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講述“老賴”怎么追
多數時候,法官們都在忙著尋找被執(zhí)行人及其財產。他們在北京最繁華的地段查封過房產,也在某些不知名小鎮(zhèn)的招待所里找過人。很多人常年“跑路”,有些干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寧愿被拘留也不愿拿出一分一毫。
對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二庭的37名法官來說,日常工作可以用兩個字概括:要錢。這個負責“執(zhí)行實施”的法庭,接到的大部分案件都涉及經濟糾紛。青島中院立案的最低標的額是3000萬元,這么大額度拖到執(zhí)行程序,當事人多是鐵了心不想還錢的“老賴”,法官們早就體會了“要錢比要命還難”的道理。
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二庭副庭長于江濤表示,2016年他有200多天都在外地,有時剛回青島,“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要出發(fā)。
“現在財產轉移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在家磨嘰一會兒,人家早就把錢轉走了?!弊隽耸畮啄陥?zhí)行工作,于江濤早就諳熟這個“貓鼠游戲”的規(guī)則。
法官徐曉辦過的一個案子里,申請執(zhí)行人在寧波有位在銀行工作的朋友,提供信息說被執(zhí)行人在銀行存了1500萬元。徐曉馬上趕往寧波,去的路上就從電腦上看到,那個賬戶“一百萬元一百萬元地往外轉賬”,等他們到寧波時,只剩下400萬元。
庭里一位年輕法官為了趕時間,接到線索就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暗杰囌举I到什么票就坐什么車,我們經常要坐綠皮火車,夏天沒有空調,里面人都熱得光著膀子?!边@位法官在辦公室準備了牙膏牙刷,有時出完一次差,還沒回家就又要出差了。
2016年之前,即使在專網上查到被執(zhí)行人的銀行存款,凍結、扣劃等操作也要到銀行現場辦理,這就為轉移財產提供了時間差。青島的這些執(zhí)行法官幾乎都有過千里夜奔,但到場后發(fā)現人去財空的經歷。
2016年2月底,人民法院網絡查控功能上線,與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實現了網絡對接。法院對被執(zhí)行人在全國任何一家銀行的賬戶,都可以直接在網上查詢、凍結,甚至扣劃。之前幾個月都查不清楚的賬戶,現在幾秒鐘就能在電腦屏幕上一覽無余。
不同于金融資產,一些實物財產需要現場查扣。無論法官們跑得多快,都無法保證總有收獲。
法警將”老賴“帶上警車
法官趙紅旗有一年去長春查封一批大型機械設備,第一次去現場勘查時,工業(yè)園區(qū)里還是一片機器轟鳴的熱鬧場面。第二天行動時,裝滿幾間廠房的設備,一夜之間消失了。
副庭長劉常青曾經去青海的無人區(qū)尋找被執(zhí)行人的礦產。“戈壁灘一望無際啊,就像大海一樣?!蹦鞘沁@個生在海邊的山東人第一次到無人區(qū),“車一開就是六七個小時,路都沒了”。
在海拔4700多米的地方,同行的兩位法官“走路都是飄的,吃飯也不敢吃,半夜嘔吐”。
幾天下來,法官們的身體承受力達到了極限,才找到幾處礦井。結果這些礦井因為各種審批手續(xù),沒法拍賣,“等于空手而歸”。
除了查財產,找人也占據了執(zhí)行法官的大量時間。
“有些被執(zhí)行人為了躲債,一早出門晚上才回來,我們就得在他住所旁邊盯著?!庇诮瓭榻B自己的“蹲點”經驗?!耙次覀円辉缢奈妩c鐘出發(fā),在他出門時逮到他;要么我們就晚上七八點鐘出發(fā),在他回家前逮到他?!?/p>
有次他追蹤到一個被執(zhí)行人,剛好看到被執(zhí)行人的轎車停在旁邊。于江濤讓這位“老賴”交出車鑰匙,對方卻堅稱鑰匙沒在身上。于江濤說:“我們畢竟不是警察,在現實工作中不管是執(zhí)法手段還是執(zhí)法依據,都受限制?!?/p>
沉默片刻,于江濤忽然對汽車踹了一腳,被執(zhí)行人兜里的汽車鑰匙就發(fā)出了報警聲,對方最終交出了鑰匙。
