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為什么能夠“火”起來

倉央嘉措是新世紀(jì)名聲大作的一個傳奇人物。隨著一些電影、流行歌曲，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的傳播，他一下子變成了家喻戶曉的文化明星。但是這一切的基礎(chǔ)是什么？我覺得首先跟他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第一，倉央嘉措曾經(jīng)是六世達賴?yán)?，也就是西藏?dāng)時的宗教領(lǐng)袖。而他擔(dān)任那個高位之后，又在22歲的時候被廢黜了。因為康熙皇帝當(dāng)時接受了拉藏汗的匯報，說倉央嘉措想謀反，就要求把他押解到北京來。在押解的途中，走到青海湖的時候，他神秘失蹤了。所以，他的人生有一個傳奇經(jīng)歷。

關(guān)于倉央嘉措失蹤的說法也有很多。有人說他是病死在這里了，有人說是他被謀殺在青海湖畔了，也有人說他潛逃了，周游各地去了?？傊娜松鸀槲覀兝斫馑脑姼?，提供了這樣一種背景——有一種不平凡的力量。我們會覺得倉央嘉措的人生充滿了戲劇性。從他十幾歲被選為轉(zhuǎn)世靈童送到拉薩，一直到22歲神秘失蹤，中間六七年的時間，好像特別短暫，但又非常豐富，他留下了很多謎團。這些謎團直到現(xiàn)在大家還在求解，因為客觀地說，到現(xiàn)在為止，也沒有哪一種版本是最權(quán)威的或者最準(zhǔn)確的?？赡苓@也正是倉央嘉措的幸運之處。正因為他的人生留下了大塊的空白，史實里對他的描寫是那么簡單、那么簡略，留下了很多被忽略的空間，這種空間就可以提供給我們想象。所以，倉央嘉措在新世紀(jì)之后為什么能夠“火”起來呢？就是因為他的人生，他的歷史，包括他的創(chuàng)作，有很多的空白供我們當(dāng)代人去填補。

某種意義上，每個人都是現(xiàn)代倉央嘉措的集體作者之一。因為新世紀(jì)好多歌曲，是我們當(dāng)代人模仿倉央嘉措的語氣和風(fēng)格來寫的，結(jié)果其流傳的影響也是非常之大。而且每個人在傳說這樣一個人物的時候，事實上都添加了自己的想象，都和歷史上的倉央嘉措是有出入的。但可能正是因為有出入，反而使倉央嘉措這個形象越來越豐富。所以，他的形象某種意義上，甚至和歷史上的倉央嘉措不是一碼事了。但我的理解是，這可能正體現(xiàn)了群眾的智慧。是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還是歷史創(chuàng)造英雄？我覺得，英雄或者某種形象，像倉央嘉措，相當(dāng)于一個文化英雄，實際上是歷史創(chuàng)造出來的，或者是后人的傳說把他不斷地美化了，使他更有生命力。

2012年夏天，我參加中國詩歌萬里行采風(fēng)活動到了西藏。到拉薩之后，第一個看的是布達拉宮和大昭寺，還有一個很關(guān)鍵的景點，是大昭寺外面的瑪吉阿米餐廳。去過拉薩旅游的人都知道，那是現(xiàn)在一個非常著名的景點了。剛才我談到，倉央嘉措的人物形象是后人把智慧添加進去，塑造的一個全新的倉央嘉措。那么，瑪吉阿米餐廳也是把群眾的智慧、群眾的情感添加進去了。那是一個黃色房子，傳說那是兩百多年前倉央嘉措和他的情人瑪吉阿米約會的地方。這本來是一個線索、一個傳說，也許它是虛構(gòu)的，但現(xiàn)在反而成為“事實”了。那個餐廳的生意特別好，我們?nèi)サ臅r候，一進門，門口的凳子上坐滿了排隊等座的人，井然有序，大家都非常有耐心地等待著進入瑪吉阿米餐廳就餐。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瑪吉阿米餐廳不是一個餐廳，反而像一個寺廟。它為什么成為寺廟呢？就是因為傳說中這里是倉央嘉措愛情的遺址，后世眾多游客千里迢迢去那兒，就為了去拜訪一下，看看當(dāng)年這一對情人留下足跡的地方。

在這一點上我經(jīng)常會覺得，我們的歷史非常偉大，我們的傳說也非常偉大。而且有時候我們的傳說，它確實能夠影響后人的心靈。我們當(dāng)代人，很多喜歡倉央嘉措的人，他們的情感世界多多少少都被倉央嘉措影響了。我個人覺得，倉央嘉措的影響是一種無害的影響，因為他弘揚的是真、善、美。我去西藏就十天時間，十天回來之后我就寫了兩本書，一本叫做《倉央嘉措心史》，另外一本叫《倉央嘉措情史》。很多人說，你只去西藏十天，怎么能寫出兩本書？說你這個也像個小傳奇了?？赡苊總€人內(nèi)心都有很多的潛能，它是需要被激活的。2012年夏天我如果不去西藏，可能我這兩本書里的任何一篇文字都寫不出來。但正因為去那兒了，我就像獲得靈感似的。

