樂看他。他輕輕說,只傷了耳朵,他們咋說傷到了大腦?
劉長樂有些為難地深吸一口氣,他的學生眼睛亮亮的,閃爍著質(zhì)疑和氣憤。
劉長樂伸手按按班長的肩,示意他別急。
臘學民的電話結(jié)束了。車里出現(xiàn)了安靜。劉長樂試著看臘學民,說,叔,打?qū)W生是我的不對,我冒失,下手重了,我給你認錯。
當著學生的面說這樣軟弱的話,劉長樂覺得自己的臉正在變大,發(fā)燙,沒地方可藏。他不敢看班長和臘志東。這段時間,他除了和學生拉近距離,建立良好的融洽關(guān)系,同時還十分注意保持一份老師該有的矜持和嚴肅。他怕自己不小心,就跨越了師生之間該有的那條線。孩子們把他當好朋友,更好,但還得當老師看待,不然自己這角色真就尷尬了。一班學生中個頭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就好幾個,這關(guān)系處理不好,不能建立該有的秩序,以后高二高三,他的班主任還怎么當?
現(xiàn)在逼著自己說出服軟的話,作為教師,他感覺一直以來苦苦維護的一點尊嚴,現(xiàn)在被自己親手拿下來,放在腳底下,任人踩踏,劉長樂有種想哭的感覺。但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節(jié),哭不解決問題。
臘學民的第四個電話來了,他看一眼手機,把聽筒緊貼在耳朵門上,車里的人聽不到那個看不見的人在跟他說什么,只能聽到他在應答,嗯嗯,嗯,好,好的,就是……全都是一些不流露任何意義的單純語氣詞。
學校李副校長和數(shù)學年級組茍組長來了,到病房里看了看,又去見了大夫,最后回來交代說,他們回去之后,學校要把事情報給教育局,這么大的事,瞞不住了。
劉長樂緊緊握住李副校長的手,他的手在痙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滿肚子都是話,憋得他心里難受,可是他一句都說不出來,他自己不知道,他弄疼了李副校長,他感覺自己像個溺水的人,正在一池深水里掙扎,一種深深的恐懼正在心里升騰,恐懼讓他抓住一切可能救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李副校長輕輕抽出手,說不要慌,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很遺憾,但是會解決的,我們都在為這件事努力。
四天后教育局的人來了。
帶頭的是一位副局長,上次來過的李副校長和茍組長陪同。
副局長年歲大了,他腦門顯得很大,紅得發(fā)亮的禿腦殼上沒一絲皺紋,他笑瞇瞇俯下身子問臘志東,哪里不舒服?感覺怎么樣?
劉長樂看到本來坐在床上跟臘學民耍脾氣的臘志東,這時候竟然沒脾氣了,他的表現(xiàn)很乖,像個玩累的孩子一樣睡在枕頭上,他的聲音很微弱,顯得有氣無力,他看著副局長,說,耳朵疼,頭疼,昏,暈,心里難過。
臘學民好像早就在等待這句話,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跟著插嘴,說,娃娃明明傷了大腦,不然哪來的頭疼、頭暈、心里難過?CT和核磁共振結(jié)果正常,并不能完全保證腦子就沒問題,只是我們這小地方,設備落后,能查出什么???我看得轉(zhuǎn)院,去省里的附屬醫(yī)院,去西安的西京醫(yī)院,再這么耽擱下去,我的娃就徹底殘了。他殘了,誰負責任?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啊!
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臉紅彤彤的,似乎內(nèi)心的激憤讓他全身血液都涌上臉,脖子里一根筋繃直了,突突地跳。他說,我一個鄉(xiāng)下窮教師,文化低,沒見識,你們當領(lǐng)導的可不要耽擱了娃娃的病情啊。我就這么一個兒子,還指望他考大學上研究生,好好地報效社會呢,這腦子被人害殘了,我、我……他哽咽了,整個人都在顫抖。
劉長樂傻在床邊,他感覺心里有一把刀子,在一點點往深處扎,他不疼,他只是詫異、憤怒。這父子倆,什么時候達成了協(xié)議?臘志東不是一直都梗著脖子跟他老子對著干嗎?他顯得很煩躁,這幾天只要臘學民一出去,他就坐起來,下地穿鞋,繞著床頭走,還拔了氧氣,還要拔掉胳膊上的針頭。他折騰拔氧氣,劉長樂和班長都沒攔,看著他拔。他要拔針頭了,班長趕緊按住那只手。臘志東倔強地掙扎著,嚷嚷,說,他沒病,好好的,輸液干啥,插這么多爛管子干啥?他想出去吹風曬日頭,這么在床上陰著,他快渾身長毛了。他說,這都是臘學民多事,好好地住啥院,這不是成心整人嗎?
他所說的意思誰都明白,所以劉長樂看著這位學生,心里暗暗地感慨,也感激,他知道臘志東怕他父親,胳膊擰不過大腿,他不得不配合臘學民到市醫(yī)院看病,也不得不配合臘學民反復作檢查。但是,他能這么說臘學民,說明這孩子心里是明白的,也是善良單純的。事情到了這一步,真正掌握事態(tài)進展方向的是家長臘學民,但學生臘志東的反應至少能讓人心里感受到一點溫暖。所以,副局長一行來調(diào)查的時候,劉長樂對臘學民不抱任何希望,他那張始終不再看劉長樂的臉,讓劉長樂發(fā)怵,劉長樂也知道要讓他讓步,已經(jīng)不可能了。劉長樂只希望學生臘志東能幫自己一把,哪怕這幫助一點實際的作用都沒有,但也是必要的,是他內(nèi)心隱隱渴望的。
但是臘志東也改變了。一直嚷嚷說自己沒事,應該馬上出院回去的臘志東,在副局長一行面前變成了一個傷勢嚴重的病人,一個真正的受害者。
劉長樂盯著那張臉看,還是那張孩子臉,這幾天沒洗頭,他的發(fā)型亂了,粘連在一起,顯得很潦草,亂發(fā)圍拱起來的一張臉,還是那么小巧、玲瓏,像一個秀氣的女孩子。
還是一張沒有脫盡稚氣的臉啊。
可是,這張臉后面的心,還是一個十六歲少年該有的心嗎?
