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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日落晚風起

    2017-12-16 19:27:28吾佟
    花火A 2017年11期
    關鍵詞:荷花外公江西

    新浪微博:@吾佟Cz

    作者有話說:哈嘍,我是吾佟。這篇文前半部分寫于一月,我偶然在某片荷塘邊見到一個女孩,遙望滿塘枯萎。后來動筆,卻因筆力淺薄而擱筆。直到七月,某夜翻出文檔,那片落日下的荷塘又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很奇妙,是吧?若我再沒打開文檔,你們就永遠不會見到此夏的晚風。就像你買下這本雜志,就像你看見我。

    夕陽余暉柔和了江西闋肆意張揚的側臉,他整個人像被鍍了一層蜜糖,甜得叫人心猿意馬。

    2016年七月2016年7月,夏菡回了一次北京。

    后海的糖葫蘆漲價了,驢打滾也不再是原來蘭花嬸家的味道。她獨自一人拎著林林總總的好多吃食,站在什剎海滿池的荷花邊兒上,慢慢逐樣品嘗。

    荷花菡萏搖曳,漣漪悠悠,身旁的小孩子伸手去夠,被媽媽輕斥:“手拿回來!要是掉進去了可沒人救你,你就自個兒做化肥吧!”

    她一怔,這話那樣熟悉。

    ——“嗨嘿,我說,您擱這兒,是摘荷花呢,還是當化肥呢?”

    有那么一瞬間,她恍惚回到了一九九七年1997年初夏的北京城。

    一、聲音很年輕,是微帶鼻音的京片兒,有種懶散的好聽。

    一九九七年1997年,六月芒種,夏麥熟。

    入夜的北京城風靜無云,后海的荷花未至花期,一汪含苞待放間唯獨較離岸邊稍遠的一枝搖曳生姿著。

    夏菡舉著剪刀,貓腰探手,丈量估量著自己與那朵芙蕖之間的距離。似乎還差了幾厘,她踮起腳尖——

    “嗨嘿!池子邊兒那位!”忽然有人大喝。

    夏菡一驚,腳下一滑,猛地墜入荷花池中。

    這真是報應。

    她緊閉雙眼無聲地掙扎,淤泥泥水入了口鼻,恍惚間她聽見呼喚聲、落水聲……

    一雙手臂倏然自她胸前環(huán)過,緊接著,一股力道猛地將她提出了水面。失而復得的空氣沖進肺腔,她劇烈地咳了起來。

    “呸,”身后那人也吐了口水,“嗨嘿,我說,您擱這兒,是摘荷花呢,還是當化肥呢?”

    聲音很年輕,是微帶鼻音的京片兒,有種懶散的好聽。

    ——是個少年。

    夏菡條件反射地推拒箍緊自己前胸的一雙手臂,驀地七竅生煙。

    “別動!”少年急忙道,吐出的氣息拂過她浸濕的發(fā)頂,惹得她頸間泛起戰(zhàn)栗,“別怕,我?guī)闵先??!?/p>

    少年將她半拉半拽地弄上岸,左腳一沾地,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你、你怎么了?”

    “嘶咝,有什么東西扎了腳?!?/p>

    借著月光,那罪魁禍首露了真身——夏菡掉在岸邊的剪刀正尖頭沾血地招搖著。

    少年一下子樂了。

    “敢情這還是把護主的剪刀,它這是怪我嚇著你了?!彼麊瓮缺闹鴮⑺捌饋?,饒有興致道,“赤膽忠心,其心可褒嘉?!?/p>

    夏菡羞愧又內疚得,不敢抬頭:“對不起?!彼置δ_亂地扶他坐下,蹲下檢查他的傷口。那剪刀扎得很深,血水活著混著淤泥滴落下來。

    “挺嚴重的?!彼⒕蔚負P起臉,“不處理怕是會感染。”

    少年正擰了自己的背心擦臉,月光映著他清瘦頎長的上身,那深刻的鎖骨凹陷處像是盛了一汪月色,叫人心猿意馬。夏菡一時恍惚,忽地,臉上不知被什么胡亂蹭了蹭。

    “花貓兒。”少年擦完了自己,竟順手給她擦了擦,“不知道的還以為掉泥坑了——啊,”他一擠眼,“我忘了,就是掉泥坑了?!?/p>

    夏菡的頭幾乎垂進水塘里。她一把搶過少年的背心,默默地給他纏上傷口止血。

    “嗨嘿,敢掉還不敢承認了,”明明腳上血流不止,少年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逗趣兒,“這么晚了,你來這兒摘什么荷花?不知道后海的荷花不讓摘的么嗎?”

