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這里,從盒子里取出兩只泳鏡。它們往往不會有什么瑕疵,倘若有,就會被遺棄到另外的盒子里。這項工作只需眼睛、雙手、一丁點兒注意力。
能把我們比喻成什么?機(jī)器人或螺絲釘都太俗套了,盡管很貼切。
我不打算再思索那些詩句了,今天有其他事情。今天非比尋常。沒人說話的時候,能聽到遠(yuǎn)處機(jī)器發(fā)出的咔噠聲。幾乎總是沒人說話。我們低頭盯著那些一模一樣的泳鏡,在車間主任匆忙趕過來的時候,徒勞地加快動作。
“好了,”主任不過二十歲,是廠長的侄女,她說,“他們來了,趕緊過去。”
我們心知肚明地放下那些泳鏡,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分組排隊下樓,去和那些人見面。這樣的事情在放寒暑假的時候經(jīng)常會發(fā)生,能讓人名正言順地閑聊著偷一下午的懶……我們是表現(xiàn)最好資歷最老的那群女工,有權(quán)享受這樣的偷懶。
明月,你走在最前面。一路扶著樓梯扶手,所以走得很快。我就跟在你后面,覺得你走得太快了。我小聲喊著你的名字,而你并不理我。前面的人有些回頭看了,但你并不理我。真奇怪,明明只是懷了孩子,我就已經(jīng)能從你身上聞到一股奶香味了。這股味道從溫?zé)岬能|體上滲出來,把你整個包圍了進(jìn)去。從背后看你還是那么瘦,你的腰部那么苗條,不像是懷了孩子。從背后看你自己還是一個孩子。
明月,我故意走得慢一些,走在你身后,這樣我們可以一起接受那些人的采訪。我會說很多你早就知道的事情給他們聽。
常常有人來工廠里采訪,今年就有過三次。婦女節(jié)的時候,那群自稱“小綠葉”的人,跑到廠子里來,扛著攝像機(jī)來拍節(jié)目。他們選了我們在鏡頭前說話,因為你很好看,而我不畏懼。他們問了各種無濟(jì)于事的問題,得到了各種心滿意足的答案。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我注意著你。我很久都沒站得離你那么近了,自從你未婚夫把我打得摔倒在地上。那時我把旁邊放泳鏡的盒子撞翻了,發(fā)出可怕的嘩啦聲,幸好泳鏡們沒有損壞。那時很多人在看我,但是她們一句話不說。她們會說很多話,無休無止地議論。那時她們一言不發(fā)。
他的力氣其實不大,是我自己太容易摔倒了。那時我非常想要受傷害,想要用這種痛苦來對抗那種痛苦。就好像想要工廠的機(jī)器聲音更大些,用這種轟鳴來對抗人們閑談時的轟鳴?!靶【G葉”拍了很久的節(jié)目,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拍完,拍完了會不會有人看。我常常覺得自己就像是標(biāo)本,把過往生命干巴巴地展現(xiàn)出來……裝作一切很重要。
今天會議室的溫度很低,空調(diào)已經(jīng)提前開了。
“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在做暑期實踐?!蹦莻€姑娘總在扶自己的眼鏡。她自己知道這件事嗎?眼鏡腿內(nèi)側(cè)印著紅色花紋,讓這副眼鏡看起來很貴。可是什么樣的人才會注意到眼鏡腿上的花紋?什么樣的人在眼鏡腿內(nèi)側(cè)都要印上花紋?
她沒注意到我在想什么,只是低頭繼續(xù)翻看那張打印紙。如果足夠耐心的話,我能倒著認(rèn)出那些鉛字,提前思考著要給出怎樣的答案。
“……這次是想了解工廠對女工權(quán)益的保障,比如孕期是否享受優(yōu)待?!?/p>
“孕期?”你問,沒聽明白。
“就是你懷孕的這段時間。他們什么時候給你放假,工資上會不會有什么保證?”姑娘慢條斯理地重復(fù)著問題,她看著自己手上的紙,一項項地按順序問下去。她知道你懷孕了,別人肯定告訴過她,對吧?
