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硯
一
最后一抹霞光在天邊淡淡地滑下去,周瑜之便提著她的草編手提包出門,緩慢穿過小區(qū)里的綠樹蔭。包上綴著一紅一綠兩朵干花,包里裝著一臺白色蘋果筆記本電腦和一本書。
小區(qū)門口的這條街叫丁香街,曾經(jīng)是W城鼎鼎有名的花街,在時光的輕描淡寫里,反倒有了幾分靜美。道路兩旁的梧桐已經(jīng)很茂密了,在路面鋪下參差的巨大濃蔭;酒肆、茶樓似浮在綠云間,來往車輛、行人,都安逸地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
小區(qū)門口左邊第一家店的玻璃門上,貼著“店面轉(zhuǎn)讓”的大紅紙。丁香街上的店面經(jīng)常開張、停業(yè)、轉(zhuǎn)租、又新開張,大家對這一切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只有周瑜之每天經(jīng)過店面門口時,都要往里面張望一下。
周瑜之坐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對車夫說了一句,夜來香。三輪車夫立馬心領神會,微微一笑,手剎一放,馬達一開,三輪車以不遜于汽車的速度跑了出去。說的是人力三輪車,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真正用腳力騎車的人力車夫了,每輛車都裝上了電瓶,速度快,腳力省。在本城,大部分人都不坐三輪車的,家家基本都有自備車,最差也打出租車。到了夜晚,從丁香街坐三輪車趕夜店的,多半是人們所說的“那種女人”,所以三輪車夫的笑是別有深意的。另一輛三輪車從身邊跑過,兩個車夫大約是老鄉(xiāng),用蹩腳的普通話招呼道,去哪?紅鼎宮。你呢?夜來香。
有一陣子,周瑜之突然厭倦了窩家寫作的日子。是的,天天窩在家里有多煩!為了表示自己還不算頹廢,每天要做飯,吃完還要洗一水槽的碗。夜靜,身邊沒有其他人,靳晶亮這個還算閨蜜的人物,這個時刻指不定跟哪個男人糾纏在一起。提到男人,周瑜之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物種,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男人”這個詞了。她不知道,三十歲的女人幾乎從來沒有男人入夢算不算正常,或許哪天該去看一下心理科醫(yī)生,抑或看婦科醫(yī)生,驗個雌激素水平什么的。
過厭了一個人的日子之后,周瑜之捧著一本書,坐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對車夫說,你帶我去附近的一個茶館、酒吧或咖啡廳,什么都可以。周瑜之雖是土生土長的本城人,卻還沒有去過本城的任何一家夜店。但所謂蝦有蝦道,蟹有蟹路,三輪車夫是最具挖掘夜店潛質(zhì)的人群,他們的車雖然簡陋,卻往往載過無數(shù)個濃妝艷抹、豐胸蠻腰的女子。他們也很快練就了這身本領,對大大小小、哪怕深居陋巷的夜店都了若指掌。三輪車夫不假思索,便把周瑜之帶到了“夜來香”。
第一次來“夜來香”,周瑜之面紅耳赤得抬不起頭來。第二次來,還像做賊似的偷偷摸摸。第三次來,她就喜歡上了這里。坐在這人聲鼎沸的地方,心反而安靜得跟只有一個人似的。周瑜之跟總臺說,她要預定總臺右邊那個背靠總臺、面朝大廳的單人座,長期預定。
算下來,周瑜之已經(jīng)在“夜來香”坐了兩個月,寫了兩本夜店題材的網(wǎng)絡小說,隨著點擊率的頻頻攀升,她儼然已經(jīng)成了超人氣網(wǎng)絡作家,算是出了一點成績。粉絲們更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辭,把周瑜之奉為心目中的美女作家。這一切,都令周瑜之像打了雞血似的,熱血賁張,晝伏夜出,入夜便坐在“夜來香”的專座上敲鍵盤,左邊擺著一本書,右邊擺著一盞咖啡,似乎極有信心推出“夜店系列”新作。只是,從來也不見她翻一下那本書。
在“夜來香”,這一切都是再庸常不過的。幸好周瑜之這么做,也并不是為了引起誰的注意。
這一晚,周瑜之在“夜來香”一邊喝咖啡,一邊用余光觀察周圍的紅男綠女。一位侍者來到面前,恭恭敬敬地問周瑜之,要不要續(xù)水?“夜來香”的侍者全部是男性,個個都長得個子高大、相貌堂堂。
咖啡續(xù)水,就不是咖啡了,周瑜之問,你是新來的吧?你們這里的其他侍者都知道,我的咖啡杯從來不用續(xù)水。
侍者解釋說,他之前都在另一區(qū)提供服務,便提著水壺離開了。不久,他又返回來,徑直走到周瑜之面前,伸手端走了她的咖啡杯,遞上一盞川貝燉雪梨。我并沒有點這個,周瑜之奇怪道,抬頭看了眼前這位侍者一眼。他像“夜來香”其他侍者一樣,留平頭,穿白色對襟長袍,左手背上繡著一只青色圖騰,只是氣質(zhì)倒還俊朗。周瑜之一向覺得“夜來香”侍者的打扮不倫不類,留平頭穿對襟長袍,左手刺青右手白手套,這一切都顯得那么突兀、滑稽。
侍者說,川貝燉雪梨是他送的。
周瑜之暗中較勁,攥住了咖啡杯,昂起了頭,把梨湯推回侍者面前說,你自己喝,這湯苦。
侍者不由分說,拿起調(diào)羹大塊吃梨大口喝湯,邊吃邊說,我親手做的,你看,沒有毒,沒有蒙汗藥,味道不錯。
周瑜之敲著鍵盤,頭也不抬。
小帥哥,來一下,耳邊響起一個嗲聲嗲氣的聲音。周瑜之停下手頭的活,微微側(cè)過頭,用她那小說家特有的看熱鬧的眼睛,飛快地四下逡巡一番。心肝,一個女人嘟囔著,把自己猩紅的嘴唇往侍者臉上貼,并發(fā)出了類似太過激動而差點暈厥的急促呼吸聲。原來女人跟女人之間,差別是這么的大。周瑜之想起之前有朋友推薦她看的一篇文章,上面說,一個女人如果沒有性魅力,那基本做什么事都不會成功。周瑜之覺得,她明天一早就得去醫(yī)院掛婦科那位張主任一百塊錢一個的專家號了。
侍者擋開了那個女人火熱的紅唇,向她介紹周瑜之,這位是我妹子,叫邊瑜。
你妹?!那女人用揶揄的眼神看了周瑜之一眼。
侍者叩叩周瑜之的桌子說,早點回去洗洗睡,這里不適合你。然后又對那個女人說,寶貝,那邊坐一下,我送完這一圈就回來陪你。說完,他向那女人拋了個飛吻,端起周瑜之桌子上的空盤子走了。
莫名其妙,周瑜之想,在“夜來香”,果然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自己怎么憑空多了一個哥哥,他突然間把我當作一個名叫邊瑜的妹妹來介紹,是出于怎樣的目的?
凌晨二點,周瑜之才準備回家。侍者又來到面前,說自己也剛好下班,月黑風高夜,要不要送她一程?
周瑜之問,你叫什么名字?
邊城。
你那個涂著紅嘴唇的寶貝呢?
她?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我知道你住丁香街,我想向你借一本書。
邊城要向周瑜之借她一直放在手邊的這本書。周瑜之二話不說,就把那本書遞給了他,只是約定了還書日期:明晚,書就要回到我的左手邊。
這本書,對你來說很重要?
并不重要,周瑜之說,重要的是我手頭必須有一本自己喜歡的書。
你沒看過?
周瑜之點點頭。
天天帶在身邊的書怎么會沒看過?
有時候,喜歡的書并不需要讀。周瑜之說這話時,嘴角揚起了一抹淡然的笑意。
三輪車在小區(qū)門口停下。夜晚的丁香街比白天喧鬧一些,各色人等上車、下車,進店、出店。周瑜之下車,照例往左邊第一家店面里張望了一下,玻璃門只照出一個沒有輪廓的黑影,形只影單地站在暗夜里。
親愛的周大作家!周瑜之的肩膀被一左一右同時重重地拍了一下。
不用回頭,周瑜之也能知道拍她肩膀的人是誰。靳晶亮總是會不聲不響地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出現(xiàn)在周瑜之身邊,但是極少久留。她們是相互擁有對方家中鑰匙、能夠在對方家里自由進出的人。靳晶亮家離市區(qū)比較遠,她偶爾會在周瑜之家里過夜,但那也是她喝醉了酒之后,在半夜一聲不響地溜進來。周瑜之卻從不在靳晶亮家里留宿,總覺得那里交織著某種陌生的氣味。
瑜之,這都多久了,你不陪我玩,你看,我這里這里,都悶得長出皺紋了!靳晶亮摟著周瑜之的削肩,嗲聲嗲氣地撒著嬌,仿佛她也剛剛從“夜來香”回來一樣。
這又令周瑜之想起了那張猩紅的嘴唇,她不快意地將靳晶亮的手拿開,你會悶出皺紋才怪!說吧,又交了幾個男朋友?