    她動作一滯。半晌,她低喃:“我知道?!?/p>

    若不是臥床的外婆念叨著后海的荷花,她是決計不會大半夜來這兒做賊的。

    夏菡在一周前隨外公外婆自安徽北上尋母,落腳在這北京城。一路顛簸使得外婆的肝病愈重,臥在床上胡亂嚷著,一會兒要見自己閨女,一會兒又要見后海的荷花。夏菡怕她等不到七月花期,這才心懷愧疚地鋌而走險,誰知讓江西闕截了胡和。

    對了,江西闕就是這位傷了腳還不安生的少年。

    “怪有孝心的,早知道就不嚇你了?!彼е_咂咂嘴,“這不,報應來了?!?/p>

    他本是偷溜來后海練吉他的。

    “我家就在南面的胡同里。我外公從前是大夫,家里有傷藥。”夏菡抿抿唇,“要不,你跟我回去?”

    “巧了,”江西闕一笑,“我家也在南面?!?/p>

    等到了家門口,他倆才面面相覷,原來兩人所住的大雜院前門對后門,敞開時,院中兩棵棗樹便遙遙相望。

    他倆溜進夏菡家涂藥,夏菡要送他回去,他卻一擺手:“哪有要女孩兒送回去的道理?你到家了,就沒事兒了。”

    說著,他手一撐,輕巧地翻上窗臺,回眸時神采飛揚:“小荷花,下次見啦?!?/p>

    夏菡還沒回過神,他已瀟灑地一躍而下。

    “咝——”

    她急忙探出頭去,就見他耍帥不成地踮著腳,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他忘落下的吉他還安靜地躺在她房間的角落里,她呆望了會兒,忽然“噗嗤”“撲哧”一聲笑了。

    二、小丫頭還是扎辮子好看。

    丟了吉他的江西闕,果然在次日晚飯時分又來了。

    “小荷花——”

    少年中氣十足的長音響徹院子,夏菡端著碗的手一抖,湯灑了出來,挨了外公一記白眼。

    “找你的?”

    “嗯。”

    “偷人家東西了?”外公眼也不抬地夾著菜,“女娃嘛,生來就是做賊的——不能傳宗接代不說,還得防著被掏光家底。就連我這老頭子今早起來,也發(fā)現(xiàn)被掏拿了一罐藥去?!?/p>

    湯已微涼,她味同嚼蠟地放下碗筷:“外公,我吃飽了?!眲傄鹕?,就聽外公又道:“吃飽了就別閑著,沒事挨家問問,找找你那不孝的娘?!眅ndprint

    夏菡垂眸,應了一聲。

    自打來了北京,她沒有一日不在尋找母親。明明母親最后一筆匯款的地址就在她落腳的這片雜院區(qū),她周圍走遍,卻沒有母親一絲消息。

    她不愿想、不愿信、卻不得不懷疑,她每年認真寄回近照信件的母親的地址,是母親隨手亂寫的。

    江西闕正站在院中張望,夏菡打開門,正對上他極亮的眼睛。

    她抱著吉他,磨磨蹭蹭地來到他面前,忽然屋內傳來一聲慘叫。

    發(fā)出慘叫的是夏菡外婆。她自昏睡中疼醒,神志不清地要下床去看荷花,夏菡沖進屋里,幫外公費力地拽住外婆。

    “荷花在這兒呢!您別動,我給您拿過去!”是少年清朗的聲音。

    夏菡一怔,回過頭,就見不知何時進了屋的江西闕正瘸著腿走來,手中還小心翼翼地捧著什么。

    “您看。”他獻寶兒似的呈給外婆,“開得多盛啊?!?/p>

    葉碧花滟艷,凝膠制成的露水晶瑩雨滴透亮,那是一盞格外精巧的荷花燈。

    外婆安靜下來,咧著嘴笑了。夏菡趁機給她喂了止疼藥,在外公問起前,將江西闕拉了出去。

    “我那大院兒里也有個眼睛半盲、腦子也時好時壞的張奶奶,不僅喜歡叫我給她念書念信,還喜歡把別人家小孩當孫子領回家。前些日子她撿了只小奶貓,便認準了這是自個兒孫子。昨個兒聽你說你外婆的事,我就想著,給她朵不會謝的‘荷花,沒準有奇效。”