一個幾乎已成定律的經驗是“知己知彼,投其所畏”:找到被執(zhí)行人的軟肋,他們怕什么,焦慮什么,法院就采取什么樣的措施。
“書記、主任、人大代表就怕被罷免,有些老板怕丟臉,上了‘失信’(即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乘不了飛機,上不了高鐵。”一位法官介紹,“沒有被執(zhí)行人是在很舒服的時候來和解的,都是難受得受不了了才來和解?!?/p>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布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干規(guī)定》出臺,第一次將對“老賴”進行信用懲戒的措施納入到制度中。
于江濤見過很多“老賴”,一開始接觸時,他們就是一副“我無所謂,我還欠很多錢呢”的樣子。
“但我們有威懾機制。一般我們會告訴被執(zhí)行人,要是不履行,首先我們要把你上‘失信’,上去之后工程招投標、銀行借貸都做不了;第二我要對你‘限高’,限制高消費,坐不了飛機和高鐵;如果再不履行,那我們就可以拘留你,拒執(zhí)罪(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p>
一位年輕法官總結說,執(zhí)行法官最愿意看到案子雙方當事人最終坐下來解決問題,“但怎么讓失信的被執(zhí)行人坐下來,這就需要法官的智慧和必要手段”。
壓力之外還有危險。劉常青曾去無錫執(zhí)行一個案子,要把被執(zhí)行人生產的布匹從廠房里拉出來。結果工人把整個廠子都圍了起來,法官根本進不去。最緊張的時候,工人把廠子周圍潑上了汽油,然后用車輛堵上了大門。
徐曉有次在東北查扣一批貨物,那是個制假窩點。進去后,他和兩位同事馬上被圍了起來,對方“提著家伙就沖了過來”。窩點是個院子,當時門已被反鎖。他和同事只能翻墻逃了出來。
還有些危險是看不見的。執(zhí)行二庭的法官幾乎都接到過威脅電話,有人甚至被跟蹤。
很多時候,執(zhí)行二庭的法官們會成為當事人的朋友、哥們兒。趙紅旗辦理過一起離婚案,前后調解了一百多次。執(zhí)行程序持續(xù)了兩年多,一直沒有成功。直到有一次,趙紅旗跟對方談起了人情。這次談話之后,男方終于作出了讓步。
常年在外地執(zhí)行的法官們,近些年已很少遇到“人情案”“關系案”。只不過有時在欠發(fā)達地區(qū),從當地銀行劃走幾千萬元時,仍然會時不時驚動當地的黨政領導。
“有的縣一年的財政收入可能比我們要劃走的款多不了多少,我們把錢劃走,企業(yè)垮了,確實會對當地經濟和稅收造成很大影響?!壁w紅旗感嘆。
也有法官說,有時他們去銀行查賬,銀行工作人員就是不讓查看,甚至反饋虛假信息?!斑@都是他們的大客戶,雙方也存在利益關系?!?/p>
更大的障礙是,現實中存在著可被一些“老賴”利用的“漏洞”。在青島中院執(zhí)行二庭接到的大部分案件中,被執(zhí)行人早在訴訟前就把自己的財產登記到自己妻子或孩子名下。
“他們知道現在全國執(zhí)行信息聯網,能查到房產、車輛等財產信息了?!睂O林搖搖頭,“我們看著他開著豪車,住著洋房,但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還有很多被執(zhí)行人把公司的資金打到私人賬戶上,使得法院明知他有很多財產,但就是執(zhí)行不了。
劉常青在一起標的額為20多億元的執(zhí)行案件中,發(fā)現被執(zhí)行人在全國各地整整開了5000多個銀行賬戶,“打印了一下午,打印機都冒煙了”。
“這就是因為咱們國家現在的財務制度還不夠健全,公司開的賬戶太多。”孫林解釋。
在趙紅旗看來,“執(zhí)行難”很大一個原因就是“違法成本太低”。
“執(zhí)行需要依托整個社會的管理水平,各種管理機制都健全了,‘老賴’們也就無機可乘了?!睂O林說,法院雖然是執(zhí)行工作的主體,但很多問題不是法院一家就能解決的,執(zhí)行是個系統(tǒng)工程,“執(zhí)行難”這個問題,其實牽動著社會的方方面面。
(《中國青年報》2017.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