靳晶亮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更確切地說,是無職業(yè)者,連周瑜之也說不上來她到底在做什么。但是她整天晃蕩晃蕩,就能把日子過得很好,從來也不見她有缺錢花的時候,這種強大的生存本領著實叫人佩服。
周瑜之原本并不認識靳晶亮,靳晶亮是周瑜之大學同學的高中校友,兩個人在同學家見面多了,便踢開中介人,直接當起了無話不說的閨密。一個像冬天的夜晚一樣安靜,一個像夏日的白晝一樣火熱,都說水火不能相容,但她們卻仿佛天生就是為了互補而存在的。弄到最后,連周瑜之的大學同學都妒忌了,說,瑜之,你怎么挖墻角呢?
這回,輪到靳晶亮批評周瑜之了,你怎么就這么點出息呵,在“夜來香”寫了這么多個小說,居然只勾引了一個端盤子送水的男人?靳晶亮恨鐵不成鋼——寫小說你行,勾引男人你還得拜我為師。
周瑜之淡淡一笑,我們是兄妹,我叫邊瑜。
靳晶亮“呵呵呵”地笑起來,瞞天瞞地瞞不過閨蜜呀!別人不了解的事,我還能不了解?我敢斷定人家是看上你啦。但是你一定要淡定,與其跟一個端茶送水的男人談情說愛,還不如跟我去見見高教授。
靳晶亮口中所說的“高教授”,是某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高淵博。高淵博名聲在外,學界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高八斗。但此人自恃才高,眼高于頂,跟外界的作家好像少有來往。周瑜之不相信游手好閑的靳晶亮還能認識這高教授,便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靳晶亮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在周瑜之面前晃了晃,這形象這氣質(zhì),明晚一起吃個飯吧。
周瑜之還在猶豫不決:大家都說他從不輕易約見別人或被別人約見,我跟他素昧平生,他為什么會答應跟我見面?
靳晶亮說,什么叫素昧平生?我跟他認識,又跟你認識,你們間接地也就認識了。
周瑜之說其實她也從不輕易約見別人或被別人約見,這事得由她先考慮清楚。
第二天,周瑜之出門到“夜來香”去的時候,靳晶亮還在她的床上睡覺。周瑜之夜里睡得沉,也不曉得靳晶亮到底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們昨晚見過面,后來靳晶亮說自己還有其他事,先走了。周瑜之一直睡到午后,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身邊躺了個人。她起床炒了一鍋揚州炒飯,自己吃了一碗,留了一碗給靳晶亮。靳晶亮經(jīng)常夸炒飯里的臘肉好吃。這臘肉是周瑜之一個遠房親戚宰殺自己家養(yǎng)的本地豬后,取里脊肉,剖成紙樣的薄片,再拿到海邊吹上一天海風,就干了。臘肉鮮甜可口,帶著自然的淡淡咸味。吃著吃著,周瑜之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應該住在海邊,寫寫小說,曬曬臘肉。
今天晚上,周瑜之沒有像往常一樣雨點般地敲鍵盤,而是密密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咖啡。這意式特濃咖啡喝起來像喝中藥,尤其對于不會喝咖啡的人來說。自從周瑜之在“夜來香”寫小說后,靳晶亮便不知從哪弄來了這個咖啡,說讓周瑜之喝了提神。邊城借走了那本書,到現(xiàn)在都沒有還回來,周瑜之覺得什么都不對勁了。
當白瓷杯子里的咖啡喝得快見底時,邊城才來到周瑜之身邊。周瑜之未等他開口,便搶先說,還我那本書。
妹子,你好。邊城把書放到周瑜之左手邊,一臉壞笑地說,哥今天忘了燉川貝雪梨湯。
周瑜之摸準了邊城的下班時間,看他離開了“夜來香”,趕緊收拾筆記本電腦,從背后緊走幾步,追上了邊城的腳步,面帶微笑說,大哥,你好。
邊城停下了腳步,妹子,當女人出現(xiàn)這種笑容時,多半是有求于人。
周瑜之說,我突然想問你一個問題:看樣子,你談吐文雅,也不是那種混混的人,你是怎么想到進“夜來香”的?
邊城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家里窮,讀書不多,沒文憑,多虧社會經(jīng)驗豐富,好歹也能混到現(xiàn)在。
周瑜之又問,你的工作服能不能借我穿穿?我要是削了頭發(fā),做你這份工作,你們主管經(jīng)理會同意?
妹子,拜托你不要有這么多奇怪的想法。我是擔心哪天你失蹤了,你的家人都不知道到哪去找你。我看你是言情小說寫多了,腦子發(fā)燒了,還是那句話,早點回家洗洗睡吧,這里不適合你。
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誰是你妹子?你還有理改我的姓?
妹子,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是你才對呀。要不是我口口聲聲叫你妹子,你一個孤身女子,能平平安安在“夜來香”坐到現(xiàn)在?
跟邊城不歡而散,周瑜之坐三輪車回家,在小區(qū)門口下了車,站在黑魆魆的店門口發(fā)呆。靳晶亮冷不丁從黑暗里冒出來,嚇了周瑜之一跳。
見高教授的事,你到底考慮得怎樣了?靳晶亮問。
周瑜之仰頭望了一眼天空說,愿意。靳晶亮說這就對了,只要見了高教授,就等于是讀到了一本終生受益的書。
你什么時候說出這樣深刻的話來了?
這都是跟你這位大作家相處久了的緣故吧。
這一夜,靳晶亮留宿周瑜之家。她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滿面緋紅,進了衛(wèi)生間洗澡,把內(nèi)衣內(nèi)褲隨意地往地上一扔,然后嬌喘著嚷道,我忘拿浴巾了,親愛的,你幫忙拿一下。周瑜之跨過地上的一堆香艷之物,將一條浴巾塞到靳晶亮手里,記得這是你的浴巾,以后別拿我的浴巾用。
靳晶亮包著浴巾就睡著了,她這幾天頻繁留宿周瑜之家。周瑜之過來睡覺的時候,看到靳晶亮長長的假睫毛都沒有卸掉,上面掛著幾顆亮晶晶的東西。她起先以為這是化妝用的亮粉,用手輕輕一摸,一顆水珠滾了下來。
周瑜之并沒有急著去見高教授的意思,靳晶亮倒心急得很,一天也不愿意耽擱,第二晚便推著周瑜之出門去見高淵博。靳晶亮像自己約會似的,把睫毛刷得又卷又翹,一雙電眼就不可抵擋地漾出秋波來。靳晶亮的身體條件本身很好,身材凹凸有致,膚色透白,再恰到好處地穿了一件天藍色斜肩晚禮服,一切優(yōu)點便展露無遺,裊裊婷婷得就像一縷想握但是握不住的輕煙。這套行頭打扮,也許是她昨晚思索了一夜才最后拍板的,但是在別人面前,她總能表現(xiàn)出自己有布衣荊釵不掩國色的資本,隨便怎么打扮,都有入男人法眼、勾男人魂魄的本事。
這的確令周瑜之感到有點壓力,她打開衣柜,盡是一些風格隨意、款式寬松的衣服,往身上一套,都看不出哪是腰身哪是臀。周瑜之看著鏡子里因為熬夜寫作而略顯晦暗的臉,感覺自己就像丟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周瑜之被靳晶亮塞進車里,七拐八繞,暈暈乎乎地到了一處地方,下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棵蓊郁的綠樹底下,樹蔭里,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的小洋房。靳晶亮介紹說,這里便是W城的頂尖私家菜館“恬苑”。“恬苑”的建筑特色是“一樹一包廂”,也就是說,每一棟小洋房都建在綠樹蔭里,一棟小洋房只設一個包廂,如果在“恬苑”定一個包廂,就相當于擁有一片小樹林的清幽和一棟小洋房的私密性。因此,“恬苑”向來是名流雅士崇尚之地。
周瑜之已經(jīng)習慣了“夜來香”的喧鬧,突然正經(jīng)八百地跟靳晶亮去包廂里見兩個陌生的男人,總有點被父母推著去相親的不自然感,一直把目光落在窗外的草坪上。那草坪看起來綿軟而美好。靳晶亮像所有穿針引線的媒婆一樣,緊張地拉周瑜之的衣角,周瑜之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到眼前的兩個男人身上。一個是曾在照片上謀面的高淵博,穿一件藍白相間的細格子襯衣,氣質(zhì)儒雅。另一個男人,周瑜之不曾謀面。
高淵博只拿眼睛瞟一瞟靳晶亮,仿佛那個位置上坐著的,只是一縷令人沒有欲望碰觸的青煙。他直接穿過青煙,將眼神移向了周瑜之,周大作家,久仰大名。今日一見,聞名不如見面。
高教授過獎了,在你面前,我都不敢說自己會寫東西了。
三言兩語之后,場面冷了下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另一個陌生的男人突然開口作自我介紹:我是高淵博的胞弟,叫高淵智。我不像我哥那么有文采,當然也不像我哥那么酸,我是個小生意人,很榮幸認識兩位美女。說著,一雙眼睛就粘在了靳晶亮身上,再也沒有掉下來。明擺著,他覺得榮幸認識的,只有靳晶亮一人。
靳晶亮迎合著高淵智的目光,嬌俏地笑著說,你們兩兄弟,不像不像,你看上去比你哥精明些。
一個飯局,便將兩對男女對號入座了。原來世間還真有物以類聚這回事。
見了面,敬了茶,吃了飯,朋友便算成了。但周瑜之總是左一句“高老師”,右一句“高老師”,謙恭得像一名學生。由于四人之間還未找到展開話題的契合點,因此這頓飯局散得有點早。高淵智提出自己送靳晶亮回去,讓高淵博送周瑜之回去。周瑜之沒料到高淵智來得那么直白,一時有些尷尬。靳晶亮解圍說,第一次見面么,要善始善終,周瑜之是我請來的,我負責送她回去。高淵智勉強表示同意,但讓靳晶亮先到他車上去一下。周瑜之見靳晶亮在高淵智的車旁邊站了一會兒,回來時手里多了兩捧玫瑰花。
靳晶亮說,這兩束花都是高淵智買的,一束替他自己買的,另一束替高淵博買的。你自己挑一束吧,無意挑到哪束,都代表是高淵博送你的。
周瑜之撇了撇嘴說,我代表高淵博,把他送我的花轉(zhuǎn)送給你了。
靳晶亮卻顯得非常開心,不顧自己正在開車,把兩束花都摟在懷里,我這月老的紅線,牽得有點價值吧?要不是我,你一輩子也別想當上高淵博的入室弟子。
你是怎么認識高教授的?感覺你們很熟,熟得有點像進入七年之癢的夫妻,什么都了解了,就什么都不想說了的那種。
靳晶亮按了一下車載CD按鈕,里面?zhèn)鞒鲆粋€中年男人的聲音:“柏拉圖認為,當心靈摒絕肉體而向往著真理的時候,這時的思想才是最好的……”
是高教授?