    夏菡在灶邊煎藥,江西闕就坐在一旁的小木馬扎上一邊幫她剝毛豆,一邊津津樂道。

    藥香清苦,她蓋上鍋,也搬了個馬扎木扎坐他旁邊剝了起來。

    “其實……你不用幫我?!?/p>

    他身上有種谷草曬足了陽光后暖洋洋的味道,讓人知道該躲,又忍不住想湊近。

    “鄰里鄰居的,客套什么?!苯麝I笑道,“我那院中好幾個像你這么大的小丫頭,一個賽一個的地野,沒有像你這么乖的?!?/p>

    夏菡咬咬唇,忽然不喜歡他這般兄長的姿態(tài):“我今年十七,不是小丫頭了。”

    “就比我小一歲?”江西闕甚是驚訝,夏菡發(fā)育不良,又剪著短發(fā),的確顯小。

    “小丫頭還是扎辮子好看?!彼酶觳仓庖缓魢:鷩K念^發(fā),在她炸奓毛之前大笑,跛著腳往外跳,“小荷花,別總板著臉!我先走啦——”

    夏菡恍惚了好半天才回魂神,發(fā)現(xiàn)他早已利索地剝好所有毛豆。

    灶上的藥咕嘟著蒸騰出水霧,在夕陽下融成一抹金色的煙云。

    而她呆呆地坐在板凳上,半晌,才敢燙手似的碰了碰自己的頭發(fā)。

    三、我是咱北京城胡同串子的頭兒,以后,我陪你找。

    江西闕的腳好得飛快,一周后,他就又能上躥下跳了。

    自那之后的每個黃昏,夏菡都會捧著書坐在院門口,豎起耳朵等待放學時他與同伴騎著自行車叮鈴丁零零而過的剎那。

    “嗨嘿,小荷花,”有時他會笑瞇瞇地與她打招呼,“頭發(fā)長了一點呀!”

    為著這句調侃,短發(fā)十七年的夏菡,硬是整整三個月未剪發(fā)。

    初秋時,隔壁院子出了件大事——張奶奶的貓孫子跑丟了。

    張奶奶哭花紅了眼,江西闕便率一眾小胡同串子分頭尋找。他騎車一直繞到柳蔭街的小巷,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纖瘦的少女正堆著笑,打一家四合院中被請出來。

    一踏出門,強撐的笑容就垮了下去,她垂著頭,走得很慢,來到下一座雜院時,卻又牽起大大的笑,敲門走了進去。

    那笑容像打不敗似的。

    幾分鐘后,故事重演。

    “小荷花?”他忍不住喚她。

    女孩抬起頭,眸中失落未及遮掩,正是夏菡。

    夏菡來這兒打聽母親的下落。江西闕這才知道,原來每日晚飯后,夏菡都會大海撈針般訪遍大街小巷,挨家挨戶地尋找有關母親的線索。

    江西闕將自行車丟在一旁,買了份干炸小丸子,拉著局促的夏菡坐在臺階上。

    小丸子外酥內軟,被炸成誘人的金黃色。江西闕指著小丸子問她:“數(shù)數(shù)有幾個?”

    夏菡莫名其妙,但還是數(shù)了數(shù):“十二個?!?/p>

    “錯,十三個?!彼衩刭赓猓妮諟愡^去剛要重數(shù),他卻忽然扳起她的臉,讓她直面自己:“看,第十三個?!?/p>

    他指的明明是他身后初秋燙金的落日,她眼中卻只有他的倒影子。

    “喵——”

