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草語（四題）

羅芹仙

你可曾遇見婆婆納

一

這是一個偏僻的山村，寂寂寥寥地默坐在半山上，只有十來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住著。桃花開在塌屋旁，綠藤纏在殘墻上，青草長在荒徑邊，春天在這里似乎成了一位被打入冷宮的妃子。

心緒被幾絲莫名的傷感沾染，漫無目的在村里的小路上穿行。在一堵頹廢的墻腳下，看到了一大片密匝匝的藍色小花，繁星似的綴滿了一角綠色的天地。忍不住被吸引了，蹲下身子細細地看。這花兒那樣小，還沒我的指甲蓋大?？捎质悄菢泳拢钠男蔚幕ò甑崴频恼归_著，每片花瓣上都均勻地分布著一道道深藍色的豎紋，像精心描畫過一般；花朵中間一小圈是白色的，長出兩長一短觸須一般的花蕊來，兩根長花蕊火柴那樣頂著兩個小黑點，像眨巴眨巴的小眼睛。乍一看，一朵小花就是一張可愛的小臉蛋，正沖著你頑皮地笑呢?？粗粗?，仿佛間這一大片小花兒又成了一群調皮的藍精靈，全都活了，正在唱著“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它們齊心協(xié)力開動腦筋斗敗了格格巫，它們唱歌跳舞快樂又歡欣……”我不禁被逗笑了，對著這些花兒微笑。

我被這一群小精靈感動了。它們是如此快活，它們感受不到這個地方的荒凄嗎？它們是如此怡然，從不為自己生在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而哀傷嗎？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當一個老伯從身旁經過時，我問他這是什么花，他說他也不知道。我不再追究，也許這小花對他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存在，他沒有必要知道它們的名字，或許他從來都未曾注意到過路邊還開著這么一大片美麗的小花。但有什么關系呢，這些從來不是小花們要在意的。它們要做的，就是讓自己美美地開放，不辜負這一季春光。忽然覺得，這個山村的春天并不荒蕪。

這些沐浴在陽光里的小花兒，看上去是多么幸福啊。有人說，幸福和欲望是反比的關系，欲望越少，幸福就越多。從這個角度講，自然界里人、動物、植物三者中，最幸福的應該是植物，動物還要為食物奔波，而植物只要有陽光、水分和泥土就能快樂地生長。人總是不知足，也總是覺得不快樂，這個山村滿足不了人們日益膨脹的欲望，所以能離開的都離開了?；▋毫粝铝耍廊婚_得如此爛漫，這里有純潔的陽光和清澈的風兒，這些就夠了。

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知道了小花的名字叫婆婆納。婆婆納，倒像女巫的名字，與那些精靈似的小花似乎有些不符。但有什么關系呢，小花不會在乎人把它們叫成什么的。婆婆納在我心中，仍然是一群可愛的藍精靈。

在顧城的書里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一個小蟲子，拉著它的琴，在一個很小的土洞里，不是為了贏得觀眾，只是因為熱愛?！遍_在山村角落里的婆婆納，不是為了贏得觀眾，只是因為熱愛，對春天的熱愛，對生命本身的熱愛。

二

婆婆納，只是我在這個春天里遇到的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卻又是多么重要的一個細節(jié)。

此后，我又許多次遇見婆婆納，甚至在自己上班的校園里。校園里的婆婆納長在過道邊一排冬青樹的腳下，冬青樹天天看到，卻從未注意到底下的婆婆納。那一日因為站在過道上等人，無聊中才留意到樹腳下竟然還長著一片小花，而且竟然就是我剛認識不久的婆婆納，這偶然的發(fā)現(xiàn)帶給我一陣小小的驚喜。

