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妍
我是一個影子。
其實這么說也不準(zhǔn)確,因為我一開始并不是影子,而是虛無中的一個存在。忽然有一天,我聽到有聲音問我:“你在做什么?”
我內(nèi)心茫然得如同從未有人踩過的雪地,怔怔地想了一會兒,然后答:“我不知道。”
聲音又問:“你從哪里來?”
我再答:“我不知道?!?/p>
聲音這時候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了,甕聲甕氣地問我:“你叫什么?”
我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一下,可什么也想不起來,就像什么都不曾存在過那樣。
“我不知道?!?/p>
聲音這下生氣了,說我不配待在這里,一腳把我踢出去,讓我找回記憶,再到他這里來報到。
于是我就成了一個影子。有的時候,風(fēng)吹過來,你盯著地上看,樹蔭像被打碎的流光那樣晃動,隨后,地上忽地躥出一道優(yōu)美的黑色弧線,你抬起頭,天空中并沒有飛鳥掠過,這個時候,你就能確定,那道陰影是我。
而最近我在跟蹤一個人。我晃了好幾年,終于找到他,他身上有種讓我熟悉的感覺。于是,我現(xiàn)在是他的影子。
少年的名字叫陳小曦,剛上初中,寄宿在親戚家里。他的眼睛和頭都很大,然而身體瘦小,看上去就像個大頭娃娃。
他在第一天被我跟上的時候,很機警地向后看了一眼。
“誰在那里!”他有點緊張,聲音像拉滿的弓,繃得緊緊的。
他當(dāng)然不可能看到我。他的目光就這樣穿透了我的身體,茫然地射到了后面的一根電線桿上。
這是個聰明而敏感的孩子。我在心里這樣評價道。
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毫無錯誤。陳小曦的成績非常好,基本上門門功課都是第一名。這得益于他的勤學(xué)苦練。每天晚上,他伏在課桌上,卷子上方塊字的油墨令夜顯得格外悠長,他就在一片昏黃的燈光里,捏著筆桿,好像可以永永遠遠地寫下去。我有幾次幾乎就要上前為他調(diào)亮那盞過暗的臺燈。可這個時候,我伸出去的手就會陡然縮回來——是啊,我就只是一個影子??!我只能在旁邊看著他,一看就是好久,久到讓我心頭發(fā)澀,仿佛之前有一千年,我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躲在他身后,看他垂著一顆大腦袋,認(rèn)真地做算術(shù)題。
但人無完人,陳小曦雖然是個罕見的自律小孩,卻有些郁郁寡歡。他的眉頭緊蹙,形成一個“川”字形,嘴唇是緊抿著的,一絲上揚的弧度也沒有。他不玩玩具,不看電視,甚至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關(guān)于沒有朋友這件事,我是一段時間后才發(fā)現(xiàn)的。
那天天氣陰沉,隆隆的雷聲滾在烏云里,發(fā)出野獸一般的咆哮。放學(xué)的時候,雨水終于像逃亡者那樣不要命似的從天上沖下來。
陳小曦因為做值日,走得很晚。不過他今天帶了雨傘,所以并不擔(dān)憂。他背著書包,手里握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是大人的式樣,幾乎有他半人高。他走到校門口,剛解開傘扣,噩夢就降臨了。
“陳小曦,這個傘,看起來還不錯??!”
話音剛落,一個高大的孩子一把奪走了陳小曦手中的雨傘。隨后,又有幾個笑嘻嘻的大孩子晃了過來。其中一個瘦高個說:“正好,我們都沒有帶傘,這個我們就借用了?。 ?/p>
陳小曦一開始垂著腦袋,聽到這句話,頓時抬起頭來。他的臉漲得通紅,原本就大的眼睛,此時更是綻放出逼人的光芒,“還給我!要其他東西都可以,只有這把傘,絕對不能給你!”
他像一只發(fā)怒的貓,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他二話不說,下一刻就像子彈一樣朝拿傘的高大男孩撲去??墒萑醯呢堖湓趺茨軘车眠^群虎?
男孩們哄笑著:“哈哈哈,就憑你?陳小曦?”
高大男孩一推,陳小曦就仿佛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那樣一屁股坐進了泥水里。冰冷的雨水砸在陳小曦的臉上,他握著拳頭,牙咬得緊緊的,雙眼通紅地瞪著那幾個男孩。這樣的神情,好像憤怒到了極點,又仿佛下一秒就要號啕大哭。
我哪里看到過陳小曦這個模樣?急得不行,恨不得化作實體,沖上去搶過雨傘,帶著陳小曦遠走高飛。但我只是一個影子,這可如何是好?
我四下打轉(zhuǎn),目光掠過一塊立在校門口的整理儀容鏡。此時恰好有一位男孩對著鏡子,正在端詳他新冒出來的青春痘。
我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沖進鏡子里,將自己長長的陰影幻化成一個猙獰的面孔。鏡子前的男孩起先沒注意到,后來他揚了揚頭,一愣,隨即五官便扭曲起來,大聲尖叫道:“鬼!鬼??!”