    腳旁有溫軟事物蹭過,竟是那只神出鬼沒的小奶貓現(xiàn)了身,扒著江西闕的腿要叼食干炸小丸子。

    眼見最后一只小丸子就要遭殃,江西闕猛地回神,眼疾手快眼明手快地將這福根兒塞入了夏菡口中。

    “唔?!薄班拧!蹦郎夥盏姆浔淮蚱?,夏菡呆呆咬住,就見他轉過頭,拎著奶貓的后頸丟進她懷里:“抱著它,我?guī)慊丶摇!?/p>

    然后他起身去扶自行車,脖頸卻泛起薄薄緋色。

    從柳蔭街到西南大雜院,騎車本只需一刻鐘,可今天江西闕卻足足騎了半小時。夏菡抱著亂動的小貓坐在單車前杠,一動背后就能貼上少年勁瘦的胸膛。

    她一緊張就想胡言亂語,僅一會兒便在江西闕誘導下,將心結全盤和盤托出。

    夏菡自小在外公外婆身邊長大。生于北京的夏父下在安徽服役時結識了夏母,婚后誕下了她。然而她是女孩,不能“傳宗接代”,在她出生后的第五天,夏父服役期滿,便離開了安徽。

    夏菡三歲時,夏母離家去北京找丈夫,自此便一去不返,除了每年一筆自北京寄來的撫養(yǎng)費外,母親連信件都吝嗇于寄——也許在夏母看來,夏菡是丈夫離開自己的原罪。

    “外婆兩年前生了肝病,到今年六月,已經爬不起床。媽媽的匯款地址也不是真的?!毕妮沾瓜卵劢?,“再找不到她,我怕外婆……”

    她那么瘦,蜷在那兒幾乎就像她懷中的幼貓,江西闕忽然很想抱抱她,又不知為何,不愿像對大院中其他小丫頭那樣,作為大哥哥,抱一抱她。

    “別灰心?!眅ndprint

    他微微低頭,下巴輕輕擦過她的發(fā)頂時,聽見自己如神差鬼使般說:

    “我是咱北京城胡同串子的頭兒,以后,我陪你找?!?/p>

    四、他整個人像被鍍了一層蜜糖,甜得叫人心猿意馬。

    打那以后的每個黃昏,江西闕都會騎車載著夏菡,伴日落與晚風,穿過夕陽下的北京城。

    北京城這樣大,曲徑通幽的胡同仿若永遠探尋不完,漸漸的,走街串巷的初衷變了味道。

    深秋,他們坐在銀錠橋邊剝糖炒栗子;隆冬,她舉著糖葫蘆,眼巴巴地望著他從小販手中接過流著蜜油的烤紅薯;立春,迎春花開了,他們自樹下而過,芬芳落滿肩頭;盛夏,什剎海十里荷塘瀲滟,他們共買一份驢打滾兒,指著對方嘴角的黃豆面哈哈大笑。

    “哎,小荷花,若是有了咱媽的消息后,你打算怎么辦?”

    又入秋時,他們并肩坐在池邊分食貓耳朵。

    明知這是北京話的慣用法,可聽見“咱媽”時,她還是不由得心尖一甜:“找到媽媽后,會回安徽吧,外公一直念叨要告老還鄉(xiāng)。”

    江西闕一頓,酥脆可口的貓耳朵驀地索然無味。

    “那要是始終沒消息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

    夕陽下,她的眸色目光迷茫而堅定,江西闕望著她發(fā)了一會兒呆,直到她面赤欲燒,他才若無其事地撣了撣灰塵:“回去吧,小荷花?!?/p>

    其實夏菡一直知道,在這宏大的紫禁城毫無頭緒地尋一個人,本就是件縹緲的事。她只是舍不得讓外婆遺憾,也舍不得打破與他之間心照不宣的同行。

    這一年里實際上也有好事萌發(fā)。紫禁城風高氣爽,讓人心境開闊,外婆不僅日漸穩(wěn)定了病情,甚至交到了新朋友——

    “喵!”

    一進門,夏菡就被一只大貓撲了個正著。

    “孫子,別鬧!”坐在外婆床邊的張奶奶訓了大貓一聲,“我家荷花小,不懂事?!?/p>

    張奶奶失而復得的貓孫子,自從被夏菡和江西闕尋到后,決定冠恩人名字,叫荷花。

    “對,荷花小,要等幾天才開呢。”外婆半倚床旁,愛憐地摩挲著懷中那盞荷花燈——外婆的荷花燈也叫荷花。這需要理由嗎?

    “小荷花,你是那貓,那花,那人間的四月天?!苯麝I湊到她耳畔悄聲逗她。

    夏菡滿臉晚霞烈火,逃去灶邊為外婆熬藥。

    院內孩童見江西闕回來,圍繞著他,要他為他們打棗子。江西闕舉一根長長的竹棍,三下躥騎上粗壯的枝椏枝丫,一竹竿下去,棗子雨點般落下,引得孩子們一陣哄搶。

    一旁看熱鬧的女人們樂呵呵地扯著脖子喊:“慢點兒!大的給小的留點兒!”