對,化成灰也消磨不了的富有磁性的聲音。
似乎你們淵源不淺?周瑜之之前聽靳晶亮提過無數(shù)遍,高淵博的聲音真好聽,好聽到像一勺濃稠的蜜,都吃完了,舔舔勺子是甜的,舔舔嘴唇是甜的,舔舔空氣還是甜的。
看樣子,你和高教授之間還是挺般配的。好好把握,瑜之。
這是哪跟哪,我僅僅是把他視作一位老師。
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涂了太多的亮膚液,靳晶亮的臉看起來光澤四溢。車拐進丁香街,才發(fā)現(xiàn)這里斷電了,臨街的店鋪雖然用自備發(fā)電機通上了電,但終究燈光昏暗,再加上沒有路燈,整條丁香街籠罩在一層暗淡的薄紗中。靳晶亮的臉,這時候越發(fā)明亮,令周瑜之很詫異,你到底用了哪個牌子的亮膚液?
二
高淵博坐高淵智的座駕寶馬X6回到家。
高淵博推門進去的時候,夫人佘程程剛洗完澡,裹著件浴袍從浴室里出來,與他打了個照面,但兩人都當只看到了空氣,誰也不說半句話。
高淵博走進了他的書房,接著整理W城的文史資料。從年初開始,高淵博就著手整理本城的古塔、古橋、古井、古道、古城墻和古哨所,他把這稱之為“六古工程”。其實并沒有哪位領導指定高淵博這么做,更沒有哪個部門給予什么經(jīng)濟上的支持,但高淵博覺得,自己有責任為這座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城市做點事情。
佘程程更衣后,在另一間書房念起了佛經(jīng)。
深夜,佘程程用被子將自己卷得像塊巨無霸火腿腸,躺在床的最右側(cè)。再后來,高淵博也來睡覺了,也用另一張被子將自己卷得像塊火腿腸,躺在床的最左側(cè)。二米寬的床,中間還留出一條很寬的溝壑,像條護城河。
高淵博與佘程程這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睡姿,已經(jīng)保持了十來年。高淵博已經(jīng)記不清具體是從哪一年開始的,他只記得那一年,他親眼撞見了佘程程跟另一個男人的丑事。之前的W城連續(xù)陰雨,只有那一個午后,天空有點蒙著雨霧的陽光,粘膩膩的。他遠遠地站在門口,可能由于反光的緣故,其實他看不清佘程程臉上的表情。但是陽光打在佘程程臉上,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蛋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亮光。
這抹亮光刺入了高淵博的瞳仁。之后,高淵博并沒有刻意去打聽有關那個男人的消息,倒是有哥們兒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過,那人是個茶葉老板,年齡不小,個子不高。高淵博聽著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仿佛那是一個跟他毫無干系的人,腦海里閃過的,依舊是佘程程那張明亮的臉。
佘程程這張亮晶晶的臉,經(jīng)常深夜在高淵博的腦海里浮沉,折磨著他的睡眠神經(jīng)。高淵博什么也沒說,佘程程卻吵得天翻地覆,以感情破裂為由,執(zhí)意要離婚。高淵博不同意:你已經(jīng)讓我丟盡了臉,還想讓我再丟一次?拖到后來,佘程程臉上的亮光消耗殆盡了,也沒再提離婚的事,兩個人就做起了名存實亡的夫妻。
高淵智曾對此表示十萬分的不理解,也曾勸道:老哥,錢是要賺的,女人是要找的,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的。你是不是不行呢?要不要我給你買那種藍色藥丸?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高淵博卻仍然作菩薩低眉狀。
高淵博的上半輩子,基本都在跟女人打交道。
高淵博念大學時,是中文系才貌雙全的高材生,畢業(yè)后以省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成績留校當了大學教師。彼時的高淵博極度熱衷于研究心理學,曾潛伏進一家電臺,當起了夜情感欄目的熱線主持人。他白天是一名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大學教授,選他課的,大部分是一些抱著滿腦子幻想的嬌滴女生;晚上混跡于電臺,當起了不折不扣的大眾情人,為數(shù)不清的為情所困的人排憂解難。
那條情感熱線的名字叫“夜色溫柔”,打進熱線的,以女人居多,尤其是像靳晶亮這類漂亮性感、有人寵但是找不到歸宿感的女人。
高淵博認識靳晶亮的時候,她還是一名高三女生,也是通過“夜色溫柔”認識的。靳晶亮后來告訴高淵博,她一聽他的聲音就迷上了,簡直要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當時,最著魔的一個女生曾經(jīng)為高淵博鬧到要自殺,靳晶亮是不做這種傻事的。她織圍巾給他,守在電臺門口送點心給他,還為他的節(jié)目錄了音。當時是用錄音機錄的,小小的一盒磁帶,系了紅蝴蝶結(jié),寄到電臺來。此舉終于讓靳晶亮在眾多的女生中嶄露頭角,引起了高淵博的注意。作為高淵博的“腦殘粉”,靳晶亮后來將磁帶刻制成了光碟,一直珍藏著,偶爾放車里聽聽,打發(fā)寂寞的時光。
靳晶亮一年一年長大了,高淵博忘記了當初到底有沒有說過,等她長大了就要娶她之類的話。當年,高淵博就娶上了嬌妻,就是佘程程,并很快誕下一子。佘程程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出身名門,氣質(zhì)高昂?!俺錾砻T”這一項,令靳晶亮很受傷,什么都能改變,就是出身不能改變。
婚后第二年,突然有一天,高淵博接到了靳晶亮帶著哭腔的電話:我的心像被銳利的刀片劃開了,我是被你不聲不響地遺棄了。她指的是高淵博不主持“夜色溫柔”了卻沒有告訴她,她打進熱線電話,聽到的不是他那已經(jīng)透入她骨髓的聲音了。高淵博沒有向靳晶亮解釋。及至靳晶亮得知高淵博家里后院起火,兩下一聯(lián)系,估計是高淵博那幾年新婚,卻白天黑夜不著家,冷落了佳人,導致佘程程情感寂寞,才引發(fā)家門之變。靳晶亮的心痛病在那個時候才生了繭,再打電話來時,終于停止了抽抽噎噎。
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靳晶亮一直都沒有停下她若即若離的腳步,她像只美人蛛,不緊不慢地織著她與高淵博之間的這張網(wǎng)??筛邷Y博看也懶得看她一眼,或者說,他根本懶得看這全世界的任何女人一眼。那晚靳晶亮請他吃飯,高淵博原本是不會來的——美女也好,知名網(wǎng)絡作家也罷,統(tǒng)統(tǒng)引不起高淵博的任何興趣。
然而,靳晶亮的一句話卻引起了高淵博的興趣。靳晶亮說,周瑜之,你知道?她出門時一定要帶上一本別人看不懂的書,最近逛的是男人們常去的那種地方,說是要深入體驗生活,天曉得她是不是要去尋找什么刺激?唔,忘了告訴你,她還會做揚州炒飯,只差親自去海邊曬臘肉。高教授,你不覺得,周瑜之跟你,就是同一片天空掉下來的兩朵奇葩?靳晶亮連嬌帶媚地說。
一語打動了高淵博。
三
仿佛一夜之間,小區(qū)門口左邊的第一間店面就租出去了,玻璃門上的大紅紙撕去了,幾個工人正站在腳手架上刷頂棚,只是現(xiàn)在還是個粗胚,看不出這里將要做什么用途。這家店面幾易其主,開過房屋中介所、按摩店、擦鞋店、便利店等等,每一次經(jīng)營的內(nèi)容都與之前的迥異。因此,小區(qū)的居民覺得,它這次就是變成豬肉鋪,他們也毫不意外。
周瑜之這次去“夜來香”,是想把之前定下的那個“專座”退掉。自從認識高淵博之后,她想做個課題研究,題目都已經(jīng)敲定了,叫《一個人的柏拉圖》。聽著有些拗口,不過,高淵博覺得這個題目不錯,大有文章可做。
周瑜之退掉的座位上,很快坐上了一位染著藍色頭發(fā)的男子。周瑜之往外走,剛好碰上送飲料給顧客的邊城,兩人便寒暄了幾句。邊城問,接下來不在這兒寫小說了嗎?周瑜之回答,有需要的時候還會來。邊城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給周瑜之,說,我的微信號也是這個,有需要的時候你可以加。
周瑜之和高淵博加了QQ。他們一個宅在自己家里,一個宅在學校里,一有空就蹲在網(wǎng)上,看著對方的頭像,交流一些深奧的話題。高淵博給自己取了個網(wǎng)名叫“臨淵羨瑜”,周瑜之的網(wǎng)名叫“如瑜得水”。周瑜之改掉了晝伏夜出的習慣,早睡早起,跟高淵博過起了一種沒有交集的“共同生活”。在這個信息時代,單純依靠短信和網(wǎng)絡,就可以養(yǎng)活很多人的精神生命,就像很多人在網(wǎng)絡上也可以置業(yè)成家生子一樣。高淵博與佘程程依然相安無事,佘程程每天一早就出門,深夜才回來,到了晚上,他們依然卷自己的“火腿腸”。高淵博甚至認為,自己就是突然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也激不起佘程程心里任何漣漪。這攤水啊,死了,渾濁了。
靳晶亮卸裝之后,幽手幽腳來到周瑜之身后,盯著她的電腦屏幕看了半天,突然嚷道,看你們?nèi)〉氖裁淳W(wǎng)名這么亂七八糟的?又是羨瑜、又是得水,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說完,真的揉起了眼睛。
周瑜之看靳晶亮把自己的眼皮都揉紅了,便說,又沒人叫你看我們聊天,是你自己湊上來的!