文化遺產(chǎn)對當(dāng)代人來說是一種力量。以我個人為例，就證明古人這些文化遺產(chǎn)、美麗傳說，對現(xiàn)代人仍然能夠產(chǎn)生影響，甚至能變成很多積極的力量，就像倉央嘉措，它是真善美的化身。它能使我們更加真誠，更加追求完美，更加善良。真善美不只是一種宗教境界，我覺得它跟藝術(shù)是相通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善美。我們老在爭論什么普世價值，文學(xué)界最古老的普世價值就這三個字——真、善、美。每個國家、每個民族的文學(xué)藝術(shù)，莫不如此。

倉央嘉措為什么能夠流傳下來？就是因為他的傳說、他的人生、他的詩歌，契合了文學(xué)藝術(shù)對真善美的要求?？陀^地說，他迎合了這種歷史的需求，而得到了流傳。古代的傳說有很多，為什么有的傳說大家就不感興趣，有的傳說大家特別感興趣呢？我也經(jīng)常反思這個問題。通過倉央嘉措我發(fā)現(xiàn)，他既是真善美的化身，同時他身上又充滿了戲劇性。戲劇性有時候需要矛盾沖突，這種矛盾沖突越激烈就越有戲劇性。從古希臘開始，包括中國的古代戲劇，為什么人喜歡看悲劇、喜劇，尤其是看悲?。课矣浀梦彝甑臅r候到電影院里看電影《賣花姑娘》，大家都拿著手絹，每個人的手絹都哭濕了。為什么大家哭也要花錢買票去看這個電影呢？某些時候，哭也是一種享受，這種悲傷也是一種享受。它證明我們每個人不是麻木地活著，至少我們能夠為悲劇的愛情、過去的遺憾，感到惆悵。因為我們追求完美，所以才會為遺憾而惋惜。

倉央嘉措的人生是一個悲劇，但正因為他這種悲劇，反而對人的心靈有一種震撼力。而且它還不是一般的悲劇，他不只是一對情侶分開了，像林黛玉和賈寶玉那樣分開了，甚至某種意義上比林黛玉和賈寶玉的那種愛情戲劇沖突更多，它還有好多政治因素和宗教的沖突。說得更復(fù)雜點，它寫的不僅僅是大觀園里的那種世外桃源般的愛情，它有水深火熱的一面。

倉央嘉措所生存的那個時代，是一個風(fēng)云突變的大時代，而且他的位置和賈寶玉的位置也不一樣。他不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闊少爺。歷史把他推到了那樣一個宗教領(lǐng)袖的位置上，實際上他又有點像傀儡。因為這并不是他自己愿意選擇的，他并不是想選擇這樣的生活的。但是特定的歷史把他推到這樣的位置上了，就是把他推上舞臺了，所有人都盯著他，要看他怎么演下去，他又不得不演。但是這個劇本不是他寫的，臺詞也不是他想說的。這里的劇情也是他一點都不感興趣的。

大家設(shè)身處地想想，這樣一個戲劇，假如你是當(dāng)事人怎么演這個人物，你就能會獲得這樣的感受。因為他當(dāng)時被推上六世達賴?yán)镞@個位置的時候，他的周圍有各種政治勢力的博弈。一方面把他作為傀儡，同時又把他作為棋子。那個時候他生活得非常苦悶。表面上，他享受著萬人之上的榮耀；但實質(zhì)上，他周圍的環(huán)境非常復(fù)雜，刀光劍影。西藏那段時間在拉薩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暗殺、刺殺。政治上的勾心斗角，隨時都有可能影響著他的生存。在那樣一個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倉央嘉措的心情是非?？鄲灥?，也會有很多沖突。這只是第一層沖突，就是他所擔(dān)任的角色不是他想演的。

第二個沖突是什么？他想演的角色，沒有人允許他去做。我們分析一下，倉央嘉措22歲之前（失蹤之前），他是作為轉(zhuǎn)世靈童被選中為達賴?yán)铮诓歼_拉宮舉行坐床典禮，坐上了蓮花寶座。但是對于一個年輕人、青少年來說，對政治是不會感興趣的。青少年喜歡的是詩情畫意，喜歡的是愛情、友誼、親情?？墒?，愛情、友誼、親情對于普通人來說是必需品，但對于倉央嘉措來說是奢侈品，甚至說是稀缺品。他十幾歲就作為轉(zhuǎn)世靈童從藏南被選到拉薩去，離開了父母。作為一個孩子，還沒有真正地成熟，就進入了上流社會，離開了父母。在那個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里，他又有一種無助之感，因為各種勢力都想利用他來打擊異己。所以我為什么回來寫這兩本書呢？其中有一篇文章也提到這個主題思想了，就是我把倉央嘉措比作青藏高原上的《紅樓夢》，因為我覺得他和《紅樓夢》還是有一定相似性的。