你伸出舌頭輕輕舔過嘴角,就好像在思考。我知道你什么都沒有想。
你說你不想結(jié)婚,明月。在你最年輕的時候,你最害怕疼痛?,F(xiàn)在你二十三歲,害怕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未婚夫的母親在二十歲就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了,這些孩子在老家長大,然后來深圳和父母團(tuán)圓,一切都很順利。你拖了那么久,吵了那么多架,而他只是為了你的漂亮所以能忍住不分手。你不想結(jié)婚,因為結(jié)了婚就要生孩子的,你怕疼。
她們都是這么告訴你的。非常疼,會流很多很多血。不知所措的時候你總會問我,總會征求我的意見,可是這次我也一無所知。
“太疼了?!蹦銜@氣,然后這樣說。你睫毛在發(fā)抖,在眼睛下面抖落淺淺的陰影。你很困了,但還睡不著,只是側(cè)過身子來看著我。太疼了。雞蛋每斤便宜三毛錢,太便宜了。花裙子每條二十元,太貴了。她們沒有那么認(rèn)真地說太疼了,但你那么認(rèn)真地相信,就好像你已經(jīng)在提前承受那種疼痛。
我能做什么呢,明月。除了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很柔軟,并不涼。只握住一會兒我們的手心里就開始出汗,你忍耐了一會兒,為了對我的安慰表示感激。在汗出得更多之前,在你把我的手甩開之前,我就把手放開。
“工廠里有過宣傳,具體安排不太記得了?!蔽艺f。然而那個姑娘沒有再問下去,她還在等你回答。你什么都不說,你不會應(yīng)付這種問題。
你什么都不會,親愛的明月。你想要去美發(fā)店,想要去學(xué)美甲,想要攢點兒錢,然后去做那些好看的工作。能看到好看的發(fā)型,好看的指甲,你說沒有女孩子不喜歡好看的東西。你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信誓旦旦地聲稱??赡闶裁炊疾蝗プ?,除了懷孕。
就連懷孕你也并不擅長。
我能聞到你身上的味道。明月。
你是不是又在流血了?我能聞到那些圍繞在你身邊的腥氣,帶著絲絲甜味。懷孕后你那么劇烈地嘔吐。第一次流血的時候你驚慌失措,被他送到了醫(yī)院里,而那里的醫(yī)生宣布是先兆流產(chǎn),不解釋地給你開了很多藥。他們說那些藥對你有好處,盡管讓你昏昏沉沉。
懷孕后的你截然不同。這并不像走樓梯,一步步走上來,平穩(wěn)有序地變化。這像是大夢初醒。有時你很少說話,只是坐在眾人之間,用眼睛看著、判斷著。你小心翼翼地露出傲慢神色,就像對什么都不在意。
你微微昂著下巴,從竊竊私語的人面前走過。你走得很慢,誰都能看清你小腹上的凸起。那是你最驕傲的東西,你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來,像是又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十六歲。有時你開始和別人吵架,像十六歲。
你說我在嫉妒,明月。再一次精確無誤。即便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何要嫉妒。
那個戴眼鏡的女學(xué)生沒有等到你的回答,只好繼續(xù)問下去。endprint
“你們都什么時候來的工廠?”
我十七歲,你十六歲。
你那么干凈,那么好看。你洗臉的時候都不用洗面奶,可永遠(yuǎn)都那么白,皮膚細(xì)膩到看不出毛孔也看不到汗毛,就好像你從來也不會出汗。
廠子里的女工都一茬茬地來,可是再年輕水嫩的人也沒有你好看。你來的時候剛剛中專畢業(yè)。那時候你的臉還嘟嘟地圓,幾年后漸漸出落了尖下巴。你在廠子里呆了七年,從什么都不懂到已經(jīng)能管理那些新入廠的員工。你的臉看上去永遠(yuǎn)不夠成熟。
而我比你多念過一年高中,明月,在我母親死掉之前。我坐在她的病床前,邊照顧她邊背課文,見到過你的名字無數(shù)遍,“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你的名字那么好聽,就像你注定了要成為孕育神靈的圣女。你自己也相信了,對吧?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在月食那天懷上的孩子。是他故意設(shè)計好的。你們在樓頂上看了很久的月亮,然后無拘無束地糾纏在一起,那里很黑,沒有什么人,像你這樣怕黑的人心跳會變得很快,更何況還有酒。他們想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你未婚夫,你未來的婆婆。雖說未婚先育是件挺麻煩的事情,但畢竟之后結(jié)了婚拿到生育指標(biāo),事情也都好說。
他們是這么跟你說的,對吧?在月食那天懷上的孩子是圣人,聰明、富貴,能幫一家人過上好日子。這是種古怪的說法,我在網(wǎng)絡(luò)上查過,什么都沒有。
“你們住哪兒?”