劉長樂咽下了一聲感嘆。
副局長看看臘志東,把頭轉(zhuǎn)向臘學民,說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在那里放著,黑字白紙,只是耳道破裂,沒傷到腦子,你憑啥不相信呢?這可是咱全市最權(quán)威的神經(jīng)內(nèi)科大夫了。
劉長樂感覺禿頭副局長的反問鏗鏘有力,這也是劉長樂和臘學民曾反復爭論的問題,劉長樂說片子出來明明沒問題,真要有問題我們治療就是,何必要去省附屬醫(yī)院?
劉長樂的辯解在臘學民面前不堪一擊。臘學民望著劉長樂,目光依舊和善,但口氣是涼的,他說,你不要辯解,你娃娃闖下的禍,你就得擔責任,你不要有一絲僥幸心理,也不要跟我狡辯。
聽到副局長這么說,劉長樂一顆懸了幾天幾夜的心踏實下來了。臘學民再怎么無賴,也還是一個教師,上級教育局領(lǐng)導既然這么說,他肯定要聽。他和劉長樂一樣,只是教育系統(tǒng)的一名普通老師,按常理他不敢和教育局對著干。事實也正是這樣,臘學民的臉很快白了,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又沒說,低下頭沉默了。劉長樂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筆賬,從縣醫(yī)院到市醫(yī)院,前前后后這一趟下來的花費,包括臘家父子的吃喝用度,花出去兩萬了。這所有費用自然由他出。病歷上明明白白寫著教師體罰,人為造成的傷害醫(yī)保不給報,連買的學生保險也不能報。要是多少能報幾個自然好,現(xiàn)在他也為這兩萬塊錢犯愁呢。不過只要事情盡快解決了,他回去再想辦法就是,把人耗在這里日夜熬煎,真不好受。
副局長和副校長出去了,站在門外說話,劉長樂覺得跟出去聽領(lǐng)導說話不太合適,就坐在床邊等。一會兒副局長進來,說,這事我們會成立一個專門的調(diào)查組下來具體調(diào)查,孩子的病情要看下一步的變化,先別急著出院,住著觀察觀察吧。說完就離開了。
劉長樂追出門,卻沒勇氣攔住,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是攔不住的。他回屋坐在板凳上呆呆回想,把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尤其是領(lǐng)導前后的那些話,他反復地回味。事態(tài)有變化,似乎在惡化。副局長的反問明確又有力,明明把臘學民問得啞口無言了,可他臨走的口氣和言語,似乎,又是另一種味道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中間有了扭轉(zhuǎn)。好像在由有利于自己的方西向著不利轉(zhuǎn)變。那這扭轉(zhuǎn),究竟是因為什么,他想不出頭緒,他真是恨自己年輕無知,沒學會洞察世事。
茍組長……茍組長……劉長樂眼巴巴看著茍組長。副校長陪著副局長走了,茍組長留了下來。劉長樂感覺茍組長留下來是有目的的。是學校安排留下的。
平時,劉長樂是不怎么怕這位組長的。學科組長,算不上官兒,大家早晚擠在一個辦公室里,天天見面,早混熟了,加上茍組長的性格讓人沒法把他當官兒敬起來。他總是嘻嘻哈哈的,愛笑,話多,一點都不端著、擺著。劉長樂雖然是小年輕,但在老茍的親切笑容面前,很快消除了內(nèi)心的敬畏,像哥們兒一樣早晚相處。
他希望從茍組長這里能捕獲一點有用的信息,能摸到一絲某種真相的脈搏。
茍組長說,小劉啊,你不要急,有些事急不得,千萬得慎重再慎重,這娃娃腦子究竟傷到了啥程度,再觀察幾天,對誰都好,你要有這個耐心啊。
說完他看了一眼臘學民。掏出一根煙,要點,好像猛然記起這里是病房,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劉長樂醒悟,他是不好當著臘學民的面說什么,就咳嗽一聲,把一口痰留在嘴里噙著,然后起身出門,裝作去吐痰。
不會有啥事……茍組長遞給劉長樂一支煙。劉長樂還沒學會吸煙,另外過敏性鼻炎也不允許他吸煙。但是他學著茍組長的姿勢,點了煙,重重吸了一口。
領(lǐng)導有領(lǐng)導的考慮,茍組長看著劉長樂說,領(lǐng)導嘛,考慮的肯定要比我們普通人多一點,不過你放寬心,不會有啥事的,體罰學生下手重了,這種事以前又不是沒有過。我估計著,再多住幾天,上頭弄個調(diào)查組下來看看,對學生家長是一種心理安慰,對社會上也是一個交代。你也知道,新局長剛上任,把社會對教育界的輿論看得比較重。
所以,你就耐心熬著吧,時間到了,這個坎兒也就邁過去嘍。茍組長說到最后,抬手拍了拍劉長樂的肩。
劉長樂傻站著,感覺茍組長把一種語重心長的東西貫穿在這個拍肩膀的動作里了。
那天,他本來也是要這么紳士地拍拍學生的肩膀來著,誰知道就拍出了一場意外。
茍組長說城里有親戚,趁這個機會他正好走個親戚。
劉長樂目送他離開,他感覺心里還是空空的,問了半天,茍組長似乎沒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顆心還是沒法安穩(wěn)下來。
劉長樂回到病房,他看見臘學民之前紅漲起來的一臉血現(xiàn)在回落下去了,他身上又出現(xiàn)了剛見面的那種樸實,他甚至有些靦腆地給兒子笑了笑。他沒給劉長樂笑。劉長樂身上一冷,心底剛剛浮上來的一點幻象徹底碎裂了。臘學民不會對自己留情的,變冷的臉,不會再有一點點溫熱了。他把身子靠在墻上,墻涼涼的,心一點一點冷靜下來,他慢慢思量著茍組長的那番模棱兩可的話。琢磨半天,就像嘴里噙了個干棗核,半天還是咂摸不出味道,干脆不咂摸了,隱隱覺得,副局長前后的變化,和最后的安排,似乎是有道理的,畢竟他代表的是組織,既然是組織在說話,慎重再慎重,那就是符合某種情理的,也是有道理的。
