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景：黃海電影海報設計的重要形式語言

胡佳音

點景：黃海電影海報設計的重要形式語言

胡佳音

電影海報設計師黃海生于福建，廈門大學美術系畢業(yè)，做過3年社會新聞記者，后進入“北京奧美”，師從臺灣著名文案大師劉繼武先生。黃海從事電影海報設計純屬偶然，他極具東方色彩和現(xiàn)代美學特征的海報一經(jīng)推出，總會引起現(xiàn)象級的轟動。越來越多的人因為一張海報，決定去看一部電影。

長期以來，國產(chǎn)電影海報設計的重心大多停留在用明星吸引觀眾的階段。黃海決心打破這一慣性，還原到電影的角度思考電影海報應該表現(xiàn)的核心。黃海的設計理念一開始就是東方的，是在一個大的時空結(jié)構中審視情節(jié)與人物的關系，這一點和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很相似。早期山水畫常作為人物的背景而存在，一直持續(xù)到隋唐。當繁華落盡，山水畫的內(nèi)容和形式發(fā)生巨變，形成了獨立的山水畫科，畫面中的人物變得很小，在淡墨輕嵐的天地間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這是東方美學中人面對大自然謙卑態(tài)度的反映。

王維《山水論》說：“丈山寸樹，寸馬分人?！薄胺秩恕本褪墙裉焖f的“點景”。用于點景的形象除了人物，還包括各種器物、禽鳥、建筑等，它們在畫面中所占比重不大，但“于一筆兩筆之間，刪繁就簡……實有數(shù)百筆不能寫出者……”是畫面最重要的構成要素，成為形成意境之美的關鍵。

與生硬照搬水墨等中國元素的做法不同。黃海電影海報中的東方意趣除了在媒材上采用了中國畫的技法，更融入了他對東方美學的理解。在他看來，“中國審美不單單是水墨畫、毛筆字那么簡單，而是一種思維”。為此，他常?；ê荛L時間研究劇本，和導演溝通，甚至去片場感受拍攝過程，目的是提煉出影片的精神，理解導演的電影美學，設計出有“中心力”的海報。他的電影海報，不再單純考慮商業(yè)因素使用明星大頭照來吸引觀眾，電影本身成為重點，明星只是故事里很小的那一部分，有的只有側(cè)臉，或者干脆只是一個小小的背影。

旅美華裔女導演姚樹華的《白銀帝國》改編自作家成一的小說《白銀谷》。電影繼承了原著史詩般的風格，以家族傳承，尤其是晉商商德傳承為主線，講述了商道與人道之間的關系，即“做生意就是做人”的深邃主題。郭富城飾演的康三爺是影片濃墨重彩刻畫的形象，他臨危受命，最后用散盡家財?shù)姆绞剑瑑冬F(xiàn)了“大義參天，至誠至信”的祖訓。黃海設計的海報用簡約的水墨再現(xiàn)了影片的恢弘大氣（見圖2）。作為影片重要精神符號的康三爺被置身于一片虛空，看似空無一物的場景，卻有海納百川的力量。與影片一開始三爺立于浩瀚沙漠間迷茫自問“天地真大，人真小，人怎么自處”不同，海報中的他盤腿側(cè)坐，舉目遠眺，仿佛在自然的聲音中尋找生命之道。他身下的水墨，象征著他對以儒學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在中國山水畫中，點景人物通常的姿勢是安坐或席地而坐，坐而靜聽冥思，坐而觀景賞月，坐而撫琴對弈讀書小憩等，這是中國人悟道的一種方式。人的命運總是拼接在大時代中難以逃脫，康三爺不囿于商人重利的窠臼，在游歷中修煉，完成了對自我的精神救贖。

電影《道士下山》講述了小道士何安下初次下山的紅塵經(jīng)歷，通過展現(xiàn)世間眾生面對愛欲物欲、恩怨情仇的態(tài)度，探討人性的磨煉以及人生的歸宿。黃海設計的水墨版海報一推出便吸睛無數(shù)（見圖1）。首先，中國傳統(tǒng)繪畫大寫意的方式，完全契合影片的古典氣質(zhì)。其次，典型的點景形式顯示了黃海運用東方思維表現(xiàn)小道士初次下山的復雜心境，以及他對“下山才能上山，入世才能出世”的理解。畫面中，氣勢恢宏的連綿大山占據(jù)了超過畫幅一半的面積，烏云擠壓著天空，仿佛預示著一場江湖風雨即將來臨。道士的身影出現(xiàn)在山間，和巍峨雄偉的大山相比，他是如此渺小，一切抱負和憧憬都顯得微不足道，這種微妙的心靈體驗是非常東方的。在《大魚海棠》《捉妖記》《狄仁杰之神都龍王》等電影海報中，黃海都將點景這一形式語言運用得淋漓盡致：渺小的人形行走在群山河海之間，與天地萬物形成一種相互獨立又和諧共存的奇妙聯(lián)系，東方奇幻的玄妙立竿見影。