“工廠宿舍。我們之前是室友?!?/p>
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住在一起了。起初,是下班后我看見他在門口等你。你們彼此相望,你移開視線的時候眼神閃爍,而他依然看著你。我記得你回望。你回望,而他紅著臉轉(zhuǎn)身向另一邊。我看到了太多東西。
后來,你們常常出去散步,就好像有什么話非說不可。后來你就搬出去和他一起住了。狹小擁擠的房間,離工廠也并不遠(yuǎn)。你收拾好行李,不過是兩個紙箱子,他一下子就都搬走了。你說再見,還幫我關(guān)上門。
后來有一天你偷偷跑了回來,在懷孕兩個多月之后。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有人在敲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起初我以為是隔壁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蛘呤菢窍掠謥肀硎静粷M,在房間里洗頭發(fā)很容易把水灑出來滲到樓下:我要用電暖壺?zé)?,把頭發(fā)浸到塑料盆里。我把燈關(guān)上裝作已經(jīng)睡了,可門外還在響。我才明白是你。
“我回來了?!蹦阏f。
我低著頭,一滴水從我的發(fā)梢落到地面。又一滴。我盯著它,有些難過。難過就像晚上的月光一樣,不知不覺籠罩了我們。不積累,不強(qiáng)烈也不消退,就那樣籠罩著。
你的臉好像重新圓潤了起來,看著年輕了些。那些過往經(jīng)歷在你臉上留下的痕跡消失了,你的憤怒與冷漠也消失了。你凝視著我,毫無防備地站在門外。月光照在你身上,你像是正在行走的影子。
我側(cè)過身,讓你悄無聲息地溜進(jìn)屋子里。我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你輕盈得像一個鬼,輕盈得不像是懷著孩子。
你喝了我杯子里的水。你回到我們的床上,躺下來閑聊。我們能分享的只有那些往事,躺在你的位置能看到床邊的風(fēng)鈴,你說那時候我們真是精力旺盛,白天在工廠里呆上一整天,晚上卻還是有時間出去逛街,買些好看又便宜的物件。我們和朋友出去唱歌,喝很便宜的啤酒。為了團(tuán)購到價格最低的KTV包間,走一個多小時的夜路。
我看著那沒拉上窗簾的窗戶,月光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來自另一個世界,荒蕪而遍地巖石。我們都在回憶曾經(jīng)那些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刻,就像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老人。那時你還不認(rèn)識他。在夏天的時候我們連風(fēng)扇也舍不得開,各自在涼席上縮成一團(tuán)。我們有時在晚上出去,有時只是呆在房間里,這都不重要。
你說等你生完孩子我們可以再去逛街和唱歌,吃很多水果,手拉手去看電影?;蛘咴龠^得久一些,我們可以去你老家那里玩,在你談?wù)撨^上千遍的小河里游泳。
我點頭,盡管我知道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月光漸漸暗淡下來。
你在月光中睡著了。
我用手指拂過你的側(cè)臉,幾乎是拂過你的側(cè)臉,皮膚溫暖而光滑。還有你的頭發(fā)。你的汗水。我盯著你看了很久,我盯著你看過很多次,只有這次你醒了。
你的眼睛很大,很遙遠(yuǎn),黑漆漆,跟月亮完全是不一樣的顏色,但就是讓我想到了月亮。一雙手把我推開,一雙手艱難地在床頭摸索,你抓住放在那里的塑料袋,嘔吐。
你總是在嘔吐。在工廠里的時候,隔著那么遠(yuǎn)我也能聽到你的咳嗽聲,惡心導(dǎo)致的喉頭發(fā)癢。你的聲帶在顫動。你什么都沒有意識到,重新入睡。
你不讓我把窗簾拉上。月光讓我們的房間變成了白色,什么都能看得清楚。你沒有睡著,眉毛之間有著細(xì)小皺紋。從你的頭發(fā)上面,我仿佛聞到了月亮的味道,一顆大小適中的行星,所有灰白色的巖石。堆積了幾個世紀(jì)的灰燼。