那就讓臘志東繼續(xù)住著吧,每天占一個床位,輸液,接受護理,還有臘學民父子倆的吃飯和零花錢,就算劉長樂手頭再艱難,也得掏,也得熬,等臘學民有一天終于熬煩了,估計也就同意出院了。
劉長樂回到學校才知道,自己的班主任已經(jīng)被調(diào)換了,高一(5)班由一個女教師帶,他的課也全調(diào)了。他不用上課了。他沒課可上了。
一個老師,沒班帶,沒課上,這意味著他暫時被閑置在一邊了。
劉長樂在自己的辦公椅子上坐著,看同事們進進出出,夾著書本上課,批改作業(yè),喊學生進來耳提面命地教育,他桌上原來擺放的幾摞子作業(yè)本、教本都沒了,頂他的人拿去了。桌上只剩下他自己的一個筆記本和幾支筆。
他信手翻開本子看,上面是幾次會議記錄。那是參加全校教職工會議,他覺得自己是年輕人,不能領(lǐng)導在上面講,自己在下面玩手機,他想給領(lǐng)導一個好印象,所以在會場的時候埋頭做記錄。其實這記錄也沒寫什么,只列了幾條領(lǐng)導講話的干條條,另外有一首大江東去被他反復默寫,筆體飽滿,生動,說白了,這本子是他開會時候的一個道具。
現(xiàn)在本子也是一個道具,會場上是掩飾對領(lǐng)導講話的毫無興趣百無聊賴,現(xiàn)在則是為掩飾一個出了事故教師的尷尬。他裝作全部注意力都在這本子上,好像一個武癡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看得入迷忘我。其實他知道自己只是披著一件偽裝的外套,他知道,他的同事們正在偷偷看他,有人在交換眼色,有人在悄聲交談,他知道他們議論的焦點無非就是自己和臘志東這件事。
事情已經(jīng)傳遍全校了,人人都知道,但是,用得上這么揪著不放嗎,你們難道就沒有打過學生?劉長樂用目光狠狠地掃過全辦公室,這間破舊的平房越來越昏暗,頭頂上掛著六個電棒,大白天六盞燈都開著,卻還是暗,讓人心里透不過氣來。
上課,下課,又上課,鈴聲在耳邊一陣起一陣落,劉長樂一動不動坐著,他感覺這鈴聲似乎有一點悠揚,草原上牧馬的鈴聲大概正是這樣的吧。為什么要用鈴聲指揮上下課呢?為什么不用鑼鼓聲一類呢?是誰最早想到用鈴聲的?這算是一項發(fā)明嗎?劉長樂無聊地亂想著,手也在隨意地滑動著,中性油筆在紙頁上拉著長長短短的線條。
紙質(zhì)有些糙,油芯里的小圓珠子滑動,一種利刃劃過沙面的滯澀感,輕微,細密,像電流,像水波,沿著五指,穿透了皮膚,從神經(jīng)末梢往全身傳送。一種薄薄的東西在心里發(fā)酵,一點點變濕,膨脹,慢慢地變得沉重。他知道它們是悲傷。悲傷很真實,它們有形狀,有重量,正在把他整個人填滿。他感覺整個人都在膨脹,誰的大嘴,正在一個他看不見的入口吹氣,他的身體成了一個塑料外殼,氣球一樣,他正被人吹氣,在一圈圈變粗變大變腫脹。他輕飄飄地站了起來,不行,不能這么坐著,得去教務處問問,啥意思,為啥要停他的課和班?一個教師,不叫他站在該站的地方,為該忙的活兒忙活,你叫他做啥?他還能做啥?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醫(yī)藥費我在掏,人在醫(yī)院治療呢,還要我咋樣?視線模糊了,他狠狠地揉,清亮了,接著又模糊了。
叮咚——手機響了。
是微信,有人在打招呼。劉長樂懶得看。
叮咚、叮咚、叮咚——又是幾聲響。
我現(xiàn)在落難了,成孤家寡人了,人人都躲著閃著,一副怕我隨時拽住胳膊借錢的嘴臉,還有誰會惦記?
劉長樂一邊苦澀地自嘲著,一邊拿起手機。
大學同學發(fā)來一個帖子。
題目有點刺眼。
劉長樂呆住了。
“無良教師鋼筆狠戳學生耳道,大腦致殘家長無助求救。求擴散,求轉(zhuǎn)發(fā)?!闭掌淞伺d華中學校門的照片,門牌上的字赫然清晰。
帖子是同學轉(zhuǎn)給劉長樂的,同學很關(guān)切地問劉長樂咋回事,究竟是真的還是有人在造謠。劉長樂看了下面的跟帖評論和點擊量,就知道這事已經(jīng)傳出了本縣,本市,甚至已經(jīng)傳到全國范圍了。議論他只看了幾頁,就沒勇氣往下滑了,罵聲一片。甚至有人一言不發(fā),發(fā)出來幾把刀,刀刃在滴血。看樣子恨不能劈了帖子里涉事的這名叫劉某某的無良教師。
師德淪喪。良心何存。打人教師豬狗不如。
這類字眼排著隊涌現(xiàn)。
在劉長樂匆匆掃過的視線里,只有兩個人冒出了相反的聲音。大意是老師不容易,打?qū)W生是為了學生。這意見立刻引起公憤,后面撲上來一群人,瘋狂地口誅筆伐,一片刀光血影。發(fā)聲者像個玩火的孩子,很快被一群粗暴的罵聲踩踏淹死沉下水去。
劉長樂癡癡地看著這些文字。
一個個黑色字體在變大,不停地伸展,擴張,膨脹,簡直要撐破手心大的屏幕,在眼前爆炸。
發(fā)帖人是一個微信公眾平臺,名字叫土疙瘩。
土疙瘩,我哪里惹你了,要這樣害我?
不,不怪人家平臺,是臘學民下了狠手,把事情捅給了媒體,肯定是這樣,這字里行間公然偏袒臘家父子,把臘家父子完全描述成了弱勢群體,泄露消息的,除了臘學民,還能有別人嗎?
劉長樂渾身都在打戰(zhàn)。
究竟咋回事,你這麻煩可惹大了啊!
同學詢問。
操他媽!劉長樂爆了句粗口。
這時候劉長樂才察覺出這間辦公室內(nèi)的異常,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在低頭看手機。他們平時也看手機,但從來沒有這么整齊劃一過。好像他們今天忽然無比地熱愛手機,一刻也離不開手機,好像手機里有十萬黃金在吸引他們。
難道在轉(zhuǎn)發(fā)和瀏覽這個帖子?
為什么沒有人轉(zhuǎn)給我?
既然大家都是同事,為什么不轉(zhuǎn)給我?