最讓我驚訝的是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竟也看到了一棵婆婆納，臺階是石條砌的，微有凹凸的表面積了些浮土，這一顆婆婆納的種子，也許是沾著我的鞋底來的，也許是被一陣風吹來的，總之它來到了這里，盡管只有淺淺的一層浮土，它還是努力扎了根開了花。我每天從這門里進進出出，卻一直未曾看見它，那一次偶爾間的低頭，只見它細小的身軀以微微昂揚的姿勢向前伸展著，在微風里輕輕顫動，我不禁被這卑微而頑強的小生命震撼了！

我們總是太匆匆，急于走完一段路，急于走進一扇門，急于做完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因而無暇細顧，因而錯失美好。我們總是容易忽略細節(jié)，而很多重要的東西就藏在細節(jié)里。

我們也總是這樣馬虎地對待每一個春天，只是粗粗地瀏覽花紅柳綠的情節(jié)。踏了兩回青，賞了三回花，看過了桃開李謝，便當是看盡了春光。如果把春夏秋冬看成是大自然的四大古典名著，那么春應該是《紅樓夢》吧，那么多人都說喜歡，那么多人都在讀，但有幾人能真正讀懂呢？

你也許看見了一樹的勃勃生機，卻可曾注視過一片新生的毛茸茸的嫩葉，去感受一分初生嬰兒般的生命喜悅？你也許看見了滿枝的似錦繁花，卻可曾留意過一朵花凋落的過程，去傾聽一聲輕輕的嘆息？

古人大概不像我們活得如此匆忙，因而也比我們更懂得品味細節(jié)。從“一枝紅杏出墻來”，葉紹翁收獲的不僅是滿園的春色，更有耐人尋味的豐厚蘊意。“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一個意趣盎然的細節(jié)，就是一片鮮活靈動的春意。

就像婆婆納，在飛馳的汽車里看不見，在匆匆的腳步里看不見，春天的細節(jié)需要放慢腳步，再放慢腳步。這樣，你才能看到三葉草花是怎樣在陽光下慢慢綻開可愛的笑臉，你才能看見一只鴿子像紳士般悠閑地在屋脊上散步，你才能發(fā)現(xiàn)紫藤的一根枝條一天之內竟然長了兩拃多。春天，因這些細節(jié)而豐富；日子，因這些細節(jié)而豐滿。

很喜歡在韓少功散文里看到的一個句子：高速公路是簡潔明快的公告，老公路是婉轉嘮叨的敘述，更慢的步行才是對細節(jié)的咀嚼。這個春天，請放慢你的腳步，去欣賞墻腳的婆婆納，去品味春天里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

杜英樹下

一

好幾年前第一次看到這種樹時，便對它印象深刻，是因為它的葉子有些不講道理，有紅有綠，綠和紅都很干脆，沒有任何中間色彩。這樣矛盾的兩種色彩間雜在一起，看著卻很和諧。綠葉和紅葉又相互映襯，使紅的更艷，綠的更翠，有與眾不同的美，很吸引人的眼球。

那時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后來得知它叫杜英樹，忽然就想到與它同“姓”的杜鵑鳥?！岸霹N泣血紅，聲聲喚君歸”，那么，杜英樹濃烈如血的紅葉子，或許也有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吧。明知自己這樣的聯(lián)想毫無道理，還是因此而對這種樹更增加了好感。

后來，我工作的學校也移植了兩株杜英樹，種在操場通往教學樓的過道邊的花壇里，進進出出都能看見。它們常年紅綠相間的樹葉，使校園四季的色彩更加繽紛。每天都有許多紅色的葉子掉落，這兩棵樹下面的草坪、花壇沿、水泥地，總是鋪滿了鮮紅的落葉，無比華美，連光禿禿的水泥地也有了幾分詩情畫意。好像來了親近的朋友，我經常在它們邊上站一站，看幾眼，有空時還在花壇邊上坐一會。

