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歸，忘歸

許應(yīng)田，90后，碩士在讀，目前在《光明日報》實習(xí)。曾獲得《人民文學(xué)》第六屆、第七屆全國高校征文優(yōu)秀獎，首屆大學(xué)生牡丹文學(xué)獎散文提名獎，第一屆夢之路全國征文比賽三等獎，第十一屆全國大學(xué)生文學(xué)競賽一等獎等。作品發(fā)表在《美文》《鹿鳴》《光明日報》《江海晚報》等報刊。

一

我小的時候生長在一個叫大灣村的地方，村子臨近一大河，叫做灌河，當?shù)厝艘曋疄槟赣H河。吳承恩在《西游記》中所寫的“二郎神大戰(zhàn)灌江口”便取材于此處。

灌河兩邊是長長的堤岸，因東邊的堤岸向南蜿蜒處有一位置拐了個大大的彎，于是當?shù)氐木用癖惆阉Q作“大灣村”，村中的很多戶人家一直都是靠打漁為生。改革開放的潮流涌到了這個小村莊后，村里大多數(shù)年輕的小伙子們便背上背包，告別這個落后的村子，到外面的城市去尋求一番天地去。

我的父親便是其中的一個，我生下來不久，父親便告別了我的母親，一直走南闖北，一年回不了家?guī)状?。我五歲前的所有記憶，與父親有關(guān)的印象幾乎是沒有的。零碎的記憶片斷處便是父親與母親的爭吵，和我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哭泣。

五歲那年，我的父母離異了。對于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并不知道父母的離婚意味著什么，以及對我以后的生活會有多大的影響。我只顧要我的母親，要著最親近最依賴的媽媽。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為了不讓我和母親見面，奶奶把我藏在鄰居家。

母親在村子里到處找我，呼喊著我的名字，找不到后開始瘋狂地喊叫，但無論母親怎樣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怎樣無助，都無濟于事。

“就把孩子留給我吧，我不能沒有他！”母親早已經(jīng)是披頭撒發(fā)，狼狽不堪，哀求著許家的長輩們。

“男孩子哪有跟著女方的！成何體統(tǒng)，說出去我們許家還不被人笑掉大牙?！贝蟛芙^著母親懇求，憤憤說道。

我在屋子里面掙扎著，哭喊著，奶奶邊按邊捂著我的嘴。最后她的手臂被我咬出血來，都沒有放我出去和母親見面。

“添添，以后和爸爸過，和奶奶過。”奶奶也哽咽著。

法院最終還是把我判給了父親，一個我應(yīng)該叫“爸爸”的男人。

可是這個男人在外面的世界流浪著，似乎早已把家鄉(xiāng)的兒子忘記，始終沒有回來。

我被丟給了奶奶。

當我五歲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再大一些后，奶奶已經(jīng)將近七十了。

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就這樣相依為命，過起了最平凡的生活。

二

對于一個孩童來說，痛苦是極容易來，也是極容易去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母親分別的痛楚仿佛已慢慢淡去，隨之而來的，是新的依賴。

在我的村子里，村里的各家是如棋子般散落著的。因此門前屋后有大片的土地，用作莊稼勞作。通常每家屋子旁邊都會有一方池塘，在池塘中養(yǎng)些魚蝦是常有的事。

春天里，門前開滿了油菜花，蜜蜂在花叢中穿梭，孩子們躲在花叢里捉迷藏。冷不丁的會有人冒出一聲尖叫，原來是被蜜蜂給蜇了。于是蜜蜂追趕著花香，孩子們便追趕著蜜蜂。

每當春末，孩子們便會和大人們進入灌河旁大片大片的蘆葦蕩中采蘆葦葉。大人們望著搖曳生姿的蘆葦心里美滋滋的，寬大肥碩的葉子最適合包粽子了，也能賣個好價錢。勤勞的人們采著蘆葦葉，也是在采著好的收成。但蘆葦葉對孩子們來說卻是有著另一番趣味，有的采一片葉子，在大人的幫助下做成了一艘“小船”，在小小的水溝中便能揚帆起航。有的將蘆葦葉做成了樂器，把它卷成雙彈簧形狀，便是一個最原始的胡笳了。用蘆葦葉吹出來的聲音清澈恬靜，一聽那聲音，仿佛就能感覺得到蘆葦蕩中的微風(fēng)拂面，陣陣葉香。

