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程
這并不是人們所說的有生活閱歷的那種味道,而是物理上的味道,或者說,我是個聞起來有味道的人。
人們常說嬰兒有奶臭或奶香,清代有著名的香妃的招蜂引蝶的傳說,作家筆下女孩的體香或夏日汗臭。
就是這樣的味道。
但又不同,味道這東西,大體是有香臭之分的,總不至于把少女的體香說成體臭,把大漢的汗臭叫做汗香,但我是不同的,因為還沒有人能說得出我的味道是香還是臭,包括自己,自己也說不上自己是體臭還是體香。也說不上這味道是好還是壞,而且,也不是什么明顯的味道。親人也好,女友也好,朋友也好,上司也好,還沒有因為這味道討厭過我。所以我也沒有因為這味道去勞煩過醫(yī)生什么的,當然這也是因為身體健壯的緣故。
很多人第一次見到我會稍微抖動鼻尖,之后禮貌地笑笑,畢竟不是令人大口吞吸的香氣,當然也不是令人手扇吸屏的臭氣,是一種味道的存在罷了。就像是《物語》中“怪異”似的,有味道的怪異。當我問起味道的時候,他們都先是驚訝:好像是有一股味道。之后又像是要確認什么似的,用力吸了幾口:“我還以為自己聞錯了,真是奇特的味道啊”。當我讓他們描述一下時:“啊反正不香也不臭,但還有味,真奇怪啊”?!笆欠N溫和的味道哦”。這是唯一一句與眾不同的回應,是我的一位好友給我的評價。
由于還有不少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我索性就把自己的體味稱為“棉香”,“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這“棉香”是中醫(yī)的叫法,事情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的胡話從未被揭穿過。倒有幾次,有人表示聽過這“棉香”。“棉香”在流傳了一段時間后,同事開始叫我“香哥”,蠻有趣的外號,老板也器重我,女朋友也找到了,我都開始考慮把它改作“福香”了。喂喂莫非是真的成為了“怪異”,不過不管怎樣,日子順風順水,托了這味道的福了,直到那個人出現(xiàn)。平凡的日子,可以說是日歷本中隨便翻了一頁出來。那天的前一晚,我又夢見了兒時小居的村子,小時候被寄養(yǎng)在了日本的親戚家,不記得那是90年代還是80年代,村子有神社,傳來悅耳的風鈴聲,流水轉(zhuǎn)動了翻車,和睦的鄰里,還有古手家的阿姐,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少有的清晰的夢境,從兒時開始我的夢境就一直模糊,這次卻格外清楚。鏡子中的我眨眨眼,有些蒼白和浮腫的臉,“奇怪啊”“明明沒有喝酒啊”,“大概是氣味的關系吧”一邊的馬桶回應“綿流,綿流”,噴頭和 刷子發(fā)出協(xié)奏,“綿香,綿流,腸流”,我頭一緊,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之后從床上翻了下去,徹底清醒。
再到鏡子邊上看自己的臉,沒有浮腫卻異常蒼白。把杯子中的東西一飲而盡后,異常的空虛感仿佛一張巨大的黑翼,將我籠罩。
我懷著和往常一樣的心情上班工作,嗯,直到這個毀了我20幾年和穩(wěn)定生活的人闖入我的世界,就像1840年的炮火,把我從某種幻夢中拉出。是的,我當然明白了,艾倫坡筆下的威廉,斯蒂芬金筆下的岡特,圣經(jīng)中的蛇,這些毀去他人珍視之物的東西,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不是嗎?
我與惡魔先生的第一次邂逅是在辦公室,那天很早的時候右眼皮就不停地跳動,暗示我有不得了的事要發(fā)生。
“你好,你好,我是這里的新人,以后還請多多關照”,他戴著能換面具般的假笑,一個一個的向我們打招呼,到我的時候,他的鼻子扇了扇,隨后忙用手扇了扇風,“好臭啊,這是什么臭味,好難聞”。我愕然的看著他,這個人是十幾年來第一個對我味道有正面或負面評論的人?!斑@是棉香味,你不習慣嗎?”我關切地問?!傲晳T不習慣什么的,這臭味怎么可能習慣呢。”他的詭笑變得深不可測,周圍人受他感染似的,都笑了,但那笑中多了什么,是厭惡嗎。我本來對自己構(gòu)筑的人際關系還有幾分信心,但還是不可避免的感到一種崩壞感,這違和的感受來自周圍人的反應,人們變得厭惡我。
不知怎地,我又想起了古手神社,古手家的阿姐在每年的綿流祭典上作為巫女舞蹈。但那到底是干什么呢?是鋤地嗎?畢竟日本也有尚農(nóng)耕地傳統(tǒng)。還是鋤些別的東西呢?那猙獰尖銳的鋤器,究竟是帶來豐收的寶具,還是……一些印象還在腦海中縈回,黑暗像巨大的坑陷,將我深埋。
電話響了,我知道是誰打來的,自從這事發(fā)生后,我就一直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我先想到了切斷電話線,后來又放棄了。接起了這個聒噪的電話,果真是女朋友打來的,想和我分手,“咦,也不是不喜歡你了,只是有些動搖呢!”她含糊的說。我問她,是不是和味道有關?“咦!什么,嗯,大概吧,也不能說沒有關系,有一點奇特嘛,好啦,別多想,只是暫時冷卻一下關系,拜” 我能透過話筒看見她扇風的手,我卻不能倒下,惡魔打算毀了我的生活,而我要堅持下去,保護我身邊的人,直到那時為止,我都是這么想的。