你喊過我?guī)状?。?dāng)我試圖扶你起來,給你紅糖水和姜片的時候,你說:“不?!?/p>
我以為你做噩夢了。我錯了。你只是很疼?!安?,我不走了?!蹦銓ξ艺f。
我只是看著你,好像又看到了深圳的一部分。至少是那些不夠明亮和熱切的部分。那部分的深圳從來也不會黑下來。從日出到日落,天空都被燈光映成橘黃色。我們買了很厚的窗簾,沒有用。
我不會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但你會。
那個姑娘很快問完了問題。她問得很快,但我們回答了很久。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其他小組也逐漸結(jié)束了訪談,于是我們也不再說話。排成隊,重新回到那些機(jī)器之間,你還是走在我前面,手指緊緊按在扶手上。
我的頭很痛。嫉妒是一種固態(tài)的情緒,從血液里凝固,像六個月的胎兒那樣蜷縮在我腹中,在一次次心跳中越來越沉重。我跟在你身后,這次沒有奶香味了,只有你衣服上的濃重味道,像是熬化了的紅糖加上酸兮兮的紅棗。
我們老板,那個新加坡華人,喜歡在樓梯上貼“人之初,性本善”。在樓梯旁邊的墻上寫著一些“信望愛”,圣經(jīng)里的話,講得更通俗些??赡苁撬粔蛎靼?,也可能是他擔(dān)心我們不明白。你站在“人之初”下面,停了會兒。什么東西在最初的時候都很好,無論是人,還是我們相遇這件事。endprint
我本以為事情會更好些。我終于愿意妥協(xié),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
你只是停在那里休息了一會兒,就繼續(xù)走了,走得比剛才更快些。于是我離你越來越遠(yuǎn)。
你坐回到最里面的工位,我能看見你的手。只是手。你的動作不再流暢,有那么幾次甚至停下了,仿佛正盯著手里的泳鏡,看,或者思考。
或者你累了?;蛘呶覀兩砗蟮臋C(jī)器太吵了。它們并不大,只是總在嗡嗡作響,自動地靈巧運行,像一只只怪物。怪物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能聞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可能是加熱后的硅膠。這些味道或許有毒,只是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也看不到后果。
有毒的。原料。氣味。工廠。生活。你。
“好了,”車間主任說,“下班了,結(jié)束了,完了?!敝挥性诟械絽捑氲臅r候,她才會把同樣的意思反復(fù)說上很多遍。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跟他說話。
你走向她。你請假,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你終于決定要請假。機(jī)器嗡嗡作響,可是所有人都能聽到你的聲音。我能聽到。
很久之后有人來找我,明月。記者或編輯。他們說有個工人詩人死掉了。我去網(wǎng)吧里查過他,他在博客里寫著:“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我只看了一眼就把頁面關(guān)上。我不愿意想到你,至少不愿意總是想到你。一個詩人死掉了,他們需要新的詩人,所以來找我。
所有人都知道我會寫詩。明月。多半是因為你總在這么說,夸我是很有才華的詩人。其他人根本就沒讀過我的詩歌。他們以為自己讀過但忘掉了。
也有些人在找你,明月。比上次的少一些,但是帶著攝像機(jī),大概想要拍攝你。你未婚先孕了,你年輕又好看,你畏畏縮縮,充滿恐懼,然而知無不言。你是最好的拍攝對象。
車間主任,那個小姑娘,和他們解釋你不在工廠里了。她解釋了很多遍,那些人也不厭其煩地問了很多遍,以為你是打算回老家去生孩子。于是她終于說得明白了一些。
我還記得他們的表情。就像是我把那些不合格的泳鏡拿去處理的時候,監(jiān)工的眼神。他們知道這種事情總會發(fā)生的,他們感到惋惜,僅此而已。
沒有什么孩子,明月。