看你們聊天,還不如看我這指甲畫得怎樣呢。我真難以想象兩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居然靠幾個文字來談情說愛!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你們像住在兩個山頭的和尚與尼姑,每天靠晨鐘、暮鼓來呼應,知道彼此還沒有老死去。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芯渴裁窗乩瓐D了。
周瑜之說,如果我們之間像兩個山頭的和尚與尼姑,那么你跟那個高總是什么?
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故事。不過呢,開頭是俗之又俗的,有錢的男人與漂亮的女人,各取所需而搭配成的一個組合體。
從靳晶亮口中,周瑜之得知,靳晶亮已經(jīng)把自己擺進高淵智的心里面去了。她會將高淵智的襯衫熨得棱角分明,親手給他穿上,一枚一枚扣上紐扣,一直扣到脖子下面的那顆,然后臉對臉看著高淵智的眼睛,吻在一起。她會煲很好喝的湯,舀一調(diào)羹,嘟起小嘴吹一吹,一口一口喂高淵智喝。她還會在高淵智的汽車停在她家樓下時,坐在鋼琴前彈起《致艾麗絲》,高淵智踏著琴聲站在靳晶亮身后,目光從她的如蔥玉指,一路滑到雪白的后頸……靳晶亮就是有手段,硬是給不入流的東西,扣上一頂“高雅”的帽子,玩得不亦樂乎。
你們這樣出雙入對,就不怕被高淵智的太太發(fā)現(xiàn)?
高淵智有個殺手锏,那就是所有解釋不清的事情,他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跟高淵博在一起”。跟高淵博在一起吃飯喝茶,跟高淵博在一起打球游泳,跟高淵博在一起談點事情,所以回來晚了。高淵智的妻子一直待在家中,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她早已習慣了高淵智的生活規(guī)律——那就是沒有任何規(guī)律,說出差就出差,說回家還不一定幾點鐘到。但是,只要聽到高淵智是跟高淵博在一起,她就很放心,在她眼里,高淵博既能干又可靠,是最值得信賴的。
靳晶亮到底是有心人,她還真的去了解過高淵智的家人。高淵智的公司規(guī)模不小,身家不菲,家有賢妻,還有一兒一女,本該是個完滿的家庭。但是他的老婆是他發(fā)家以前在鄉(xiāng)下娶的,是“糟糠之妻”,早跟不上形勢的需要了。如今,離婚的成本太高,只能采取以原配為主、其他各種女人為補充的家庭模式了。
這個長袖善舞的女人,迷得高淵智神魂顛倒,連公司的大小事務都交給助理打理了,大有“從此君王不早朝”之勢。高淵智一擲萬金,給靳晶亮買名表、名包、名牌化妝品和名牌衣服,大手一揮,讓靳晶亮拿著他的銀行卡只管刷,連眼睛都不需要眨一下。從商場服務員艷羨的眼神里,靳晶亮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周瑜之盯著被一身名牌簇擁的靳晶亮,呵,傍上款爺了呦!
邏輯錯誤,不是我傍他,是他傍我。沒有我,他懂得什么叫生活?錢再多也是一堆廢紙,用得好才叫錢!
靳晶亮生日那天,高淵智豪手包下了整個“水晶城”,客人就高淵博和周瑜之兩個。臺上鋪了紅地毯,靳晶亮一會兒吊帶晚禮服,一會兒古典旗袍,一會兒宮廷式拖擺裙,自導自演了一場一個人的時裝秀。高淵智坐在臺下,呷著紅茶,意味深長地品著臺上這個女人。最后,靳晶亮穿著綴滿蝴蝶結(jié)的抹胸裙、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驚艷出場,與高淵智相擁著,在月光下跳起了貼面舞。
周瑜之雖然在“夜來香”待了幾個月,也算見慣了那里的風花雪月,但如今親眼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作如此親密狀,還是很不自然。她偷眼瞄向高淵博,不料高淵博也正偷眼瞄向她。四目相觸后快速彈開,目光分別滑向了各自的手機。
“時裝秀”散后,高淵智理所當然地送靳晶亮回住處。周瑜之已經(jīng)好久不出門了,今晚回來時,特地留意了一下小區(qū)門口的那家店面。店面裝修有了進展,油漆已經(jīng)結(jié)束,腳手架拆掉了,門面空落落的,靠街面的落地玻璃門旁放上了幾只原木格子柜,一根原木晾衣桿在夜風里微微晃蕩??礃幼樱@里是要開一家服裝店。周瑜之稍稍對這家店的主人做了一點設想,應該是位長發(fā)飄飄、氣質(zhì)溫婉的年輕女子吧,而不是像她這樣枯燈孤坐寫稿、手上沾染臘肉腥味的女人。
深夜,當周瑜之正準備關電腦睡覺時,靳晶亮又出現(xiàn)在周瑜之家里。同樣都是爹生媽養(yǎng)的,這女人跟女人的區(qū)別怎么就這么大呢?靳晶亮一進門,就反復念叨著這句話。
周瑜之一驚,你指誰?
靳晶亮很得意,這是高淵智說的。原來這一場時裝秀,直讓高淵智視靳晶亮為人間尤物,以至于當他回想起家里的黃臉婆總是穿著一件肥胖的睡衣、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甚至動了短暫的要美人寧舍家業(yè)的念頭。
高淵智的老婆又不是瞎子聾子,難以想象她竟是如此淡定。周瑜之奇怪道。
淡定怎樣,不淡定又怎樣?安靜地當她的高太太,尚可有半壁江山,吵吵嚷嚷,當心雞飛蛋打!靳晶亮剔著指甲縫說,我跟著高淵智去過香港的跑馬場,玩過澳門的賭船,潛過馬爾代夫的海水,但這些算個什么?要是能讓高淵博動了凡心,那才叫本事呢!瑜之,你知道高淵博為什么討厭我嗎?
一切女妖精他都討厭唄。
靳晶亮“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說周瑜之分析得很精辟,高淵博的確是討厭世界上一切擁有正常欲望的女人。高淵博是個非常追求完美的人,不料最令他的人生引以為豪的佘程程居然紅杏出墻,給他帶來了滅頂之災,從此他便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覺得性是骯臟的,人性是丑陋的,世間任何正常的男女都是不正常的。他主持了多年心理熱線,為無數(shù)人排憂解難,卻無法打開自己的心結(jié)。
周瑜之說,我記得以前有個聊齋故事,說有個仙女下凡,與凡間男子結(jié)為夫妻。仙女說,如果兩人做夫妻,只有六年緣分;做神仙眷侶,可有六十年緣分。結(jié)果那男子選擇了六年。這仙女跟高淵博倒是天生一對。
現(xiàn)在這仙女不是真的下凡啦?靳晶亮帶著迷人而又怪異的笑容說,高淵博需要“仙女”,我也需要。
四
高淵博與高淵智兄弟倆,一個如水在瓶,一個如云在天。不過,他們之間非但沒有性格差異帶來的隔膜,相反,高淵智打小就跟哥哥無話不說,有什么心事總想找他傾訴。即便跟靳晶亮之間發(fā)生的情事,他也會一五一十地告訴高淵博。每次,當高淵智飽含激情地描述完他跟靳晶亮之間的故事后,就會滿懷期待地看著高淵博:我說過的嘛,我是有的放矢,靳晶亮這種女人適合我,我也有信心哄住她。老哥,你跟周瑜之呢?那座橋梁就建立不起來嗎?其實女孩子嘛,都是愛慕虛榮、貪圖享受的。你帶她出去一趟,你是公眾人物,去的遠點,買點昂貴的禮物送給她,保準讓她心花怒放。你再適時哄哄她,包她對你百依百順。
高淵博呵呵一笑,你是你,我是我,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要是世界上的男女都像你跟靳晶亮那樣,世界上還有天長地久這個詞嗎?