槐花開了，又香又甜。而最美味的莫過于榆錢了，大把的擼著吃，顧不了什么形象。當夏天來到的時候，爬到樹上面捉昆蟲，讓天牛和金牛打架。孩子們用大大的掃帚追著蜻蜓，用小小的篩子捕著麻雀。將大把大把的桑葚，桑仁往嘴里捂，個個都是滿足的笑臉。

我與奶奶住在草房子里，這個房子因為年代很久了，有幾處墻角都已經(jīng)裂了縫，因此每到刮風(fēng)下雨的天氣里面根本就呆不住人。

屋里面泥土凹凸不平，雨水順著縫隙流到地上，很快匯聚成了一汪汪水灘。這時候我便和奶奶拿著盆子將水往門外舀，我卷起褲腳，掄起胳膊就拼了勁干起活來，泥土混著雨水，成了臟兮兮的水漿，把衣服都弄臟了。奶奶一邊罵我小赤佬子，一邊叫我小太爺，不讓我舀了，安靜地待在床上不要下來。

我躺在床上也不安分，和奶奶搭著話：“奶奶，為什么會下雨呢？”

“六月六，小白龍?zhí)侥噶?！這雨，是小白龍的眼淚。”

“小白龍為什么要哭呢？”我繼續(xù)問。

“因為小白龍想媽媽了，小白龍觸犯老天爺，老天爺不讓它和它媽媽見面?！?/p>

“奶奶…”我眼淚頓時就冒了出來：“我也想媽媽了?！?/p>

奶奶好像知道說錯了什么，忙轉(zhuǎn)移話題，給我講日本鬼子進村子，或者大灰狼的故事。

奶奶很會講故事，常常把我逗笑，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guī)е蹨I笑呵呵地便趴在床上睡著了，留著奶奶一個人繼續(xù)舀著那雨水，抑或者是淚水。

三

醒來后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奶奶把一碗雞蛋湯端到了我的面前。

“添添，快點喝了，這是沖的七分熟雞蛋，里面加了糖的，聽別人說這樣喝會長胖長個子的?！?/p>

我那個時候，比同齡人要矮半截，而且瘦得厲害，屬于營養(yǎng)不良。奶奶不知道從何處知道這一方法可以變高長胖的，我喝著覺得還挺好喝。于是從那以后，每天早上奶奶都會早起給我沖雞蛋湯喝，今后的多少年，幾乎從未間斷。因此家里面圈養(yǎng)了幾只雞，奶奶把雞照顧得非常好，從沒有讓它們餓過肚子。endprint

但我一直沒有變高變胖，不過雖然瘦，卻靈活得很。門口的那棵老杏子樹，噌地一下便能爬上去。有時候奶奶找我，我故意讓她找不到，便爬在樹上，用樹葉遮著身體，好像總能騙過奶奶那不怎么靈光的眼睛。從樹上下來的時候，上身是赤裸著的，而衣服里面呢，卻是裹滿了又大又黃的杏子。

奶奶看了看杏子，叫了一聲好。不舍得都留著自家吃，便找了個口袋，將杏子裝起來些讓我送點給親戚。

“記住，送了就趕緊回來，不要留在那里吃飯?！蹦棠虈诟牢摇?/p>

“知道了，奶奶！”

但有時候，我是不聽話的。

想著親戚家飯桌上的那些魚肉，還有那笑臉相迎的一聲聲挽留，我便留了下來。

即使，回去之后便是一頓打罵。

“你個小赤佬子，讓你不在他家吃，你怎么還不聽我話！”

“我想吃…”

“就差這一口飯么？你難道忘了他是以前怎么說你的么？”

“他罵你是可憐鬼！沒爸媽疼的小苦鬼！”奶奶的聲音很大，而且?guī)е澏?，仿佛茅草屋都要被震塌陷了：“他家的一口糧食，一口飯菜，就算喂豬喂狗咱倆也不能吃！”

我嚇得直抖索，嗚嗚地哭起來：“我只是想吃點好的，我想吃點好的……”

奶奶聽到我說的話以后，好像怔住了，不說一句話。

然后就抱著我一起哭，不停地說：“奶奶對不起你……奶奶對不起你……”