劉長樂覺得憤怒,又傷感。
他忽然感覺在這間舊平房里很孤獨,孤獨到看不見一張善良的臉。
但是他知道,其實大家不轉(zhuǎn)給他,也是一種善良,誰有勇氣當面刺激他呢?那豈不是雪上加霜。
劉長樂惡狠狠捏著手機,他真恨自己手勁太小,不能把這小小的電子產(chǎn)品捏成碎渣。
屋子里太熱了,簡直讓人窒息,劉長樂松開手機,起身,逃一般往外沖,正好一個小伙子低頭小步跑來,兩個人撞到了一起。
小劉——對方叫了起來,正好你在,校長有請。
劉長樂跟著他快步穿過校園,劉長樂記起來了,這小伙子姓黃,是和自己一起考進來的特崗教師。人機靈,聽說又有什么背景,進來后沒帶課,留在辦公室?guī)兔Α?/p>
小黃到門口,先進去,可能向校長報告去了,再出來,沖劉長樂擺手,看著劉長樂進門后,他從外面把門輕輕合上了。
劉長樂心里感嘆,怪不得能進辦公室,這才兩年,就鍛煉得這么眼明手快,真是領(lǐng)導跟前混的料兒啊。
劉長樂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領(lǐng)導,還是單獨接觸,他沒察覺就出了一身汗。真是不知道汗都藏在哪兒,忽然冒了出來,一層還沒溻下去,跟著又滲出一層。校長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校長的辦公室沒他想象的大,也沒想象的豪華,一股剛裝修的味兒。校長正抽著一根煙。窗戶開著,煙霧吐出來以后,似乎被一個看不見的手扯著散向窗外。劉長樂盯著絲絲煙縷呆看。出了這窗口,煙就是自由的,想去哪兒去哪兒,沒有限制。
校長說了句什么劉長樂沒聽清,校長又重復一遍,這回劉長樂聽見了,但他不能確定這句話的內(nèi)容。他有些自卑地彎腰,臉上擠出笑來。
校長讓他坐了嗎?
似乎在讓他坐。
劉長樂退了兩步,回頭看了眼,身后有幾把黑皮椅子,椅子顯得空蕩蕩的,他沒敢坐,兩個手合到一起一點點搓。
他忽然記起來了,臘志東在他面前也這樣搓過手。他緊張,緊張得難以控制,兩個手就試圖抓住什么一樣,糾纏到一起了。好像這樣就抓住了什么。這么想來,臘志東在自己面前也緊張?很緊張?緊張得像這一刻的自己?
校長盯著劉長樂看。他嘴里的一根煙抽了半截,不抽了,戳進煙灰缸里,無聲地摁,煙不甘心就這樣死,掙扎著冒出最后一絲白氣。煙氣散盡,校長的臉透出來,泛著黑氣,他慢騰騰地說,你行啊年輕人,你真給學校爭光了。說到這里抬手摸了一把臉,似乎劉長樂真讓他的臉上也添了光彩。
劉長樂點了一下頭,努力讓自己笑,他知道這是謙卑的歉意的笑,雖然他沒有和領(lǐng)導打交道的經(jīng)驗,但他知道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笑,賠笑臉。
校長壓根兒就沒有看劉長樂的笑臉,他忽然站了起來,身子往前一探,說現(xiàn)在鬧到網(wǎng)上去了,我就是想護你,也沒法護了。
劉長樂一傻。這事校長也知道了?真是太快了!
校長又開始點煙了。
劉長樂這才想起手機沒在兜里,丟在了桌子上。他忽然有個念頭,沖出門,狂奔回去,把手機抓在手里,把那條帖子刪掉,不,刪了也沒用,把手機砸掉,把這一切滅掉,把痕跡擦得干干凈凈一絲不留。他想回到從前,做一個滿心歡喜、高高興興上課帶班的剛開始做班主任的老師。對學生,他不打也不罵,他只要盡到自己的責任,學生學好學壞,和他無關(guān),他只抓那些好學生,不學的、調(diào)皮的就讓他們自由生長吧,只要把日子混著往下推就是。要責任心干啥?責任心能當飯吃嗎?能多發(fā)工資嗎?他怎么早沒明白這一點呢?他怎么那么傻呢?那些老教師不正是這樣打發(fā)日子的嗎?優(yōu)哉游哉地按時上課,按點走人,多余的事絕不去管,會出這樣的事嗎?會這樣嗎?從前,興華中學誰知道呢,只怕有些人連寧夏都不知道,大學那會兒,就常有同學問他寧夏是甘肅的市還是縣?現(xiàn)在,全國都知道興華鎮(zhèn)了,都知道興華中學那個剛剛樹立的大門是什么模樣了。他這個劉某某,更是臭名昭著國人盡知了。
想到這里劉長樂笑了。
你還笑得出來?弄不好得開除公職的!
對面的臉喝問。
劉長樂一個激靈,剎住苦笑,剎得太用力,抽得他嘴角疼。
我……我沒笑,您要相信我。
哭聲跟在那個我字之后,冒了出來。
他艱難地抽泣著。他想到了父親,這件事父母還不知道,他沒敢打電話,他們在山里住,信息閉塞,他們肯定還不知道。說不定父親現(xiàn)在還在跟人喜滋滋地夸著自己的兒子,這個跳出農(nóng)門變成吃公家飯的孩子,改寫了劉家人祖輩以來的農(nóng)民族譜啊。
哭聲啞在嗓子里。他向前踏進一步,他想懇求校長,你打我吧,用巴掌打,用腳踢都行,最好有個牛鞭,你拿鞭子狠狠地抽我一頓,像父親小時候打我一樣。
但是校長不打,校長喊門外的小黃。劉長樂一直退到了墻邊,一屁股軟在了椅子上。他感覺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子已經(jīng)移過來,完全地罩住了自己。
據(jù)說,在縣委緊急召開的常委會議上,縣網(wǎng)信辦、報社、電臺等媒體的一把手被書記像訓兒子一樣訓了一頓,緊接著成立了臘志東耳朵事故調(diào)查小組。小組組員開著車先后到興華鎮(zhèn)政府、中學、縣醫(yī)院、市醫(yī)院等進行調(diào)查。網(wǎng)信辦根據(jù)關(guān)于全縣網(wǎng)絡信息安全管理辦法,關(guān)閉了土疙瘩公眾平臺。順帶著還有九家小平臺被勒令停辦檢查。從此政府對這些隨便發(fā)送各類信息的個人平臺加強了監(jiān)管。這些劉長樂都不知道。他在派出所做筆錄。民警問得很細,劉長樂一邊講,一邊回憶了整個事件的前后經(jīng)過。敘述過程里,他很平靜,語言也很枯燥,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他知道自己要面對一場官司。也可能坐牢。不管判多長時間,教師這飯碗都會丟掉。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也沒想到那書里夾了筆,那支筆沒帶筆帽。他在筆錄上簽了字,最后平靜地追加了一句。聲音太小,只有他自己聽清自己說了什么。