    而江西闕就騎在枝椏枝丫上,望著孩子們哈哈大笑,夕陽余暉柔和了他肆意張揚的側臉,他整個人像被鍍了一層蜜糖,甜得叫人心猿意馬。

    夏菡隔著湯火水霧悄悄看著他的眉眼,江西闕察覺,騰出一只手笑喚:“小荷花,過來呀!”

    話音未落,江西闕吃力的那只手似沒抓穩(wěn)樹枝,他身形一晃,孩子們一陣驚呼!

    夏菡腦中空白一片,在反應過來之前,她已飛奔至樹下,不假思索地張開了雙臂。

    可江西闕卻像耍雜技一般,左蹬右踩地翻了下來,他看著她大張著想接住他的手臂,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夏菡的臉猛地漲紅,她一言不發(fā)地轉身,江西闕卻一邊擦著笑出的眼淚,一邊拉過抱了抱她。

    “謝謝啦,小荷花。”

    她一怔,趕緊推開他,身后懵懂的小丫頭們還唯恐天下不亂地笑鬧:

    “荷花姐姐害羞啦!”

    “荷花姐姐別躲呀!”

    夏菡羞得慌亂無措,埋頭就跑,直到氣喘吁吁地逃回自家窗下,才察覺剛剛他抱她時,將什么東西悄然塞進了她上衣口袋。

    圓滾滾、沉甸甸的——那是一大把最飽滿的棗子。

    她蹲在窗下捧著棗子,像喝了三兩老白干似的熏熏欲醉,左思右想后,決定曬干收藏。

    于是起身,余光不經意地掃過自家窗內時,她卻一怔。

    張奶奶不知何時竟摸進內屋,正操著半盲眼摸索出她置于抽屜中的照片,湊到眼前用半盲眼吃力又貪婪地端詳。

    五、時隔多年,外婆又一次顫巍巍地用一根紅繩為她攏了辮子。

    在快速將她的照片藏進里衣口袋后,張奶奶又恢復了混沌老人的樣子,一邊喊著貓孫子,一邊摸回了自家大院。

    夏菡皺眉看著,始終沒有出聲。事后她與江西闕說起這事兒,江西闕安慰道:“張奶奶有老人癥,見誰都一樣?!?/p>

    夏菡點點頭。江西闕自小與張奶奶鄰里情誼深厚,她不愿在他面前誹謗他在意的人。

    這小插曲很快被她丟在腦后,直到秋去冬來,外婆生辰那日。

    外公狠心買了只小小的奶油蛋糕,外婆要夏菡送一塊給她的“老姐妹”。夏菡也舍不得吃自己那份,索性包好兩塊,去對面大院帶給張奶奶和江西闕。

    江西闕不在家,她來到張奶奶家窗下,就聽見江西闕的聲音自門內傳來。

    “……明年高考……離開北京……”

    她怔然駐足。

    隔著窗子,她看見屋內爐火燃起,小貓酣睡,江西闕坐在桌邊,與搖椅上的張奶奶說話。一會兒,他又熟練地從抽屜中取出一只木盒。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思,楊柳依依……”

    他在為張奶奶讀詩。少年的聲音如三月初融的江水,她怔怔聽著,沒發(fā)覺自己出神太久,蛋糕凍成冰坨,再也送不出去。

    這天她回去很晚。

    送藥時,外婆竟破天荒地恢復一絲清明:“……小菡?”

    她不可置信地點了點頭。

    外婆的目光欣慰地落在她的發(fā)上:“小菡的頭發(fā)很長啦,要外婆為你扎辮子嗎?”

    外公不喜她是女孩,連她自己小時候都曾無比痛恨自己的性別。只有外婆會悄悄將她抱到膝上,梳著她短短的頭發(fā),給她講花木蘭、趙一曼。endprint

    時隔多年,外婆又一次顫巍巍地用一根紅繩為她攏了辮子:“等再長一點,就可以編起來了?!?/p>

    她卻閉著眼,倦極地小聲問:“外婆,你想不想回安徽?”