我后來才懂得奶奶這樣做，是為了保持與維護著我幼年時的那份自尊心。那時候日子雖是苦的，卻如那在風(fēng)中搖曳的蘆葦般，堅定不屈。

四

夏季，對于我們孩子來說，最有樂趣的莫過于釣魚捉蝦了。

就算是最熱的天氣，陽光曬得火辣辣的也不怕。頂個草編帽，穿個長袖，拿著工具就往蘆葦蕩里拱。剛開始還有耐心慢慢釣著魚或者釣著龍蝦，后來看太陽快落山了，盆具里面就那一丁點收獲，便急了。

“媽拉個巴子還越來越精了！咱們把這刁溝給弄干，看這死魚死蝦還狂里狂氣的！”小滿是我的堂弟，和我差不多大，一身虎氣與悍勁。

“可這個是人家的魚塘，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要是發(fā)現(xiàn)不了，不就賺大發(fā)了！”

于是我便跑回家拿鐵锨啥的工具。

剛踏門而入，便發(fā)現(xiàn)屋子里多了兩個中年的陌生人，一男一女。奶奶正和他們說這話，看我進來了，便立馬止住了。女的看起來很慈善，面帶微笑，看我進來后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我被盯得有點不舒服，從門后拿了鐵锨后便趕緊往外面走。

家里很少來陌生人，受好奇心的驅(qū)使，我便躲在外面偷聽起來。

“長得不缺胳膊少腿的，看起來也怪靈光的?！迸恼f。

“不過就是有點大了，怕以后會跑回來?！蹦械母诤竺嬲f道。

聽到這，我嚇得撒腿就往遠處跑，心里想奶奶嫌我累贅了，這回要把我賣給人家了。

一路恍恍惚惚，到了原先的蘆葦蕩，把鐵锨扔給小滿后，便一路朝著灌河方向狂奔。

站在堤岸上，我望著浩浩蕩蕩的灌河潮水，雙腿一軟，終于哇哇地大哭起來，哭累了，望著潮水出神。

然后站了起來，朝著大河喊道：“媽媽！你在哪里！”“添添好想你！我好想你??！”

母親的音容樣貌不停的在腦袋里出現(xiàn)，我就那樣一直喊一直喊，好像那樣她就能聽見似的。

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個兒躺在了床上，但周圍烏起碼黑，原來已是深夜。

我頓時驚恐萬分，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賣到了別人家，亂喊亂叫起來。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我辨別不出是誰的，逮住便使勁一咬。

“哎呦，添添，奶奶的手被你咬壞了！”奶奶喊著痛。

我頓時弄明白了狀況，剛想問問奶奶礙不礙事，可又突然想到她合伙起別人來賣我，我便不說話，在那邊生悶氣。

奶奶開了燈，哼了幾下。轉(zhuǎn)頭看我時，我的滿臉已都是淚。

“添添，你怎么在潮河邊睡著了，我找遍了整個村子都沒找到你。要不是小滿說你朝河堆那邊跑，還真找不到你了，小心大魚把你吃了?！?/p>

“吃了就算，總比被賣了好?！?/p>

奶奶一下子都明白了，嘆了口氣說：“到一個好人家去，總比跟著奶奶受罪好?！?/p>

“我不去，哪里都不去，我只要奶奶。”

“那戶人家是開店的，添添，以后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不用擔心挨餓。”

“我哪兒都不去，我只要奶奶?！?/p>

我抱著奶奶不放，干嚎起來：“奶奶不要我了，奶奶不要添添了……”

那一個晚上，永遠都不會從我的腦袋里抹去，從那以后，奶奶再也沒有向我提過把我送人這事。但也是從那以后，奶奶承受了一個七十歲老人不該承受的重擔。

五

夏日的夜晚，最開心的莫過于聽奶奶講故事了。杏子樹的旁邊，擺上一張竹床，那個時候蚊子不多，一張蒲扇便可應(yīng)對。躺在竹席上，望著月亮數(shù)著星星。奶奶給我講牛郎織女，給我講嫦娥奔月，給我講有關(guān)灌河里大魚過河以及二郎神的傳說。也會跟我講她以前自己親歷的故事，當然也會說到我的父親。

“添添，想不想見爸爸。”

“不想?！?/p>

“等以后新媽媽來了，記得要叫媽媽，知道么？”

“唔……”

“你爸爸小時候皮得很，但和別人打架從沒輸過?！蹦棠躺衩氐卣f：“他會輕功?！?/p>

“輕功？他會飛么？”

“是呀，能一下子跳過八仙桌，嗖的一下給別人一拳，就是個孫悟空轉(zhuǎn)世哩！”