那我跟靳晶亮,到底是逢場作戲,還是天長地久?
你哪一次不是跟我說,這一回我可是動真格的?可哪一回能堅持過一年半載?
這話說得有點刻薄,但高淵智一點都不動氣,臉上反倒露出了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壞笑。
一天,恰逢一位朋友的酒肆開業(yè),高淵博便問周瑜之和高淵智、靳晶亮要不要一起去捧捧場。靳晶亮一聽,嚷嚷著要去。高淵博心下以為依周瑜之的個性,肯定不會答應。沒想到,周瑜之也滿口應承下來。高淵博還有些猶豫,高淵智暗地里以過來人的口吻勸道,你剛好趁這個機會帶周瑜之去亮亮相,這種公開場合,你們又都是有點文學花頭的人,去了只當是錦上添花,誰會有這個閑心去細挖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高淵博還在半推半就,高淵智急得差點啐他一口。靳晶亮拉住了高淵智,對高淵博說,你倆就當是陪我跟高淵智去玩玩嘛,沒人會注意的。
高淵博朋友開的酒肆也是個有特色的去處,酒肆里所有的酒都是老板用糧食、蔬果、鮮花手工釀造的;酒瓶上的標簽,是老板用毛筆一筆一筆寫的、畫的;就連酒肆的樂隊,請的也是排簫、箜篌、古琴演奏家。酒肆老板已經(jīng)為他們預留了樓上的一個包廂,他們?nèi)硕歼M包廂了,只有周瑜之還站在門口的回廊上,倚著木欄桿往下望。下面就是酒肆的演奏臺,一位穿白色長衣的男子眉眼間噙著笑,正低首彈古琴。
靳晶亮出來,拉周瑜之進包廂。你剛才在外面看什么?高淵博問。
沒什么,我只是想起一個人,他也穿這樣的白色長衣,只不過,他穿著白色長衣送酒水、跟很多曖昧的女人調(diào)笑。
靳晶亮打開手機,給周瑜之看剛剛拍的一張照片。照片的角度選得巧妙,只拍了周瑜之的一個側(cè)臉,再加上酒肆光線幽暗,她臉以下部位都與周邊的黑暗成為一體。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紅燈籠像一盞盞圓月,漂浮在周瑜之周圍,令她看起來仿佛站在云端一般。靳晶亮說,這是你的高教授拍的,我發(fā)給你吧。周瑜之還來不及搭話,酒肆老板過來敬酒。大家照例說了一些“酒肆別有格調(diào)”、“祝生意興隆”之類的客套話,老板很開心,仿佛這些話從高淵博嘴里說出來,就是上了一個層次。他自己先干為敬,臨走前說道,我就是個粗中的細人,俗中的雅人。
這位老板講話有點水平,瞧他說的“粗中的細人,俗中的雅人”,莫不是指我?高淵智得意地對靳晶亮說。老板走后不久,高淵智和靳晶亮就相繼知趣而巧妙地退了場。高淵博和周瑜之正襟危坐在木質(zhì)長桌的左右兩頭,這張細長的桌子讓他們看起來如此遙遠。其間,服務員敲敲門,進來送老板贈的果盤,臨走前用好奇的眼神瞥了他們一下。
高淵智與靳晶亮的事,你弟媳都不知道嗎?周瑜之突然跟高淵博聊起了這個話題。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高淵智在外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呢?可是她才不擔心,因為她知道高淵智只是有這個癖好罷了,他對外頭那些女人的熱情,沒有超過半年的,更別提娶回家了。高淵智現(xiàn)在不回家沒關系,總有一天他玩累了是要回來的。對她而言,這個正室的位置惦記的人雖然多,但是誰也別想搶了去。因此,她不急不躁地做著高太太,帶帶孩子,打打麻將。
說完這個話題,他們又陷入了沉默。不知坐了多久,服務員又敲門,問酒水夠不夠。
其實今晚大家都沒怎么喝酒,高淵博記得自己才喝了兩小盅桃花酒,但他看起來有了些許醉意,說自己肩胛骨開始酸痛。高淵博的酒量不差,但有時候卻很容易就醉了,喝醉的表現(xiàn)便是肩胛骨酸痛。高淵博就從肩胛骨酸痛說開去,不知怎么就說到了他的心病上去:瑜之,其實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樣高冷,我只是有心病,嚴重的、醫(yī)不好的心病。
高淵博指著自己的胸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接著說,佘程程,就是我夫人,是個沒有子宮的女人。全切了,每天要吃很多藥物,來維持女性特征。醫(yī)生說可以不吃,但她覺得不吃便沒有活著的感覺。在一個女人面前談論另一個女人的私事,這令高淵博說得有些艱難,說一個字便停頓一下,一個句子說了很久,顯得語氣很嚴肅。
是得了婦科癌吧?現(xiàn)在得這個病的,很多。高淵博居然會談論起這個話題,這令周瑜之很意外。
是癌癥,早期,當時情況還沒糟到什么程度,主管醫(yī)生在確定治療方案時,在手術治療和保守治療之間徘徊了一下,最終還是確定為手術治療。
醫(yī)生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醫(yī)生還沒確定方案,我已經(jīng)在心里為佘程程定下了方案。后來佘程程真的做了手術,我的心里卻落下了病根,無法拔除的病根。這病根就像長在我心里的毒瘤,藤藤蔓蔓瘋長起來,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纏住了。
佘程程背叛了你,你恨她,尤其恨她作為女人擁有的東西。她病了,你恨不得借醫(yī)生的手,把你認為不堪入目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切掉,永絕后患。你想毀滅她的自尊心,然后把她像個空殼一樣拴在你身邊生活。最終,她是需要做這個手術的,你的想法如愿了,卻掉進愧疚的深淵無法自拔了,因為你感覺是自己的意念害了她,你就在這個泥潭里沉浮了這么多年。高教授,我分析得沒錯?
道貌岸然!披著羊皮的狼!你想這樣說,對嗎?
你用意念拴住了一個女人。當她的軀體越發(fā)空虛的時候,你便感覺自己的意念越發(fā)邪惡。高教授,你需要心理醫(yī)生。
不,瑜之,我需要你。我說過,你拯救了一個男人。
高淵博的臉在淺薄的酒精作用下,看起來是那么哀凄無助,周瑜之在桌子這端伸出雙手,做了個握手的動作。當然,桌子太長,她夠不到高淵博的手。正在這時,服務員第三次進來,只不過這次她連門也忘了敲,直接就進來了。周瑜之伸出的手順勢放到了桌面上,服務員拎起她遺忘在墻角的熱水瓶出去了。
服務員這一進一出,帶走了包廂里的暖氣,也打斷了他們繼續(xù)談話的欲望。酒將散時,高淵智和靳晶亮又適時出現(xiàn)在眼前。四人一起出了酒肆,夜靜風涼,高淵智照例送高淵博回去,靳晶亮和周瑜之一起徒步回家。
一夜無話。
五
周瑜之很想問問靳晶亮,她知道高淵博的故事嗎?但話到嘴邊終究又咽了下去。這真的成了她的心病,讓她整日都煩躁不安。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她想出去轉(zhuǎn)一下,哪怕去“夜來香”坐一坐也好。一想到“夜來香”,往常那種感覺倏忽又回來了。
經(jīng)過小區(qū)門口那家店,周瑜之看到店里面掛上了一件米黃色的麻質(zhì)長衣。店里還沒有其他衣服或裝飾品,只有這一件衣服被高高懸在半空中,顏色并不鮮亮,似一個單薄而孤單的舊式女子??磥磉@里真的要開一家古典風格的成衣鋪。只是店里的油漆剛剛刷好,店主便把這衣服掛在店里,是何用意?周瑜之貼著玻璃門,想象著自己拉起這件衣服的一只袖子,跟藏在衣服里面的女子打招呼。
你寫小說寫瘋了么?靳晶亮出現(xiàn)在身后,連連摸周瑜之的額頭。當她聽到周瑜之準備去“夜來香”時,急了,你怎么又去“夜來香”?你知道高教授討厭你去那種地方,快跟我回家。
那晚,周瑜之睡得并不踏實,夢里,有一只長長的水袖在眼前揮過來、揮過去,把她的眼睛都擋住了。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靳晶亮又包著周瑜之用的浴巾睡覺,浴巾的一角掀開來,蓋住了她的眼睛。
周瑜之照舊每天和高淵博在網(wǎng)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自從在酒肆談過那席話之后,仿佛一切都照舊,但仿佛又有些事情明明發(fā)生了變化。高淵博有時會說,天冷了,珍重添衣。雖是現(xiàn)成的老話,周瑜之卻心里暖一天。周瑜之發(fā)覺天氣真的冷起來了,小區(qū)里的紅帳篷又支起來了,一對湖州來的夫婦就吃住在這紅帳篷里,現(xiàn)場為小區(qū)居民定制蠶絲被,身旁是一籮筐雪白的蠶繭。每當接到活兒,夫妻兩個便配合默契,手腳麻利地抽絲剝繭。對面樓幢里的大媽定制了兩條蠶絲被,還不忘跟周瑜之推薦道,真的不錯,我去年定的兩條都被兒媳、女兒拿走了。
周瑜之也定制了兩條蠶絲被,工人送被子過來時,靳晶亮剛好也在。她來不及將被子抱到床上,直接就扔在沙發(fā)上,自己躺上去試了試,連連說不錯,又柔軟又暖和,你一人用得著兩條被子么?送一條給我得了。
周瑜之剛想說這不是為你準備的,卻沒有說出口,便出門到小區(qū)門口的店里看看,不知那里是不是進了新衣服。高淵博今天向她發(fā)出了邀請,讓她晚上到城西水庫去一趟,他會在那兒等她。這是高淵博第一次單獨邀約,周瑜之也得鄭重其事一點才是。
雖然一直關注著這家店,但今天是第一次走進店里。店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還是只有那一件米黃色麻質(zhì)長衣,但增加了一個原木柜臺,擺上了沉香手釧、蜜蠟項鏈之類說不上是首飾還是古玩的東西。引人注目的是,柜臺上整整齊齊擺著一長排念珠,材質(zhì)有珊瑚、水晶、小葉紫檀等等,每一串都似精心打理過,顆粒飽滿,光澤勻潤,掛在木頭架子上,長長地垂下來。原來,這里是要開一個古玩店?周瑜之格外好奇,這家店到底要做什么??蓯赖氖堑甑恼信埔恢笨罩瑳]有掛上去,不然,通過店名也能知曉個大概。
一個店員模樣的女孩正在打掃衛(wèi)生,周瑜之忍不住問她,這家店要賣什么東西?店員答,老板娘說,店里并不刻意去賣什么東西,只求有緣人。如果有看上的,就可以低價帶走;如果沒有看上的,也可以隨便來坐坐。
一家奇怪的店,一個奇怪的老板娘。丁香街的店租并不便宜,一年少說也得二三十萬,居然有人有閑錢去玩這個優(yōu)雅。周瑜之拉起那件米黃色的麻質(zhì)長袍問,這件多少錢?