    那晚夏菡綁著辮子沉入夢鄉(xiāng),在夢中外婆為她編了長長的辮子,而一旁板凳上坐著江西闕,他笑著對她說,小荷花,你的頭發(fā)終于長長啦。

    她在夢中不由得笑了一笑。

    她已經很小心,可次日醒來辮子還是歪了。她頂著歪辮子起炊煙去做早飯,端著噴香軟糯的白粥,推開外婆房門:“外婆,辮子被我給睡歪了……”

    屋內令人窒息的暗色霎時將她湮沒。

    外公無聲地流著淚望向她,正徒勞地試圖搓熱外婆如半截枯木般僵硬的手。

    “咣。”

    粥碗落地,應聲碎裂。

    六、江西闕,我的頭發(fā)長長了。

    外婆永遠睡在了她生辰那日的雪里。

    出殯那日,風雪如刀,夏菡沉默地幫外公料理外婆后事。

    外公哭倒在棺材上不讓下葬,她彎腰去扶,被外公一把推開:“狼崽子!你外婆對你多好,你卻連哭都不哭,和你父母一樣沒良心……”

    她一個趔趄,后方的江西闕急忙去扶,被她輕輕擋下。

    “要陪外婆,也要罰我這狼崽子陪,是不是?”她輕聲道,“天寒地凍的,外婆也不想看您哭壞了?!?/p>

    周圍鄰里一片啞然,她拽了拽江西闕的衣角:“一會兒散場后我守夜,替我送外公回去好么嗎?”

    見他神色復雜地點了點頭,她笑了笑,緩緩跪下,挺直了肩背。

    江西闕將外公安撫睡下后,立即扯了棉衣暖爐,馬不停蹄地奔回了墓園。

    遠遠地,就見雪人似的夏菡仍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守墓。他一把將棉衣罩過她頭頂,不假思索地環(huán)住她,她身上比雪還冰,觸到溫暖時本能地掙扎,被他一把按?。骸耙痪驼酒饋恚痪蛣e動?!?/p>

    夏菡第一次聽他這樣飽含怒意地與她講話。她閉上眼,放任自己貪戀一會兒,才艱難地將腦袋從棉衣中蹭出來:“江西闕,你回去吧?!?/p>

    他被氣笑了:“然后留你自己在這兒凍成冰棍兒?”

    她不再言語。

    就在江西闕快以為她被凍暈了時,她忽然低低道:“江西闕,我的頭發(fā)長長了?!?/p>

    他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可是,”她過頭,輕輕笑了笑,“再也沒有人,能為我編辮子了?!?/p>

    那是江西闕第一次見她那樣笑。有落雪融化在她的眼眶,滑落時像一道淚痕。

    那天,他們一直跪到月上中天。相攙相扶著踉蹌走回大院時,夏菡家的燈竟亮著。

    窗邊映出荷花燈的倒影子,桌上擺著三兩飯菜,本應睡著的外公正坐在一旁,伸長脖子向大門處張望。

    江西闕感覺被自己環(huán)著的夏菡猛地一顫,她緩緩蹲下,死死捂著嘴巴,已自外婆離世后始終干涸的淚水終于奪眶。

    江西闕這才恍悟,為何剛才外公一回來就說想睡了——口不對心的外公暗自懊惱著自己的口不擇言,于是裝睡,想讓江西闕代他去接外孫女。

    而他自己熱好飯菜、點起花燈,寂寥地等著唯一的親人歸來。

    七、未經同意,我曾悄悄喜歡過你。

    幾日后,夏菡與外公毫無預兆地離開了北京,如同到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江西闕怔怔地佇立在夏家已人去樓空的窗下許久,直到鄰屋的蘭花嬸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盞荷花燈:“菡丫頭托我把它交給你?!?/p>

    是當初他捧給夏菡外婆的那一只,燈芯中被夾著一張紙條字條,是江西闕見過無數(shù)次的字跡:

    江西闕,我要走了,幫我把這燈還給張奶奶吧。這是我父母的遺物,她保存了這么些年,當初托你送來我家,原也是舍不得的。

    江西闕眼皮一跳,向下讀去:

    噓——別出聲,你大概很驚訝,我怎么會知道這些?

    若我告訴你,我不僅知道了荷花燈是我父母的遺物,還知道了這些年匯款的一直是張奶奶,而不是我媽媽——對了,近幾年張奶奶眼花了,為她寫匯款單,為她讀我回信的,還有一個你。

    我知道了所有你瞞我的事,這個消息會不會讓你更驚訝?