被我搭話的人總有一種困惑的表情,在我周圍的人會用手不自然的扇風,人們開始疏遠我就像疏遠一個病原體,我所渴望的世界,我的祈愿的世界,我所守護的世界,只因為這個人的一句話就崩壞解體。這是不可原諒的。最不可原諒的是,他迷惑了所有人,人人都把他當作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圣人,隨著我的一切的崩壞,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就像他偷走了我的一切。當然了,想想那蛇,想想岡特,心中的聲音告訴我“惡魔總會蠱惑人心,他一定會傷害那些不知情的人?!蔽覠o力地坐下,我到底應做些什么?心里的聲音總是知道答案“抹除他。”
白色的西服,沉重的鐘擺,如果手中拿的不是白玫瑰,而是紅玫瑰,大概會被當作婚禮吧。我回憶著這家伙平日里的不正經(jīng),差點笑了出來,到底誰會和這樣的家伙結(jié)婚吶,但微微的抽泣聲把我拉回來現(xiàn)實,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到現(xiàn)實的緣故,四周的一切格外清澈,黑白色的遺照,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相信他離開了,我們明明一周前還在一起暢談人生,一起享用添加了許多色素與調(diào)味劑的麻辣燙,我仿佛看見了死神鐵鏈在地面上劃過的痕跡,淋血的腸肚、猙獰的鋤刀、惡鬼的獰笑,腦海中走馬燈般的閃過幾幅畫面,這不是現(xiàn)實而是最真實的想象,來源于童年時對最詭秘處的恐懼與獵奇心理,綿流祭起源究竟是什么,一陣反胃,頓時伏在棺材沿上干嘔起來,同時潮水般憂傷與愛涌上心頭,弄不明白是憂傷的愛亦或是 愛的憂傷,我的淚水撕破眼角噴涌而出。“真可惜吶,年紀輕輕就自殺了?!薄翱蓱z吶,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找呢”我看見了,看見自己心中藍色業(yè)火隨著起伏的憎恨升騰?!笆撬悄菒汗?,他想,他想毀了我的生活,不,他已經(jīng)毀了我的生活。”眼中浮現(xiàn)的是他與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喂,一起回去吧?!蔽液荏@訝,那時剛剛從日本回國,周圍幾乎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干嘛找我?”“你說干嘛,他略傾了傾頭,嘴角咧開了一個弧度”“我說嘛,總找到地道的朋友了”我驚訝的看了看他,“而且你有一種很溫柔的味道嘛!”說著“去你的小黃書,這是Jump”“再說有一個給我?guī)д嫘↑S書的人也只有來自日本的你吧,多多指教哦?!蔽野咽种械穆嬋拥剿哪樕?,砸出來鼻血,說著“去你的小黃書,這是Jump”之后我們成了好朋友?!澳阌幸环N很溫柔的味道嘛?!边@句話沒由來的在我的腦海中回蕩,我仿佛想起了什么,浸血的腸肚,殺戮的渴望與心中的兇戾,使我喪失了最后一絲理智,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三個字不斷回蕩于腦海之中,“你當然要殺了他”心中的聲音告訴我,那就一錘定音了。我的臉上露出無可奈何和無可饒恕的神情,心中的聲音是否在冷笑呢?
之后,之后的過程我不想細說,總之,我找到他的住處,潛了進去,見到了手無寸鐵的惡魔,我要除去你,惡魔。他的照片仍掛在那里,就像沒殼的蝸牛令人惡心,“為什么認為我是惡魔,或許我是菩提也說不定啊”?!澳銡Я宋业囊磺校F(xiàn)在又想蠱惑無辜的人”“我沒有蠱惑任何人,我只是給了他們一個確切的方向,他們覺得你臭,就算你是香的,也沒有用處,究竟真正的惡魔是我,還是他們本身呢,我真的毀掉了你的一切嗎,還是你自己毀了自己呢,亦或是自己以為自己被毀了呢?”
這些問題,我始終未能給出答案,心中的自己吞噬了理智,只記得如櫻花般的血跡灑落卻遠比櫻花濃烈艷麗,我真心的失去了一切,是惡魔奪去的?是的,但究竟是真的是惡魔還是內(nèi)心的惡魔,我也無法回答。
陸警官細致的讀完了這篇手札,點上一支煙,銜在嘴角,“化驗報告出來了嗎?”“出來了,是那病,這家伙童年去過那村子,大概是當時染上的”。陸警官深深吸了一口煙:“竟然是撓脖子自殺,那就到了LV5了”,“平時沒什么征兆嗎”“平時一直都處于LV3左右”,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據(jù)同事介紹,他經(jīng)?;孟胱约河畜w味,卻說不上是怎樣的體味。陸警官砸了砸嘴:“這事得和日本警察廳聯(lián)系一下,向他們申請病原體血清,給這家伙公司的人注射,再給被殺者家屬一些慰問金,對上就報是精神疾病導致殺人,就結(jié)案吧。”“明白”陸警官又看了看那張女孩的圖片,十多年了吧,他也記不太清了,也該到了能戴胸罩的年紀了吧,他玩笑的想著。“好久不見了,雛見澤?!彼哉Z道,又點上了下一支煙。
當我再度醒來,我見到了地獄,地獄里的惡鬼卻寥寥無幾,我問其中一個“其他人呢?”他驚訝的看看我,又抬頭看了看,什么都沒說。我的脖子癢,我禁不住用手去撓,卻越撓越癢……
我終于想起了那個夏夜,綿流祭的夜晚,那時古手家的阿姐才十幾歲,給我講的故事。
(編輯·李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