那是我第一次，對父親的印象清晰起來，望著天上那一顆顆璀璨明亮的星星，我的內(nèi)心涌出了某種渴望。突然覺得有一個會輕功的爸爸也不是壞事，畢竟他會教我練武，那樣就沒人敢欺負我了。

我那樣單純地想著。endprint

我問道：“奶奶，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奶奶也不知道，等你上學(xué)了，成績好的話他一定會回來看你的?！蹦棠袒蝿又焉?。

“我不要上學(xué)，我要陪著奶奶?！?/p>

“傻么，奶奶籌錢給你上學(xué)讀書，以后添添還要考大學(xué)，娶媳婦。”

“大學(xué)是什么，很有用么。”

“考上大學(xué)了就是人才了，不再吃苦受累，不再做一輩子的農(nóng)民。”

就這樣，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便種下了一顆大學(xué)夢的種子。但大學(xué)對我來說，仍舊是很遙遠很虛幻的東西，我躺在涼席上，神思飄得很遠。

良久，我像悟出了什么似的：“奶奶，要是我考上了大學(xué)，那個時候如果小滿做錯事被警察抓了，我可不可以用大學(xué)把他換出來？”

奶奶聽了后哈哈大笑，笑了好久。

笑聲穿過杏子樹葉的縫隙，迎著皎潔的月光，在那月夜中飄蕩著，回響著。

我很快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拿著父親從遠方寄回來的學(xué)費，奶奶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過。錢是遠遠不夠的。

從不向親戚們低頭的奶奶，向親戚們借了錢供我上學(xué)。為了讓我穿得像樣些，不被學(xué)校的其他同學(xué)笑話，奶奶不惜與女婿反目，從他那里要回了幾畝地，她決定要自個兒插秧種地。

而她此時已經(jīng)七十歲了。

“添添，等以后有出息了，一定不要把奶奶忘了?！彼灰筮@么一句。

“那么多苦日子都熬過來了，還多差這幾年么?！边@句算是她唯一略帶苦澀的話，但連句抱怨都談不上。

期間父親回來過幾次，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糖果給我。父親喜歡看武俠書，一回來就會帶很多書，因此家里頭的武俠書很多。

在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我便經(jīng)常翻閱那些書籍，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牽引我似的，總覺得從里面可以挖掘出和父親有關(guān)的東西。

在最需要父愛的時光里，我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尋求一些慰藉。

初識文字的我磕磕絆絆地讀著，遇到不懂的字詞就查字典。這在無形之中培養(yǎng)了我閱讀習(xí)慣與識字能力，因此我的語文在班級里面始終是最好的。

我問過奶奶，怎樣才能和爸爸永遠在一起。奶奶用粗糙的手掌抹掉眼角的淚，說道：“你好好學(xué)習(xí)，每年拿個獎狀回來，咱們把獎狀寄給你爸爸，他就會高興，就會把你接過去和他一起了?！?/p>

這個任務(wù)貌似不太難，每個學(xué)期，我總是班級的第一名?？墒?，獎狀寄過去了，爸爸卻沒有被寄回來。

仿佛是一個夢，做得真實，卻永遠不會實現(xiàn)。

六

一年、兩年……奶奶的背比以往更彎了，皺紋也更多了。和奶奶說話，與死亡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

“七十三，鬼門關(guān)。明年奶奶就七十三了，怕是熬不過去這道坎了！”

我急了，不準她再這樣說。

然后奶奶就笑，說人哪有不死的呢，人到老了，都會死的。說著說著，又哭了，說：“如果孤家寡人一個，死了倒也罷了。就是我死了以后，我家添添怎么辦，他會受苦的?！比缓蟊阋恢蹦I。

后來家里養(yǎng)了只貓，我上學(xué)不在家的時候，奶奶似乎也有了伴，和貓兒一起在陽光底下曬太陽，常常對貓兒說著話。

鄰居家有個小姑娘叫楚楚，和我念一個班。因為奶奶剪紙?zhí)貏e厲害，一張紙能被她剪出各種各樣的圖案，放學(xué)回來后她會和我一起到我家跟我奶奶學(xué)剪紙。

有一天奶奶問我：“添添，告訴奶奶，以后想討什么樣的老婆?！?/p>

“唔……性格好就好。”這是一個萬能的回答。

“楚楚長得漂不漂亮？”奶奶笑瞇瞇地問到。

“漂亮。”我臉紅了。

“把楚楚說給你做老婆可好？”