店員笑著搖搖頭說,這是我們老板娘自己穿的。如果你要的話,我讓老板娘再替你定制一件。
你們老板娘在店里嗎?眼下,周瑜之對老板娘的興趣,遠遠大于這件衣服。
店員說,老板娘正在里間研究佛學,今天是不會出來見客了。
周瑜之買衣服的興致被敗壞了。
城西水庫非常偏僻,崎嶇狹長的山道上,只有零星幾點幽暗的路燈。孤身女子夜行,難免心中惴惴。“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耳際飄來若有若無的歌聲。細辨,是高淵博那溫情而富磁性的聲音,被城西水庫清冽的夜空滌去雜質(zhì),純美得仿若溪水淌過山澗、銀月劃過夜空。高淵博曾憑嗓音迷倒無數(shù)女生,這已不是秘密,但之前,周瑜之從未聽靳晶亮提起高淵博的歌聲。周瑜之駐足傾聽了一會兒,繼續(xù)上行。
山頂,高淵博穿著他們初次見面時穿的藍白相間細格子襯衣,在如霜的月光下,昂頭直立,像座白塔,正對著深邃的夜空引吭高歌,那輪圓月就像掛在高淵博的額上。這場景,似在哪里見過。是在哪里見過呢?
初冬山中的夜晚,穿襯衣已顯單薄,周瑜之想起了被靳晶亮拿走的那條蠶絲被。高淵博卻說,如果心中是暖的,身上也就暖了。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
是的,每周三晚上都來,風雨無阻,除了出差。山谷之中只有我,天地之間只有我,多好。
周瑜之望著遠方高山連綿的脊背,耳畔是一些細碎的蟲鳴,疏疏離離散落在山谷中。一條模樣雄武的大狗,帶著響亮的撲哧撲哧的喘息聲,從月光深處朝他們奔來,又及時地收住腳步,恰到好處地停在高淵博身邊,四腿一屈,靜靜地蹲在了他腳下。大狗的皮毛光潔如緞,在皎月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周瑜之從未見過如此體形彪悍卻神情溫和的狗,心下很是詫異。
它剛剛跑步回來,它跑得可快了,力氣也大,能把一個成年壯漢沖倒。高淵博像夸自己的孩子一樣,稱贊自己的狗善解人意、聰明伶俐。他還說,只有這條狗,才是他最貼心的朋友,它就是他心中的蜜,生活的糖。
眼前的高淵博,似乎已不是之前認識的那個人,周瑜之懷疑自己的記憶出現(xiàn)偏差,特地回憶了一下她跟高淵博交往的一些片斷:在恬苑吃飯,在網(wǎng)上聊形而上的話題,在酒肆喝酒。這些交往雖然情節(jié)散漫、基調(diào)迥異,但確定都是同一個人所為。雖然周瑜之和高淵博在網(wǎng)絡上也有朝朝暮暮,但終究缺乏如靳晶亮與高淵智那般的卿卿我我,因此,他們能擁有的,其實只是一些記憶的碎片。而且這些碎片由于間隔時間太久,經(jīng)常發(fā)生游離和飄移,到最后,周瑜之都弄不清哪是夢,哪是真了。
高淵博大概覺出自己在一條狗身上用了太多贊美,而忽略了眼前這個冒險走山路上來跟他見面的女人,便解釋說,我只是說,很多時候,狗比人類更忠誠,只有它們,才不會背叛主人。而人的背叛,經(jīng)常在毫無征兆的前提下就到來了。即使是那些曾經(jīng)有過生死愛戀的人,也不例外。
高淵博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撫摸著那條大狗的臉。大狗立起身子,把一雙前爪搭在高淵博的手心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關切地注視著高淵博。那一刻,周瑜之覺得高淵博說的沒錯,這條大狗就是他一個神交已久的朋友,洞悉他一切喜怒哀樂,而她根本無法企及。
靳晶亮曾說我就是個孤獨體,除了這條狗,每天只能與自己的影子對話。我只想找個能在精神世界里與我平起平坐的人,說說話,知冷知暖。幸好,我遇見了你。高淵博的聲音很低,與之前嘹亮的歌喉截然不同。
每個女人都希望對方遇見的是最美的自己,周瑜之也難逃女人特有的那點八卦心理,向高淵博打聽起佘程程的近況。高淵博回答說,只知道她在丁香街開了家店,還在裝修,具體做什么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交流過了,就是開店這事還是朋友告訴他的。
周瑜之沒有告訴高淵博,她就住在丁香街。又問,佘程程現(xiàn)在還是很漂亮吧?
高淵博沒有回答,卻說起了不著邊際的話來:情多也是個空,怨多也是個空,不如一葉不系之舟,飽食而遨游。
那,你們?yōu)槭裁床环珠_呢?周瑜之斟詞酌句,希望讓高淵博聽起來不那么刺耳。
是我還要跟她生活在一起。有兩次,我的婚姻都差點斷線了。但是,我親手挽救了自己的婚姻。
她可知道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
這個道理她早就懂。
那她還要跟你生活在一起?
之前,是我要跟她生活在一起。
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周瑜之覺得自己碰到了一對難懂的夫妻,如果他們還能稱為夫妻的話。
高淵博和周瑜之的聊天內(nèi)容愈加廣泛了,時不時的,會在談完高深莫測的話題之后,談一些日常的、瑣碎的話題。高淵博將周瑜之當成了一只巨大的精神垃圾桶,謹慎而猶疑地將他埋藏多年的垃圾往里面扔。只是,每次聽高淵博談到“出軌”這個話題時,周瑜之心里都有一種自己出軌一般的負罪感。她還沒有男朋友,甚至連那個口口聲聲叫她“妹子”的邊城也已經(jīng)好久不見了,因此跟高淵博交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問題是,高淵博有老婆,那么,她也就直接成了第三者。這是一個很刺眼的詞語?,F(xiàn)在輪到這些垃圾在周瑜之心里發(fā)酵了,體積比原來高淵博一點點倒進去的更大,周瑜之想把它們倒出來,卻已經(jīng)倒不出來了。
日子也就這么淡然地過去了。小區(qū)門口的店牌終于掛起來了。一塊仿佛還帶著泥土的樹根上,雕著“云間坐”三個字,被高高地懸于門楣之上,看起來高傲而孤獨。一塊樹根被從泥土里掘出來,無依無靠地掛在空中,或許是能夠深刻體會“高處不勝寒”這個道理的。這店名取得蠻有新意,如果人能在云間端坐片刻,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事!周瑜之突然起了個念頭,覺得或許可以跟這家店的老板娘談一談光明生活里的黑暗碎片,或者端坐云間的飄渺寒微,便走進店里,問店員,你們老板娘在嗎?