派出所沒有拘留劉長樂,他出來走在街上,自由地走著,腳步輕飄飄的,他在一個水果攤上買了兩袋水果,坐上班車去醫(yī)院。他想再看一下臘志東。他忽然有些想他。含著恨地想念。就算被開除公職,就算進監(jiān)獄,也得最后見他一面。他不知道為什么想見,見了說什么,卻就是想見。他沒有真正談過戀愛,還沒來得及愛上一個女孩,也就很少念念不忘地想見到一個人??墒谴丝痰南肽钍悄敲凑鎸?,真實到讓他覺得幸福,他感覺自己正在進行一場戀愛。
劉長樂就懷著這種奇異的念頭一路來到了市醫(yī)院。病房在七樓,有電梯,他摁了上行鈕,看著電梯指示燈一路下來了,敞開了,寂寞地等著。沒人。劉長樂在電梯門上看著,直到電梯門又自動關(guān)閉。他進了步行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爬。一層樓十八個臺階,七層是多少呢,他走完最后一個,站下來想這個問題。腦子有種抽搐般的疼痛,十八乘七是多少,沒算出來。慢慢地走向九號病房。站到門前劉長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兩個手都是空的。水果忘在車上了。他轉(zhuǎn)身往下走,一個老師看望學生,無論如何空著兩手是不好的,那就再補買點。
身后傳來喊聲。是父親。還有二伯。還有他們莊的支書。劉長樂先跟支書笑笑,他的笑容里蕩漾著稀薄的歉疚,自己工作以來還沒給大家?guī)褪裁疵?,倒先害大家辛苦了?/p>
支書拍了拍劉長樂肩膀,說,不怕,臘家答應私了呢,談得差不多了,只要你們能接受,就私了。不過這個數(shù)目還得你們自家人好好商量一下,我就是個在中間跑腿兒磨嘴皮子的。錢還得你們自己出。
交代完,他鉆進廁所去吸煙了。
劉長樂不敢看父親的臉。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沒臉見啊。
劉老漢一屁股坐在過道椅子上,說,私了吧,私了了好,還能保住你一碗飯??墒牵氖f吶,太多了,簡直要人的命哩。
劉長樂跳了起來。啥?四十萬?姓臘的開口要四十萬?他真要得出來?他……他太不要臉了!
家屬不許在樓道里喧嘩!
一個護士從護士臺探出頭,喊。
你坐下。二伯拉一把劉長樂。劉長樂不坐,直戳戳站著。胸脯在一起一落地抖,全身忽然很熱,熱得他抽搐。四十萬,臘學民他憑啥要這么多啊。
我不私了,叫他們告去!劉長樂擰一下脖子。大不了,我坐監(jiān)獄!反正我問心無愧,我不是故意打人的。
沒人接他的話。他等了一會兒,心里不踏實,偷偷觀察兩個老人。二伯的穿著還看得過去,父親穿了件黑外套,雖然舊點,好歹看得過眼。一看腿上,劉長樂哭笑不得。父親穿了件藍色運動褲。他個子高,這褲子又短又窄,下面的松緊口把兩條腿緊緊捆了起來,好像他穿這褲子純粹就是為了領(lǐng)受一種特別的刑罰。再配上下面的一雙粗布鞋,這個人就完全是個雜耍小丑的嘴臉。
這褲子是劉長樂高三那年的校服,早就淘汰了,父親這是又從哪兒扒拉出來穿上了呀。
劉長樂記起來了,上上周末他回去挖洋芋,父親可不正是這種穿法么。他當時看著可笑,勸他快脫了,父親不在意,說這褲子彈性好,又厚,他穿上跪在地里拾洋芋得勁。
劉長樂幫家里挖了東山上的洋芋,南山里還有幾畝,父親說留著他老兩口慢慢挖。難道父親接到電話的時候,正雙膝趴在地里拾洋芋,嚇壞了,爬起來栽著跟頭就往城里趕,連衣裳也沒顧上換?
今年收成不錯,尤其秋莊稼長得好,但父母老了,種不動了,他工作了,家里不用再供養(yǎng)大學生了,在他的勸說下,遠處的二十畝薄田不種了。為此父親后悔得直嘆氣。一邊挖洋芋,一邊算賬,說,一畝挖兩千斤洋芋,二十畝就是四萬斤,要是都種上洋芋,挖三四萬斤洋芋是閉著眼睛的事,聽了你這娃的話,咱損失大了呀。
父親嘴里是這么抱怨的,但是劉長樂聽得出來,老爺子并不是真的抱怨自己,他就是種了一輩子地,看著別人豐收,他眼熱,所以惋惜。當時劉長樂笑著安慰他,一千斤洋芋能賣多少錢,齊刷刷的大好洋芋才交兩毛,中不溜兒的一毛二,咱一畝才賣多少錢?三十畝全種上,撐死了也就賣個八九千元,還不算化肥和種子呢,也不算我們一家子人從種到鋤到挖付出的汗水呢。他在心里比較了一下,他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三千,等還有一年就由特崗轉(zhuǎn)為正式,還能漲。自己三個月的工資,就抵得上三十畝地一年的收入。父親笑了。說,對著哩,以后我老兩口少種點,這把苦了一輩子的老骨頭也緩緩。
他們只種了十畝洋芋,全賣了,也就落個一萬多元,家里還有一對牛,大牛能賣九千多,牛娃才半歲,值五千元就算是不錯了。還有啥可以變賣?實在沒啥值錢的了。四十萬,叫這樣一個家庭拿啥出?四十萬,那是什么概念,劉長樂艱難地在腦子里進行著運算,是一千二百畝土地種出的洋芋,是四十頭大牛的價錢,是縣城最好地段的一套樓房,是……他說姓臘的這是訛人呢,殺人不見血!不成,我寧愿坐牢,再說他家娃娃沒殘,我不一定被判刑,我們不私了,叫他告去。
一個大巴掌重重地扇了下來。劉長樂被扇傻了。他捂住臉抬眼看,是父親。父親像陡然長高了半截,他如一堵墻直挺挺矗在兒子眼前,說有我活著,還輪不到你娃娃胡來。
我能聽見。臘志東躺著,軟軟地說。
他顯得很乖順。針和氧氣都插著,液體從透明輸液管里一顆一顆滑落,滑進他身體深處,氧氣從透明的塑料管里一點點往出冒,一縷森森的涼意在鼻息下面源源不絕地流淌。其實他知道這些對于自己沒有多大用處,他壓根兒就沒病,沒有病還輸液吸氧干什么?還不是父親臘學民糾纏不放,大夫也沒辦法,只能每天開點能量一類的藥,反正用了也治不死人。耳朵深處的疼痛早就感覺不到了,昨天癢得難受,喊大夫來看,大夫聽后一臉不耐煩,說,傷口結(jié)痂了唄,干痂脫落就完全好了。
既然好了,還住在醫(yī)院里占著床位不走,那幾個漂亮護士每天來扎針、換藥,臉色都不怎么好看,臘志東知道她們從心眼里鄙視呢,鄙視這對賴著不走要訛人的父子。
臘志東覺得自己惡心,父親更惡心。他都不愿意正眼看臘學民了。
臘學民坐在板凳上,醫(yī)院每個床位配發(fā)一把塑料凳子。陪護的人站累了就坐這凳子。臘學民天天坐這凳子,坐得他屁股疼。他揉揉屁股,說,不要胡說,耳膜破了,大腦傷了,你敢說你沒事?