    “啪,”手一松,荷花燈跌落在地,他恍若未聞,只死死盯著紙條字條上的字:

    江西闕,還有更甚者,我本不想說,可一想到往后我們之間將會隔著隱瞞與猜忌,隔著安徽與北平,我便不愿讓它沉默地葬于在日后可預見的天涯相隔里。

    抱歉,你照顧我這么久,我不僅沒領情,還做了很過分的事。

    你大概無法接受吧?

    未經同意,我曾悄悄喜歡過你。

    ……

    火車鳴笛進站,人潮擁堵,夏菡跟在外公身旁,在踏上駛往安徽的列車之前,最后遙遙望了一眼什剎海。

    那里有她的荷塘瀲滟,有她不敢相認的親人,還有她整個青春唯一的心動。

    她想起那晚,“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思,楊柳依依。”這首顛錯了的《采薇》,她本只在給母親的信中抱怨過自己總是背錯,不想那晚,卻在江西闕為張奶奶讀的信中聽聞。

    她捧著蛋糕蹲在張奶奶的窗下,呆呆聽著江西闕一封一封地為張奶奶讀著她寄給母親的所有信。

    她聽見張奶奶問他:“小菡還在找她媽媽嗎?”

    “嗯?!?/p>

    “傻孫女……”張奶奶長嘆一聲,“西闕啊,你說,當年我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湯,偏覺得那官運仕途最要緊,非要讓小菡她爸休了她媽再娶,甚至不惜以病相脅逼,要她爸留在北京?還做那西王母,害他們整整三年不得見?”

    “若非如此,她媽不會熬過三年后尋來北京,小兩口不會出那意外,我這老骨頭也不會孫女在前卻不敢相認,只能裝瘋賣傻地用貓作擋箭牌,就為了叫她一聲荷花……”

    瘡疤揭開,鮮血淋漓的真相就這樣在冰雪中殘忍地鋪展。

    夏菡周身的骨血凍結成冰。endprint

    原來夏父之所以離去,從不是因為她是女孩。

    一九七九年1997年,自北京下在安徽服役的夏父與夏母結識,兩人墜入愛河。次年服役期滿,夏父不顧家中阻攔,留在安徽與夏母喜結連理,次年誕下夏菡。

    彼時,夏父的母親張奶奶已在京城為兒子尋好良偶,聽聞兒子叛逆,張奶奶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夏父心焦地回京看望,卻被病重的母親以性命相脅逼,要他休掉門戶不不當戶不對的夏母另娶。

    “夏家已經落沒落了,你要是再任性,一輩子匿在安徽,還怎么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張奶奶哭訴道。

    夏家祖時曾是富過的,她只愿活在前朝的夢里。

    “若是想出人頭地就要拋妻棄子,”夏父一字一頓,“我寧愿汲汲余生?!?/p>

    張奶奶只得使出緩兵之計,提出三年內夏父留在北京,不許與夏母聯(lián)系。若三年后他們依然無法分開,自己便承認這個兒媳。

    夏父激烈強烈反對,夏母卻答應下來,說她愿意在安徽獨自撫養(yǎng)孩子,留丈夫在北京發(fā)展,只求婆婆不否認他們的婚姻,。

    我懂你的抱負,也信你的人品,在北京放開手腳,三年后,我接你回家——這是她臨走前,對丈夫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們果真挺過來了。

    三年的杳無音信,在重逢時都化作彼此無言的凝視。夏父舉一盞小小的花燈,羞澀地問妻子,我自己做的,你說小菡會喜歡嗎?

    夏母小心地托著,笑意盈盈地回“嗯”。

    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竟永未知曉。

    回安徽的客車遭亡命之徒劫持,當過兵的夏父奮起相博搏,怎知乘客中也有劫匪偽裝的同黨,夏父遇襲當場斃命,想保護丈夫的夏母也失血過多,在趕去醫(yī)院的路上香消玉殞。

    那天,還在別扭地盤算該如何與兒媳握手言和的張奶奶接到噩耗趕去醫(yī)院時,只來得及領回見到了兩具殘尸,和一盞染血的荷花燈。

    張奶奶哭得壞了眼睛,斷了肝腸,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自以為給兒子鋪的似錦前程,盡頭確是一雙靈柩。