店員還記得周瑜之,告訴她說,老板娘剛剛念完佛經(jīng),你可以進去坐坐。
老板娘削著短發(fā),不是齊耳短發(fā),而是像剃過光頭然后發(fā)茬剛剛冒出來的那種青皮色,臉上未施粉黛,穿著周瑜之之前見過的那件米黃色麻質(zhì)長袍,脖子上掛著繞了三圈的紫晶長念珠。老板娘大概是想以這身裝扮,來顯示自己已是看破紅塵之人,但周瑜之卻覺得老板娘的心思還鮮活地掛于俗世之上。因為當周瑜之看著老板娘的時候,她分明看到老板娘那張俊美的臉上劃過一道微光。這微光,之前只聽高淵博描繪過,偶爾在靳晶亮臉上也看見過,比如從“恬苑”吃飯回來的那個晚上。
老板娘的房間里燃著檀香,冒出淡淡香煙,裊裊娜娜,蘊藏著一種底氣。這里,好多佛經(jīng)啊,周瑜之不知該對老板娘講些什么,只得環(huán)顧四周,對堆積如山的佛經(jīng)發(fā)出了一聲感嘆。能讓老板娘感覺寧靜的佛經(jīng),卻讓周瑜之感到了莫大的壓抑,可見壓抑人的不是實物本身,而是心境。
看這位美女舉手投足,應該是個聰明人,你一定在笑話我是個俗人,真正心里有佛的人,是不需要這么多佛經(jīng)的。老板娘說。
老板娘竭力向佛,卻只怕是塵緣未了。我不是來買東西的,就是想來見見你。
看美女的來勢,應該不是見見這么簡單,我看出了你心里的焦慮。你知道了某個秘密,而且正被這種痛苦折磨著,不吐不快。來,美女,喝杯茶,當心禍從口出啊。其實,世界上本沒有這么多秘密,都是杞人憂天的人故弄玄虛罷了。
周瑜之捧著那杯茶,見茶面上霧氣繚繞,仿佛飄入了老板娘念經(jīng)時燃過的煙灰,心下不安,便不敢去喝。
茶水淡了,還有茶味。生活淡了,還是生活。我潛心向佛,一切從簡,不過問任何恩怨。美女,歡迎有空來喝杯茶,談談佛。
心如止水。哀莫大于心死。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到底老板娘屬于哪一者?回到家中,靳晶亮已經(jīng)過來了,晃著十個新做的紅指甲叫周瑜之看。周瑜之莫名地起了煩亂,扭頭盤腿坐在沙發(fā)上。
跟高教授鬧別扭啦?靳晶亮撫著周瑜之的肩膀說,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會這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瑜之,要淡定,淡定才是最后的贏家。我這里有個肩頸保養(yǎng)套餐,你有空去做做,會讓你身段更柔軟,高教授肯定喜歡。
周瑜之舉起一個枕頭,朝靳晶亮劈頭蓋臉砸過去。
六
晚上,當佘程程又要將自己卷成火腿腸時,高淵博說,程程,我們談一談。
高教授,你今天有點奇怪,你已經(jīng)十年不跟我多說一句廢話了。佘程程干脆利落地停止了動作,仿佛她為等高淵博這句話,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程程,有我或者沒有我,哪一樣會令你更痛苦?
高教授,你的問題太深奧了。我只知道佛家有一首禪詩,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我知道自己就像顆卑劣的塵埃,需要你付出多年潛心修煉才得以擺脫。我以前一直在奇怪的漩渦里打圈,今天想試試看,到底能不能走出來。
那天,我在某個女人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眼神高傲銳利,臉上卻掛著笑。我就知道,高教授,你已經(jīng)走出心靈魔障了。我知道你會開口跟我談,而且不會叫我等太久。
行,程程,你已經(jīng)付出了多年的等待,現(xiàn)在不能讓你再久等。這個家里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拿走,除了我這顆碎過又補上的心。
好,明天。
第二天,高淵博與佘程程拿到了離婚證書。佘程程只拿走了自己睡過的四季被褥,她卷了十年的“火腿腸”,只有被褥忠實地陪伴著她,收納了她無數(shù)個不為人知的暗夜。高淵博第一次走進佘程程的書房,第一次見到了里面掛著、擺著的各式各樣的念珠,玉的、紫檀木的、水晶的、象牙的,像一個個深不可測的女人,幽怨地盯著他。高淵博陡然心生敬畏,將念珠精心收拾裝了一袋子,在送佘程程出門的時候,恭恭敬敬地遞給她。不料佘程程看也不看,直接將袋子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高淵博汗顏之余,松了一口氣——自己欠了這個女人多年的債,今天終于還上了。同時,她欠自己的,也一筆勾銷了。
“恬苑”。高淵博主動約周瑜之單獨吃飯。陽光很好,木地板散發(fā)出干燥的木頭芳香。高淵博推門進來時,看到周瑜之已經(jīng)在了,正用左手支著下巴,右手翻閱著《一個人的理想國》。這本書的作者正是高淵博。
高淵博端端正正地坐在周瑜之對面,說,真巧。
是呀,真巧。我來的時候,順手從身后的書架上拿起一本書,居然剛好是你的作品。
記得愛默爾說過,兩個人如果讀過同一本書,他們之間就有了一條紐帶。
木頭芬芳在身邊浮漾,高淵博覺得他們是被同一雙看不見的大手環(huán)抱住了。他叫來服務員,沒有看菜單,直接說,要一份你們“恬苑”的招牌菜系:鮮花艷宴。
鮮花艷宴是用純鮮花做成的素菜席,不僅紅橙黃綠藍青紫色彩斑斕,名字更是悅耳動聽,“脈脈春水”,“戲蝶戀花”,“玉腕凝翠”……光聽其名、觀其色,便令周瑜之舉著筷子不知從何處下手了。
瑜之,多吃點,鮮花養(yǎng)顏。其實,你本就是餐花飲露的人間仙子。高淵博今天說話的語調(diào)帶著江水解凍般的欣欣然,詩意就那樣接連冒了出來。
高教授,你有心事?
一件事情一旦成為往事,便不再是心事。
記得你在《一個人的理想國》說過“小說家是那種理智與悲傷相混合的人”,你覺得自己就是那樣一種人嗎?
高淵博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我能抱抱你嗎?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
高教授,你跟佘程程……
高淵博伸出手摟過周瑜之,近乎粗暴地用嘴堵住了她的嘴。高淵博的身體起先還有些猶豫,摟著周瑜之有點虛飄,但很快,他努力把周瑜之的身體往自己身上壓,仿佛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里去。
可能是因為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讓周瑜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像個僵硬的木頭人,不知道躲閃也不懂得迎合,好久才說,你弄疼我了。
高淵博松開了周瑜之,你瘦了。
周瑜之松了一口氣。糾纏高淵博十年的病,突然就好了。變回正常人的高淵博,嘴里喃喃自語道,今天陽光真好,有光,但你為什么看起來還是那么憔悴?
沒有什么比一個男人當面說自己憔悴更難堪的事了,何況從高淵博嘴里吐出來的“憔悴”一詞,并不含有疼惜或憐憫的成分,而是帶著一點責怪的、失落的意味。周瑜之很尷尬,便解釋說,應該是前段時間寫小說太累、熬夜太多的緣故,以后注意點應該就好了。
不是,不是累的,也不是熬夜的緣故,不是這些原因。高淵博像把一件失而復得的東西又丟失了一般,情緒低落,坐在桌角,失魂落魄。周瑜之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錯,竟惹得高淵博這般表情,臉上盡是惶惶然。
七
從前,周瑜之逛服裝店時,眼里只有那些合自己心意的女裝,而現(xiàn)在,她總要有意無意地對男裝多看一眼。那天,她買好了細格子襯衫,就立馬聯(lián)系高淵博,他卻說自己前幾天剛從稻城亞丁回來,起了高原反應,再加上去年得過一場肺病,現(xiàn)在咳嗽有點厲害,怕傳染給她,不敢見面了。周瑜之根本想不起來高淵博什么時候去的亞丁,兩天前,他們不是還一起在“恬苑”吃過飯嗎?但現(xiàn)在也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周瑜之便問高淵博,去醫(yī)院檢查了沒有?我有個同學是呼吸內(nèi)科醫(yī)生,要不要幫你咨詢下?高淵博說不用,已經(jīng)去過醫(yī)院了,醫(yī)生說是肺部有點纖維化,得休息一陣子。
周瑜之忽然想起,有好長一陣子沒有見到靳晶亮了。聽高淵博說,靳晶亮與高淵智已經(jīng)閃電般分手了。提出分手的,是靳晶亮。高淵智本就不是重情的種,他剛剛看上了一位女主播,正挖空心思想把她收入囊中,如今見靳晶亮主動提出分手,假惺惺說了幾句“相見時難別亦難”的話,送了她一份厚禮,便各奔東西了。高淵智曾坦言自己對女人的需求達到饑渴的程度,在一次酒后,他還對朋友說下很粗俗的話,沒有女人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頭可斷,糧可斷,我身邊的女人一定不能斷。所以,高淵博說,高淵智這人純粹是下半身指揮上半身,總有一天會為女人送了命。
周瑜之幾次試圖聯(lián)系靳晶亮,也總是不見蹤影,跟高淵智分手后,她似乎更忙了。靳晶亮以前經(jīng)常在半夜溜進來睡在周瑜之身邊,坦率地講,那時候周瑜之挺討厭靳晶亮喝醉了酒躺她身邊,用她的浴巾擦身體。但現(xiàn)在,周瑜之為她準備了兩條浴巾,一條放在淋浴房里,一條掛在浴室門上,以備靳晶亮隨手就能摸到。但那兩條浴巾一直沒人用過。半夜醒來,摸摸身邊,總是空的。周瑜之的心也空空的。
周瑜之閑下來之后又去了一趟“夜來香”,當然,還是挎著她的草編手提包,包里還是裝著筆記本電腦和那本書。只是許久不用這包,包上綴著的紅綠干花顏色都顯得舊兮兮了?!耙箒硐恪边€是那種聲光凌亂的場景,不過,總臺右邊那個曾經(jīng)的“專座”上自然坐著其他人,總臺的服務員也換了,不認得周瑜之。周瑜之要了一杯咖啡,倚在總臺邊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啜著。侍者在眼前來來往往,沒有看到邊城的身影?;蛟S他已經(jīng)不在這兒工作,或許他已經(jīng)不認得周瑜之,又或許是周瑜之不認得他了吧?似乎都有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遺忘得特別快。周瑜之甚至希望那個嘴唇猩紅的女人再出現(xiàn),而在以前,她是多么討厭那女人出現(xiàn)??!
