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漫長歲月?lián)肀?/h1>
2017-12-18 17:48:49千歲
中學(xué)生博覽·文藝憩 2017年12期
千歲
1
我對大圣說，林小紅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她一點都不愛我。
大圣捂著心口說，多多，不如我們換一個。
我才不要。美猴王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受不了唐僧的緊箍咒，大圣可熊多了，一看到他媽揮雞毛撣子就腿軟，還得強撐著挺胸收腹站直，訓(xùn)得比狗還聽話。
林小紅從不打我罵我，無論是中考考砸了，還是小男生送我情書被她逮著了，又或者我叉腰跟她頂嘴。她只是皺著眉看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第二天就過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我小時候一度以為我是林小紅撿來的，每天搬個小板凳坐在家門口數(shù)螞蟻，等我親生爸媽來接我。可惜沒等到，只引來一只上躥下跳的大猴子。大圣那會兒還以為我被林小紅虐待，同病相憐下不由惺惺相惜，天天觍著臉給我送蛋卷、曲奇之類的小零食。后來得知真相，他氣得一個星期沒理過我。
等我長大一點，我就猜林小紅肯定是我后媽，特別溫和客氣那種。我偷偷告訴外婆，外婆就戳著我的腦門罵我是養(yǎng)不熟的小崽子。
大圣說，我真的很幸運，有林小紅這么好的媽媽。
他說，我媽媽很愛我。
可我不信，一點都不信。
2
大圣最羨慕我的就是我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錢，多晚回家都沒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在他媽面前打著照顧我的旗號跟我一起在大街上閑逛，敲詐我請他吃東西。
凌晨一點的霓虹燈長亮在我們眼前，仿佛一路星火點燃到天際。大圣拿著一串章魚丸子，在晚風(fēng)中肆意地瞇起眼睛。他覺得這樣的日子簡直是人間極樂，可我覺得林小紅肯定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我充分享受物欲上的滿足，然后一輩子就這么墮落下去。我說到“墮落”這個詞的時候，大圣像看傻瓜一樣看著我。
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我的感受。什么是愛？永遠縱容我的林小紅她愛我嗎？她遠遠站在離我五步開外的地方注視著我，目光平靜毫無波瀾，像一個和善有禮的陌生人。這些年，我沒有在林小紅身上，感受到一丁點的愛意。
這天外婆贏了牌，瞅見鄰居奶奶小孩子般不高興的表情，心情格外舒爽，做了我纏了許久的糖醋里脊。沒等我筷子伸過去，她一巴掌拍在我頭上，指使我夾一小盤給林小紅送過去。
林小紅在骨科醫(yī)院工作，不是緊急手術(shù)就是周末值班，很少有空閑。
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看見兩個人并排走進一家飾品店，左邊的女孩扎高馬尾，穿吊帶紅裙子，身姿綽約，面孔鮮妍明麗，像極了班花陳歡歡，而站在班花右邊那個人竟然是大圣！昨天晚上他還在苦惱怎么跟他的小女神套近乎，這才半天呢，關(guān)系就“一日千里”了！
我邊想著回頭怎么套大圣的話，一邊去醫(yī)院。林小紅的同事阿姨告訴我她去病房看病人了，我點頭朝她笑了一下。依稀又聽見她們在感慨，林小紅多偉大，我又是如何可憐可愛。
住院部在六樓，我沒問清楚具體是哪間病房，只好一間一間看過去。還好，看到第三間的時候我就認(rèn)出了坐在病床邊的那個白大褂是我媽林小紅。
我小時候特別抗拒來醫(yī)院找林小紅，我討厭醫(yī)院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尤其是住院部，病床多到堆在走廊，一眼掃過去，全是病人蒼白的、或是灰黃的臉色。林小紅知道之后，再也沒有主動讓我去過這兒找她。反倒是大圣，頂著幼稚兮兮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如果我只是去醫(yī)院看看就難受，那躺在病床上的人呢，在醫(yī)院工作的醫(yī)生護士呢，他們得有多難熬？
我剛想推門進去，就聽見吊著腿的小姑娘奶聲奶氣地跟林小紅撒嬌：“林醫(yī)生你喂我嘛?！?/p>
林小紅笑話她：“你今年多大了，還要我喂你吃飯？不害臊啊。”
小姑娘一嘟嘴：“五歲啦！”病房里的人都笑了，我站在門口，遲遲不愿進去。
大概是三分鐘后，那個同事阿姨走了過來，問我怎么不進去。我搖頭把飯盒遞給她，讓她幫我給林小紅。
我快步走出醫(yī)院，出了醫(yī)院門加速跑起來，太陽火燎燎地灼燒著大地，我只覺得冷，像大雪天我站在家門口等爸爸媽媽回家，行人越來越少，我凍得全身上下都沒有知覺。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低頭看我的目光，多可憐的孩子啊。