看久了，對杜英樹也多了些了解。它的紅葉子并不是生來就是紅的，而是由綠葉子變紅的。與其它樹不同的是，它的葉子并不是在秋天的時候才一起變紅，而是長到一定程度就變紅，然后凋落；而且，也不像別的樹葉那樣慢慢變紅，中間還要經過許多過渡色彩，杜英樹葉從綠到紅的變化是不著痕跡的，似乎是突然之間就從全綠變成了全紅，整棵樹找不到一片半綠半紅或者其它顏色的葉子。這些紅色的葉子，紅得如此嬌艷，像盛放的花朵，看不出一絲即將凋零的頹敗之姿；即使飄落到地上，它們仍是紅艷艷的，保持著鮮活的姿容。令人詫異的是，兩種顏色的葉子姿勢也完全不同，所有的綠葉子都是葉尖朝上的，努力向著天空接收陽光的姿勢；而所有的紅葉子都是葉尖向下的，時刻準備向大地奔赴回歸的姿勢。因而，遠看這些紅葉子，更像掛在樹上的成熟的果子。

當然，它們并沒有想成為花朵或者果實——它們只是在演繹死亡。在努力完成大自然賦予的使命（光合作用）后，它們知道死亡是必然的。既然如此，那就坦然面對，讓這個過程更從容一些，更美麗一些。所以，紅得這般濃烈；所以，姿勢這般決絕。簡單如一片葉子，才懂得遵從最質樸的生存法則，才能把死亡體悟得如此透徹吧，一花一葉總關禪。人要修煉幾輩子，才能修煉成一片葉子。下輩子如果還來這個世界，就做一片葉子吧，做一片杜英樹的葉子，認真活一場，然后美麗地死去，如此便好。

二

陽光溫和的日子，我喜歡到那個花壇邊坐一會，發(fā)會呆，和草木為伴，花葉相對。與它們相處，無需言語，有時候，與人說話和聽人說話都是很累的事情，我經常如沙漠旅行者渴望水源般渴望一片安靜。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像一片葉子一樣坐著，與一群葉子一起坐著，不說話，就已經很好。

它們不說話，但我知道，草正在長高，花正在開放，某一片葉子正在出生或變老。它們做什么都無聲無息的，不需要誰知道。我坐著坐著，有時突然轉身，盯著一枝杜英樹葉看，想看看有哪一片在變紅，有哪一片正在改變姿勢?？蔁o論我看多久，結果都是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每一秒鐘都是前一秒鐘的樣子。也許這個過程太緩慢太精細，無法以人的時間來度量的；也許是它們有自己的生命密碼，以人凡俗的肉眼是無法發(fā)現(xiàn)的。

它們在諦聽，諦聽鳥的啼囀，諦聽蟲的鳴叫，諦聽風的聲音。它們大概是最善于諦聽的，因為它們有一顆最寧靜的心。它們能聽見很多人類聽不到的聲音，能聽懂大自然一切細微的變化，所以它們沒有日歷卻永遠不會錯過季節(jié)。鳥兒最喜歡停在樹上歌唱，每一片樹葉都是認真的聽眾，樹葉還會為鳥兒沙沙沙地鼓掌。

我坐在杜英樹下，學做一片葉子。我聽見遠處布谷的叫聲，聽見正在圍墻外的屋脊上散步的幾只鴿子咕咕的叫聲，聽見停在那棵梧桐樹上一只不知名的小鳥的叫聲，聽見正在操場上啄食的一群麻雀唧唧的叫聲。風吹過，我聽見它們關于季節(jié)的密語；陽光暖暖的，溫柔地撫摸在肌膚上。一片葉子的日子，多么美好。一只小小的蟲子爬上我的手掌，大概真的把我當成了一片樹葉，我仿佛聽見了它疑惑不解地喃喃自語，于是輕輕地把它送回草叢。

這樣坐著時我偶爾會捧一本書，裝裝樣子而已，并不認真看，有時半天也翻不了一頁。這時風就來了，急急地要往下一頁翻，似乎它早已看完了這一頁，等得不耐煩了。陽光從枝葉間篩下來，把葉的影子投在書上，像一幅寫生畫，給書里的文字配上淡雅的插圖。我所落座的花壇沿，和身前的一塊水泥地面上，也都鋪上了陽光和葉子作的圖畫，紅色的落葉點綴其中，好像一幅華美的簾櫳。一米陽光兩棵樹，風讀詩文葉作畫，這樣的時光，已經美得奢侈，我不該再有他求。