臘志東嘩啦一聲坐了起來。起得太猛,頭有點輕,身子也有點飄,他重新躺下,看頭頂上的電棒。病房里白天也開著燈,整夜都不關(guān)。他不知道是誰規(guī)定的,也許不是規(guī)定,只是他們住進來就這樣,燈是開著的,住進來的人也就習慣了。白天燈亮著刺眼,窗口的人把窗簾一拉,就是沒人去關(guān)燈。臘志東剛進來不習慣,家里他媽節(jié)儉,他只要不學習多開一會兒燈,她就叨叨,她舍不得浪費。醫(yī)院里的電費是公家的吧,所以沒人疼。公家是誰呢?他在腦子里集中想這個問題。想到了思想政治課本上,關(guān)于社會、國家等概念,國家是一行文字,黑壓壓在眼前晃動。他不想了,想多了腦子里困。他想學校。學校里的高一(5)班。(5)班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他們的臉不清晰,好像壓在毛玻璃下面,模糊、扁平,他們就那么目光扁扁地看著他。他們目光安靜。臘志東害怕這種安靜,他不敢和他們對視。他躲開了這層目光。他們沒一個來看望過他。他住院三周了,大半個月,沒一個同學來過。太遠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市和縣之間是一個小時車程。不能集體來,難道派幾個代表來很困難嗎?
他們不會來的。他們才不會來呢。他們也不應該來。臘志東懶懶地思想這件事。他們不來是正常的。原因明擺著。他家把班主任告了。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同學生病住院那么單純的事。這是一場事故,一個事件,一場官司。這面前,單純的同學情誼和集體溫暖沒有立足之地。
他們會怎么看這件事?怎么看我?想到這里他眼睛直了。電棒的光是一種恒久的顏色,不白,不黑,是一種黑白之間的冰塊一樣的感覺。他冷冷地看著,這些天來一直有個朦朧的渴望像影子一樣在心頭懸浮,驟然想通的這一點,讓他驚恐,羞惱,一頭撞破了一個夢。才明白這個夢早有了結(jié)局。而且這結(jié)局是自己造成的。他們不會來,不應該來。換了別人,自己會去嗎,會號召同學們?nèi)??不去,肯定不去,堅決不去,相反,只有鄙視,唾棄。
我還有臉回(5)班嗎?這苦惱像一只濕溻溻的菜蟲子,不動聲色趴在了臉上,他不動,感受著這陰冷和潮濕。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不僅僅是(5)班,還包括興華中學。三十萬,父親的價碼從四十萬降到了三十萬。父親還想再讓步,大伯和舅舅都不同意,他們在病房里當著他的面亂嚷嚷地吵,最后定下了三十萬。這筆錢是從臘志東這輩子的角度出發(fā)而算出來的。他們說他聾了,腦子傷了,肯定考不上好大學,就算勉強考一個,也肯定只能是三本,這種學校就是上出來,也找不到好工作,找不上好對象。一輩子都毀了。那么三十萬,也就不多。誰讓姓劉的老師那么過分呢。
他們公然把臘志東當病人——一個大腦有問題、聽力嚴重缺陷的殘疾人。既然是殘疾人,他們當著他的面商議這種事,也就沒什么不合適了。臘志東懶得辯解,這件事還和自己有關(guān)嗎?他的話有人聽嗎?他多次告訴臘學民,他頭不疼,感覺不到腦子傷了,耳朵也不疼了,聽力和過去一樣,沒啥不正常的感覺。每當這時候,臘學民就顯得不耐煩,要么嘆一口氣,說你這娃娃,真是不懂事,大人的事,你娃娃家少操心,你只要把傷養(yǎng)好了,趕緊上學去。
臘志東不看父親,只看電棒。護士吩咐過,有個燈管是紫外線專用,病房消毒的,家屬別亂開。那個燈一直沉睡著。從外形上看,它和普通燈管區(qū)別不大,打開后究竟什么樣,他想下去打開看一下,但是臘學民盯得太死,他稍微一動他就在床邊守著,他解手,他提著輸液管子陪,他吃喝,他伺候。調(diào)查組的人在場,他甚至拿了個礦泉水瓶子要為他接小便,臘志東哪里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解過手?他已經(jīng)是個大男人了,臉都憋紅了,死活不解褲子。臘學民堅持要他尿,好像這一泡尿十分重要,是某一個十分有力的證據(jù)一樣得拿出來。最后臘學民把瓶子放在柜子上,臉黑透了。
那次之后,臘志東忽然開始和臘學民說話了。他不怕這個男人了,他甚至有點看不起他了。從前父子關(guān)系是一種敬畏和逃避,現(xiàn)在他恨他,看不起他。他長時間看著他坐在凳子上的樣子,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的衣裳這些日子沒換洗,臟勁兒都透出領(lǐng)子來了,頭發(fā)也濕漉漉的,臟過頭,沒法再臟了,頭油浸透,頭發(fā)擰成了一股一股,這個臟兮兮的人,生下了自己?臘志東有一種微微的惡心。幾十年后的自己,也會老成這副嘴臉?他不愿意看他了。
他躺在枕上不停地嚷嚷。
我能聽見,我耳朵沒問題。
我能聽見,我耳朵沒一點問題。
真的能聽見,沒一點點問題。
靜靜的病房里,這話重復一遍又一遍,旁邊的病人抬頭看著他,大概覺得臘志東是個神經(jīng)病。
還有,臘志東梗著脖子,說,早知道你這么獅子大開口,軟刀子宰人不見血,我才不會配合你演那場戲騙調(diào)查組的人呢,我現(xiàn)在后悔了,你讓大夫給我開藥,要一個療程的后悔藥。我一頓全吃下去把自己毒死算了!