    她無顏面對孫女,更不知如何與親家交代。她搬去兒媳在北京落腳過幾日的大院,直到某日她陰差陽錯地收到一封來自安徽的家書。

    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地給那地址匯了一筆錢。

    如此持續(xù)好了幾年。可隨著年歲愈長,她從前哭壞的眼睛幾近半瞎。終有一日,她再也看不清信上的字,也寫不清匯款地址。

    她拿著信,召來上了小學、正在院中玩耍的江家小子,塞給他一顆甜棗:“西闕,認字嗎?幫奶奶讀一封信吧?!?/p>

    “好呀?!彼搪暷虤饧毬暭殮獾?,剛要接棗,張奶奶卻伸出小指:“西闕,你要先答應我,這件事是我們兩個的秘密,無論對誰,都永遠不能提?!?/p>

    他眨巴著眼睛,望著張奶奶復雜的神色,終于點頭與張奶奶拉鉤。

    江西闕鼓著一面腮幫含著甜棗,聽話地為張奶奶讀信。信中掉出一張照片,一個白凈瘦小的小姑娘,睜著一雙剔透亮晶晶的眼,好奇地透過照片看著他。

    他就看了那么一眼,就記住了那雙眼睛。

    他認識她,遠早于她之前。他讀了她那么多封信,看著她自幼童出落至少女,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陪著她一天天長大。

    她無從知曉,她以為的初見,于他竟是重逢。

    八、江西闕,明天的婚紗照,我想來什剎海邊拍。

    自一九九八年1998年吹來的荷香,與二零一六年2016年的風雜糅一處,已二十六歲的夏菡緩慢地眨了下眼,才發(fā)覺自己已陷入回憶太久,天邊流云似熔金,竟已是黃昏。

    時光走得太遠,過境之處滄海桑田。那年自北京回安徽后,她沒告訴外公真相,直到去世,外公也始終以為自己那不孝的女兒正在某處快樂安寧地活著。

    她也未戳破張奶奶的隱瞞。她依舊往北京寫信,卻會在裝封時猶豫地塞入信封半顆風干的棗子。一直到張奶奶也相繼離世,她也再無理由牽念北京,這才擱筆。

    她原以為自己仍記著北京的樣貌,哪知今日故地重游,才發(fā)覺胡同整改,層樓高矗高樓林立,那些曾與江西闕逐步丈量過的街巷,也早已弄丟了青石板。

    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這落日,還如當年一般,是他們的第十三顆干炸小丸子。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

    后來她與江西闕不是沒有見過的。

    那時她尚年少,父母的噩耗、外婆的離世,加上對他不該有的感情,前塵現(xiàn)世皆讓她身心疲憊,所以當外公提出想回安徽時,她再也沒有力氣拒絕。

    她留下坦白的信,破釜沉舟地表明自己心意,本是懷抱著訣別的覺悟。江西闕固然身不由己,然而即使她能諒解,她至死仍心心念念女兒下落的外公外婆呢?況且她始終記得,江西闕對她的照料僅源于張奶奶的托付,他的高考志愿甚至都不在北京。

    她愿意為他裝聾作啞地留在北京,他卻提前將離別納入日程,這大概就是愛與不愛的區(qū)別。

    誰知,在她離開后半年,他裹著北京仆仆的風塵,敲開了安徽她家的門。

    “小荷花?!?/p>

    她幾乎在那一瞬間落下淚來。

    江西闕站在她的門外,因忐忑而結結巴巴,他說,他不該瞞著她,雖是出于與張奶奶的約定,可他也有隱蔽的私心;他又說,那時他太怕她尋到線索后就離開,于是對真相守口如瓶,可后來她還是走了,幸好他的高考分數(shù)夠了他填在安徽的第一志愿……

    她靜靜地凝視他,心中胡亂想著自己也許不該原諒他,可腳步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將她投入他的懷中。

    后來,直到張奶奶去世,她才徹底釋然:人的一生這樣短,無論前塵種種,她到底放不開他的手。

    夏菡望著眼前滿池菡萏,不由地得笑了。

    她拿出手機,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在夕陽懶洋洋的余暉下寫道:“忙完了嗎?給你留了干炸小丸子,再不來的話,我就吃光了?!?/p>

    “江西闕,明天的婚紗照,我想來什剎海邊拍?!?/p>

    彼時正好日落,晚風漸起,拂過十里荷塘。

    編輯/周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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