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美隱惡的“藝術”

蘇露鋒

近年發(fā)掘的西漢海昏侯墓，將劉賀這位幾乎被歷史遺忘的皇帝，曝光于世人面前。劉賀在位僅僅27天，就被廢黜。普通的歷史年表，幾乎見不到這位皇帝一絲一毫的行跡。在《漢書》等基本史籍中，對他的記載，在一些關鍵問題上模糊不清。而廢黜劉賀帝位的黑手——大奸大惡的霍光，卻以大忠大賢的形象留存于青史。何以如此？

漢武帝在冊立劉弗陵為太子的同一天，指令五位大臣輔佐少主，外戚出身的大將軍霍光為首輔。漢昭帝劉弗陵二十來歲就去世了，沒有子嗣，漢武帝的另一個孫子劉賀被推上帝位。劉賀被廢，接位的是漢武帝的曾孫劉病已，即漢宣帝。在廢與立的過程中，霍光起了主導作用。

后世史書講到霍光輔政，多是褒揚之詞，其影響最為深遠的，則屬班固在《漢書·霍光傳》中將霍光與輔佐周武王的周公和輔佐商湯的伊尹相并比。實際上，霍光在昭、宣兩朝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挾持幼主以號令天下，完全不能與周公、伊尹同日而語。

霍光先后設法除掉了另外四位輔政大臣，自己獨擅朝綱，昭帝只是擺設而已?；艄庥①R，也只是把他當傀儡。誰知劉賀竟然頭腦發(fā)熱，真的做起皇帝來。他不僅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冒犯霍光的權威，而且著手調整宮廷禁衛(wèi)兵馬，企圖掌管要害部位?；艄鈸屜认率?，廢除劉賀剛剛登上的帝位。

與劉賀相比，新皇帝劉病已的輩分又降低一輩，這顯然更利于霍光控制朝政，而宣帝劉病已長養(yǎng)于民間，沒有政治勢力作根基，同樣也更容易擺布。從表面上看，似乎很容易再重新造就一個合乎霍光理想的傀儡皇帝。

霍光對初入皇宮的宣帝防范甚嚴，令太后一直居住在皇帝居住的未央宮內，對其加以震懾和監(jiān)督。后來，為防止太后反遭宣帝控制，霍光安排太后回到長樂宮中，并派自己的人在此守衛(wèi)。漢宣帝即位以后，幾乎沒有表現出任何控制權力的欲望。

霍光心里仍不踏實，為了試探虛實，在宣帝即位的第二年，霍光做出了“歸政”的姿態(tài)。主弱臣強，宣帝只能是“謙讓不受”。霍光當時滿意地看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廢黜劉賀所造成的威懾力，足以讓宣帝清醒認識到自己所處的地位，其獨擅朝政的局面根深蒂固，似乎已經無法動搖。為了進一步鞏固權位，霍光的妻子竟然買通醫(yī)官，殘忍地毒死了皇后許氏，然后將自己的女兒立為宣帝皇后。事后霍光批示，對醫(yī)官不予追究。

然而，霍光大大低估了宣帝的能力。宣帝與生長于皇宮王室而不知世事的昭帝、劉賀完全不同。長期的民間生活，使得他明白世間奸邪，吏治得失。同時，他又很好學，有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他能夠理智地審時度勢，妥善處理和霍光及其黨羽的關系，完全有能力破解霍光那一套操作權術的手腕。但宣帝十分清楚，面對這種局面，輕舉妄動，只能重蹈劉賀覆轍。他要做的事情，只是耐心地等待時機。

更為重要的是，霍光廢黜劉賀帝位的合法性，與宣帝登基做天子的合法性，這兩件事一體相連。換句話說，就是宣帝繼承大統(tǒng)的合法性，是以廢黜劉賀帝位的合法性為基礎的。宣帝心里明白，否定霍光，就是否定自己。

直到霍光死后，親政的宣帝才開始逐步清除霍家勢力。他盡管內心對霍光其人深惡痛絕，表面上卻不“全盤否定”，還繼續(xù)加以尊崇，更不對其家人趕盡殺絕。宣帝特別贊譽霍光的功績在于“定萬世策以安宗廟”。這樣還不夠，宣帝又親自動筆撰寫詩歌予以贊頌。并將股肱大臣的畫像掛在麒麟閣，供大家學習瞻仰，依然以霍光居于首位，而且其他諸臣都署官爵姓名，只有霍光不署名，稱“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以示獨尊于諸臣之上。宣帝為了彰顯霍光的功績，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段”，可謂煞費苦心。

后世不少史家依據宣帝的“證詞”，而把霍光寫得光彩照人。殊不知，虛美隱惡，陰陽兩面，是古代統(tǒng)治者慣用的操縱手段和統(tǒng)治藝術，洞幽察微的史家竟也被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