忽地，一片杜英葉飄下，輕輕地墜在書頁上，是贈我的書簽嗎？輕輕拈起，陽光下鮮紅通透的葉身散發(fā)著祥和的光澤，不悲不喜。此時，恬淡蔓延，喜悅滋生；此刻，光陰簡約，歲月靜好。

莠 者

莠者，狗尾巴草也，穗長多毛，形似狗尾，因此得名。

小時候就喜歡狗尾巴草，因為它長得生動活潑，手巧的大人還會用它做成小狗小貓等小動物，毛茸茸的可愛極了，令每一個小孩愛不釋手。這種印象一直保留至今，每每在野外看到狗尾巴草，總有一種親切感，仿佛看到童年的玩伴。

后來上學了，書里讀到“良莠不分”“良莠不齊”這樣的詞語，知道“莠”是“壞”的代名詞，從此便對這種不知道是什么草的植物沒有了好感。那時還不知道莠就是狗尾巴草，這樣的事經常有的，我們總是把書本和現(xiàn)實分隔成互不相關的兩個世界。

把兩者劃上等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當時覺得非常意外：狗尾巴草怎么會是莠呢？

這個時期的我，雖已至不惑之年，對狗尾巴草的喜愛卻不減反增。這時的喜愛不同于幼年時單純的好玩，更多的是一種欣賞，欣賞它婀娜綽約的風姿，欣賞它怡然自樂的態(tài)度，欣賞它頑強不屈的生命力。鄉(xiāng)村郊野，哪兒都能看到它們蓬蓬勃勃的身影，小路邊，田埂上，曠野里，欣欣然隨風搖曳著，是鄉(xiāng)村山野一道充滿生機的風景線。有一次，我在海邊看日出，紅彤彤的朝陽剛從海面上升起來，給平靜的水面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霞光，我站立的小路邊，卓然亭立著一棵長長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彎出月亮般優(yōu)雅的弧度，似在虔誠地迎接太陽的升起，茸毛上沾滿了細細的露珠，在朝暉里閃著亮晶晶的光芒，簡直美得清新脫俗。我連忙舉起相機，鏡頭里，恬靜的狗尾巴草和初升的太陽構成了一幅非常美麗的圖畫，這張照片后來成了我的電腦桌面。

狗尾巴草隨處可見，和它強大的繁殖力和頑強的生命力是分不開的。狗尾巴草的“狗尾巴”般的穗子就是它的種子組成的，每一個穗子里都包含著幾千粒種子，看上去沉甸甸的，使得纖弱細長的草莖隨時都會折斷似的，那碩大的穗子和細小的草莖看上去很不相稱。我想這其實恰恰體現(xiàn)了它的生存智慧，只有這樣，它才能借風力的搖晃來傳播種子；也只有這樣，人類才難以將它斬盡殺絕。狗尾巴草不挑環(huán)境，酸性、堿性無所謂，干旱、貧瘠也嚇不倒它，種子落到哪兒，就在哪兒迅速生長。前些日子，去街上買菜時經過一排剛造好的房子，門前堆著一些還未來得及清理的沙石，別的雜草都還沒來得及立足，一叢狗尾巴草竟然已穩(wěn)穩(wěn)地扎根其上，長得有幾十公分高了，悠然自得地在喧囂街道旁的亂石堆上展示著自己曼妙的身姿。

狗尾巴草初生時是小小的一到兩片嫩葉，只需一場微雨，它就能長成燎原之勢。稍長大一些，便拔節(jié)長穗結籽，綠茸茸的搖曳在風里，仿佛一群調皮的小狗在抖動著尾巴。那些長在農田里的，被農人拔掉后隨手一扔，如果還能沾到土地，只需要一夜露水，便可以生出新芽或者復活。所以農人要“鋤禾日當午”，中午太陽猛烈，鏟鋤的雜草很快被烤干曬焦，再也難以復活了；如果在陰雨天氣或晨昏鋤草，鋤掉的草就有復活的可能。自然界里往往越卑賤的生命就越是頑強。

