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曾沉沒（中）

星河

03

傳來的消息說，西丘正式反水，他們不再進貢木材與石料。卡戎派人前往質(zhì)問，西丘的頭人卻傲氣沖天，原來他們依附了更西面的大部落。

那就只有武力解決了。盡管山路行軍不便，讓西丘具有地理上的天然優(yōu)勢，但征服的火種已融進卡戎的血液，他只想一路向西，憑借軍隊解決一切已知和未知的部落。而且西面的安全隱患不除，卡戎也不敢放心大膽地自北灘出海東進。

只可惜卡戎的閱歷實在太淺，還遠不足以對抗這個世界。他不知道，西面的西面根本不是一個尋常部落，那是一個真正的王國。

戰(zhàn)無不勝的卡戎，終于遇到了強勁的敵手。厲害的不是對方的士兵，東域的兵士驍勇善戰(zhàn)無人能敵，一個能頂對方十個；厲害的也不是對方的將領(lǐng)，卡戎運籌帷幄，早已把手中的軍事力量用到了極致。對方勝在數(shù)量，即便東域士兵能以一當(dāng)十，但那個王國的兵力卻在東域的百倍之上。

卡戎輸了，輸在淺薄自大；東域輸了，輸在綜合國力。

卡戎被押解到王宮里，呈獻到年輕的國王前。

如此輝煌的皇宮正殿，卡戎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一時間他竟忘記了自己東征西戰(zhàn)的初衷，他覺得夢想中的遙遠大陸也不過如此。當(dāng)然，此時此刻卡戎的確有些恍惚，畢竟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走到盡頭。與其為陌生大陸奮斗一生，不如在金碧輝煌中就此了斷。

王遠遠地坐在高處，卡戎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真切。他沒想到的是，王居然走下座位與他說話；他更沒想到的是，王的話題居然從遙遠大陸開啟。

“我聽說你連年征戰(zhàn)，都是為了積累資源，歷練兵士，最終造就一只龐大的艦隊，以實現(xiàn)你的宏大夢想？”

卡戎不說話。

“你可以不告訴我，但我知道你的夢。你的夢生根在遙遠的東方，那塊大陸的傳說我也聽說過?！?/p>

卡戎開始好奇。

“我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那塊地方的富庶，根本不是你能想象的。我這里怎樣？看看我的王宮，看看我的王國，恐怕你一生都沒見過如此的奢華繁盛。但是那個地方，卻比我這里要富無數(shù)倍，美無數(shù)倍，強無數(shù)倍，總之比你想象的好無數(shù)倍。這里與那里站在一起，就如同你的部落與我的王國站在一起，就如同你與我站在一起?！?/p>

一時間卡戎生出極強的挫敗感。他相信王說的都是真話。

“知道我為什么一直沒有進攻你們部落嗎？包括已被你占據(jù)的北灘與南地？因為我不想接近東邊的海域，我不想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想要去實現(xiàn)不切實際夢想的條件。”

卡戎突然理解了王。

“但是現(xiàn)在，你讓我再次生出希望，喚醒了那個從年少時就有的夢想?！?/p>

卡戎驚訝地看到，王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ㄈ譄崆榈鼗貞?yīng)，眼睛里同樣閃爍著光芒。

“我助你實現(xiàn)這個夢想怎樣？”王的承諾滿懷激情。

“那你自己為什么不去？”

“我說過，這種夢想不切實際，是我成為王之前的胡思亂想?！蓖醯哪抗舛溉击龅氯ィ謴?fù)成初始的常態(tài)，“自從我成了王，就再也沒敢有過這個念頭。我有王國要治理，我有很多事情要考慮?！?/p>

“那現(xiàn)在呢？您又有了嗎？”卡戎滿懷希望地問道。

“有了。因為我有了你?！?/p>

王的激情再次被點燃。他把手按上卡戎的肩膀，卡戎頓時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傳遞。這力量仿佛承載著數(shù)十萬亡靈的嘶聲吶喊，仿佛承載著一個強大王國的全部重負。

從此，卡戎成為王的得力干將，繼續(xù)他戎馬倥傯的疆場生涯。

像當(dāng)初的部落頭人一樣，王也沒有讓卡戎馬上桴海東渡，而是讓他先剿滅王國周邊的小國、部落與流寇。王國本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勢力，而卡戎讓這種強大變得更加強大，同時也更加穩(wěn)定。

與此同時，相關(guān)的科研項目同期上馬：巨大的船只；士兵的訓(xùn)練；后勤的保障……所有這些，卻都由帕倫克經(jīng)手負責(zé)。

如今卡戎位高權(quán)重，位列王的右將軍，在他之上的左將軍正是當(dāng)初生擒他的帕倫克。但兩人從無嫌隙，并肩作戰(zhàn)。只是卡戎不能理解，王說助他探訪遙遠大陸，現(xiàn)在卻把一切事務(wù)交由帕倫克來打理。