可是為什么？我根本說不出口。我能說我嫉妒她嗎？我嫉妒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她能輕易向林小紅撒嬌，她能仗著年紀(jì)小享受林小紅的關(guān)注和寵愛。
你五歲了不起?。∥椅鍤q的時候別說喂飯了，林小紅牽都沒有牽過我。
可她明明是我媽媽。
3
我沒有回家，糖醋里脊在短短幾分鐘內(nèi)失去了吸引力，我感覺我像一只被大雨沖毀了家的兔子，一點點的甜根本彌補不了我的難過。
路過街角的時候，陳歡歡撐起一把印著大西瓜的遮陽傘從飾品店出來。我想都沒想就叫住她，問她大圣呢，怎么沒和她一起？
她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說了句“不知道”，扭頭走了。
怎么可能？難道是我看錯了？
我找了一個賣冷飲的奶茶店，點了兩個甜筒，坐在這里等大圣。我就等半個小時，如果半個小時內(nèi)我看到了大圣，我就給他講我和林小紅的故事；如果我沒有找到他，我就自己吃完兩個甜筒，回家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林小紅沒有給過我愛，我只從她那里學(xué)到了透進骨子里的隱忍和孤獨。每次夜里，我回家很晚的時候，外婆早就睡了，林小紅在客廳里看醫(yī)學(xué)案例，我走進來，她眉目不驚，只是低聲讓我早點洗澡睡覺。
她的背影筆直，連影子也筆直，一步一步消失在緊閉的房門里。我小時候曾經(jīng)在這扇門前大哭，直到哭累了趴在她房門口睡著，她都沒有出來看我一眼。
半個小時到了，甜筒化成了水，我沒吃，把它們丟進垃圾桶里。
奶茶店門口，有兩只毛茸茸的大猴子在賣紅氣球，其中一只毛猴子沒拿緊，一大把紅氣球飄飄悠悠升上了天空，另一只毛猴子頓時怒了，氣急敗壞地罵他是蠢貨。
我忍不住笑了，大圣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在毛猴子后面朝我招了招手，一步一步走過來。endprint
這個下午我們沿街吃遍了所有口味的甜筒，他走在我身前半步的位置，側(cè)過身子看著我講段子。我不覺得好笑，他只把自己逗得不行，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笑得蹲在地上走不動。我也蹲下來，戳他的肩膀，無奈地說：“你丟不丟人啊?！?/p>
之后我們爬墻翻進了一棟廢棄了的老房子，它有一個特別大的天臺，我之前經(jīng)常來這和大圣一起弄燒烤吃，吃完就躺在地上，摸著肚皮看星星。
這個晚上，一縷云都沒有，我們難得看見整個夜空的星星，明晃晃地掛在天上。躺在天臺上的時候，在視野的最邊緣處都是星星，沒有人間。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一件一件討伐林小紅是如何鐵石心腸，她無視我的所有需要，讓我一個人掙扎著長到這么大。
我今年16歲了，我還有多少時間能夠每天都待在她身邊呢？等到我長大了，離開她的時候，她就不會后悔嗎？
我問大圣：“她為什么不快點來愛我？她以后如果后悔不夠愛我怎么辦？”
能怎么辦？那個時候我都不在她身邊了。
我第一滴眼淚流出來的時候，大圣湊過來輕輕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他和我并排坐在一起，左手抬起來搭在我頭上。
他低聲說：“乖啦，別哭了?！?/p>
我抓著他的手哭了出來。其實我不怕，我一點都不怕林小紅對我有多淡漠，我只是覺得如果我長到這么大，從來沒有人愛過我，那我有多可憐？如果十年又十年地過去，林小紅始終不愛我，那我該去哪里？
我想問他，大圣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承諾，不必陪在我身邊，只要讓我能找到你就好。
他的左手還搭在我頭上，我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眼前一片模糊，他坐在我旁邊，我卻覺得這兒安靜到只有我一個人的抽噎聲。
我沒有問出口，他也沒有給我這個承諾。
4
我爸爸曾經(jīng)是一名警察，在一次追擊毒販中犧牲了。人人稱頌他是英雄烈士，可是再多的榮耀也換不回我爸爸。
我在雪地里等爸爸媽媽回家。那天可真冷啊，雪水好像滲進了我的鞋子里，有過路的阿姨哄我回家去，可我不想聽她的。
林小紅回來的時候，我撲到她腿邊，她把我抱起來，啞著嗓子說：“爸爸回不來了?！蔽冶Ьo她的脖子，沒有說話。
從那天起，我怕慘了分別。
我開始害怕林小紅不在我身邊的每一天，每天追著她不愿意讓她離開?？伤辉敢饪匆娢遥幸惶?，她失手把我推下了樓梯，我呆呆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跪坐在樓梯上哭。我不懂，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外婆從老家搬了過來照顧林小紅，她說她得了抑郁癥，這是一種很難開心起來的病。