他什么也不顧地沖進了雨水里。男孩們面面相覷,最后將目光匯聚在高大男孩的身上。高大男孩仍然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可我卻見他禁不住用手蹭蹭褲縫,飛快地咽了一口唾沫。我露出一個壞笑,便又躥進鏡子里,對他做了一個鬼臉。
高大男孩的臉唰地白了,退了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才恍然驚醒,提起褲子哇哇叫著跑了。剩下的男孩見狀,不敢停留,紛紛扎進雨簾中。頃刻間,陳小曦的前方,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黑色長柄傘躺在濕漉漉的地上。
我跑到陳小曦身邊,一看,這孩子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我倒寧愿他又哭又鬧,然而他沒有,他從泥水里站起來,走過去撿起長柄傘,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最后終于松了一口氣,昂起腦袋,朝著虛無的空氣里說:“謝謝你?!?/p>
我左顧右盼,沒有看到人,不免緊張起來,陳小曦知道我的存在?但這怎么可能呢?
接下來的幾天,陳小曦沒有再試圖與我說話。我有點慶幸,也有點失望,也許心里有一部分的我,是希望能與陳小曦說說話的,在他危險的時候保護他,在他寫作業(yè)的時候看看他,愿望很少,僅此而已。這實在是太奇怪了,我向來無欲無求,但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漸漸蘇醒過來。
陳小曦的學(xué)校里是有體鍛課的。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的學(xué)生像出籠的小鳥一樣飛出教室,去操場上打籃球,去體育館里墊排球,去做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酣暢淋漓地流一頭熱汗。
但這是陳小曦最討厭的一節(jié)課。他永遠坐在教室里,如同亙古不變的史前植物那樣頑固。因為他沒有朋友,一個人是永遠不可能組成籃球隊的。endprint
這個時候,陳小曦坐在教室里,也先將功課放在一旁,他撐著腦袋,有的時候看《三國演義》,有的時候是《老人與?!?。
陽光灑在書的扉頁上,透明的寂靜在四周蔓延著。只聽陳小曦輕輕地問:“你在嗎?”
如果我有心的話,大概這刻已經(jīng)直接從嘴巴里跳出來了吧。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樣能夠回答他。
陳小曦倒一點也不害怕,繼續(xù)往下說:“你太笨了,藏在影子里也不老實。有的時候,我低頭一看,就發(fā)現(xiàn)多了一道陰影。慢慢的,我知道,那是你。”
我無話可說,他比福爾摩斯還智慧,我不知道為何有點驕傲。
陳小曦停了一會兒,指了指窗外投射進教室里的一片陽光,“如果你愿意與我說話的話,就在那里變幻一個1,不愿意的話,就變幻一個2。跟我說說話吧,我……有點寂寞……”他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聽到這里,我再也忍耐不住,立刻過去變了一個1。陳小曦睜大了眼睛,隨后露出了孩子氣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是存在的!”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得像新月,小虎牙歡樂地露了出來。他就是這個年紀(jì)最最普通的孩子,就是那個在操場上發(fā)瘋地跑一下午,然后和同樣滿身臭汗的小伙伴們一起摸遍全身的口袋,終于湊足了錢去校門口買冰棍和鹽汽水的孩子啊!
那天下午,他問了我很多問題,大多時候,我無法回答,但我能察覺出來他很開心,就像我一樣。
陳小曦看著運動歸來的同學(xué)們,忽然眼神變得有些迷茫。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他問得很輕,幾乎帶上了一點小心翼翼。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我是一個自己都不記得的虛無存在,我們兩人之間隔著明與暗,隔著虛與實,就算我答應(yīng),那個聲音會放過我嗎?我無法在陽光下變幻出代表否定的2,但我也沒法對他說謊變幻出1,于是我最后變成一只小鳥,在投影下來的樹枝上展翅高飛。
陳小曦這次沒笑,垂下眼睛,模糊不清地說了兩個字:“爸爸……”
爸爸?這兩個字把我的意識撞得支離破碎。有什么涌了進來,可只差一點,就只差一點啊,最后的那層紙沒有捅破,我又回歸到了混沌當(dāng)中。
陳小曦開始加倍努力學(xué)習(xí),也加倍沉默。我不敢與他說話,不是因為上次的事情,而是因為聲音來找我了。
聲音說:“聽好,你是不允許與他溝通的,你再跟他說一句話,就會立馬消失?!?/p>
我有點不服氣地狡辯起來:“我沒跟他說話,我一會兒變成1,一會兒變成2,只是這樣而已!”