當(dāng)周邊地區(qū)徹底平定之后，王終于正式宣諭，準備攻打傳說中的遙遠大陸。

這一年，卡戎已是二十八歲的老將。

讓所有人都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王不顧卡戎的苦苦懇求，甚至不顧帕倫克的幫腔說情，依舊決定派帕倫克作為東征的首席將軍。這讓卡戎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但王后來告訴卡戎，早晚有一天，他會派上更大的用場。

“你留在這里，將要幫我做出一些十分重要的決斷。”

不久，遙遠的前線便捷報頻傳。帕倫克的軍隊越過汪洋大海，抵達遙遠大陸。他們所向披靡，攻城掠地，占據(jù)了不少地方。不過卡戎仔細分析，發(fā)現(xiàn)帕倫克攻克的不過是位居窮鄉(xiāng)僻壤的幾個村落，有些規(guī)模甚至不如王國中的小城，遙遠大陸真正繁華的味道，帕倫克的部隊尚未聞到。

“這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王說，“我相信這次戰(zhàn)爭與以往不同，與我們熟悉的任何一次戰(zhàn)爭都不同。我們是在同一個強大而陌生的敵手對陣，勝算很小，還可能全盤皆輸?，F(xiàn)在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假象?！?/p>

卡戎佩服王的敏銳，但他也喟嘆王的決策?，F(xiàn)在卡戎不得不直言痛陳，他一開始就覺得王的戰(zhàn)略思想是錯誤的：“帕倫克的部隊數(shù)量遠遠不夠，按照各種情報的分析，那里的軍事力量與我們旗鼓相當(dāng)。假如我們不派出足夠的軍隊，就無法從氣勢上壓倒他們?！?/p>

王卻道出他的理念：“帕倫克的人馬只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如能險勝，皆大歡喜，下一步我將與你具體商議；但如若失敗，也就只能就此作罷了?！?/p>

“可現(xiàn)在敵我實力懸殊，恐怕根本沒有勝算?！笨ㄈ至﹃悺?/p>

“那我們就只有面對失敗，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人馬?！蓖跻矡o奈。

“不，我們有的，其實我們擁有足夠的兵馬。”卡戎統(tǒng)領(lǐng)全軍，知曉王國的兵力多寡。

“我自然知道我們兵力的數(shù)量，但我卻不能全員派出。如果真的派出所有人馬，就沒人來保衛(wèi)疆土，沒人來保護婦孺了?！蓖踔浪荒苓@樣做。endprint

“我有一個辦法?！笨ㄈ值哪X海里突然靈光乍現(xiàn)，“在進攻的同時，我們整體遷移?！?/p>

“那家園呢？”王怎么能容忍丟棄一個自祖先手里繼承下來的王國。

“我們將有一個新的家園?！笨ㄈ中攀牡┑耙粋€溫暖、富裕而且永遠平穩(wěn)的新家園，一個從此落腳于遙遠大陸的新家園?！?/p>

04

于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海上遷徙開始了。

龐大的戰(zhàn)船麋集一處，首尾相接，左右扣連，浩浩蕩蕩地朝向東方進發(fā)。

有必要介紹一下修飾這些戰(zhàn)船的“龐大”二字。

首先這本就不是平凡普通的船只，可以認為它們就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厚木板，甚至厚到從地面到王的座位那般高度。上面坐落著亭臺樓閣等一組組建筑群，這些建筑相比王國都城與疆土的任何地方，都要多，都要密，也都要高。就這樣，一個狀若城池般的戰(zhàn)船集體，再加上上面流動的各色人群，宛如一座移動的繁華都市。

但再大的浮城，在海面上也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點。在大自然面前，人類還難以展示自己的豐功偉績。所以，那些巨大的鏡面被安裝在各船的固定位置，清晰的反光成像讓整個艦隊看起來仿佛一座移動的島嶼，比城市大得多的島嶼。

這是卡戎的絕妙主意。憑借鏡像來放大艦隊，可以先在心理上打擊敵人。因為根據(jù)可靠的情報，雅典人的海上武裝弱小得可憐。

海風(fēng)吹動卡戎的長發(fā)，輕掃過左伊的面頰，兩人在主艦艦首相擁而立。整個艦隊中部船只的居所里，的確住滿了官兵家眷和尋常百姓，但左伊在此役中的身份，卻是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這不僅是一次激動人心的戰(zhàn)爭，而且是一次氣勢恢宏的移民。

王的座駕被安置在整個艦隊最中央的位置。根據(jù)王與卡戎事先的約定，此次戰(zhàn)事完全由卡戎做主，王雖隨行船上，移駕汪洋，但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只做一名普通國民。

傳令兵帶來眺望官的消息，遠方海面上出現(xiàn)了龐大的艦隊。

卡戎搖頭不信。他非但沒聽說過雅典人有遠征能力如此之強的海上軍事力量，甚至整個歐洲大陸都沒有能力豢養(yǎng)一支像樣的海軍。但卡戎還是下令移動巨鏡升起就位，將反光造成的壯觀假象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出來。