“葡萄胎”,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又是晚上?!捌咸选边@兩個字在你柔軟干燥的嘴唇上吐出來,任何人這樣發(fā)音的話都會唾沫橫飛,可你不一樣,你口干舌燥地跟我解釋,就好像正在發(fā)燒。你的身體離我很近,很熱,像是在燃燒。而我就像是離火焰太近的蠟燭那樣,隨時準(zhǔn)備化掉。深圳在這個時候很熱的。
“葡萄”。在你的方言里,這兩個字有著很奇怪的讀音,你試圖把它寫下來,但是這個房間里只有我寫詩歌用的圓珠筆和本子。你舍不得在上面寫字。你摸出手機(jī),把它輸在發(fā)送框里給我看。你沒有怎么解釋,但你知道我會去查資料的,我會知道那是“妊娠后胎盤絨毛滋養(yǎng)細(xì)胞增生”,間質(zhì)高度水腫,整個宮腔充滿大小不一的水泡,水泡間相連成串,形如葡萄。
沒有胎心,沒有胎動。凡你所期盼的,什么都沒有。
你覺得醫(yī)生在騙你。你從前不信自己懷的孩子很重要,或者說,還有那么一點兒半信半疑。現(xiàn)在你完全相信了,這是精心布置過的陰謀。你側(cè)躺在屬于你的那半邊床上,用手捂著肚子。你不積攢錢,像你的未婚夫和婆婆那樣。你也不像我這樣積攢字句。你積攢恐懼。
你帶著你的恐懼逃了出來。
你想要回家,你的生活分為兩部分,僅僅分為兩部分,最好的那一部分留在十六歲之前,有著稻田和果園的味道。你早就知道我們誰都回不去。你安靜地坐在我旁邊,背部挺直得就像是正在被表彰的模范員工。你不希望我送你回去,回到那個全是消毒水味道的醫(yī)院,那里一切都是白的,比月光白得多。但我總要給他打電話的。你在哭。你懷孕四個月了。
我輕輕地?fù)徇^你的鎖骨,從上面擦掉淚水。我想起了月亮,想起了很久之前的生活。那時候我在念書,每天都要走半個小時的山路到學(xué)校,那時候的月亮很大、很亮,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墒悄銢]在看我。你看著窗外的天空,比月亮更廣闊也更單調(diào)的天空。
我覺得自己心里的情緒成了一根線,開端是你,終結(jié)也是你。亂糟糟地糾纏起來,但只要抓住某端輕輕一拽,我整個人就會全都散掉。這樣的時刻很安靜,只能聽到你的呼吸聲,以及你淚水的濕潤。這樣的時刻讓人變得荒唐,我們總是因此而貪婪,想要這種感覺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我們會欺騙自己說,類似的時候?qū)匦鲁霈F(xiàn),而接下來的生活也不都是無趣而悲哀。我們總是不想承認(rèn),生命中最好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
他這次溫柔了些。
盡他最大努力地溫柔,對你。他也沒有再打我,還說了再見。他說再見的時候你附和著,沒有回頭地走到了走廊上。我關(guān)上了門,還是透過門上的貓眼看你,你走得很慢。
我去醫(yī)院看過你,明月。我走樓梯,一層層地在那個醫(yī)院里逛游。走廊上都擺滿了彈簧床。那些失去一只手或者一條腿的人,工傷,他們的工廠里更重要的機(jī)器,生產(chǎn)比泳鏡更重要的東西。我走了很久才找到你。
他們給你買了些補(bǔ)品,有著精美的紙盒包裝。你說,嘗起來就像是熬化了的紅糖。你都吐了出來。他母親對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抱怨這種浪費。所有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我給你買了你喜歡吃的餅干。吃這么多東西你會胖的,懷孕你會胖的,胖了會顯老,你離十六歲越來越遠(yuǎn)了……可你為什么不在意?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無胎兒及胚胎組織。不僅是孩子,連人也沒有保下來。
在閑談的時候沒人談?wù)撃?,明月,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們不經(jīng)討論就承認(rèn)了這樣一個事實,是孩子的命太硬,克走了你的。
我不知道該對此作出什么評判,只感到臉上陣陣發(fā)燙,太陽穴也一抽一抽地疼起來。我低著頭看自己手里的筆。我還在寫詩,字歪歪扭扭。我分揀了太多泳鏡,手指又酸又脹,還在微微發(fā)抖。人們?yōu)槭裁匆谒锉犻_眼睛?