狗尾巴草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冬天的時候，彎彎的穗子和細小的草莖全都枯黃了，但它還是像原先一樣優(yōu)美地站立著，好像并沒有死去，只是換了一身顏色而已。前年的冬天，我在野外采了一把枯了的狗尾巴草，帶回家與幾根枯枝一起插在一個在山村撿來的小壇子里，至今還擺在書房一角，幾年過去了，它仍然保持著當時的姿勢和容顏，仿佛可以到天荒地老。

一直覺得對狗尾巴草有這樣的感情并沒有什么不妥，可知道它就是莠的那一刻，內心卻不禁有些發(fā)虛。原來這就是莠！好像與“它原來是一個壞蛋”是同樣的道理?？墒牵肺舶筒菔菈牡皢?？這其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人們之所以把莠當成壞的代名詞，無非是它會影響稻麥等莊稼的生長，造成作物減產，在民以食為天的人類世界里，它自然成了害草?！稜栄乓怼防锓Q：“莠者，害稼之草?！笨鬃右舱f：“惡莠，恐其亂苗也。”《詩經》里有好幾處提及的莠，“維莠驕驕”“維莠桀桀”“不稂不莠”等，也都是作為惡物的角色出現(xiàn)的；《小雅·正月》里有一句“好言自口，莠言自口”，莠言即壞話之意。還有“稂莠敗黍禾”“稂莠蝕田髓”“稂莠參天剪未平”等古詩句，無不直截了當?shù)乇磉_出人們對莠的深惡痛絕之意。

稻麥和莠生長在同一塊田地里，作為植物本身來講，莠比稻麥頑強得多，無需施肥治蟲便能蓬勃生長。只因為稻麥對人們有用，便是好的，莠對人們無用，便是壞的。好或壞的標準，便是對人類有沒有用處；有用的就要保護，無用的就要除掉。那么，這是誰規(guī)定的呢？人。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以自己的利益為中心評判一切，難道這就是正確的嗎？

僅就作為大自然的一員來講，莠并無過錯，它與稻麥一起接受陽光雨露和泥土的滋養(yǎng)，與稻麥一樣發(fā)芽長葉開花結籽，它在季節(jié)里安安靜靜地生長枯萎，過完屬于自己的一生，有什么錯呢？大自然既然給了它生命，它就有生存的權利。我一直對一切卑微而又頑強的野草野花懷有一份敬意，大自然孕育了它們，它們就努力生長，以自己的生機和美麗來回報大自然。反而是人類，對大自然只有索取和破壞，從不思回報。

在自然界里，如果論有害，那么最有害的應該是人，除了要吃那么多種動物和那么多種植物，其它諸如造房造路生產建設，都是以犧牲動物和植物的生命為代價的。可以說，人是自然界最自私最殘忍的一個物種。

這樣想來，不管叫狗尾巴草還是莠，我不但不必因喜歡它而心虛，還應該真誠地對它說聲對不起。

梅開正盛

春來了。春天最大的美事便是賞花?！叭f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香聞流水處，影落野人家。”這里的南枝指的是梅花，所以春天看花要從梅花開始。而看梅最好的去處是流水潺潺的山野之間，那樣的地方賞梅才能領略到“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詩畫意境。在三門縣一個叫嶺腳陳的小村里面，就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每年我都要到那里去看梅花。

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我又來看梅了。穿過村莊，走上水庫壩，就可以看到山腳的景色了。一大片迷迷蒙蒙的白色撲入眼簾——那就是梅花，盛開的梅花！背后青山層巒疊嶂，乳白的霧氣繚繞升騰其間，模糊了天和山的界限，好似迷迷離離的仙境。那片梅花就綿延在山腳，夾于兩支山溪之間，成為仙境的一部分，遠遠望去，像降落的云，又像低垂的霞！