屬下忠實地執(zhí)行了卡戎的命令。

涂滿熒光材料的移動巨鏡平滑如水，幾無瑕疵，它們紛紛立起，次第張開，與原來的固定巨鏡交相輝映，互動反射。通過巨鏡群呈現(xiàn)出的影像，使原本就十分巨大的戰(zhàn)艦群在一瞬之間又有所擴張。虛幻的鏡像頓時被放大無數(shù)倍，像生于像，像再生像，直至無窮無盡。

假如真有一個遠方的觀察者，那么他一定會看到這樣的景象：頃刻之間，一座島嶼已變作一塊大陸。

是的，一塊大陸。一塊從未存在過的大陸，就此出現(xiàn)。

盡管含有吸收陽光的特殊材料，卡戎還是有幾次被移動巨鏡刺痛了雙眼。他正要下令打開移動巨鏡時不許朝向艦首，突然有傳令兵飛奔來報：眺望官報告說遠方的波動只是鯨群，并非帶有敵意的武裝艦隊。

絲毫沒出卡戎意外，故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傳令兵站在原地等候新的指示，他認為卡戎會馬上下令收回移動巨鏡。然而卡戎卻一言未發(fā)。

“是不是讓他們不再啟動移動巨鏡？”旁邊的左伊看出傳令兵的困惑，代他向卡戎詢問。卡戎沉默片刻才再次開口：“不，繼續(xù)保持開啟狀態(tài)。”

傳令兵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左伊呵斥道：“聽到?jīng)]有？保持開啟，以防萬一。”

移動巨鏡繼續(xù)被操縱延展，反射出來的光學(xué)幻影花樣繁復(fù)，推陳出新。它們不斷破壞著業(yè)已形成的視覺假象，隨即又匆匆建造起在感覺上更大更新的視覺假象。一塊嶄新的大陸正在迅速成長，而且還將一直成長下去，生生不息，永無止境。

把它看作一片從未出現(xiàn)過的完整陸地吧！你可以認為是千百座城市在移動，也可以認為有千百個兵團在挺進，總之這種蔚為壯觀的景象，必然出自神靈之手，絕非人力可為。

“這不是為了以防萬一。”卡戎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攬過左伊，“我這樣做，是為了向我們的對手昭示力量。”

“你認為雅典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

“不，雅典人距離我們還十分遙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遙遠?，F(xiàn)在，他們還不能算是我們的對手?！碑?dāng)卡戎提及歐洲大陸上正與帕倫克交手的對手時，嘴角露出難以察覺的輕蔑。

“那你這是要向誰顯示力量？”

“神明?！?/p>

卡戎邊說邊抬頭看了看朗朗乾坤。晴空萬里，陽光普照。

“神明？”

左伊并非完全沒有理解，她只是在機械地重復(fù)。

“對，神明?！笨ㄈ诌@次堅定地重復(fù)道?！盎蛘咭苍S，你可以使用另外一個名字來稱呼她?！痹谶@里卡戎有一個較長時間的停頓，最后左伊從他嘴里聽到了一個過于深奧的詞匯——

大自然。

當(dāng)這塊移動大陸接近并進入地中海區(qū)域后，在沿途的海岸上引起了一場又一場震驚而瘋狂的騷動。

據(jù)一些非洲島嶼部落流傳下來的傳說記載，沿途看到這駭人一幕的居民大都被當(dāng)場嚇暈過去，他們以為是自己的失檢行為觸怒了天庭或者海神，居然招來如此強烈的報復(fù)。

雅典人同樣也看到了。

這個時代自然沒有飛行器勘測，要到兩千六百多年后美國的萊特兄弟才嘗試著發(fā)明飛機。這時的雅典人，只能從海岸邊最高的山上駐足遠眺。

他們看到，一塊巨大的大陸，從海面上漂浮過來。

難道他們發(fā)明了移動大陸的方法？雅典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實上，當(dāng)卡戎悉心研究歐洲的時候，歐洲的人們也在認真研究卡戎以及他背后的王國。

帕倫克的軍隊給整個歐洲帶來巨大的恐慌。他們武器落后，戰(zhàn)術(shù)拙劣，但將帥果敢，士兵勇猛，沒用多久就連克數(shù)城。剛一開始，歐洲人慌了，他們甚至搞不清這支部隊的真正來源。后來他們逐漸冷靜下來，開始咨詢智者，查閱典籍，終于判斷出了敵人的真實面目。

毋庸置疑，所有人都認定，敵人來自亞特蘭蒂斯，一個位于大西洋的傳說中的文明大陸。

——但事實上，所謂的亞特蘭蒂斯大陸從來就沒有存在過?？ㄈ值能婈牐瑏碜粤硗庖粋€地方。

（假如亞特蘭蒂斯大陸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那么卡戎的族群又來自哪里？這塊大陸沉沒的悲壯景象為什么又會不停地被吟唱傳說？有時候真相非常簡單，而有時候真相又比你想象的更加離奇……精彩請看下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