他母親很傷心,但沒什么好怕的。這么年輕,帶孩子的時候什么都能干,家務(wù)也不用擔(dān)心。她總會找到兒媳的,總會有一個更好的大胖孫子。她像兇手那樣無所畏懼。endprint
這會讓你聽起來更偉大嗎?明月,是個為了虛無的孩子而貢獻(xiàn)出生命的母親。你在疼痛,而我在嫉妒,你告訴過我一切都會結(jié)束的。但是它沒有。你是個騙子。兇手。受害者。
你永遠(yuǎn)都是了。
因為沒出嫁,你的骨灰只能放在老家的祠堂。沒有溫暖而濕潤的土地能把你擁抱在黑暗里。你的未婚夫因此而痛苦?;蛘咧辽?,那天晚上他因此而痛苦。
他像你那樣敲門,明月,不守規(guī)矩地敲門。喝醉了酒,就像騙你懷孕的那個晚上。我以為他會打我,就像得知我勸你去流產(chǎn)的那天。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把你放回來的幾件衣服拿走了。他還把我積攢的字句拿走了,可能扔了,或燒了。在我用杯子里的水潑向他之前他還在叫嚷,但他最后還是走了,明月。沒造成什么損失,也沒知道什么不該知道的事情。那天晚上依舊有月亮。
深圳從沒有因為月光的籠罩而變得明亮,它總是更加陰郁。天空從未有過的低沉,月亮就垂在我們的指尖。“手可摘星辰”,詩里是這么說的。而月亮?xí)紵?,沒人敢碰它。
明月,我本來以為事情會更好些。我已經(jīng)把那些字句發(fā)表到了網(wǎng)絡(luò)上,盡可能張狂而非謙卑,就像任何一個易于受操控的、對一切感恩戴德的女工人。
他們告訴我說,不行,不能讓商業(yè)化炒作破壞掉詩歌原本的斗爭性與階級性,不能讓我憑借詩歌就背叛自己原本的境遇。他們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詞語,我記下來一個個去查,然后明白他們是對的。沒有錢,沒有新的工作。我還是要留在這里,處理泳鏡,或者去往別處,處理泳鏡之外的什么東西。
可我已經(jīng)累了,親愛的明月。我的辨別力和你一起死掉了。我不能看出這個泳鏡和那個泳鏡有什么區(qū)別,哪個是劣質(zhì)品,哪個完美無缺。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游過泳,即使他們叫這里“流水線”。光陰如流水,有潮汐。
我出了很多差錯。那個監(jiān)工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出了差錯,也知道為什么。她叫我回來休息,這周。這周會沒有工錢。她大概開始嫌棄我了,隨后會找到借口把我開除掉。
從來只有你不會嫌棄我,明月,哪怕我出了什么問題你也不會嫌棄,我,和我寫在舊本子上的詩句。我相信那是詩歌,明月。有一段時間,你也相信。你聽我讀它們給你聽,你喜歡,或者你不喜歡。這就是它們存在的一切意義。被你聽到。
今天我還是沒有拉窗簾,所以睡到一半的時候會被月光喚醒。我的枕頭濕漉漉的,讓人很難受。我把它拽到了那邊,空的那邊。
在你搬走之后,很久都沒有人搬進(jìn)來?;蛟S他們覺得我為企業(yè)文化做出了貢獻(xiàn),所以愿意給我小小的優(yōu)待。你的東西搬得并不干凈。還有幾個衣架擺在了我們唯一的小柜子上,你放在那里的,可能是不要了,也可能是打算送給我。
我哪有那么多衣服。明月,我哪有那么多不值得的東西。我也沒有多少能拿出手的詩歌,但是在明天就會有很多。因為這是屬于你的夜晚,因為我坐在床上,倚著光禿禿的石灰墻,手里拿著筆。他們很喜歡我的詩歌。他們會再來的,而我會再次忍受,即便他們會讓我想起你。為了單人間。
我們的房間方方正正的。三分之一的位置塞著那張雙人床,只能塞得下雙人床。椅子上散放著衣物,電扇嗡嗡地轉(zhuǎn)著。這里太狹小了,哪怕對我一個人來說也太狹小了,我們之前是怎樣合居在這里,猶如擁有整個世界的空曠?我們安然無恙。像孩子那樣蜷縮在自己的床上,安然無恙。至今安然無恙。
修新羽,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死于榮耀之夜》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