從她生病，到病好，從我五歲，到現(xiàn)在，她再也沒有抱過我，再也沒有靠近過我。
我恍惚間看到了林小紅的臉，她低頭看著我，眼睛里面全是溫柔的關(guān)心。我想起來我小時候特別怕黑，磨蹭著不肯關(guān)燈睡覺，林小紅走進我房間，不由分說地關(guān)了燈，替我關(guān)上房門后走開了。
我想對林小紅說：“媽媽，不要關(guān)燈，不要走好不好？”
她說，好。
5
大圣說林小紅特別愛我，他說他很羨慕我，有這么好的媽媽。
他說，林小紅失手傷了我，在得病期間不敢再靠近我，怕再傷害我。可后來已經(jīng)很難和我親近了。
他說，其實每次我不回家林小紅都很擔(dān)心，可青春期的小孩子最煩爸媽管教，她就在客廳坐著，一直到我回去。
他說，其實林小紅也很苦惱，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愛我了。
大圣問我信不信。
我點頭哭著說：“我信，你能不能不要走？”
大圣低下頭朝我笑，輕輕地?fù)Я宋乙幌隆?/p>
“多多以后要聽媽媽的話，別總叫她林小紅，沒大沒小的?！?/p>
“多多不要怕，有很多很多人愛你，不管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他們都會陪著你?！?/p>
“可是沒有人可以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多多要學(xué)會自己長大了?！?/p>
媽媽說我爸是一個蠢兮兮的大男孩，一腔正義，熱血沸騰?？稍賲柡Φ挠⑿鄱加锌诵牵r候就是妥妥的見媽慫，看見我奶奶就低眉順眼的，乖到不行。
小時候他總把我舉高高來嚇唬我，我就一巴掌拍到他臉上，我們倆滾得一身臟，媽媽回來教訓(xùn)我們，罰一人站一個墻角，一天都不許吃冰棍。
我苦著臉看他，他朝我眨眼睛，暗示我等媽媽一走我們出去吃，我就朝他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大圣在爸爸走后出現(xiàn)，他遞給我一塊奶油栗子味的曲奇，一路陪著我跌跌撞撞地長大。只有他分享了我所有的秘密；只有他陪我走遍每一個凌晨；只有他不管何時何地，永遠能找到我。
在這個繁星滿天的夜里，媽媽陪在我身邊，我好像看到了大圣朝我告別，又好像沒有。
一覺醒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大圣。
外婆的糖醋里脊已經(jīng)放涼，媽媽把它拿去熱著，我走到客廳，媽媽回頭，朝我笑了一下。我再也不孤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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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紅笑話她：“你今年多大了，還要我喂你吃飯？不害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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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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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紅沒有給過我愛，我只從她那里學(xué)到了透進骨子里的隱忍和孤獨。每次夜里，我回家很晚的時候，外婆早就睡了，林小紅在客廳里看醫(yī)學(xué)案例，我走進來，她眉目不驚，只是低聲讓我早點洗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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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到了，甜筒化成了水，我沒吃，把它們丟進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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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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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說林小紅特別愛我，他說他很羨慕我，有這么好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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