不許滿嘴胡說,調(diào)查組看重的是證據(jù),你耳膜破了,腦子傷了,都是事實,哪用得上你演戲配合哩,別胡思亂想了,好好養(yǎng)著!臘學民為他壓壓被子,快點養(yǎng)好,一出院就得念書去,要不然你跟不上大家了!臘學民說。
毫不臉紅。臘志東聲音很低,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
臘學民裝作沒聽到。
臘志東不看臘學民的臉,也不理睬他眼里閃過的那游絲一樣的愧疚,他望著屋頂?shù)臒簦匝宰哉Z說虧你也是老師,要那么多錢,你不虧心啊?
我虧啥心???現(xiàn)在誰不是這樣?隨便出個車禍不管死活都是幾十萬幾十萬地賠呢,我不要錢我大腦有問題???再說咱這事性質(zhì)更惡劣呢,是他姓劉的故意下手的!錢多賠不起是不是,不要緊,我可以不要錢,我告他個故意傷害罪!
臘學民忽然扯直了脖子,沖著兒子吼。
老子驟然兇狠起來,臘志東還是害怕的,他乖乖閉上嘴不敢還擊了。但是他眼里的鄙夷是無論如何都難以掩飾的,他用嫌惡的目光看了半眼,拉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臘學民從兒子的目光里看到了嫌惡。這嫌惡含著刺,他感到了這刺的鋒芒,他慢慢地離開了床頭,遠遠坐在床尾。他的樣子有些疲倦。似乎他跟兒子一樣,也陷入在一個幽長的夢境里找不到出口。
劉長樂站在高一(5)班門外。
教室里老師在進行輔導。
要是以前,這個點應該是他在講題。
他不敢靠近窗戶,怕學生看到自己,他遠離窗戶,沿著過道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用右眼的余光偷偷瞄教室。同學們都在聽講,沒人向外張望,也沒人開小差,說明離開了他,大家已經(jīng)適應了新老師。
燈光從室內(nèi)泄出來,落在窗臺上,光影虛虛的、淡淡的,顯得很不真實,像一場夢幻。
劉長樂踩著這夢幻往前走,樓道盡頭有個小過道,半人高,他站在過道邊向外望,因為居高,覺得自己大了,高了,下面的一切都渺小了。風不知道從哪里來,忽然就竄出來,拐過樓角,響亮了,把半空里的那種空抓住了,攪動,呼嚕嚕響。他向下望。眩暈水波一樣從腳后跟上生出來,化作風,穿透全身,然后順著頭發(fā)梢兒往上飄。有一種力量,從這種飄里逸散出來,匯少成多,積沙成丘,形成了一股幽暗的力。這股力,剛開始輕輕的、柔柔的、淡淡的,只是從這里經(jīng)過,不帶任何目的性,它只是風,它的使命和目的就是飄來飄去,不停地吹。只有吹著,風才是風。風才是存在的。風從運動服寬大的衣領(lǐng)竄出來,衣服像大袍子,灌滿了風,風不走,有點留戀這袍子,像一個陰謀蓄積了下來。立住腳,抓住這具身子深處的東西,它的目的漸漸明確了,它要帶走點什么。它在蠱惑,它在引誘,它像一個妖艷的女人,它用充溢著魅惑的聲音說話,它說跳下去,快點跳下去,跳下去就好了,一切畫上圓滿的句號。一切化作清風、流云、空氣、陽光……臘志東的右耳,耳朵事件,滿世界傳播的帖子,三十萬,貸款買房,找對象,父母的負擔……都結(jié)束了。一筆勾銷,永遠安寧。對,永遠安寧。就像他的名字包含的意義。劉長樂,是父親請略微識得幾個字的村會計起的,這名字好,人如其名,他果然性子開朗,總喜歡咧著嘴叉子嘿嘿笑,好像世上就沒有煩心事。什么大事小事雜事破事到他這里都不是事,在他沒心沒肺的咧嘴一笑中全部化解。這些年他一直活得平安喜樂。
他含笑遠望。
對面望下去是校長辦公室,門開了,又合上,又開了。調(diào)查組的人正在開展調(diào)查工作。劉長樂這個人正被大家反復地提及。他的年齡、學歷、專業(yè)、任教年限、任課水平、學生成績、班級風氣,包括他的家庭成員、收入水平、婚姻狀況、為人處世、性格、愛好、品性,最后甚至可能細微到他喜歡穿什么衣服,頭發(fā)多長時間洗一次,有沒有酗酒吸煙習慣,是否參與麻將、紙牌的賭博活動,有沒有結(jié)婚對象,有沒有與新來支教的小女生勾勾搭搭。
風不涼,是熱的。不干燥,潮烘烘的。西北秋天的風,總是又干又涼?,F(xiàn)在卻不一樣了。要下雨了吧。是不是有一場大暴雨正在發(fā)酵醞釀當中?正在氣勢洶洶地壓下來?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
天氣分明是晴好的,夜空里萬里無云。他想起自己教過的那些內(nèi)容。講讀概念、定義,分析例題。尤其每每涉及一個新概念,他一句一句逐字逐句講過,掰碎了,揉爛了,像女人喂自己欠奶的娃娃,把饃饃在嘴里嚼爛了,再喂給孩子。他用這笨辦法喂學生。嚼的是數(shù)字,是概念,是定義,是例題。那些高中數(shù)學的知識點被一點點咬碎了,軟軟地墨香四溢地往孩子們嘴里塞。他從來沒有有所觸動地回味過這些詞兒,現(xiàn)在回想,上課教書的過程,跟女人喂娃娃多么相似。
天空怎么能這么晴朗清澈呢?他簡直不能接受這種空洞的晴好。北京有霾,河南河北天津那些環(huán)繞京畿的大城市,甚至遠在南邊的南京廣州,也有霧霾的兆頭。他沒有見過霾。他在西北上的師范大學,還沒機會去發(fā)達地區(qū)體驗霾。他向往霾。朋友圈看到有人曬霾,他同情、嘲弄、安慰,但一切都隔著一層什么。從來沒有感到切著肌膚痛徹心扉的惋惜,因為遙遠,離自己很遙遠。那些感嘆、惋惜、同情或者一點點幸災樂禍,都是坐在遠處觀看別人的大戲罷了。像今人看古人的戲,不管怎么動人,動心,都只是隔山望水,終究隔了一層距離。就像他看過的那些案件,老師與學生,與家長,與學校,與社會,種種沖突事件,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知是這類事件在日益增多,還是被發(fā)達的現(xiàn)代信息傳播媒介給放大了,屢見不鮮。QQ、微博、微信上時不時出現(xiàn)。他也轉(zhuǎn)過。也給別人跟過帖,點過贊。卻像看北京霾一樣,沒走心,從來都沒有真正走過心。