周瑜之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周圍的人群都瘋了似的,蝗蟲一般往外涌,后面的人推的推,搡的搡,周瑜之被推了幾個趔趄,手一松,咖啡杯和手提包同時掉到了地上。她準備彎腰去撿,后面的人群又涌過來,各式各樣的鞋子踩在她的包上,又快速向門口擠去,咖啡杯想滾開去,卻又被凌亂的腳步踢回來,最后無助地粉碎在眾人腳下。
快走!旁邊有人伸出一條手臂,攬住了周瑜之的腰,箍著她往走外。我的書掉了!周瑜之縮下身子,還想去撿那本已經(jīng)被踩得稀爛的書。另一只手已經(jīng)替周瑜之撿起了書,周瑜之這才順著這只攬在腰間的手的指引,隨眾人一同奔出門去。
一直走到離“夜來香”大門百米開外的地方,周瑜之也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旁邊一起從“夜來香”出來的人也不明白,大家互相嘀咕了幾句,一起扭頭看著“夜來香”,期待它會火光沖天、黑煙滾滾甚至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雖然這樣的想法很邪惡,但大家冒著被踩踏的危險從里面撤出來,周瑜之還把筆記本電腦都弄丟了,要是最后什么事兒都沒有,那該是件多么掃興的事。
但遠遠看去,“夜來香”真的很平靜,依舊燈火輝煌。周瑜之不甘心,想回去看看,走到邊上,才看到一批警察在門口拉起了警戒線。很快,警戒線外邊聚滿了人。這讓大家覺得,自己能夠丟盔棄甲從里邊逃出來,是件多么明智而幸運的事。
我送你回去吧,這里留給其他人打掃戰(zhàn)場。周瑜之這才想起她身邊還有個人,帶她從“夜來香”逃出來的人。是邊城。邊城拍拍她的肩,給,你的書。
謝謝你,多虧你熟悉“夜來香”的路線。周瑜之問,你今天好像不上班?我過去的時候沒有看到你。
我在“夜來香”呆了半年多,現(xiàn)在任務完成了,明天就要離開了。妹子,你知道你剛才的處境有多危險嗎?還是那句話,早點回去洗洗臉睡吧,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不適合你。
明天就走?你得先讓我謝謝你的救命大恩吧,否則我會此生難安的。
你一定記住以后別來“夜來香”寫小說了,這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今后不論我在哪里,只要你不在“夜來香”,我就放心了。
周瑜之和邊城并肩離開“夜來香”,再回首時,那座曾經(jīng)魅惑到令周瑜之戀戀不舍的金色宮殿,已然失去光彩。周瑜之只是一介熱衷于寫網(wǎng)絡小說的小女子,沒想到在“夜來香”遭遇了令她此后念念難忘的一出戲。生活就如一場戲劇,蕓蕓眾生大部分時間都是臺下的觀眾,偶爾也會成為臺上的主角,只是觀眾永遠不知道下一幕出場的會是誰。
邊城要乘坐早上六點半的那趟動車離開,是整個站點最早的一趟車。周瑜之沒有問他為什么不愿在W城多呆片刻,也沒有問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但她決定去動車站送他。
冬天的清晨天都還黑著,由于急著趕時間,周瑜之連臉都沒有洗,心想反正天色黯然,邊城應該也看不清什么,何況這個點也不可能碰見熟人,便放心地出了門,披頭散發(fā)趕到動車站。動車站門口,邊城也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兩個人看時間還來得及,便在門口聊了幾句,雖然聊的無非也是“多保重”“有空回來看你”之類的寒暄話。
妹子,你知道嗎,邊城不是我的真名?邊城當然不穿白色對襟長袍了,左手上的刺青也不見了。
周瑜之一笑,我剛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叫邊瑜。在周瑜之心里,他永遠只叫邊城,問了真名又如何?
你還是從來不看那本書嗎?
周瑜之打開包,拿出那本隨身攜帶卻從不翻閱的書。那本書的封面昨晚被踩得稀爛,連里面剛開始的幾頁也支離破碎。周瑜之花了大半個晚上的時間,把書一頁一頁捋平,磨損的地方先用白紙?zhí)钛a,再用鋼筆一字一字仿照印刷體寫上去。但,她真的沒有看里面的內(nèi)容。周瑜之打開書翻了幾下,這才發(fā)現(xiàn)邊城上次借書時,用鉛筆在書上做了些筆記,有些字上面還標注了拼音,字體不大,卻剛毅有力。翻到最后一頁,看到書尾處寫著一行字:理想國是不是在你一直忽略的地方?
一陣風揚過來,撩起周瑜之的頭發(fā),有幾根發(fā)絲碰到了眼球,讓她想流淚。周瑜之把頭發(fā)拂到耳后,尷尬地說,昨晚睡得遲,早上匆匆忙忙起來,臉都還沒洗,看起來一定很憔悴吧?
邊城卻說,不覺得,你的眼睛里藏著亮光。
周瑜之對邊城揮揮手,進去吧,你趕車呢。
邊城進站了,周瑜之背對著候車室,拿出化妝鏡照著自己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她想找到邊城說的亮光到底藏在哪里。等她再回頭,透過玻璃門往里面看時,候車室早已是人頭攢動,趕路人都拖著行李箱,低頭玩手機或察看車票上的車次、座位,早已分辨不清哪個是邊城的背影了。周瑜之用眼神在眾多形形色色的背影中尋找,找來找去都沒有找到邊城,卻發(fā)現(xiàn)了兩個熟悉的背影,極像她認識的兩個人。那兩個背影大面積地交織在一起,他斜過身子摟著她的腰,她緊貼過去靠著他的胸膛。
天色還是昏暗的,周瑜之覺得自己的視線斑駁不堪,便摸出手機,先是撥通了靳晶亮的號碼,語音提示已經(jīng)停機。再打高淵博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周瑜之怏怏地回到丁香街,門衛(wèi)喊住了她,說有人留了東西在門衛(wèi)室讓她簽收。是一只包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紙包裹,上面系著蝴蝶結(jié)。周瑜之打開來,層層包裝里居然只是一疊照片:在“夜來香”里,邊城給她遞梨湯;“夜來香”出事的那個晚上,她被邊城箍著腰跑出來……照片下面還壓著一枚鑰匙。
第二天,第三天。不知道是第幾天,周瑜之收到了一條QQ信息:我一直都在尋找一抹亮光,就像你的包里一直放著一本心愛的書一樣。我過了十年寡淡的生活,終于等到一個女人,她看我時,臉上和眼睛里永遠亮晶晶的,只有這樣的人才永遠不會對我耍陰謀。我累了,很抱歉,如果這世上還有兩個人能被稱為眷侶的話,希望我跟她就是。
周瑜之從嘴角擠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回復道:祝福你,高教授。
“云間坐”的玻璃門上貼上了一張“本店轉(zhuǎn)讓”的大紅紙。小區(qū)里進進出出的居民看到了,都搖搖頭說,這年頭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瞧這店,剛裝修好,就開始轉(zhuǎn)讓了。不過,這紅紙才貼了半天就不見了,大家又懷疑紅紙是當初就沒有貼牢,被風吹掉了,或者是店老板弄錯了,她根本就沒有轉(zhuǎn)讓店面的意思,不是嗎,裝修都弄了幾個月,難道會一夜之間又轉(zhuǎn)讓出去?
大家的分析看起來沒有錯,“云間坐”還是“云間坐”,里面什么也沒變,門口還擺上了幾口大水缸,養(yǎng)著一些葉子圓圓的水草。水缸旁邊,架著一個木頭衣架,高低錯落地掛著削成薄片的五花臘肉,白的,紅的,遠看似掛了幾件花衣服。一位短發(fā)、背影修長的女子,穿著一件寬松及地的白色對襟長袍,拿著一把掃帚,微微傾斜身子,打掃門口的梧桐落葉。
小區(qū)里的大媽們突然醒悟過來,曬臘肉的季節(jié)到了。于是,從菜場歸來的大媽們,手里都多了幾斤肉,花白的肉色從透明的袋子里隱現(xiàn)出來,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