我向那一片如夢如幻的白色走去，遠遠地就有一股暗香隱隱傳來。被細雨濕潤的空氣里透著料峭的寒意，山里的空氣顯得格外清冽，似乎沒有絲毫雜質，那香氣也特別清幽，仿佛醇酒，讓你不由自主地就醉了。就在不經意間，這雅淡的香味已飄入你的鼻孔，滲入你的肌膚，沁入你的肺腑，浸染了你整個心靈。

走進梅林，走進這一片暗香浮動的花海，不由得把呼吸放深了，讓整個人從頭到腳、從外到內接受這幽香的沐浴?；ㄩ_得正盛，所有的枝條上都排滿了開放的花朵。你看那一朵朵花，一張張小俏臉似的，開得那么歡欣自在，素白的花瓣，嫩紅的花托，淡黃的花蕊，簡單雅致，甚至不需要葉子的襯托。如絲的細雨仍在若有若無地飄灑，沾了水珠的花瓣更顯得素凈，仿佛出浴的少女，那么清新脫俗，那么楚楚動人。如果你注意梅樹的枝干，會發(fā)現(xiàn)梅花的美是與它難以割裂的。梅樹的枝干，蒼勁古樸，姿態(tài)奇特，橫展斜伸，仿佛充斥著不折的力量。那花，或盛開，或半綻，或含苞，緊緊依貼在枝干上，這一俏一樸，一柔一勁，相互映襯，相得益彰。

舉起相機，怎么拍都是美的。特寫一朵綻放的花或幾顆待放的苞，晶瑩的水珠就是最美的裝飾品；裁取幾條錯落有致的花枝或一樹欣欣向榮的繁花為主體，背景是朦朦朧朧的花影；也可以把一大片花海收進鏡頭，邊際襯以如黛青山。怎么都拍不夠，這朵有這朵的姿態(tài)，那朵有那朵的風韻，豎著拍，橫著拍，每個角度拍出的是不同的美。拍了幾百張，心想著這么多夠了，看到下一棵，還是想拍。只恨自己不是一個水平高超的攝影師，只能機械地留下它們美麗的身影，卻不能向人們展示它們美到極致的靈魂。正如唐朝崔道融的《梅花》詩里所說：“數(shù)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备呙鞯漠嫾乙搽y以畫出梅花孤高傲世的神韻，何況相機呢？

我舉著相機在花海中穿梭著，盡管很小心，還是免不了要觸碰到花枝，幾下輕微的顫動，就有許多花瓣紛紛飄落——就是不碰到，也偶爾會看到一片或幾片花瓣悠悠蕩蕩地從枝頭落下。樹下的泥土上灑滿了白色的花瓣，像鋪了一層薄薄的雪。這極致的繁華，畢竟也是到了盡頭了，一陣風，一場雨，都有可能使它們摧殘敗落。也許所有的繁華過后，都是更深的寂寞，人、物、情、景，無不如此。思緒游走，幾次泫然欲泣，為這些花，為這將逝的繁華，為繁華之后的寂寞……不知道這些精致的花瓣在飄離枝頭的一瞬間，會不會痛，會不會悲傷嘆息，我只是更小心翼翼地讓自己不碰到它們，不想它們因我而受到傷害?；蛟S我是太自私了，我不該靠近它們的，這樣近的距離難免就會有傷害，許多東西，遠遠地欣賞，才是最合適的愛的方式。

緊挨在這片梅樹林的旁邊，有一條不大的山澗。我下到溪澗里，看到有許多花瓣沾在石頭上，也許它們是想讓流水帶了它們去，而溪水徑自淙淙地流著向前去了?！奥浠ㄓ幸怆S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被ㄩ_花落，四季輪回，歲月如流水，而人，何嘗不就是這如水歲月之中的一瓣落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