切膚之痛。這一刀子沿著他的脖子切下來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現(xiàn)在看來,那句老話不是沒有道理。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他失腳了。一腳踩進了泥里。是淤泥。不僅僅是一腳淤泥,是一片,大片巨大的沼澤。表面的平靜被踩翻了。他深陷其中。這泥是黑的、稀的、臭的。黏黏地包圍過來,像空氣,像流沙,像幽暗處伸出來的水草和觸角。冰涼,濕滑,韌性強大,它們順著他的腳跟往上攀升,很快就延伸到腿、腰、全身,把他一點一點纏裹起來,包圍住,吸附住,它還在用力,加力,不松勁,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艱難地呼吸著。學校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秩序,或者說,這件事壓根兒就沒有真正擾亂過學校的秩序。全校的師生好像已經(jīng)忘了他這件事,該干啥干啥,沒有誰有理由刻意在意這件事。只有他,陷在其中,越來越深。他能聞到氣味。一種血腥的味道。
風不是風,風中有血腥味。三十萬,換成一百的面值,全提出來,有多少?能堆一座小山吧。場面多壯闊呢,他沒有見過,他沒機會見識一次把三十萬塊錢堆到一起的壯觀場面。母親患有嚴重的風濕病,她拖著那樣的腿雙膝跪在地里拾洋芋,父親打算賣了洋芋給她買點電視里廣告的專門治風濕的藥?,F(xiàn)在父親拿什么兌現(xiàn)那樣的承諾,三十萬,父親已經(jīng)回去想辦法了,他能想什么辦法,一個年邁的農(nóng)民,除了砸鍋賣鐵,挨家挨戶向所有的親戚鄉(xiāng)親伸手借錢,他還能想出什么更好的辦法?
就這么跳下去,兩眼一閉,身體像鳥兒一樣,在空氣里滑過,然后輕飄飄落地,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徹底解脫了?也許會出血,一攤血,是黑的還是紫的,會不會很臟,他一直覺得人血流在黃土地上是很臟的,凝固了,像果凍一樣。校園硬化了,是水泥地。他不能預知血潑下去會如何。很臟,還是紅燦燦的,鮮麗灼目。
他伸手揉了揉鼻子,鼻炎一直就沒好,他從兜里掏出紙,擤了下鼻子,紙上有血腥味。他把帶著清水狀鼻涕的衛(wèi)生紙疊了疊,疊成了一只紙鶴的模樣,然后向著風放飛出去。風托住了鶴,悠悠蕩蕩劃著圈兒,向最底層的燈火撲去。
興華中學的晚自習九點半結(jié)束,高三(1)班位于教學一樓最左邊的拐角處,九點三十整,年輕的女教師結(jié)束輔導,走出教室,剛剛邁下最后一個水泥臺階,高跟鞋一軟,踩到了一個軟乎乎的物體,她栽倒了,同時發(fā)出了一聲尖利的驚叫。
凌晨零點三十分,市醫(yī)院病房里,臘學民正在酣睡。臘志東坐在旁邊看著他睡覺。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臘學民談判好三十萬,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日夜在醫(yī)院熬著,他實在是太累了,旁邊床位的病人一出院,他就一頭栽倒上去,睡得天昏地暗??粗粗?,臘志東忽然笑了,年輕秀氣的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他含笑下地,找來外衣鞋子,一樣一樣穿戴,直到收拾整齊了,伸手在臘學民兜里摸。臘學民的手機,還有錢包,他摸過來裝進自己褲兜里。然后離開病房,走出了門。整個過程臘志東顯得很從容,他在下樓的電梯里打開手機看,目光在一條主動跳出來的微信帖子上滯留,慢慢地讀完了帖子題目,年輕教師跳樓自殺,以死抗議巨額賠款。電梯到底,他不看了,關(guān)了手機,走出醫(yī)院的燈火,向著門口招手,一輛出租車像夜色里的魚一樣滑過來,臘志東跳上車,蜷縮在后座上,兩個胳膊抱著肚子,似乎他很冷,用一個貧弱的聲音說,去省里吧,你這車我雇了。
司機猶豫了一下,說,去省城的話,四百公里路程,又是半夜,得一千塊錢。
來人沒吭聲。
司機在觀后鏡里瞅了瞅,借助昏沉沉的燈光,他看到對方的一對胳膊瘦拐拐的,像兩條枯瘦的蛇,緊緊裹在肚子上。
他想了想,又說,最少得八百。
臘志東沒吭聲,扭頭看看窗外,半夜的醫(yī)院好像也在酣睡,他怕吵醒這夢境一樣,悄然舒一口氣,說,八百就八百吧,只要能快快離開這里就好。
司機把車前顯示“空車”字樣的牌子反過來,車子拐一個彎,掉頭,向著和市區(qū)相反的方向出發(fā)。
凌晨一點的城市清冷得出奇,真不知道白天流水一樣來來去去擁擠不堪的車輛都藏匿到哪兒去了,偶爾跑過一輛出租,車燈像紅紅的打著瞌睡的眼睛,流星一樣劃過深沉的寂靜。臘志東的臉隱藏在車玻璃內(nèi),他安靜地坐著,目光堅毅,神態(tài)完全是個成年人。他感受著出租車的顛簸,出租車像一片夜風中飄搖的秋葉,在寬闊的路面上漂浮。在漂浮中,車顯得輕飄飄的,終于拐上了通往高速公路的收費口。通過收費站,車輛驟然加速,在夜風里疾馳,臘志東搖下車玻璃回頭望一眼身后,夜色濃黑,有風在耳邊吹,風勢很大,感覺半邊臉都吹疼了。奇怪的是風吹過,他耳邊回旋著一片忙音,除了一片虛蕩蕩的空茫,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聽不見。
原載《民族文學》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