聲音停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說:“你好自為之?!?/p>
聲音走了,我想他大概再次被我氣到了吧。
在那沒多久后,臺風(fēng)就來了。這個城市在夏天來臨前總是伴隨著過多的風(fēng)雨,仿佛在艷陽高照之前,就要把所有委屈的眼淚都一鼓作氣流個干凈。
陳小曦第一天出門的時候,刮斷了第一把傘,第二天出門的時候,又掀翻了第二把傘?,F(xiàn)在他別無他法,只能咬咬牙,從櫥子里拿出收藏好的黑雨傘,沖進了風(fēng)雨里。
自從上次那件事情后,陳小曦就沒再用過黑雨傘。我不知道這平凡無奇的雨傘里埋藏著什么,但對陳小曦來說,這顯然是無價的珍寶。
我晃蕩的幾年里,曾經(jīng)聽過“墨菲定律”,這是一種心理學(xué)效應(yīng),簡單來說,就是如果你擔(dān)心某種情況發(fā)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發(fā)生。
陳小曦放學(xué)后,第一個跑出了教室。他急急朝家里走去,走到一個公園附近,忽然有人粗魯?shù)剞怂幌?。陳小曦有了一瞬間的錯愕,隨后他和傘一起,摔倒在地上。
“把他的傘搶過來,陳小曦,我看你今天怎么裝神弄鬼!”
是那個高個男孩!他說著,往前邁了一步,便抓住那把黑傘。
不!我吶喊著??赡且豢?,一切都慢了下來,細(xì)密的雨水化成一顆顆水珠子凝在半空中,陳小曦的手緩緩朝傘的方向伸去,瞳孔收縮著,我看見,絕望就如同閃電那樣劈開了他的面孔。
而下一刻,我忽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嗖的一聲,便被吸進了雨傘里。無數(shù)的光點蜂擁而至——我看到了我光腳抓泥鰍的童年,因為考試而煩惱不已的青年,還有長大后從懵懂直至邁入婚姻的殿堂,然后一切都如同年久失修的城墻那樣不斷往下剝落,妻子因為難產(chǎn)而死,只剩下我和我們的孩子,陳小曦。
視野明亮起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人形。那是一個雨天,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狂風(fēng)驟雨的雨天,而是更加溫柔的,春天里的雨天。
我牽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他柔軟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昂起頭來問我:“爸爸,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我很溫柔地看著他:“小曦,爸爸很想告訴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但爸爸不想騙你。你長大了以后,會飛向很遠的地方,但爸爸老了,飛不動,只能在你的背后望著你。但是爸爸答應(yīng)你,爸爸會一直在你的身后?!?/p>
這話對于陳小曦來說,顯然太過成熟。他咬著手指,半天也沒能理解,最后指著遠方說:“爸爸,我想吃冰激凌!”
后來,一場大病降臨在我身上,我到了虛無里,成了一個影子。
一切緩緩遠去。
不知何時,聲音響了起來:“你現(xiàn)在可以跟我走了?!?/p>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第二種選擇了嗎?”
聲音說:“有,你跟他說一句話,然后就可以魂飛魄散?!?/p>
聲音開始陰森森地詭笑。我打了一個巨大的寒顫。
不過很快,聲音再次開口:“不跟你說笑了。你其實還有一個選擇?!?/p>
“選擇?什么選擇?”我變得激動起來。
聲音說:“你可以化作他身邊的影子,普普通通的一個影子,而不是現(xiàn)在能與他溝通的這種。作為代價,你無法再游蕩在世間,無法再回歸于虛無,僅僅成為一個影子,與他如影隨形?!?/p>
我?guī)缀鯖]有考慮,立刻虔誠地回答:“我愿意?!?/p>
聲音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回答?!?/p>
我感到有什么穿透了我,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仿佛有人將黑色的薄紗,罩在了我的雙眼之上。聲音說:“你現(xiàn)在有時間用原形跟他說一句話?!?/p>
我被推了出去。雨水仍然靜止在半空中,那些高大的孩子們沖向雨傘,而陳小曦坐在雨水里,臉上驚愕而憤怒。
我走過去,拍了拍陳小曦。陳小曦一凜,他可以動了。他看到我,先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他就哭了。他撲進我的懷抱,不是那些委屈隱忍的哭泣,而是放聲大哭,和他出生的那天一樣。
“爸爸,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我聽到聲音嚴(yán)肅地對我說了一句:“抓緊時間?!?/p>
于是我雙手握住陳小曦的肩膀,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陳小曦,你快去交個朋友吧!”
陳小曦顯然沒有料到我會說這句話,一時愣在原地。于是我摸了摸他的頭,語氣軟了下來,“勇敢去飛,小曦,記住,每一個愛你的人都在你的身后,他們可能僅僅是你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但是只要你一回頭,就能夠看到他們……”
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說,但已經(jīng)不行了,眼前的暗幕落了下來,我知道,到了我該謝幕的時候。
片刻之間,一切再次活動了起來。
雨水打在陳小曦的臉上,是夢嗎?不,這一切一定都不是夢。陳小曦的身體忽然涌起了力量,他大喝一聲,兇狠地沖上去,撞翻了高大男孩。
陳小曦與男孩們滾在泥巴里,成了幾只大泥猴。后來,他們都累了,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誰“噗嗤”一聲,指著旁邊人的臉先笑了起來,笑聲一個接一個,傳到天的另一邊。
高大男孩支支吾吾地說:“陳小曦,對不起?!?/p>
陳小曦扭頭看向自己的身后,他的手落在背后的陰影里,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第一次真正地展開了眉頭:“沒有關(guān)系。”
高大男孩后來成為陳小曦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不過,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