我被問得很不好意思。

“哎，也不知道添添以后媳婦兒是什么樣，我是見不到了?！?/p>

我聽到這話，又急了，特別怕奶奶說一些和死相關(guān)的話。

“怎么就見不到了！奶奶要過到一百歲，兩百歲！百百歲！”我假裝生氣不理奶奶。

“好好好，以后不說了，”奶奶嘴里念叨著：“以后再也不說了?！?/p>

就在那年冬天，奶奶走在路上摔了一跤，躺在床上爬不起來。

她拉著我的手說，恐怕自己不行了，最舍不得的就是我。

就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感覺到死亡正一步一步向奶奶逼近。原本以為那又是奶奶在說著些“胡話”，而奶奶很快就會起來的。

事實上她后來的確有了好轉(zhuǎn)，下床走路，甚至下地干些農(nóng)活都沒有問題。順利度過了年前年后那段最寒冷的時日，家里人都喘了口氣，我打心里面快樂著。

可是，命運總是給人帶來了希望，又帶來更徹底的絕望。

在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的那個初春，灌河里面的冰開始慢慢融化，天氣漸漸有了暖意。我的世界結(jié)上了另一層冰——奶奶去世了。

那是一個很平常很平常的下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著課，我當時正走著神，外面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頭看是堂哥，他走到我的面前，略帶哽咽地對我說：“奶奶走了?！?/p>

我腦袋一嗡，便暈了過去。

七

迷迷糊糊中，我被誰的哭泣聲吵醒，聲音很小，卻聽得很仔細。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幅虛幻的真實，像是做夢一般，卻疼得讓我不愿醒來。是父親，他正趴在我的床頭哭。親愛的爸爸，你終于回來了！可是你為什么要哭呢，奶奶去世了，你是回來接我去與你和新媽媽一起住的么。充滿了幸福的遐想，我的眼角濕潤了，想和爸爸說會兒話，卻又不爭氣地睡著了……

大人們在我家忙忙碌碌，偶爾經(jīng)過我的身邊，會指指點點，像是在嘆氣唏噓，也像是在故作憐憫。

我望著奶奶的遺體，不相信這是真的。

不會的，她還要等著我考大學(xué)，還要等著我變高變胖，等著我娶媳婦，等著我去好好孝敬她。不會的，她還要給我講好多好多故事，她要在夏日的夜晚摟著我乘涼睡覺，她要在秋忙的時節(jié)等著我和她一起勞作。她這輩子還沒來得及享過一點清福，她不會就這樣走的！

奶奶不會不要我的，奶奶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我蜷縮在屋子里的一角，掃視著周圍，掃視著屋子里的一切，總覺得奶奶還在，并沒有離開我。

我看到了那只貓兒在人群中穿梭，我在想，它是不是也在找著奶奶，在找著那個經(jīng)常陪它說話、和它一起曬太陽的老人？

人們常說，夢是生活的延續(xù)。可是，夢終有醒的時候，而生活呢？父親又挎上了背包，又去了遠方，背包里仍舊沒有我。

我知道，他喜歡輕裝上陣。

八

從此，我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也在那一年，我考到了縣城最好的中學(xué)。

時光是一首不老的詩，每個人都有屬于它自己的升騰跌宕。大灣村的四季依舊輪回，那一年的春天姍姍來遲，隨處可見的蝴蝶在風(fēng)中翩翩起舞，蜜蜂采著蜜，依然有小孩子在油菜地里捉迷藏，捉蜜蜂。

遲歸遲，但最終來了便好。

我仍舊經(jīng)常和楚楚玩，楚楚的剪紙已剪得特別好，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受到褒獎。五月的春風(fēng)又吹綠了蘆葦蕩，我與楚楚劃著小船，在灌河里穿梭，在蘆葦蕩里前行。

“添添哥?！?/p>

“嗯？”

楚楚小聲地說：“我以后做你媳婦好不好？”

“……”

“你倒是說話呀！”楚楚的臉紅了。

“好。”

“我沒聽清楚，聲音大點嘛！”

“好！”

“哎呀，你聲音小點，那么大聲干嘛……”

水鴨撲棱棱地拍打水面，飛鳥驚起高飛。我躺在船上迷迷糊糊睡著了，隱約中，我似乎看到了奶奶瞇著眼睛，笑容滿面的樣子。

又仿佛聽到了從遠處飄來的蘆葦吹奏的悠悠響聲，送來了清風(fēng)拂面，芳香怡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