圖1 電影《道士下上》海報

圖2 電影《白銀帝國》海報

圖3 電影《黃金時代》（美國版）海報

圖4 電影《黃金時代》（臺灣版）海報

圖5 電影《黃金時代》（日本版）海報

圖6 電影《我在故宮修文物》（哥窯版）海報

黃海作品中大眾關注度最高的，無疑是電影《黃金時代》的海報。《黃金時代》是由香港導演許鞍華執(zhí)導的傳記類文藝電影，展現(xiàn)了蕭紅跌宕起伏的命運軌跡。黃海從電影殺青之時就介入了海報的整體設計，并用半年時間精心制作了美國、韓國、日本、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四個國家、五個地區(qū)的國際版海報。《黃金時代》美國版大氣凝重（見圖3），深色的背景下，巨大的筆尖猶如緩緩拉開的序幕，里面一片金黃，蕭紅小小的剪影略帶一點距離感地孑然而立。這個看似柔弱落寞的女人，在紛繁復雜的亂世，依然懷著對文學最樸素、最純粹的追求，特立獨行地在她的世界里抵達這一代人的“黃金時代”。這張海報在手法、技術上都是非常好萊塢的，雖然色彩和構圖莊重嚴謹，但思維卻很東方，有一種空靈清曠的意境。而臺灣版海報卻用恬淡清新的格調(diào)詮釋了蕭紅復雜內(nèi)心世界的本質(zhì)就是對“自由”的追求（見圖4）。這自由如同她在詩中所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要掉下來?！焙笾械乃嶂欣钸h遠地站著，形象被處理得很小很模糊，很難辨認出是由湯唯所扮演。她看著一片羽毛悄無聲息地掉落在水面上，這何嘗不是她命運的寫照？茫茫水天，這是融合了她理想和記憶的呼蘭河嗎？小小的身影是要離開還是剛剛回來？在時代的洪流里，她該如何繼續(xù)她的文學夢？《黃金時代》日本版（見圖5），馮紹峰和湯唯這兩個明星主演，只是在水墨下面小小的兩個人，周圍一片虛空，他們單純地快樂著。不用明星取悅觀眾，設計師黃海用他獨特的審美視角，從電影的角度挖掘內(nèi)涵，將這部文藝電影的“感覺”做到了極致。

2016年，黃海設計了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的電影版海報。這組海報一共六張，看似在展示破損的文物，細看則令人驚嘆。因為在每個文物破損之處，都有一個小小的修復工作者在潛心工作?！段以诠蕦m修文物》哥窯開片釉紋理版海報中（見圖6），古老的瓷器被無限放大，人被縮小到只是滄海一粟，看不清人的五官，因為人已經(jīng)成為文物的一部分。中國人講究格物，即以自身觀物，又以物觀自身。文物修復工作者的價值不僅僅是修復文物，而是在漫長的時光中，人的生命與物的生命往復交流。海報中的一句話點破主題——“擇一事，終一生。”這些默默無聞的工作者，一生與世無爭，擁有遠離城市喧囂的淡泊情懷，把自己當作一顆微末凡塵，做出自己最大的貢獻。“大歷史，小工匠”，這種形式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趣味與中國山水畫點景所傳達的旨趣大致相同。黃海以中國哲學做思考，將細膩的情感和想象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致敬默默無聞的文物修復工作者，完成了一次對東方美學精神的傳遞。

每部電影都有一個世界，海報的目的是要表現(xiàn)這個世界，黃海始終堅持站在電影本身的立場，潛心研究劇本，理解導演的電影美學，一點點地挖掘出電影的內(nèi)核和調(diào)性。黃海設計風格多變，水墨風、蒸汽風、暗黑風、好萊塢風通通都能信手拈來，但奇怪的是，他的作品始終有一抹中國風，能夠形成一種印記強烈的視覺文化，直達觀眾內(nèi)心。黃海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把藝術性、民族性和商業(yè)性完美結(jié)合的設計師。他尊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自己的文化根基有著清晰的認識和深深的熱愛，希望能在設計中找到屬于中國人自己的形式語言和意境，這種語言和意境不一定是張揚和外露的，而是在大的時空中慢慢浸潤出東方人自己的味道。如同山水畫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一樣，明星并非主導，具體的情節(jié)和人物也只是電影海報的一部分，黃海用中國山水點景的形式與現(xiàn)代平面設計結(jié)合的方式，表達了他致力于具有東方美學電影海報藝術設計的理念。

[1]芥子園畫譜[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2：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